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傑(1 / 1)

耶路撒冷 徐則臣 11083 字 14天前

“老板不是人乾的活兒。”幾年前楊傑這麼說,初平陽和易長安都覺得他矯情,數錢數出了筋膜炎,就抱怨有錢人的日子辛苦,典型的沒事找抽型。後來易長安也做大了,手下招募的一幫辦假證的小兄弟源源不斷地給他送錢,他發現,收錢的日子的確沒那麼好過,你不能白拿人家錢,得操心幾十張嘴,整天忙得屁顛屁顛的。初平陽沒機會吃老板那份苦,對“不是人乾的活兒”還停留在無知階段,楊傑已經改說法了,“老板是機器才能乾好的活兒。”血肉之軀扛不住。昨天晚上剛從台灣回來,淩晨一點上床,整個下半夜都在那家玻璃工藝企業的車間裡轉悠,在夢裡他把人家的雕刻機器又仔細地研究了一遍。保姆夏姐叫醒他時,他還賴在台灣的雕刻機器前不想走,那會兒已經上午九點一刻。崔曉萱帶女兒去了幼兒園,上午的課結束後,她要親自幫點點請假;這是“淘淘”幼兒園的規矩,私立的,你出了很多錢,你就得為這些錢負責任,一板一眼照規矩辦事,這錢出得才值。夏姐說,小文送了份文件,在客廳桌上。吃早點時,楊傑打開秘書送來的未來半個月工作計劃要點,除了去淮海的幾天日程空缺外,每一天至少有兩件加星號的事要做。他給小文打了電話,務必空出完整的一周來,寬裕點,他想在老家多待幾天,所有的活動都想辦法往後順延。“可是楊哥,周四魏總的家宴請柬已經到了,”小文端坐在大班椅上,對麵的天上是太陽,這個思慮周至的姑娘提醒老板,“魏總的秘書特地又電話囑咐過我。一定要取消嗎?”“什麼家宴,就是個流水席。”楊傑說,打著手勢問夏姐,還鄉的禮品都準備好了嗎?夏姐點頭,用她類似手語的手勢說,一大早她對著單子又清點過,沒問題。然後指著門外,司機賈凡已經站在了花壇旁。楊傑指指禮品,又指指賈凡。從張家港來的夏姐向來話不多,但會意極快,轉身讓賈凡把禮品先放進寶馬車的後備廂裡。“老魏最近有兩單買賣不順,情緒上不來,就以為自己抑鬱了,整天擔心自己會跳樓,非得讓人前呼後擁夜夜笙歌才覺得不孤獨。一把年紀了還玩過家家。”“魏總已經在考慮我們新的報價了。”“必須在酒桌上才能做成的生意,我寧可不做,”楊傑走回到臥室,拿出西褲和襯衫又把它們放回去,找了件牛仔褲和圓領T恤,邊打電話邊往頭上套。穿衣鏡照出T恤前麵的四個字,“我很年輕”,被他的肚子頂起老高;轉身出了房間,鏡子裡照見背後的八個字,“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咱們不能把誰都當爺供著。不少人已經被慣得沒人性了。都搬妥了?同誌們對新地盤感覺還滿意?”“明白,楊哥。”小文說,聲音一下子晴空萬裡,“大夥兒都挺高興,寬敞,時尚,辦公桌大得能打乒乓球了。謝謝楊哥給我的辦公室,終於推開窗戶就能看見陽光了。”“應得的就不必謝。”楊傑走出家門,掛了電話。這棟花崗岩貼麵的歐式聯體彆墅分東西兩半,楊傑住東邊,崔曉萱現在更羨慕西邊的鄰居,因為鄰居家門前有遊泳池。楊傑對這種小玩意很是看不上。跳進老家的運河裡那才叫遊泳,這就是個洗澡盆子,一口氣沒憋到頭,腦袋撞瓷磚上了。賈凡裝完禮品,高高低低地聳著兩肩在學著跳街舞。“二鍋頭買到了?”楊傑問。“有了,楊哥。”賈凡說,“全北京最好的牛欄山。上車。”車往派出所開。“你應該叫我楊叔,”楊傑說,“我大你一輪還多。你叔叔就大我兩歲。”“我叔叔叫您楊哥,我也就跟著叫了。”賈凡的車開得穩當。他叔叔老賈給楊傑開了五年車,最近闌尾炎手術,正抱著小肚子在家養傷,讓侄子來頂一陣子。“這小子車技沒得說,”老賈推薦侄子時一點也沒替他謙虛,“就是貪玩,80後嘛。”楊傑看了他的車技,一分鐘後就同意了。賈凡玩了一下停車漂移,啟動,加速,急刹車,車鑽進空當時甩了一下屁股,完美地停在兩輛車中間。“不貪玩哪叫年輕人?就他了。”楊傑對老賈說,“怎麼對你,我就怎麼對他。必要的規矩我也不會客氣。”老賈說:“那當然,年輕不是借口。”這孩子挺好,唐山人,一高興就學樂亭話給楊傑聽。說話不怯場,不像有些八麵玲瓏的年輕人,察言觀色像個人精,當老板麵脊椎是軟的,一轉身腰杆硬得像電線杆子,滿嘴不著調地臧否前輩。“楊哥,我真有點激動,”賈凡說,“這是我第一次跑這麼長的長途,一千多裡啊,聽著我就興奮。對了楊哥,您要不嫌老,我就叫您楊叔。反正您彆覺得自己虧了。”楊傑拍拍自己的肚子,又拍拍後背,說:“還是楊哥吧。”他從後視鏡裡看見了三個明晃晃的東西,扭頭看賈凡,果然右耳朵上打了三個小銀環。他對著鏡子指了指,賈凡看見了鏡子裡晃動的那根手指頭,自豪地說:“楊哥,這耳釘帥吧?朋友給介紹的最好的師傅整的。”“你要不介意,開車的時候我不想看見它們仨。”賈凡扭頭看看老板,“不好看?”“耳朵就是耳朵,我不想在耳朵上麵看見多餘的東西。”一個男孩子長得文弱,他能理解,刻意地去哈韓哈日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他不習慣。男人要有男人的樣兒。我很保守,那就保守吧。“很貴的,純銀。”“在公司乾就得聽我的。”楊傑說這話的時候為了照顧賈凡的麵子,往後倚了倚,裝作困倦閉上了眼。“這麼說,楊哥,您同意要我了?”“八字隻有一撇。”“謝謝楊哥。”賈凡左手掌方向盤,右手已經在摸索著摘耳環了。這小子比他叔叔頭腦還好使。老賈的心思他明白,一個小小的闌尾炎手術,哪需要興師動眾地休息這麼久?他就想給侄子找個展示的機會,公司添了輛車,需要招個新司機,肥水不流外人田。車子開久了就成了老江湖,行萬裡路跟讀萬卷書一樣,長不了智慧起碼也長心眼兒。老賈把心眼兒傳給侄子了,或者,80後小孩本來就這麼聰明?路上車很多,聽喇叭聲就知道。老賈肯定已經告誡過賈凡,老板不喜歡沒事就摁喇叭。堵車人會上火,摁了喇叭更上火,年輕人必須沉得住氣。車越來越多了,如果不是工作日兩個尾號數字輪流著限行,全北京得有四百多萬輛車在路上跑。你就想象一座浩瀚的停車場吧,如果人造衛星長了眼,它看見的肯定就是這麼一幅壯觀的景象,好像北京住的不是人,而是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的一堆機器。賈凡沒事掃一眼左手腕上的“忍”,上班前他就用黑筆重寫一遍,因為楊傑是個喜歡安靜的人。在車上,楊傑常聽古箏、二胡、洞簫、古琴和佛樂,悠揚、荒涼、慢條斯理,即使前頭的車走得比蝸牛還慢,賈凡也輕易不敢摁喇叭。有一天賈凡實在愁不住了,問楊傑:“老板您過去開車,也不摁喇叭嗎?”“摁。我把喇叭都摁壞過。摁煩了,所以現在不摁了。”除了不得不摁,他自己開車時,能不摁就不摁。初平陽和易長安剛到北京那兩年,北京的交通還沒現在這麼操蛋,法拉利也隻能當QQ用,跑不起來。作為先富起來的人,他每周開車帶他們倆在二環到五環之間亂轉。轉快了就是飆車,隨便找前麵一輛車就跟人家比畫,在後半夜的環線上咋咋呼呼地摁喇叭狂奔。一邊摁喇叭一邊超車,有把全世界都不放在眼裡的快意。那叫一個爽。據他所知,到北京混的人,得意的失意的都喜歡在後半夜圍著這個城市飆車,飆的時候大聲叫,叫完了經常滿臉淚。某個周末後半夜,喝了酒,他們仨在四環上放開了跑,一路唱能記起來的所有老歌,連幼兒園裡教的“小汽車,嘟嘟嘟嘟喇叭響”都唱出來了。轉到肖家河橋附近,楊傑摁喇叭要超車,前麵的車在超車道上就是無動於衷。見鬼。他把窗玻璃放下來,打算用唱歌的嗓子痛罵前麵的司機,初平陽的耳朵在旗幟一樣獵獵而動的風裡動了動,他說楊傑,喇叭你還在摁嗎?楊傑說,我他媽的就沒撒過手。易長安說,操,我怎麼隻聽到黑乎乎的風聲?他們才發現喇叭根本沒響,被摁壞了。派出所裡辦事的人不多,儘管如此,出門迎接的所長還是讓他加了塞,他從戶籍警的一堆身份證裡親自找出楊傑的新身份證。楊傑在第一個身份證明上叫楊傑,在第二個身份證上叫楊傑出,現在他又改回叫楊傑。他得把先前改叫楊傑出的手續再走一趟,提申請、報批、備案、戶口簿、身份證,等等,仿佛新生。新生是多麼不容易,幸虧認識這所長的頂頭上司,公安局的副局長;副局長跟他所屬的派出所所長說,折騰來折騰去的確挺煩,但人活著不就是折騰嗎,能折騰說明有活力,能折騰也說明有能力。他家裡的多寶格上擺著一顆水晶圓球,純水晶,市價在三萬以上,楊傑送的。派出所的所長說,那當然,改名字是公民的自由,我們理當竭誠服務。他的兜裡裝著一個綠水晶觀音像掛件,價值人民幣八千,楊傑送的。崔曉萱不心疼三四萬塊錢,心疼那個漂亮的水晶球,半點雜質都沒有,放到水裡根本找不著;不就改個名字嗎,他們的分內事。楊傑對在一家時尚雜誌做美編的崔曉萱說,親愛的崔老師,你沒看見你老公被人訓的慘狀,改來改去你煩不煩啊?一會兒出,一會兒又不出,你到底想出還是想不出?你以為派出所是你們家的?訓你都不集中精力訓,他向崔曉萱演示女戶籍警喝茶時翹起的蘭花指,模仿老北京躲在舌頭後麵的嗓子眼裡的聲音,那愛搭不理的腔調陰陽怪氣,崔曉萱以為他在客串流行的清宮戲裡的太監。反正楊傑見這種人就怵,公事公辦你也覺得在求人,欠他們似的。所以他寧願拿錢消災,你彆當爺,我也不做孫子。這感覺肯定不是他一個人有。跟所長親切握完手,往停車處走,經過馬路對麵的地稅所,一個穿牛仔短褲的小夥子抱著電話在打,楊傑聽見他對著手機抱怨,說地稅所工作人員的傲慢:“我以為納稅人是爺,現在發現,納完了還是孫子。”上了車,距和福小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小時;走,去公司看看。楊傑把身份證放進錢包。又回到自己了,但還不是最初的那個楊傑。在他當兵之前,他叫楊傑出,母親給取的名字。母親把十九年裡的一大半時間用來囑咐兒子:你要出人頭地。結果很不理想,兒子一聽“出人頭地”就頭大,成績一直賴賴巴巴跟在全班同學的最後。在鶴頂那樣的小城郊區,作為一個前竹器廠工人的兒子,他和所有鄉鎮年輕人的命運相同,念不好書的唯一出路是當兵。當兵就有可能提乾,有可能念軍校,就算這些都撈不著,轉業時國家也能安排個體麵的工作。但凡有點事做,也比繼承父業編竹器強。高三念了兩次,母親終於對兒子絕望,動用了所有資源為楊傑出爭到了一個名額,讓他拖著兩隻平足戴上了大紅花,成了光榮的人民子弟兵。到了軍隊開始辦軍官證,他私自把名字改成了楊傑。這些年,因為多了一個“出”字,他覺得背了兩座大山:一座是母親壓過來的,你要傑出傑出再傑出,恨不能讓他乾什麼都拿到世界冠軍;另一座山是同學們免費送的,小樣兒,就你這爛成績還要“傑出”,膽子真夠大的。因為你“傑出”,人家自然對你高要求;完不成任務,那你就得忍受嘲弄;彆抱怨,誰讓你起個名字也要跑到彆人的前頭去。到後來,楊傑出聽見彆人叫他名字都覺得是在罵他。總算等到了辦軍官證,他把手高高地舉起來,首長,我申請改名!改完名的第二個春節,部隊給家屬發慰問信,統一格式,隻在信中間的空白處提到一次兒子的名字,你們家楊傑在軍中表現良好雲雲;母親收到後很生氣,給部隊回了一封信,嚴肅地寫道:“尊敬的首長,你們應該慎重對待一個人的名字,即使他隻是一名普通的士兵。去年你們寫錯了我兒子的名字,我可以理解為筆誤;今年再次出現同樣的錯誤,我隻能認為你們的工作態度可能需要提醒了。一個“出”字花不了多少“英雄”牌藍黑墨水。”這封信讓新調來的首長莫名其妙,但他非常欣賞楊傑母親的文筆,調查時他問楊傑:“令堂在哪裡高就?”楊傑說:“家庭婦女,偶爾種種蔬菜。”“業餘作家?”“除了信,什麼都不寫。我媽是北京下鄉的知青。”首長點點頭,說:“難怪,北京下鄉的知青,有內涵。”改回“楊傑出”在四年前,楊傑轉業多年,水晶生意已經做得相當可觀了。東南亞來了個大師,據說相當靈驗。生意場上的朋友搶著請他看風水,楊傑也重金發出邀請。現在想來那大師實在裝腔作勢,長相也是,白白胖胖的,還有點嬰兒肥,所有的胡子加起來不到二十根。五十五歲長成那樣,要在平常很讓人難為情,但作為大師,他被歸到天生異相的隊伍裡——如果在大街上撥溜半天都辨不出來,那還叫什麼大師?那張老小孩的臉一出現,楊傑就被唬住了。他花了十萬請他“簡單地看一下”。大師捏著那幾根珍貴的胡子在他公司轉了三圈,往真皮沙發上一坐,長了四個小酒窩的肉乎乎的右手漫不經心地劃拉一下,門開錯了。這問題很大,楊傑的公司租的是寫字樓的第十六層,二十八層裡所有同樣格局的房間都是東南朝向,他不能隨便亂改。但是大師說,門開錯了。補救的方法呢?大師不說話。楊傑讓文秘書放了兩萬人民幣到沙發上。大師睜開眼,說:“在西北角掛一麵鏡子,利用光的反射原理,相當於西南方向也有了門。向著西南走,財源天天有。”楊傑立馬讓人去買鏡子。大師又轉了三圈,楊傑聰明了,讓小文拎著人民幣跟在他身後,哪個地方出問題,現場辦公,一手交錢一手消災解惑。這其中包括:各個部門辦公桌抽屜裡或者桌腿下,分彆需要放進去玉石、銅錢或是鎮災的吉祥符;楊傑的辦公桌最下麵一個抽屜要放一個貔貅,這種傳說中的神物隻吃不拉,是聚財的行家;公司進門處(就是西北角懸了鏡子的那個房間)要設置屏風(屏風上要繪有長城或者塞外邊關,因為楊傑從南方來,要雄壯的氣魄給予他支持),類似中國四合院裡的影壁,該留的必須留住,該駁的也必須駁回;屏風前的長條幾上要放玉做的蟾蜍,嘴裡銜著錢串的那種,要和田玉(要薈萃大西北的精華),蟾蜍越大越好,上班時麵向裡擺放,意為向內送錢,下班後要調轉方向,意思是跟著你,走到哪發到哪(大師特地強調,很多冒牌貨不懂,蟾蜍要麼臉朝裡,要麼臉朝外,一屁股坐下來就不讓它動,不動怎麼能讓它時時幫你招財呢?必須讓它忙起來);每個房間該如何調整布局,牆角需要添加何種器物,以便改善風水;等等。三圈結束,大師又在沙發上坐下來,滿頭虛汗,因為看破天機極其耗神。這一切聽上去相當在理,楊傑打算報酬之外再請大師吃個海鮮。大師擺擺手,說:“你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也很重要。”小文對楊傑遞了個眼色,包裡的現金沒了。楊傑在大師對麵坐下,說:“大師,先喝杯茶,待會兒您慢慢賜教。”泡的是台灣的極品凍頂烏龍,這茶一直放冰箱裡,也就初平陽、舒袖他們喝過。喝茶的工夫裡,小文和財務迅速到樓下的銀行取來了錢。在接下來一個小時十二分鐘的點撥裡,楊傑做出了兩個後來認為極為荒唐的決定。一個是把名字改回“楊傑出”,一個是辭退了從公司草創時期就跟著他混的兄弟平頭。大師說,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都會對楊傑的前途抱以樂觀,“水晶坊”的效益蒸蒸日上,有眼就看得見,但他頗感遺憾:以楊傑的商業才華和經營理念,如果解決了諸多非商業的障礙,在他坐在沙發上的此刻,楊傑公司的規模至少該是眼下的一倍半大。“一倍半。”大師叼著煙鬥說,“懂我的意思嗎?”這個精確的概數讓楊傑心動過速了。大師看著守靈一般列隊站在他周圍的員工,小肉手又一擺,“一個個來。”楊傑必須“出”。不是因為“傑出”,而是要讓“人傑”充分地發揮“出”來。好東西不能憋著,更不能堵著,是雄鷹就讓它自由自在地翱翔;楊總,你,就是雄鷹,所以,“傑”必須“出”來。楊傑痛苦地嘬著牙花子,想到背負兩座大山的那十九年,曆史總是以簡單、粗暴和可笑的方式輪回,但他還是點頭同意了。重返少年時代已經夠糾結了,看完了員工們的生辰八字,楊傑更糾結。大師說得很直:這個外號叫平頭的,得拿下,犯衝。有他,該你的可能就沒了;沒他,不該你的,沒準兒也來了。這個天機本不該泄的,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大師端煙鬥的手都抖了。三天以後楊傑才下了狠心,兄弟,對不住了。為了跟平頭說清楚這事,他先把自己灌醉了,他說平頭,你回家紮我的小人都可以,這錢你務必留下;我給你找了兩家公司,都是好位置,隨你挑。平頭去了其中一家公司,也痛快地拿了楊傑提前支付他的三年薪水。三年後,在同一家館子“辣婆婆”裡,楊傑又把自己灌醉了,為的是開口把平頭請回來。他說兄弟,我想通了,什麼生辰八字、陰陽五行,都沒有人心和情誼重要,都沒有平常心和踏實的乾勁兒重要;投機和僥幸現在就算能成事,我也不在乎了;公司裡的位置隨你挑,隻要你答應回來。平頭把當年的薪水原封不動地退給楊傑。紅包都沒拆封,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回來。他挑了一個合適的位置,作為篳路藍縷開創基業的兄弟,他知道該在哪個位置上。恢複成“傑出”,楊傑疙疙瘩瘩了四年。隻在陌生人和要簽署的合同文件麵前他才叫楊傑出,其他時候,記著,鄙人楊傑。這讓他有種古怪的分裂感,仿佛世上還有另一個自己,每天兩個自己在對峙。他經常夢見兩個自己,楊傑出與楊傑舌戰不已,爭奪對自己的所有權;天氣不好的時候,或者夢中的天是黑的,兩個人還可能大打出手;有一次甚至夢見在廁所裡,為了僅有的一個便鬥,二楊相持不下,最後楊傑自己被尿憋醒了。在簽名和接受陌生人的問候時,必須提醒一下自己才能適應那個“楊傑出”。點點現在還經常疑惑地問,是不是當了爸爸就可以同時叫兩個名字?如果可以,那到底哪個才是我爸爸呢?楊傑說,你爸叫楊傑,公司老總才叫楊傑出。點點說:“我爸爸就是公司老總。”楊傑說:“不,你爸是你爸,公司老總是公司老總。”現在好了,他可以不分裂了,也不必讓女兒跟著分裂了。回到自己是個多麼艱難而又漫長的過程,不是多一個字少一個字的問題。當然,字少了一個,原來簽訂的合同和許諾依然有效。這兩年他想清楚了,就兩個詞,往“簡單”和“真誠”裡過。花裡胡哨的,能刪掉的都刪掉。這個難度很大。他有點錢,但又沒那麼有錢,頂多算大老板裡的小小老板。他所在的圈子也相應地不上不下,想往極品裡高雅高不起來,沒那個實力,把世界撇在一邊自己玩,沒那資格,但又想玩得好一點,隔三岔五能往上走兩步,所以,整天就得上上下下地勾連,要疏導和交通,那就免不了一年到頭在花裡胡哨的事情裡打滾,不管有多瑣碎、無聊、附庸風雅、荒唐和惡心——這個圈子和階層整體上就這水平和境界,一塊兒玩,才能共進退,躲一邊玩,那基本就死路一條——你不待見人,人也不待見你。可是楊傑有點玩膩了,應酬、場麵、形式主義、百無聊賴的花花事,他當然都能乾,乾得也相當不錯,但他越來越克服不了自己對虛假和意義的質疑。在過去,他陪客戶和彆的老總去唱歌,包了場,有小姐來,每人抱了一個南腔北調地唱,即使隻是鬼哭狼嚎,但內心裡喜歡,投入,他覺得就好——多濫的事若能真誠投入,起碼在敬業角度值得尊重;現在,他沒法讓自己真誠地進入到裡頭,他就在外麵待著,仿佛靈魂出竅,看著自己的肉身虛與委蛇,戴著麵具在酒桌上、麻將館裡、KTV包廂中、夜總會的舞池邊,跟一幫厭惡的家夥稱兄道弟,把滿臉的假笑送到對方麵前,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時候,他跟自己同時叫楊傑和楊傑出一樣分裂。出了聚會的門,他就開始瞧不上自己:積極主動地“楊傑出”了。這些事真是非乾不可嗎?就沒有彆一種有意義的、行之有效的方式存在嗎?一定是有,他在找,因為公司必須做下去,他的商業理想不能放棄。時至今日,他還在困惑中摸索,能做的就是儘可能把花裡胡哨的東西從生活中刪掉,往簡單裡做,同時儘可能真誠。公司在十六樓,出了電梯就聽見眾聲喧嘩,看見楊傑都不吭聲了。“彆走,”他對要散去的員工說,“說完了再走。”還是沒人吭聲。他示意一下平頭。平頭說:“大家在商量這玉蟾蜍還要不要繼續放在門廳裡。”“大家的意思是?”“放吧,吉利,但擔心你不高興,也不符合咱們‘返璞歸真’的企業精神;不放吧,心裡還是不踏實,風水這東西,同誌們都覺得寧信其有、不信其無,而且,它畢竟跟著咱們四年了。”“那就放,”楊傑說,“照大多數人的意思來。”“那大夥兒還想讓曉萱來給玉蟾蜍係一根紅綢子。當初就是她係的。”“沒問題。”楊傑說,用手拍了拍放在仿明雕花條幾上的玉蟾蜍,它的腦袋和嘴裡的錢串被很多人的手摸得溫潤發亮,“不過得等幾天了。她和我一起回老家,這會兒正等著點點下課。”小文說:“楊哥,大夥兒還想知道,抽屜裡還要不要再放點吉祥的寶貝。”“想放嗎?”一大半人舉起手。“那就放。今年是牛年,”楊傑說,“小文你讓計劃處的林總擬個簡短的申請,給大夥兒每人做一個水晶奔牛,用上等好晶。跟公司喬遷的紅包一起發。咱們水晶也主財、避凶、辟邪嘛。”所有人都歡呼。上等天然水晶雕刻的奔牛,就算隻有火柴盒大小,市價也在四五千以上。是個不小的福利。楊傑到辦公桌前坐下,翻了過去一個月的日程安排,做完的事情後麵都打了鉤。這個月除了兩宗大訂單,最重要的事就是對那家台灣玻璃工藝企業的考察。那企業細雕車間的雕刻機讓他印象深刻。他們對傳統的雕刻機作了更科學的改造,對研磨粉塵的控製及滴水的處理極為到位。即使所有雕刻機器同時工作,你也很難聞到嗆人的粉塵味,水滴總能及時、迅速地隨雕刻刀落到坯料上,粉塵都沒機會揚起來。征得台方的同意,他讓隨行的工程部胡總將機器和操作過程詳細地拍攝下來,從網上發回公司,讓技術人員趕緊投入研究,儘快改良雕刻機器。“要為雕刻師的健康負責,”他和技術人員通話,“顧客是我們的衣食父母,雕刻師也是。沒雕刻師,水晶就是一塊石頭。”然後又給遠在淮海的弟弟楊澤打了電話,他在那裡負責水晶製品的生產線。楊傑囑咐弟弟,天熱了,一定要將車間裡的空調等硬件設施配備齊全,四層活性炭口罩的質量必須過關,雕刻師的體檢工作也要做好。除了個彆難度較大的大件水晶工藝品在北京、福建或者揚州等地做,因為要請著名的雕刻大師親自上陣,公司的雕刻生產線主要在淮海。千裡之外的故鄉產水晶,地下的水晶儲藏量占全國的一半還多,原料供應充足便捷,且水晶製品的加工生產已成規模,正在逐步進入產業化,有一大批可供挑選的從業人員,雕刻師的手藝信得過,正好適合楊傑的小掛件批量生產的經營思路。兩年前,楊傑突然向幾個水晶雕刻大戶收購水晶廢料。那幫哥們兒覺得這家夥頭腦被驢踢了,從來沒聽說過誰靠收集水晶廢料發財的。這年頭邏輯很簡單,玩大的發大財,玩小的發小財,不玩的永遠發不了財;越玩越明你正在退出曆史舞台。可楊傑又不像趕著要日薄西山,他的“楊傑水晶坊”在業界雖然算不上大碼頭,但也不是你打個哈欠都可以吹跑的。他工作坊裡的重頭項目設計和雕工絕對一流,最大的特色是,在原生態的語境下讓藝術拔地而起:儘量不破壞原石的狀態,在最合適的地方動腦筋、操刀子、出形象。有件作品叫《慈悲》,高挑細長含雜質的原石,隻在最上端雕出一個半身佛陀,雙耳垂肩,雙目微闔,雙手合十,麵目從容淡定,頗有觀萬象聆世音的浩蕩風度;人與原石自然銜接,剖出來的水晶表麵堅決不拋光。另有一件“楊記”作品《創世記》,把包裹在岩石裡的水晶球從中間破開,打磨,拋光,在純度達百分之九十五的澄澈水晶體的右下角,雕出一個新生不久的蜷曲嬰兒,光著小身子,小雞雞清晰可見,雙手抱拳,麵對世界微笑地睜開眼,腦袋和手腳和小雞雞用糙麵,身體的其他地方拋光,整個石頭就是包容他的房屋和世界,既有質感又極其精致。他們弄不明白的是,楊傑理當越做越大,不僅生意往大裡做,作品也要往大裡做,怎麼冷不丁就開始玩邊角料了呢。楊傑一笑:“哥哥們玩大的,我玩哥哥們剩下的。”哥哥們想,那好吧,這世上最難治的病就是自甘墮落。也可能楊傑怕了,那更沒辦法,誰也救不了,把石頭往大裡玩,靠的就是個氣魄:你得有為了一塊石頭死的勇氣,你也得有就靠這塊石頭生的膽量。不就要點兒邊角料麼,拿去,都給你。楊傑的心思轉到小的上了,決定主攻小掛件的批量生產。從大到小,開始的確是因為他見不得水晶邊角料的浪費。他去回龍觀的工作室,福建來的雕刻大師老侯正在開石頭。要做的名為《飛天》,九天仙女挑起一條腿反彈琵琶,胳膊、琵琶和那條右腿優雅地從身體上宕開去,整個身體支棱著,必須把多餘的石頭全部切掉。這就意味著半個石頭將要化整為零。“整”是原料,“零”就成了廢料,看得楊傑心尖直顫。從小到大,每年寒暑假他到花街,都要扛著鐵鍬去運河邊挖水晶,挖一兩天可能一無所獲,就算挖到,多半也是花生和花生米大小的,比現在被機器開掉的還要小;他也是靠著倒騰一塊塊水晶石頭發家的,小到數克,大到上噸;水晶是二十三億年前的地殼運動遺留下來的寶物,也就是說,哪怕芝麻粒大小的邊角料,也得穿越浩瀚的光陰才能到我們眼前,二十三億年,楊傑覺得僅此數字就令人肅然起敬;他的心尖亂顫,過去怎麼就沒想過善待水晶呢,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買房置地也靠人家,還可著性子糟踐人家,簡直罪過,心不能安。碎水晶落地如在哭泣,楊傑蹲下一塊塊撿起來裝進兜裡。出了工作室,兩手就在褲兜裡摸,一直摸到家。手指頭被鋒利的石頭尖刺破了好幾處,他盯著兩手的血對崔曉萱說:“老婆,我要從小石頭做起。”“做什麼?”“小掛件。批量生產。”“隻掙碎銀子,跟你能過上好日子嗎?”“好日子不敢說,心安的日子肯定沒問題。”掛件耗石少。雕完了,打磨好,穿上漂亮的絲線就可以掛到脖子上。最大限度地節約和利用水晶資源固然是原因之一,以掛件作為主攻方向還有另外的原因,這大概是很多同行沒法理解的。楊傑私下裡免不了也因此為自己驕傲,我不僅僅是個商人,我他媽還是個文化人呢。這些年東奔西走,與水晶打交道,他隱隱地認為,作為一個淮海人,作為一個水晶從業者,他有責任通過小掛件生產這種相對平易的方式,將水晶這一價值尚未得到充分認知的珍奇之物引入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玉產業在這方麵就很成熟,大的做得好,小的做得也好,玉石小掛件掛滿了中國人的脖子;外國人也認,他們來了,也尖著腦袋買,一照相就把小掛件拿到衣服外麵,對著鏡頭咧開大嘴笑。他要做水晶價值認識的普及工作。做大件水晶工藝品的雕刻生產利潤空間當然更大,一塊原石售價幾千幾萬,一旦經過奇絕的構思和雕刻刀,成為精美的藝術品,就等於坐了火箭,身價直往上跑,幾十萬、幾百萬都不是神話。但是大件雕刻對原料消耗極大,邊角料抖落一地全成了廢品,而咱們腳底下的水晶儲量是有限的,放開來挖,二三十年絕對光,經不起這麼奢華的浪費。楊傑彎腰把它們都撿起來,我不憚於做小事,我也不羞於掙小錢。一個頻繁出入拍賣會的大製作水晶藝術品的商人,變成了一個精打細算、收拾零碎的車間工頭。業界站了一排子人,看他笑話:見過生活上墮落的,沒見過生意上墮落的。你們笑吧,楊傑覺得值:勿以善小而不為;家有萬貫,不如日進分文。至於在掛件裡又以佛像為主,一則跟市場有關,男戴觀音女戴佛嘛;另一個,是因為楊傑想在紅塵滾滾裡過幾天樸素的日子,這幾年也逐漸素食,一來二去就有了點佛緣。當然,隻是好,心向往之,沒信,沒剃度的打算,也沒想過做居士。他就是覺得與佛有關的東西讓他內心篤定,身心都清新爽朗。這感覺在他那個渾濁的圈子可太難得了。楊傑素食純屬偶然。2006年10月他去首爾,到韓國外國語大學做關於水晶的演講。一個對中國古典文化頗有研究的收藏家委托外國語大學邀請的,其時外大正在舉辦中國文化周,收藏家樸先生跟主辦方的領導是朋友,隆重推薦了楊傑。這年輕人對水晶有感覺,樸老頭子對外大的朋友說,當年他就是從楊傑手裡得到第一件觀賞水晶,從此開始了自己收藏的一個新門類:水晶。做他翻譯的金小姐身世複雜,母親是朝鮮人,抗美援朝時期到了延邊,嫁給姓金的朝鮮族中醫;金小姐五歲時,母親去世;到她十八歲,突然從韓國來了消息,她的外公外婆還健在,戰爭結束以後被劃到“三八線”以南,成了韓國人,金小姐成了他們財產的唯一繼承人,前提是,金小姐必須到首爾生活,成為韓國人;這好辦,金醫生爽快地答應了,首爾的日子當然比延邊好過,還有一大筆錢拿,女兒過去他放心;金小姐在首爾念了大學,畢業後當了翻譯。第二天午飯後,楊傑坐在咖啡館裡昏昏欲睡,金小姐說:“冒昧地問一句,楊先生您血稠?”“何以見得?”“臉色偏暗。飯後即困。體重稍有增加,精神就會萎靡。如果短時間內頻繁肉食,也有這些症狀。”要在國內,有人這麼說楊傑肯定不信,誰知道是不是提前做了功課;但在國外,頭一回見,就把症狀說了個八九不離十,楊傑上心了。繼續問:“該如何醫治?”“無須醫治,飲食上注意即可。”金小姐說,“我也就是點兒三腳貓功夫,隨便說說看。少吃葷,多吃素,不熬夜。楊先生童年生活未必寬裕,應該以粗糧素食為主。”“這都能看出來?”“隻是猜測。人的臟腑功能跟最初的食物是相匹配的,那時候的粗茶淡飯規定了您臟腑的功率。現在富足了,頻繁的酒肉讓身體的各個器官不堪重負,馬力跟不上了,人就出問題。”“您的意思是,我這小身板享不了現在的福?”“用漢語,通俗地講,大體是這麼回事。”“明白了,我就是個潦草的手機充電器。前三次每次電都沒充滿,現在想充滿也使不上勁兒,電容打不開了。”“楊先生講話跟演講一樣有意思。吃素。”嗯,吃素。楊傑回來就開始有意識地吃素,果然,兩個月後體重下去了四斤二兩,很有點神清氣爽,他覺得走路時想飛。他給大和堂的初醫生打了電話。初醫生說,寧信其有,吃素不是壞事。那倒是,吃素起碼證明你是個有錢人。有錢人才吃素,窮人一天到晚把肉掛在嘴上。吃素吃到了甜頭,崔曉萱都覺得老公在床上像換了個人。當然海鮮是吃的;涮羊肉偶爾也得吃,不然北京的冬天過得就不地道。反正楊傑的腸胃和其他臟器是回到了二三十年前,像人之初那樣自如地運轉起來。吃慣了素,大葷慢慢就扛不住了,某天與老板們去香河的“農家樂”吃殺豬菜,喝點酒有了食欲,吃了一堆肉,離了桌就吐出來。那些肉裡仿佛伸出了小手,撓他的胃,直犯惡心。此後,一想起大葷,空落落的胃裡憑空就長出小手,心理和生理同時起不適的反應,逐漸就戒了。跟初平陽和易長安聚,一看見他們倆見到紅燒肉都兩眼放光,楊傑就作清高狀,說:“君子近素。”因為素食,應酬裡的聲色味道也就淡了,因為會掃彆人的興。掃興也好,不到萬不得已,朋友喝大酒不招呼你,酒桌上的生活跟著就少了。這是楊傑這幾年想要的,他想起酒桌上拍著胸脯說出的響當當假話,那個虛偽和膩歪,就覺得滿桌子都摞滿了紅燒肉。因為素食,身心靜下來,人一靜就往悠遠和玄虛上想,自然跟佛就搭著了緣分。佛樂好聽,佛經好看,慢慢有能力沉到那些高深又平易的道理中了。楊傑的佛緣也曾遭初平陽和易長安質疑。誰都知道現在中產階級禮佛是個時髦,好像不跟高妙的精神世界搭上邊兒,你就算穿著燕尾服打高爾夫,也隻能是一身銅臭的俗物,沒信仰,沒文化。“魏晉的士大夫愛談玄,”初平陽說,“不談你都懷疑自己沒文化。”“我跟他們的區彆就在於,沒信仰、沒文化,如果這個信仰單指宗教信仰。”楊傑說,“他們怕,我不怕。我才懶得去表演,非得把自己包裝成兩手都很硬的精英?老老實實做我楊傑就夠了。沒文化我比誰都清楚。我也沒信仰,在找到之前我不打算逮著什麼信什麼。”易長安說:“那你還把自己整得煞有介事?又是吃素,又是聽經,還主打佛像小掛件。”“順其自然。兄弟,你隻有上了道,才明白什麼是順其自然。”現在楊傑對自己很滿意,焦慮和操心是另一回事,他滿意的是,他在儘量照自己的想法做事。他請初醫生寫了這兩幅字:順其自然;返璞歸真。裝裱好,前者掛家裡的書房,後者掛在辦公室,抬頭就能看見。小文送來林總的申請讓簽字,楊傑抬眼看見的就是“返璞歸真”。簽完後,小文順嘴問:“楊哥,有點不明白,你不是說不再搞那些寤迷三道的求財、保佑之類的事嗎?為啥還擺玉蟾蜍、給大夥兒送小牛?”“不想要水晶牛?”“想。”“那不結了。”楊傑點上煙,“犯不著刻意。大家喜歡,那就放著。”“可它擺在那兒,跟咱們要的現代的科學的理念臉對臉,彆扭啊。”“現不現代,科不科學,在咱們心裡和腦子裡;玉蟾蜍爬不進去。”小文表示明白,看看表,提醒他時間差不多了。福小也來了短信,她和天送已收拾好,隨時可以出發。福小牽著天送站在樓前,腳邊立著兩隻大旅行箱和兩個鼓鼓囊囊的包。在她旁邊搓著兩手的男人戴無框樹脂眼鏡,他很想把所有的行李都給搬回到福小的地下室裡。你真走啊?他說,真的不回來了?再考慮考慮吧。他的嘟囔像自問自答。天送好奇地看著這個文縐縐的高個子男人。楊傑下了車,那男人走上去跟他握手,委屈地說:“楊先生,你幫我勸勸她,留下吧。”楊傑從他的三七開分頭一直打量到熨得筆挺的西褲和老人頭皮鞋,知道這家夥一定叫高天。博士和副總也是人,急起來也會忘掉自我介紹。楊傑同情他,一個認真追求愛情的男人,你沒理由鄙夷和看笑話。但他看看福小,這個三十三歲的女人依然和多年前一樣,她的目光斜上十五到二十度,有點空曠,有點涼,側著臉看爬到小區鐵柵欄上的一群喇叭花,喇叭花是藍的,他又覺得高天即使追不上她,也值。他握住高天的手,說:“我儘力。”“我要開車送,她不讓。給她訂機票和火車,也不要。”高天把他當成大舅子來哭訴了,楊傑隻好再次握住對方的手,“有我在。”他覺得不應該告訴這個悲情的男人最終結果,那就是,秦福小決定了的事,隻有她自己能改,但通常你最好彆抱指望。福小對天送說:“兒子,叫叔叔。”天送說:“叔叔好。”楊傑說:“天送乖,叫舅舅。”天送糊塗了,看福小。福小在一瞬間眼裡就有了淚。天送可以叫叔叔的人全天下成千上萬,但能叫舅舅的,隻有一個或者幾個。“叔叔”隻是個禮節和形式,“舅舅”意味的卻是親情和責任。同時它也是個限製,你可以對“叔叔”變身為“繼父”或者母親的男朋友習以為常,但你永遠無法想象“舅舅”也來這麼一下大變活人,它在倫理的範疇裡被定義為另一種血緣,一動就不潔。如果福小作為女人的感覺沒錯,她肯定楊傑多年來都在喜歡自己,但他不會說,而是把自己弄成一副大哥範兒,凡事不遺餘力。現在,他主動把自己改成“舅舅”,就是告訴她,幫她是理所當然,不必有任何心理負擔;彆人也無須質疑,他已自斷念想,給自己立了一道不可翻越的純潔的鐵柵欄。福:“乖,說舅舅好。”天送拍著巴掌說:“舅舅好。”楊傑把天送抱起來。多像一個小兩號的天賜啊。賈凡要幫高天往寶馬的後備廂裡放行李,楊傑製止了。讓他一個人搬吧,悲情的男人需要一個告彆的儀式。裝好行李,上車。楊傑坐副駕駛座,福小和天送坐後排,高天站在後窗外。賈凡隻等老板發話就起步,楊傑示意他彆著急。車裡開著空調,寶馬車的製冷效果很好。終於,福小摁下了窗玻璃。高天幾乎把腦袋伸進了車裡,這對他的身高有一定難度。他把兩手搭在車窗上,說:“福小,不逼你。但你一定要相信我,天送,沒有任何問題。”福小澀澀地笑,把手疊在高天的手背上,用力往下按了按,“高天,我會記得你。”轉向賈凡,“走吧。”然後低下頭。天送歪著頭往上看福小,說:“媽媽——”福小把他攬到懷裡,說:“天送,我們回家了。”車已經出了小區。拐彎的時候,楊傑從後視鏡看見高天站在原地。路上顛了一下,高天的鏡片驟然一亮,反了兩道太陽光,像噴出了兩股泉水。都不說話。從立交橋盤下南五環時,首先沉不住氣的是賈凡。出了小區,天送的眼就不夠用,扒在窗邊到處看,遼闊的北京把他嚇著了。先前他以為北京就是從家到媽媽開電梯的樓,再到幼兒園和散步的公園,頂多再加上家樂福超市和去超市的那一截路。環線懸在北京的腰上,他能看得更高更遠,如果不是總看見無數的高樓上都有的“北京”兩個字(這兩個字不是從幼兒園阿姨那裡學的,是媽媽教的),過幾分鐘他就得問媽媽,他們現在到哪裡了。森林一樣的北京。他在動畫片中見過很多大森林,高樓為什麼都照樹的樣子長呢?他來不及問,一張嘴就會錯過好風景。可是那無數的樓房都長成樹的樣子,北京開始變得單調。因為要出遠門,他從昨天晚上就開始興奮,一大早醒了再不願睡回籠覺,困意現在席卷而來。等福小發現時,天送已經趴在窗邊睡著了,他跪在座位上,腳後跟安穩地支撐著屁股和身體。福小把天送抱到懷裡。沉不住氣的是賈凡,長時間的寂靜像石頭一樣沉重。過去楊傑也會長久地不說話,但車裡總會響著音樂;音樂是車裡的第三個人,足以分擔石頭一樣的沉默,讓他覺得這拷問般的空曠的場麵不必他獨自承擔——因為老板可以為所欲為,不必承擔任何喧囂和寂靜。現在,音響根本就沒打開,隔音玻璃效果顯著,沉默,沉默,仿佛仇恨一般的安靜責任都在他一個人。他還沒到理解“舅舅”這個稱謂的年齡,他想當然地以為,老板和這個懷抱孩子的女人有理不清的愛恨情仇;他甚至也認為,他有責任為他們打破僵局。所以,儘管割掉闌尾之前叔叔一再告誡他,老板不說話你就彆吭聲,這是成功司機的經驗之一,他還是開口了。感謝一輛橫衝直撞的軍車從應急車道飛速駛過,他有了話頭,問楊傑:“楊哥,您開軍車時經常在應急車道上跑嗎?很爽吧?”“很少,”楊傑揪著下巴上的胡茬說,“不爽。覺得車屁股上堆滿了仇恨的眼珠子。”想了想又說,“你叔叔的闌尾炎看來沒那麼隆重啊,我當司機的事都不忘告訴你。”楊傑的語氣賈凡一時辨不清輕重,想自己可能犯忌了,多嘴就他媽的會惹事,於是囫圇著舌頭說:“對不起。”“沒事。”楊傑的聲調反倒明朗了,“空調打高點,孩子睡了。”他轉身看福小娘兒倆,福小已經給天送搭了件外套。小孩覺沉,說話聲是吵不醒他的。“我就那點破事,公司的人都知道,也不必瞞你,省得你不知道憋得慌。”楊傑讓自己興奮起來,他想說說當兵時開車的事。其實也不是要“想當年”,而是他終於找到了打破沉默的由頭;軍車對他的意義甚至比對賈凡還大。沉默是種瘟疫,過了該打破的點兒,就更難處理了,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能把你彆扭死。從北京到淮海那可是標準的長途,開不了一個好頭,十幾個小時真不知道該怎麼過。所以,他其實暗暗感激賈凡的多嘴,這小子運氣好,弄拙也會成巧。“剛進部隊你猜我乾嗎?彆猜了,你不會想到的。養豬。”“真的養豬?”賈凡也有絕處逢生的慶幸,聲音一不留神就誇張了。“養豬。兩百四十三頭,分十二個圈,每個圈二十頭,加起來有操場那麼大。”“還有三頭呢?”“死了。兩頭豬打架,你咬我,我咬你,就那麼巧,都啃到對方血管上了。等我發現,現輸血也救不回來了。還有一頭脾氣暴,嫌地盤小,一頭撞牆上把自己撞死了。”“豬養死了,領導不找您麻煩?”“連長謝我還來不及。全連我養得最好,一頭頭膘肥體壯,才損失三頭,戰友們哪個不養死個五七八頭十來頭的。因為豬養得好,還得了個三等功。”賈凡對養豬和三等功沒有任何概念,也沒什麼興趣,心思都在車上。“那怎麼突然改開車了?”“伺候豬沒出問題,伺候人出問題了。”楊傑的手機響了,短信提示。一品陶瓷總彙的鐘老板約周末打高爾夫,楊傑給回了。鐘老板喜歡約楊傑,因為楊傑打得不好,他就很有成就感,好像每次贏了都預示著生意上也能步步登高。這項上流社會的標誌性高雅運動之一,楊傑把它歸為形式大於內容的作秀型運動。往回數幾年,他還有熱情,為的是往成功人士的圈子裡擠,現在想通了,成功與否是自己的事,不必做給彆人看。鐘老板的約,能不去就不去了。賈凡繼續說。秦福小抱著孩子坐在後座上不動聲色,你都不知道她在沒在聽。“立功後,副營長來視察,臨走前站在鬨哄哄的豬圈裡拍照留念。照片洗出來,正好連隊要做一期簡報,連長覺得照片拍得不錯,照片上副營長咧開嘴笑,圍在他身邊的豬圓溜溜的也都喜慶,就囑我寫段文字附在圖片後麵,趁機展示一下我們養豬的成績。”楊傑讓賈凡把所有車窗打開,對流一下新鮮空氣,關上後繼續說。“我花了兩天時間寫了五百三十三個字。簡報的編輯,江西新餘來的小劉規定,不能超過五百五十個字。在擬定副營長的照片下麵的那行說明時犯了難,寫‘副營長和豬在一起’不合適,寫‘副營長在豬圈裡’也不合適,反複斟酌,最後寫的是‘某副營長(前排左四)視察我連養豬事業’。說‘前排左四’是按照腦袋數的,也為了突出一下首長。馬屁拍馬腿上了,副營長看到簡報很不高興。除了他,照片上就是一群豬,還‘前排左四’,分明是把他和豬混為一談。他給我們連長打電話,說,嗯,那個叫什麼楊傑的,”楊傑敞著嗓子學副營長的河南平頂山方言,“我看他根本就不是養豬的料!連長就撤了我的豬倌兒。”賈凡咧開嘴笑,這事的確挺好玩,好玩得像個段子。但它不是段子,是親身經曆,楊傑說,他的生活裡充滿了這樣的小滑稽和小荒唐。福小也笑了,甚至表示了好奇,自車子開動以後說了第一句話:“沒繼續給你穿小鞋?”楊傑一下子輕鬆很多,他費了很大力氣才這麼惟妙惟肖地講一件事。他根本不具備講故事的才能,平頂山的方言他知道學得四不像,但他在儘力。一個人是無法真正打破沉默的,它需要雙邊努力。秦福小在響應。“連長人挺好,覺得副營長小氣,‘左四’怎麼了?又沒有特彆注明‘左四不是豬’。他說當不成豬倌兒也是好事,當幾年兵光學養豬,意思不大,乾點彆的吧。連裡缺一個勤務兵,也缺一個跑長途拉飼料、運豬糞的卡車司機,你想乾哪個?連長提醒我,勤務兵可是有提乾的機會的。”賈凡問:“楊哥,您怎麼回答的?”“當然是卡車司機。我說,養不了豬,聞聞豬糞心裡也踏實。連長罵我,沒出息,多少人盯著這個勤務兵的位置,兩眼都盯出血了。那我也想當司機。開車多好啊,可以滿世界跑。車輪子就是你翅膀。”“我也會選司機,”福了第二句話,“滿世界跑。”這些年她正是這樣做的,不是司機,但滿世界跑。有了第一句就有第二句,有了第二句就會有第三句。楊傑希望僵局就此打開。“我聽叔叔說,現在您很少開車,不喜歡。”“也不是不喜歡,是怕。應酬多了。屁大點事都得端著酒杯才能談,一喝就多,喝少了還不讓你下桌。暈暈乎乎容易出事。但我還是喜歡坐在車上跑長途。”這也是楊傑沒坐飛機和火車去淮海的原因。崔曉萱建議一家人都乘飛機,楊傑堅持開車回,他喜歡在路上的感覺。多年前他開解放牌大卡車運飼料和豬糞,獨自晝夜兼程,扯起嗓門吼不著調的歌,看房屋、車輛、行人和草木倒退著遠離自己,他就會慶幸當初做了無比正確的選擇。在路上,向前跑,開闊、自在、舒展,仿佛從世界包裹在他身上的巨大鎧甲裡掙脫了出來,有飛翔的快感。他要在回故鄉之路上重新體驗一下飛起來的好感覺。當然,他的理由還有:到淮海,有車在手上方便。至於秦福小決定搭車,是後來的事,楊傑也沒和老婆通氣。“平陽說,喝多了你就看到第二條路。有這事吧?”福小第三次開口。有了第二句就會有第三句,然後就會有無數句。楊傑的心又往下落了落。“這事他也跟你說了?”楊傑自然地銜接上問話,往側後方扭了一下頭,聲音卻對著賈凡,“又該跟你說段子了。”然後他才徹底地向後座看了看福小,說,“平陽跟你說是在哪一年了嗎?2005年,年初,他來北京不到半年。長安剛來北京。我們去南城吃貴州酸湯魚,喝大了。那是真的大,加上舒袖——那時候還不知道你已經在北京了,四個人喝了五瓶古井貢,還有十六瓶燕京啤酒。我經常會納悶,那頓飯怎麼會喝了這麼多酒。對,舒袖好酒量,那天不下八兩。我開車送他們回北大,他們打算半夜到未名湖上溜冰。車一開動我就覺得不對,眼前多了一條路。該走哪條呢?我用的是司機的老辦法,輕易不大動方向盤——賈凡你知道的,隻要不亂動,方向盤經常比人可靠。好在那是條直路。到十字路口我暈了,眼前一堆路,他們說,楊傑你怎麼不走了?我說,我得在八條路中挑最正確的那條,給我點時間。”賈凡已經笑了。“彆笑,路不僅多了,還浮了起來,當時我確實擔心,如果上錯了道,會一直開到天上去。“平陽提醒我,楊傑你喝喝喝多了。我說你瞎說,我沒多。舒袖說,你一定喝多了。長安在副駕駛座上,拍我的肩膀說,彆聽他們兩口子的,我相信你沒沒喝多,絕對沒沒喝多。在我喝沒喝多的問題上,他們爭了不下三分鐘。我都在找路。”“十字路口哪能停這麼久?”賈凡說。“大冬天,半夜了,都在抱著暖氣睡覺呢。路上連條狗都沒有。爭論的結果是,舒袖站到了長安那邊,相信我沒喝多。舒袖說,路翻倍,完全是因為兩隻眼的緣故,捂上一隻就行了。我們三個覺得舒袖太聰明了,這方法好。我就蒙上左眼,鬆了刹車。可是走了幾十米,發現路又多了一條,隻好停車。從後麵來了輛車,被平陽攔下,司機是個小夥子,聽說我們去北大,讓我們跟他走,他去中關村。我就蒙上一隻眼,盯著他的車屁股走。又走了十來分鐘,?99lib?那哥們兒突然一個急刹車,嚇得我本能地踩刹車,一肚子的酒變成冷汗出來了。酒醒了一半,兩條路終於合並成一條了。那哥們兒是個新手,聽著搖滾,一激動腳踹到刹車上了。跟著他繼續走,我才看見他車後頭貼著張紙條:新手上路,請兩百米外伺候。”車過了天津。很多年楊傑都沒有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了,公司開會商討上市的問題時,那麼重要的時刻,也沒說這麼多。但他確信話不會白說,因為秦福小在經過漫長的預熱之後,已經活絡一點了。她說,真沒想到,你這麼能說。她的意思是,多年裡她都認定他是沉默寡言的人。他是他們所有人的大哥,她、初平陽、易長安、景天賜、舒袖、呂冬,所有人的大哥,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通常是用做事代替說話。她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六年前,她離家出走的時候。儘管這幾年他們在北京隔三岔五也會聚,但都是集體活動,跟他們倆比,初平陽和易長安那就是話癆,整頓飯就聽他們倆嘚啵嘚啵沒完,曲終人散,他們基本上還是沉默著。這種沉默深究起來意味深長。他有浩蕩的十六年光陰需要翻越,如果從天賜之死算起,時間更長,他本來就不是話多的人。翻越時光如此艱難,得掐準了每一個必要的點兒往前走。而秦福小,不沉默就不足以解釋她為什麼在很多年裡,像一滴水融進了大海,音信全無。一聲不吭是最好的答案。當兩個人相遇時,尤其是像現在這樣單獨麵對,隻有沉默才能把這些年沉重漫長的空白頁真正地翻過去。這些年的確需要長久的沉默。不過現在好了,沉默正在被像紙頁那樣翻過去。沉默的消失和沉默本身一樣,讓人心安。兩天前,秦福小給楊傑打電話,楊傑剛從台北的桃園機場出來。“我必須給你打這個電話,”福。事實也如此,她隻有不停地對自己強調“必須”,才有勇氣摁楊傑的手機號。“如果你不那麼迫切需要大和堂,我想考慮一下。”初平陽告訴她,他在北京時就已經許給了楊傑。楊傑握著手機停頓了兩秒鐘,說:“繼續說。”因為之前易長安氣急敗壞地給他電話,幾乎是同樣的內容。“如果不是離了大和堂不行,務必幫兄弟一把,”易長安說,“我得把這女人給處理了。”讓女人不折騰你,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彆的事折騰她。你不是要房子嗎?你不是還想要事業嗎?那好,回我老家,在運河邊上,在咱們前途遠大的沿河風光帶裡,開一家店,隻要不違法,你想賣什麼就賣什麼。這是易長安的邏輯:隻有不讓女人把你當成事業,你才能把更多的女人當成事業。他不想她整天跟著煩他。易長安說:“哥,給個態度啊。”“可以給你,但有兩條。”楊傑說,“一,女人的事悠著點兒,大和堂隻有一個;二,價得給平陽出到最高,他需要錢,你不差那幾萬。”“我就知道,你要大和堂是變相幫平陽。放心,大哥是哥,二哥也是哥。”“我想回花街,”秦福。因為長年累月的沉默,說出每一個字都艱難,但她“必須”得說出來。“我想讓天送住上門和窗戶都對著運河的房子。天賜喜歡的,天送一定也會喜歡。”楊傑說:“稍等,過會兒我打給你。”工程部的胡總提醒他,接他們的車到了。讓他們等一下,楊傑說,他在撥易長安的電話。易長安的聲音很喜慶。“你可幫了我大忙了,”易長安在哐啷哐啷的噪音裡接的電話。他在距北京一百六十公裡外的一家私人鑄造作坊裡驗貨,最新一批汽車牌照質量頂呱呱,噴好漆就可以亂真。私人作坊就這點好,隻要錢到位,想要什麼就給你弄出什麼;就像作坊的老板說,神舟飛船都沒問題。“搞定。她都開始拋硬幣,決定賣工藝品好還是開茶館好了。什麼?聽不清,我出來接。”到了門外空曠的野地裡,荒草瘋長,知了在白楊樹上叫,他聽清楚了楊傑遠在寶島發出來的聲音。“靠,福小想要?留著夢遊?”“這麼多年,”楊傑說,他謹慎地選擇措辭和音調。“她沒對我們開過一次口。”她從不接受幫助,也從不要求幫助。漫長的沉默賦予了這個要求絕對的分量。“你還記得那時候天賜最喜歡去誰家?對,你記得。平陽家。他喜歡推門開窗就看見運河。”“懂了。”易長安的反應出乎楊傑的預料,“就這麼整。給福小。”楊傑擔心易長安有情緒,繼續說:“她想回花街。她想讓天送推門開窗就看見運河。”“你咋也嘮叨上了?沒有比天賜更大的理由;誰都不行;沒二話。我再想彆的招兒吧,你也幫我留個心。”掛了電話,楊傑給秦福小打過去。“沒問題。”在駛往酒店的路上,楊傑想,長安說得對,沒有比天賜更大的理由,也沒有比福小更大的理由。他在台北的高速公路上突然感到了時間的重量,一晃十年,一晃又十年,福小在外漂泊也十六年了。十六年,彈指一揮間,那該得多大的指頭啊。天送醒了,一骨碌坐起來。“媽媽,餓。”楊傑轉過身,做了一個逗點點時常用的鬼臉,毫無想象力地伸舌頭、翻白眼,說:“天送乖,再忍五分鐘,我們就到服務區啦。”“跟叔叔說,想吃什麼?”天送糾正秦福小:“媽媽,不是叔叔,是舅舅。”“對,是舅舅。媽媽說順嘴了,媽媽錯了,是舅舅。”服務區裡午餐隻供應快餐盒飯,好在有兩樣菜天送喜歡:五丁蛋餃和冬瓜脯。都是淮揚風味。飯菜都擺上桌,楊傑卻覺得少了點東西,秦福小從包裡拿出一個廣口玻璃瓶,打開,說:“這個嗎?”楊傑大喜,就這個,辣椒。秦福小自製的泡椒,多年前在深圳打工時,跟同屋的一個重慶姑娘學的。材料和做法都簡單:把醬油、醋、八角和花椒用熱鍋煮沸,涼透,倒進瓷壇裡;再將事先洗淨晾乾的青椒,在肚子上劃一道口子,也放入壇內浸泡,以便入味;辣椒最好是細長的尖椒,肥胖的菜椒和燈籠椒吃起來像瓜,沒勁兒;一周後撈出,其味清新鮮美,該辣的辣,該酸的酸,該麻的麻,該香的香;可以吃多少撈多少,也可以邊吃邊往鹵汁裡續青椒。簡便家常,但是切記:不能見生水。辣椒必須晾乾,撈辣椒的筷子、勺子等工具也不得沾生水,否則鹵水易變質,辣椒會腐爛。這東西楊傑愛吃,初平陽和易長安也好這一口。因為它的辣新鮮,有現場感,原生態,比超市和食品店裡買到的那些瓶裝的辣椒醬和青剁椒、紅剁椒不知道要爽口多少倍,還環保。對楊傑他們來說,發現這道美食純屬偶然。三人約好了,突擊去福小家看他們娘兒倆。隻能突擊,福小一直不願意他們去她的地下室。因為終年不見陽光,無論福小如何努力,想多少辦法,黴斑是防住了,但廚房和衛生間裡淡淡的潮濕和黴味是消除不掉的。如果衛生間的門平常不開,那潮濕和黴氣更難祛除;一旦敞開,它們就像陰魂徘徊在一居室的各個角落。所以,福小從不在家待客。但是他們三個人敲響了門,你不能打開門後對客人說:我不在家。三人落座,兩歲半的天送發現客廳變小了,他得在人群裡曲折地穿梭才能到達冰箱前。他拉開冰箱門找果凍。楊傑側著臉,抽抽鼻子說:“什麼味兒?”在廚房裡洗水果的福:“對不起,一定是天送忘了關衛生間的門了。天送,幫媽媽把衛生間的門關上;還有,把廚房門也關上。”“衛生間裡出不來這個味兒,”楊傑說,“平陽,長安,你們聞到沒有?”他們倆抽抽鼻子,易長安去了冰箱前,把腦袋伸進冷藏櫃裡,端出來一個蒙著保鮮膜的小龍碗。半碗辣椒。“我說楊傑,”易長安對著龍碗嗅,“當兵時你在養豬和開車之外,一定當過警犬。這保鮮膜缺了一角,你就聞到辣椒味兒了。牛逼!”他把辣椒端出來,楊傑確信就是它的味兒。易長安已經揭開保鮮膜,捏了一根辣椒放嘴裡了,然後張大嘴隻抽冷氣,“靠,爽!這味道,楊傑,平陽,不嘗嘗你們下半輩子吃多少辣椒都是白活。”辣椒是三人為數不多的共同愛好之一。在北京待,吃不了辣的跟沒錢一樣,混不下去。滿街都是川湘菜館,有點特色的雲南菜、貴州菜,也少不了辣,還有火鍋,滿屋子的麻辣味兒裡你都不好意思要清湯的鍋底。楊傑和易長安每人捏了一根,吃完了楊傑又捏了一根。然後三人一致決定,一會兒到知春路上的“無名居”吃飯時,帶上一碗秦氏泡椒。好這口,楊傑就想把這手藝帶回家,讓崔曉萱照此拷貝一下。崔曉萱不乾,也就那種野女人才會做這麼野蠻生猛的菜,老子怎麼說也是個文化人。她一想到福小搶走了天送,鼻孔都往外冒煙。好在易長安的女朋友林惠惠,也是無辣不歡,迅速領會秦氏泡椒法,做好了能送一些給楊傑。有時候他們聚會,福小也會帶一些分給他們,楊傑回家就說,長安的老婆做的。此外還要補充一句,人家原來是學財經的,也是文化人。“你說的是長安的哪一個老婆?”崔曉萱陰陽怪氣地說。“還有哪一個?”楊傑說,“當然是林惠惠。”“當然是!嘁,你還替他謙虛了。我敢肯定,易長安的女人絕對比他的內褲多。”“說話過點腦子啊。你可是當嫂子的。”“要不是當嫂子的,我早當麵抽丫的了。有這麼禍害姑娘的麼!”這個問題不便深究,否則結論必定是“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楊傑會就此打住。但他有一條堅持住了,就是無論誰做的秦氏泡椒,一概都出自林惠惠之手。因為這種所有權的專一,崔曉萱也就不那麼較真了,她不碰那泡椒,但能夠容忍它出現在飯桌上。泡椒斷頓有陣子了。楊傑忙公司發展和運營,迎接上市評估有一堆事要做,三個多月沒和初平陽、易長安和福小他們聚了;林惠惠最近心思有波動,不在家務上,想結婚,對付花心大蘿卜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用一張證把他捆起來,但未果。作為對穩定感和歸屬感的補償,她整天揪著易長安的耳朵要房子,自家的泡椒壇子也空得連鹵水都蒸發完了。今天終於將泡椒給續上了。就著辣椒,楊傑竟然吃了兩份快餐,賈凡都覺得老板的飯量有失體麵了。楊傑說,怎麼著?我吃得越多,你們就能吃得越好;哪天我滴米不進,你們就準備卷鋪蓋滾蛋吧。泡椒的確相當下飯,但他也不必逮著快餐一頓猛吃,除了這一小瓶,福小的包裡還給他準備了一大瓶。反正不回來了,她把壇子撈了個底朝天。“實在沒什麼好送你的,”福,“就兩瓶辣椒吧。”辣椒是最好的禮物。他們在服務區超市裡給天送買零食,楊傑從手包裡拿出兩個紫紅色緞子包裹的小首飾盒,盒子上印有他公司金黃色Logo。兩個天然紫水晶雕刻掛件,一個送給福小,一個給天送。福小的是最新開發出來的彌勒佛雕像,一塊錢硬幣大小,稍顯卡通化,這個彌勒佛的腦袋、嘴和光腳丫子都比彆的彌勒佛大一倍,有種誇張的喜慶,寓意翻倍的智慧、快樂和平安。天送的是水晶雕的桃核長命鎖,把水晶雕成像是用桃核做成的長命鎖,成年男人的大拇指指甲蓋大小,方寸之間儘顯高明的雕工,桃核幾可亂真,每一道紋路都交代得清清楚楚;鎖的正麵刻著“長命百歲”,魏碑字體,背麵刻著“景天送”,楷體。“公司最好的雕刻師的手藝,”楊傑說。“同一塊水晶下的料。”福小謝過。打開天送的水晶桃核長命鎖,手抖了。“你還記得?”她問。這個鎖和天賜當年的長命鎖一般大,區彆在於,天賜的鎖是真正的桃核雕刻成的。一直在他脖子上掛到他死,埋到了地底下。楊傑說:“刀片是我送的。”那時候楊傑一到節假日就來花街,坐船或者車。他更喜歡待在花街上的大姑媽家,而不是二十裡外的鶴頂自己家。大姑媽對他好,大姑父老歪對他也好,雜貨鋪裡任何他喜歡的東西都可以隨便拿;更重要的是,花街有他的朋友,初平陽、易長安、景天賜,還有初平陽的姐姐初平秋和景天賜的姐姐秦福小。他從大姑父的雜貨鋪裡拿好東西給他們吃,他也從自己家裡拿好東西給他們玩。他的小姑媽在遙遠的海陵市當婦產科主任,帶回來廢舊的手術刀以備家用。儘管已經被醫院淘汰,但它們依然和剛打開包裝紙時一樣鋒利,寒光四射。它們很漂亮,有著傳說中關羽的青龍偃月刀一樣的造型,所以,他帶了三把到花街,送給花街上的朋友。初平陽和易長安一定是把它們玩丟了,因為以後再也沒見過;隻有天賜一直珍藏,用它來削一頭紅一頭藍的彩色鉛筆,然後,用它割斷了左手的靜脈。“你從來沒說過。”“正因為從來沒說過,”楊傑說,從包裡拿出一包中南海煙,“所以放在心裡,記一輩子。”他很少抽煙,但現在點上一根,點著了才想起福小,“要來一根嗎?”福小沒回答,他已經把煙送過去了。福小領養天送後再沒抽過煙,但她接了。手機響了。弟弟楊澤在電話裡氣喘籲籲地說:“哥,到哪兒了?出問題了!”“著什麼急。”楊傑說,“天塌下來也能讓你把話慢慢說完。”“鎮政府剛來電話,合同期一滿就收回廠房,不再續租給我們了。原來談好的幾間空房子也不給了。”“知道了。我晚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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