時間簡史(1 / 1)

耶路撒冷 徐則臣 3418 字 2天前

去四川出差的朋友青州,2008年5月12日被一座四層小樓壓在了身底下。在他明白遭遇了地震之前,他以為房間搖晃是因為自己喝多了,中午一頓喝了一斤半,事成了,這酒喝得值。然後他覺得自己醉倒了,身體傾斜著歪下去,動作遲緩如同慢鏡頭,不像後來傳聞那樣,哢嚓一下世界在瞬間就變了。醒來之前我朋友青州最後的意識是,這酒真厲害,一個人倒下去全世界都跟著劈裡啪啦響,沒喝過這樣的酒。在他長達十年的營銷史中,喝過的各種酒不下千種,白酒、紅酒、黃酒、黑米酒、綠顏色的果酒,國產的、進口的,名牌的、小作坊的散酒、自己釀製的私房酒,醉過很多次,喝出脂肪肝、酒精肝和十二指腸潰瘍,胃小出血數十次,大出血四次,為此胃被切除三分之一;儘管如此,他認為那些酒都趕不上今天喝的這個,不知道那客戶從哪裡弄來的,一個稀奇古怪的牌子。酒真是好,入口香,後勁兒足,喝完了還讓你生出巨大的成就感:你倒下世界都陪著你一塊倒下。時間有多久他搞不清楚,醒來時發現胳膊腿沒有了,想抬抬不起來,想伸伸不出去,然後才感到痛。他睜開眼,嚇了一大跳,一塊毛糙的東西杵在他眼皮上麵,幸虧睫毛短,長一長就掃到那東西上了。那東西從腦袋一直覆蓋到肚子以下,他隻是憑感覺,呼吸一下肚子就頂到一塊平整的東西上。這些年,他的業績主要體現在大肚腩上。青州感到了痛,他聞到灰塵和水泥味,世界還在嘩啦嘩啦響,如在耳邊又悶悶的仿佛遠隔重巒疊嶂。他想,難道我一場酒喝出了地震?根據救援現場留下的影像資料和青州的追憶,他被壓在了一塊樓板下。他要感謝那塊與他對視近三天的毛糙的樓板,他住的那座四層小樓像積木一樣散了架,整片廢墟裡就救出了五個人,樓板墊在了兩邊的磚頭上,給了他一個喘氣的空間,救了一命。——驚恐嗎?——驚恐。——比如?三個月後,青州吊著石膏和夾板從醫院出來,心靈恢複到先前的堅韌,開始回答親朋好友的問題。他在敘述這場死裡逃生的地震時,表情淡然目光渺遠,那是死過了一回的人才有的曠達。——一切事情都可以告訴你們。沒什麼不可說的。你問哪些驚恐?開始是對地震本身的驚恐。沒有人告訴我在這裡會碰上地震。唐山大地震時我才五歲,五歲的孩子隻知道吃。我知道地震很可怕,但我真的不知道地震到底是什麼樣子,現在它來了,弄得我措手不及,我還沒有醒酒呢。怎麼能不怕。然後是對疼痛和死亡的驚恐。疼得要人命。你看看我的手和腳,當然你們看不見,我懷疑扒出來的時候抓一把下來可以直接當餃子餡用,如果你不嫌臟和惡心的話。那時候我怕死,怕死怕得要死。這些年我總想,如果死,就讓我咯嘣一下死掉,彆提前通知我,彆讓我等死。在樓板底下我覺得我在等死,我就很怕。後來?後來就不怕了。世界平靜下來,一切仿佛自有安排,生死有命,要是你你也會想開的。我怕彆的,怕孤獨、寂寞和時間,漫長的時間。我從來沒有想到,一分鐘、一個小時、一天它們會有那麼長。長如一生。我在黑暗的黑洞裡,就算我把眼睛睜裂開,看到的也就是昏暗毛糙的樓板,恢複到最原初的水泥板結之後的樣子。我覺得我離所有人都很遠,遠得恍如隔世,遠得我像被扔進了茫茫宇宙中的唯一的人。你記得俄羅斯的登月宇航員說的話嗎?他說,徹骨的孤獨。這個詞真好,骨頭每一點都被冰鎮過的徹底的孤獨。我想,還是讓我死吧,我希望樓板不堪重負,順順當當地斷開來,讓時間和黑暗結束。死亡對我來說,是光明的世界重新開放。——你沒死。——我沒死。我差不多死了。——能說說嗎?——當然能。我說了,能活過來,疼痛、死亡、孤獨和時間都不可怕了,還有什麼不能說?我是說,到了後來,我饑餓和乾渴,主要是渴,慢慢就感覺不到餓了。我喝了那麼多酒,水開始報複我。無水可喝,想喝尿都夠不著,一天之後,可能不止一天,我對時間的概念隻有漫長,沒完沒了無始無終的漫長,沒有彆的概念,晨昏交割於我根本不存在。手腳流了不少血,我疲憊不堪。我睡了醒,醒了睡,身體像鏽住了一樣動彈不了。在夢裡我都覺得自己要燃起來,眼角、嘴唇、喉嚨、食道、腸胃、頭發,整個身體都在冒煙,靈魂也在冒煙。你相信靈魂這回事嗎?——不信。——我信。我親眼看見他也焦渴,渴得冒煙,靈魂本身也像煙,我迷迷糊糊地看見絲絲縷縷從我冒煙的頭發裡飄出來,在樓板下麵逼仄的空間裡連綴成一個可以隨物賦形的另一個我。我看見他慢慢地滲出樓板,然後重新在廢墟外麵集結。我看見他離開廢墟和地震,向車站走。——他要乾什麼?——原路返回。他按我來的路倒回頭走一遍。說實話我沒聽明白。——靈魂出竅,人就要死了。我想我要死了,我突然放鬆下來,如同得了解脫,整個人像懶洋洋地躺在了夏天裡的水麵上。你沒聽說過,人死了靈魂會將人生逆行一遍?此前我也沒聽過。我可以講給你聽聽。那一天,我朋友青州的靈魂(為了轉述的方便,我稱它為黃青州,青州姓黃)從廢墟中穿過。他認識廢墟之下的路。三十七歲的黃青州來到車站,他要坐火車回到北京。這些年青州跑營銷,總是從北京出發,像子彈一樣發射到全國各地。就他的工作狀態,如果不在休息的床上,就在出差的車裡和飛機上,或者在談判桌前和酒桌上,尤以後者居多——我們中國人更喜歡酒桌外交。黃青州坐在火車上,窗外的樓房、樹木、莊稼、野地和更遠處天邊的雲朵唰唰唰往後跑。旅程如此漫長,回到北京時黃青州三十五歲,因為兩年裡除了出差、工作,他的生活乏善可陳。三十五歲這一年所以值得停留,是因為他破產了,在2006年,很多中國的散戶股民腰包漸鼓時,黃青州賠了個底朝天。他也搞不清楚怎麼就砸進去了,這些年的積蓄眼睜睜像靈魂一樣變成塵煙,風吹過再沒有聚集到一起,煙消雲散歸於無形了。黃青州坐地鐵回到家裡,老婆已經想清楚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離婚協議放在客廳的淡綠色玻璃茶幾上。他簽了字。老婆年齡比他小八歲,很好,他們還沒來得及要孩子。他坐在剛買來的沙發上,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個沙發將來財產分割後要送給前妻,去藍景麗家買家具的一路上他們都很開心,貨真價實的一對新婚夫婦。他在沙發上抽了一根煙,然後出門。如果沒記錯,這包煙是在小區門口的雜貨店裡買的。黃青州走到馬路上,發現街上人煙稀少,偶爾有幾個人經過也戴著口罩,相互之間像防賊一樣王顧左右匆匆疾走,公交車裡空空蕩蕩,隻有司機和售票員;他拍拍腦袋,哦,這是2003年,“非典”來了。他低頭看見了自己的肚子,在家裡待了三個月哪也沒去,吃完了就在網上看電影玩遊戲,肚子的肥肉又多出了兩斤。他將把周潤發、成龍、李連傑和周星馳的所有能找到的電影全部看完,他要把遊戲《三國》和《帝國》在最短時間內通關。他跑起來,幾乎是以逃避“非典”的速度跑到了公司裡。在寫字樓的大廳裡,進電梯時撞到了公司的副總,副總手裡的咖啡濺到咖啡色的西裝上。副總八字眉倒豎,說:——搶銀行啊你?!——對不起,我到寶龍華公司麵試,趕時間,非常對不起。他在報紙的廣告裡看到寶龍華的招聘信息。對於一個二十七歲才想起來要闖蕩京城的人來說,廣告裡提供的職位和薪水應該說相當不錯。之前他在另外一家公司乾過,跑業務,累倒無所謂,錢少。如果不想掙錢,他來北京乾什麼呢。他看見副總坐在麵試的辦公桌前,咖啡色西裝散發著濃鬱的咖啡味。憑他有限的經驗,這個味道的咖啡一定出自星巴克。副總接納了他。在遞給他一份優厚的待遇合同之前,副總代表老總問他:——在北京兩年了,有哪些值得一說的經曆?黃青州想了想,說:——跑一項不喜歡的業務,腿都跑細了,總挨人白眼,那感覺就是熱臉貼到了冷屁股上。參加了反對美國轟炸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的遊行;不過就走了不到兩個街區,遇到一個老鄉,他剛到北京,餓得頭暈眼花,我想還是救人要緊,就請他吃了驢肉火燒。不能讓人餓死在隊伍裡,是不是。回了一趟老家,家裡遭洪水了,波浪滔天,百年不遇的大水,修大堤時差點被淹死。他記得副總聽完以後笑了,說好,就這麼定了。其實還有很多事他沒說。現在,黃青州原路返回,在中關村大街上的一家銀行門口往裡看,似曾相識的人群排成一列長隊。他走進去,他來是取錢的。這是1998年初,他從小地方來,還沒學會用銀行卡,每次取錢都拿著存折。存折上沒幾個錢。他排在一個少婦模樣的人後麵,因為無聊,兩個人聊起天來。隊伍有點長,辦理的速度讓人著急。——你辦理什麼業務?他問。——存錢。——存多少?——剛拿到的獎金,一千。——這麼巧,我就打算取一千。你看,你要存,我要取,乾脆你直接給我得了,內部解決,省得我們都得排這麼長的隊。少婦愣了一下,真就把錢給他了。他接過,說謝謝,出了銀行大門撒腿就跑。他得承認他的玩笑裡摻雜了僥幸和欺騙,但是他成功了。他不會想到,若乾年後,類似的經曆會被編成段子,作為“腦子進水”的表現之一,廣泛地流傳在中國的網絡和手機短信裡。那年輕的女人,當時還沒有學會腦筋急轉彎。黃青州需要這一千塊錢,他的存折裡隻剩下八百。他從銀行直接跑回民房,他租住的地方,在那套一百一十平米的三居室裡,總共有四十二張床位,他五天前租下了其中一個床位。靠門,門總是關不嚴實,這樣也好,他可以呼吸到一點新鮮空氣。房間裡目前的臭襪子味、放屁味、口臭味、長時間不洗澡散發出來的身體酸臭味,濃重到擦根火柴都能當液化氣燒。他向周圍鄰居打聽這間房子時,鄰居勸他彆租,幾十號人住在裡麵,養豬一樣,臭也臭死了。他還是租了,價錢合適。我朋友青州的靈魂從出租屋裡出來,走到夜晚的地下通道裡。他來北京的第一個晚上就待在這裡。他把行李放在地上,坐上去,倚著冰冷的牆縮成一團正打瞌睡,城管大呼小叫地來了。憑直覺黃青州知道不是好事,拎起包就跑,城管在後麵追。城管隻追了二十米,但他繼續跑,跑了不下五公裡。他嘗到了跑的甜頭,身體暖和過來了,北京生活的第一天,在逃跑中黃青州感到了溫暖的幸福。黃青州一不小心跑出了北京城。千裡之外的南方小城,他是個戴著眼鏡的中學老師,談過幾場失敗的戀愛,做過幾次失敗的小生意。失戀這事就不要說了,誰也不想失戀,但誰又能不失戀呢?生意失敗,照那個時候青州的想法,都賴學生家長不厚道。和那些家長做生意,在他還教著他們孩子時總能賺錢;一旦孩子畢業了,或者轉到了其他班級,為什麼他就立馬賠本呢?那時候他發下願望,以後如果自己孩子的老師和他做生意,該怎麼做就怎麼做,絕對不能因為孩子畢業或者轉學就讓人家受損失。過河拆橋的事不能乾。黃青州從那所中學教工生活區簡陋的月牙門進去,看見自己正坐在十五個平方米的宿舍裡發呆,麵前放著一本厚厚的日記,英雄牌墨水筆吸飽了英雄牌碳素墨水搭在日記本上,平庸的教書生活他總是不知道該記下來什麼。——我寫日記你不信?青州讓我幫他把打了石膏的胳膊抬一下,這也是運動。他對我說,我在來北京之前一直記日記。好習慣吧?被迫養成的。從小爸媽就逼我寫日記,寫著寫著就寫習慣了,不寫難受。我爸媽還想著我能成個偉大的作家呢,成不了托爾斯泰,成高爾基也行。到了北京就不寫了。兩千萬的人,像螞蟻一樣泛濫,你誰啊,還寫日記?我忙得腳打後腦勺,整天跟客戶兩嘴角冒沫地說,哪還有心情再跟日記本說?不過教書之前的日記還真是有點意思,啥時候給你看看。我說到哪了?對,靈魂,走到校園裡了,看到我打開的日記本。他一步步往回走,他什麼都知道了——1997年:按照教育局和學校的統一部署,我帶學生全程收看電視上香港回歸現場直播。一個沒見過大人物的學生,指著電視說:“那個人是誰,肚子怎麼那麼大?”因為這句話,我被校領導在大會上點名批評。我哪知道那學生會這麼實話實說。1995年:謝天謝地,我終於從鎮中學調到了縣二中。不為鎮升縣的虛榮,而是因為縣二中門前有條河,下了課我可以去遊泳。我談對象了,那女的也是老師,教化學,儘管她元素周期表還沒我記得清楚,我還是決定和她處一處。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麼事情可乾呢?每個傍晚我都在操場上打籃球,年輕老師都打,我們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累得跑不動時還好,歇過來了下半身就像著了火。他們說,找點事乾吧。我就答應和她處對象了。下半身雖然每天都蠢蠢欲動,我還是克製自己,抱完親完了,各自回宿舍睡覺。可是有一天,她跟我說懷孕了,讓我和她結婚。你說這是什麼事兒?你哪來哪去吧,我全套健全的男科還沒用過呢。你們一定要相信,我真的很難過,我想留著這套東西有什麼用,就去了城邊上的一條小巷子,那地方有“野雞”站崗。我給了那大姐二十塊錢,她讓我知道了什麼叫女人。——在樓板底下,青州說,趕在靈魂還沒出竅之前,我腦袋裡閃過一下化學老師和那大姐的臉。平陽,我不是要跟你裝聖人,當時我真在想,要是當年我娶了她就好了,起碼不會讓她遭那麼多罪。她的老公打她,高興了打一頓助興,不高興也打一頓解悶,就因為她給他帶了個“小油瓶”來。那大姐,如果我還能見到她,我要多給她點錢,讓她回家好好養養身體。不過照她的年齡,現在也沒法再做了。1992年:我師專畢業,中文係,到鎮中學改教政治,因為政治老師短缺。我奶奶去世,就我背行李回家那天。(黃青州在巷子口聽見哭聲震天,鄰居們在他家門口來來往往。錢東方他媽見到他愣頭愣腦地站著,生氣地說:“你奶奶死了,還不回家!”)1989年:高考之前他從教室裡逃出來,為了和鄰居的大哥一起坐免費的火車去北京。有生以來第一次到大城市。在北京,彆人以為他們倆是大學生,一路吃喝都不要錢。有天晚上他和鄰居大哥坐在天安門廣場上,因為太困他睡著了,突然又被電閃雷鳴一般的聲音驚醒了,眼睛隻睜開了一半,就被鄰居大哥拖著拽著沿一條大街狂奔。那感覺像在夢裡,鑽進了某部激烈的電影裡。世界亂了。他們倆氣急敗壞地跑,耳邊繼續電閃雷鳴,有人喊救命,有人喊出人命了。跑到一個十字路口,他對鄰居大哥說,這輩子不去北京了,真不好玩。回家時沒坐到免費的車,他們隻好搭順風車,從這裡坐到那裡,再從那裡坐到這裡,折騰了一個星期才回到家。又一個星期後,鄰居大哥因為從北京帶了不該帶的東西回來,被戴大蓋帽的抓進去了,判了三年。鄰居大哥說,隻有他一個人去了首都,沒有第二個人。1986年:到縣裡一中念書,整個鎮上就考進去五個人(另有三個成績好的同學考上了中專)。穿上親戚送的皮鞋(質量很不好),開始打籃球,聽說巧克力(到1991年才真正吃到嘴裡,不喜歡發苦的味道)和咖啡(念大學的第一個星期天才有機會去全市唯一的咖啡館買了第一杯)。向宿舍裡的老大學習,開始了漫長的手淫史。黃青州加快速度,逆時間之流而上。他在鎮中學門前的橋頭上看見撿破爛的老仇還坐在一張破報紙上,他喜歡把每一個經過的人都叫住說幾句話。班主任董老師在教室門前徘徊,自習課上他會偷偷地站在門外和窗邊看學生們在乾什麼。他按放學回家的方向走在回村的土路上,看見青州在向初三年級的同村人借手抄本《少女之心》,被拒絕了,隻給了他一本不知誰寫的武俠《金弓神掌日月刀》。他在村口遇到背著手溜達的做豆腐的麻子。然後經過村裡小學,作為小學四年級的學生,青州正在課堂上向語文老師背誦課文《黃繼光》。本來沒要求背誦,老師隻讓大家舉手複述一下故事,但沒人舉手,會吹笛子和拉二胡的語文老師很生氣,責令第二天全班背誦出課文。青州是學習委員,理當第一個被拎起來。在另一個課堂裡,他被教自然的老師抽了一教鞭,紫穗槐條做的教鞭斷掉,他覺得兩隻眼睛裡飛出了一群小蜜蜂。走過小學校是打穀場,1980年大隊部響應上級的號召,大集體宣布解散,名副其實的“單乾”時代來臨,所有的公有資料以抓鬮的方式分掉。父親說,孩子手氣一定好,讓青州抓。黃青州看見自己從大人們的兩腿之間擠進去,抓了一個紙團,上麵寫著:鍘刀一把。繼續往前走。大隊部的山牆上刷著紅豔豔的大標語:毛主席萬歲!五歲的青州蹲在地上睜大眼,聽大人們說,千裡之外的唐山發生了七點八級大地震,一座城市在二十三秒內變成廢墟。多少萬階級弟兄和姐妹啊!報告消息的人說完放聲大哭,聽眾們跟著哭。青州覺得彆人都哭他也應該哭,也咧開嘴哭了。我朋友青州的靈魂,黃青州,現在走路步履蹣跚,步子越來越小,姿勢越來越笨拙。他看見自己越來越小無能為力,最後連走路都不會了,成了一個嬰兒。他開始在地上爬,光著屁股哭叫,越爬皮膚越好,越爬身體越嬌嫩。他看見前麵有個溫暖潮濕的黑洞,像百慕大三角一樣向他歡快地招手,他想躲都躲不開,咕咚一聲栽了進去。他還不會思考,但已經知道那是母親的子宮,美好祥和,像以後每一個春節聯歡晚會上主持人都要用的形容詞。這是一個美好祥和的世界。然後他聽見劇烈的喘息,看見一場肉體的搏鬥,充滿革命精神和批判色彩,毫無情欲氣息可言。將做他父親的那個男人剛從被批鬥的戲台子上下來,臉上被石子、磚頭、巴掌打得青腫;將做她母親的那個女人剛剛拿掉拴在一起的兩隻破鞋,她把它們小心翼翼地放在門後的笸籮裡,免得丟掉了想找都找不到。新鞋沒有,破鞋同樣不富餘,明天下午五點到晚飯之間,她必須把它們掛在脖子上,主動從東街走到西街,反複三個來回,以便給革命群眾的晚餐開胃。兩個身體無規則地抖動,黃青州聽見世界在喧鬨,突然眼前大放光明。黑暗的大光明。然後他,我的朋友青州,聽見一個渺遠的聲音說:——快,遮住他的眼!他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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