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長安(1 / 1)

耶路撒冷 徐則臣 11754 字 2天前

腳手架在降低,腳手架上的人在減少,一根根鐵管子和木板在往下傳運。從花街往裡拐進一點,就能看見翠寶寶紀念館露出越來越多的尊容。一座傳統的南方古典小樓,三間屋的位置,因為在兩邊的建築之間實在沒有更多的地方讓它擴張。左邊是老教堂,傾斜,古舊,屋頂和牆縫裡長滿荒草,但它還在,站著一動不動,你就沒法強占它的地盤。右邊是易長安家的老屋,一個平房小院,翠寶寶紀念館的南山牆緊緊地貼住易家的北山牆,其間的空隙僅有一斧頭的距離。這個距離也是長安的父親易培卿攥著斧頭贏下來的,他對沿河風光帶管委會的領導和建築工人說,好,你們建,但誰也不能碰我的牆,誰要碰著了,我這把斧頭跟他沒完。紀念館青磚、灰瓦、白牆,牆基和台階用的是電機切出來的長條石,一樓用兩根漆成黑色的粗楠木做支柱,撐出一個寬闊的走廊。二樓有陽台,如果真有翠寶寶這個人,那時候陽台肯定不叫陽台,所以用的是雕花鏤空的木頭做了兩邊的窗戶,中間留了一段美人靠。想象中的古裝美女往欄杆前一靠,翠寶寶真就有點意思了。屋頂上雕著龍鳳呈祥,簷角飾有吉祥的小獸,下雨的時候初平陽沒看見,雨水從瓦楞上流下來,再從蹲在四個簷角的麒麟的嘴裡吐出來,先往上吐,接著一個拋物線垂下來。“折騰唄,”初醫生老婆說,“拿咱們老百姓的錢不當錢用。”初平陽和母親拎著禮品去看易長安的父母,經過翠寶寶紀念館停下來。主體工程已經結束,腳手架拆除後,安置好翠寶寶的香榻、梳妝台以及搜集和杜撰出來的紀念文字和物品,就可以開放供遊客參觀了。當然還需要有廚房、衛生間、後花園和一個長滿虯槐、丁香、海棠、美人蕉與芍藥的精致小院子,但這些現在還沒法進入日程,因為地方不夠。走一步看一步,眼下要做的是儘快把臥室和展廳布置好,過兩天“運河文化節”開幕,這個旅遊點必須開放。因為沒有院子,“翠寶寶紀念館”的匾額隻能掛在門廊上,黑底燙金的行書,一個風雅的市領導題字,“念”字寫得鬆鬆垮垮,讓人覺得該領導對翠寶寶心存不敬。初平陽認為這字很不怎麼樣,與父親寫的差距相當於從北京到花街。他們拎著一桶牛欄山二鍋頭和兩隻全聚德烤鴨。易培卿好酒,喝了一輩子酒,最後發現最好喝的不是茅台、劍南春和五糧液,而是牛欄山二鍋頭。易長安第一次從北京回來,帶了兩小瓶在到南京的火車上喝,喝剩下的帶回家,老爺子悶第一口就喜歡上了。從那以後他就有事沒事在兒子麵前提,電話裡也說。他知道兒子不喜歡他,也知道兒子更不喜歡他喝酒,但他還是說,過嘴癮也得過。易長安後來想,一把年紀了,就這點愛好,隨他去吧,從北京回來或者彆人回來,都會捎上幾斤給他爸。初平陽也明白長安的心思,每次回家就順手捎兩斤過來。他們和易培卿約好了三點在老屋見。“聽說還要給翠寶寶立個雕像,”初醫生老婆說,“不知道她能長成什麼樣。”這顯然不難,反正也沒這個人,所以一定會往最完美的標準裡長;雕出來什麼樣翠寶寶就長什麼樣。為了這個雕像,有關方麵還召集了專家商議,就翠寶寶的身高、臉型、三圍和腳的尺碼問題展開了充分的討論。綜合各家意見之後,根據黃金分割律,經過電腦計算,然後上報市領導得到首肯,最終確定了翠寶寶的長相。眼下,據說印刷廠正在加班加點印製翠寶寶的標準照,以備旅遊文化節之用;當然,也用來向全市的老百姓乃至全國推廣。管委會的領導十分確信,翠寶寶必將是古往今來全世界最漂亮的妓女,沒有之一。“讓男人們看見她的雕像就開始暈,”這是管委會的一把手說的。易長安的母親從花街上跑過來,一路叫著“易培卿”。初平陽和母親回頭,看見她拿著一本稿紙在追一隻花貓。她說:“易培卿你站住!該死的,你就不能跑慢點?”她瘦了,比三年前初平陽看見她時至少掉了五斤,現在頭發花白,慢跑起來胳膊有節奏地往兩邊甩。她見到初平陽母子,說,“平陽回來啦!變白了,你得多吃點,男人有點肚子才好看。平陽他媽,幫我攔一下易培卿;這小東西,你就不能撒手!”易長安的母親養貓,從初平陽記事起就沒見過他們家沒貓的時候。如果哪一天四條街隻剩下一隻貓,那肯定是易長安的母親在養著。三十多年了,她前前後後養過二十一隻貓,每隻貓的名字都叫易培卿。名字從不會弄混掉,她一次隻養一隻,絕不多養,大貓產了崽,她會把小貓養大後分彆送給親朋好友,初平陽家原來養的貓就是她送的。所以二十一隻貓可以叫一個名字。初平陽念中學時學了曆史,知道查理一世、查理二世,就跟長安他媽說:“阿姨,你們家的貓應該叫易培卿一世、易培卿二世、易培卿三世。”等她弄明白了什麼是一世、二世、三世後,她說:“要那麼多世乾什麼,我隻養易培卿一世。”貓用自己的名字,易培卿剛開始很不高興,再通人性它也是個畜生。那時候易長安已經出生了。“我嫁給你,給你生了兒子,叫一下你的名字還委屈了?”他老婆說,“你不是說我男人多嗎?你要不樂意,我給它取個彆的男人的名字好了。”易培卿翻兩個白眼,心想那就這樣吧,這個瘋女人能給所有的貓都取同一個名字,她就能給每一隻貓都取一個男人的名字;那麼多男人一亮相,藏都藏不住,還是用我一個人的名字讓人心裡踏實。此後,每一隻貓都理所當然地叫易培卿,不管公貓母貓。起初易培卿不適應,老婆叫貓的時候他也應聲,後來發現,老婆叫貓時說的是“易培卿”,叫自己時是“培卿”,就高興起來,畢竟老婆對自己比對貓親熱。他也就把自己和易培卿們區分開了。“阿姨好,”初平陽說,“易伯伯呢?”“在老屋裡當釘子戶呢。”易長安母親抖著手裡的稿紙,難為情地說,“對了,老東西還想當作家,跟咱們平陽搶飯碗了。你看這稿紙,非得這種八開紙、淡藍格子的,換種紙他就跟得了便秘似的,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他說很多大作家都是這樣,平陽你也是這樣的嗎?”初平陽說:“我是瞎寫,平整點的紙都行。”初醫生老婆說:“我們家平陽不用紙,用電腦,直接在鍵盤上敲,哢嚓哢嚓的。”“拿什麼敲?錘子?”易長安他媽說,“長安也要給老東西買個電腦,老東西說,那得用多少小錘子才能把所有鍵都敲到?長安說,那不買了,喜歡你就寫吧,寫不好起碼也能練練字,廢紙也能賣錢。六十多歲的人了,還練字,想想我都要笑。”推開老屋的院門,果然看見易培卿坐在堂屋的寫字台前,姿勢像小學生一樣端正。他戴上老花鏡伸著脖子往外看,抽兩下鼻子,說:“一準是平陽來了,我聞到牛欄山二鍋頭的味兒了!”“你就吹!”易長安他媽說,“人家酒瓶蓋子封得嚴嚴實實的,風都鑽不進去。”“風哪有我鼻子好使,”易培卿站起來,把桌上的一大堆稿紙小心整理好,搬凳子讓平陽娘兒倆在院子裡坐。“屋裡潮氣大,黴味兒重。”這個院子半荒廢,隻有堂屋裡有點人氣,易培卿住著,兼做書房。其他房間更潮,沒人進,黴斑和苔蘚慢慢地往牆上爬,門一打開黴濕味兒簡直成了半流質,讓人窒息。“今晚把易培卿留在這兒,”易培卿說,“老鼠太多,半夜裡成群結隊往我蚊帳頂上爬,一趟一趟跑。”“吃了你才好!”易長安他媽說,“讓你逞強,愛待著你就待著。貓我得帶走。”“跟你說不清楚。我不是非得要出這個風頭,”易培卿說,“我是在維護一種尊嚴。平陽,尊嚴你懂的。為什麼我就得搬?憑什麼你蓋個什麼狗屁紀念館我就得讓路?房子是我的,我有權在我的屋子裡住到死,平陽你說是不是?”初平陽說:“是。”一牆之隔,翠寶寶紀念館的腳手架正在拆卸,人影在半空中晃動。有工人對著這邊的院子吹口哨打招呼。都混熟了,他們都知道這院子裡住著個倔老頭,死活不願把地方騰出來給紀念館建二期工程,還不時拿把斧頭對他們跳腳,彆碰著我的磚頭和瓦,否則小心你們的腦袋。他們等著看他能撐到什麼時候,他一鬆口,他們就會拎著大鐵錘爬上屋頂,三下五除二,把這個祖傳的小院夷為平地。“你看平陽都支持我!”易培卿說,“我就不信了,權力就那麼好使?錢就那麼好使?他們讓我搬,三天兩頭來威脅,還說可以給我三十萬。三十萬算個屁啊?給我五十萬、一百萬我也不稀罕!有本事你把我拎去坐牢!”易長安他媽撇著嘴說:“妹子你聽聽,還三十萬算個屁啊。有本事你放幾個三十萬的屁給我看看啊?放個三塊錢的也行。跟你過了三十四年,把掉進糞坑裡的一分兩分的鋼鏰都算上,加起來你也沒掙過三十萬!”“彆跟我說什麼錢!這是尊嚴問題。平陽,跟老娘兒們說不了正經事,咱爺兒倆談談,談這個尊嚴的問題。”他回身從房間裡拿來四隻玻璃杯,兩隻給女人們倒茶喝,兩杯用來盛二鍋頭。初平陽不喝酒,要了茶,他就一個人喝白酒,過一會兒從褲兜裡摸出幾粒生花生米扔進嘴裡。初平陽一點都不想跟易培卿談什麼尊嚴的問題,他倒願意走走神,回想一下小時候給易培卿打酒的那些事。他和易長安光屁股時就在一起玩,進易家跟進自己家一樣隨便。快到飯點兒,花街上空飄滿炊煙,易培卿從田地裡回來,對著壓水井衝洗腳上的泥,撅著屁股對長安和平陽說,你們兩個,到老歪家給我打半斤酒來!如果碰巧隻看見平陽,他就讓平陽去。初平陽就攥著長安他媽給的五毛錢,抱著洗乾淨的葡萄糖玻璃瓶去老歪雜貨鋪。老歪的酒端子一下二兩,兩下半正好半斤糧食燒酒。初平陽會打滿半斤回來。如果長安也去,隻會打回來四兩,剩下一毛錢買二十粒彩色的糖豆。一分錢兩粒,吃起來比後來的巧克力要香甜。長安從小就討厭他爸,因為他爸老是打他媽;他更討厭易培卿喝酒,因為喝了酒下手更狠。易培卿總是罵老婆是“千人騎、萬人睡的爛女人”。在花街,即使是初平陽、易長安這樣五七歲的孩子都懂什麼是“千人騎、萬人睡”,懂什麼叫“爛女人”。從明朝後期建了石碼頭開始,這條街成了煙花集聚之地。因為在運河邊上,碼頭是驛站,出出進進的人多。那時候沒有飛機、火車和汽車,有錢的沒錢的都走水路,上下遊來的男人在船上寂寞了多日,不管身份高低,上了岸褲襠都頂起來,趕著敗火。有人買就有人賣。當地的女人,討飯來的女人,跟著船慕名來大賺一筆的外地女人,源源不斷地來到花街。白天一個個小院浮在睡夢裡,到晚上睜開眼,做生意的門樓上會掛一盞小燈籠,你摘下燈籠敲響門,吱呀一聲側身進去。接下來的事情需要既高雅又低俗的想象力:你想象得高雅,這事情就很高雅;你想象得低俗,它的確也低俗,你就會像易培卿一樣,罵出“千人騎、萬人睡”這樣的話來。但是易培卿這個人也不是一味低俗,他也玩高雅,他也“騎”和“睡”。在易長安長大之後某一天當麵給他兩拳之前,他的“女人次”也達到了相當高的兩位數,他高雅地把這種“騎”和“睡”稱為“掙回尊嚴”。關乎尊嚴,茲事體大。不管怎麼說,市場經濟在花街上幾百年前就建立起來了;食色性也,擋是擋不住的。明朝的時候花街叫水邊巷,名字很文雅,聽起來像住著一群寫詩的人。詩人們的確也經常來水邊巷,他們在船上看遍祖國大好河山,喝了酒寫了詩,抒情的欲望平息了,下半身騷動起來。他們立誌要在女人的肚皮上寫出更好的詩。水邊巷三個字,入詩不如花街簡潔有表現力,往往遇到平仄的障礙,也不如花街生動響亮,易於在水麵上口耳流傳。清軍入關以後,水邊巷就沒人叫了,花街成了運河沿岸聲名遠播的地標,連當地人都叫花街。初平陽閒來翻淮海史誌,發現這一沿革。史誌載:初為水邊巷,後流俗習稱花街,久之,以花街名;新中國伊始,以為花街之名腐朽,乃更之以解放街;然解放街之名庸平,聲調沉悶,遂複初名水邊巷;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期,花街發而展之,規模空前,欣喜之象如花,乃複更名花街。史誌上有一小段評論,說:花街就花街,取其正大之義,不畏花街柳巷之淫邪猜忌,恰恰表明政府和人民胸懷的寬闊與坦蕩。長安的母親嫁給易培卿之前,沒在門樓上掛過燈籠。那時候沒人敢掛燈籠,如此封建流毒一旦被揪出來,遊街批鬥都能把你整死。但到“文革”後期,很多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所以,逐漸有女人在門口悄無聲息地貼紅紙條。通常是在後半夜,花街本地人都睡了,看不見,院門怯怯地響兩下,如歎息,紅紙條就被糨糊粘到了門楣上。上了石碼頭的外地人,當然也有一些本地人,隻要在花街上來回走一圈,就會發現有張紅紙條比彆的紙條大,也更鮮亮。因為她比彆人更需要錢。那個時候,貼紅紙條的基本上都是苦命人,不像現在,前衛的女孩子們把它當成挑戰身體的娛樂。想必你能理解一個父親在“文革”武鬥中被造反派打成重度殘疾的姑娘不得已的出路。她父親腰部以下形同虛設,生活無法自理,但他的大腦和臟器功能運轉良好,可以健康、清醒地依賴唯一的女兒活下去。這個家沒有第三口人,他活一天,她就得伺候他一天,他是她父親;她年輕,沒有力氣,缺少靠山和幫助,她的身體是她負擔這個家的唯一方法。父親仰臥在床上,每天後半夜把耳朵堵上,以免聽見隔壁女兒房間裡的動靜;那些豬一樣的男人經常發出畜生般的號叫。這種時候他就痛恨自己當初被狗血澆了心,參加什麼“東方紅派”,說到底哪個方向更紅跟他有屁關係?他屁顛屁顛地跟年輕人混在一起,舉著旗子風風火火地衝在最前麵,一頓亂棍湧向他的雙腿;他隻感到疼了一下,最初疼的那一下,從此雙腿就消失了。現在他保存著無比健康的上半身,靠女兒的身體生活。1975年元旦第二天,運河後半夜的冰越結越厚,易長安的外公摸黑吃下去一包大劑量的老鼠藥,在床上等死。他是如何弄到的老鼠藥,世上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這在四條街都是個謎。長安的母親不怕狼,也不怕蛇和蟑螂,怕老鼠;那個時候家裡沒養貓,她把所有老鼠可能出沒的地方都放上了老鼠藥。她當然是把老鼠藥化整為零地分散在家裡,所以她一直想不明白父親是如何聚了那麼一大包老鼠藥。上世紀70年代的中國,假冒偽劣產品還沒有現在這樣大麵積覆蓋我們的日常生活,老鼠藥的效果很好,有的藥叫“三步倒”,有的藥叫“含笑半步顛”,藥一下肚,老鼠都來不及想一想自己會死得多難看就死了。長安的外公吃完了就覺得肚子裡有老鼠開始亂竄,老鼠越竄越多,從胃開始往上半身的各個角落奔跑,一直衝進他大腦。他想安靜地死,但老鼠藥實在不是一樣體麵的自殺工具,他不聽使喚地扭動身體,想把自己從肋骨中間扒開,想讓老鼠們都跑出來,讓肚子裡涼快一下。那夜很冷,但他很熱,大汗淋漓。他的確也把自己扒光了,皮膚差點也扒下來,在他意識到自己馬上要死的一瞬間,突然高興了,因為終於解脫,因為從此可以不再成為女兒的累贅,他甚至感到沒有了腿腳的自己在生命之末一下子飛升起來。那種飛翔很像傳說中的去天國。然後他就死了。他不知道,他不是向上飛,而是向下飛,他滾到了床下。他不知道,是因為他在掉到冰涼的地上之前、在半空裡就已經死了。咕咚的落地聲驚動了隔壁的女兒和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此刻也很熱,他早已經把自己扒光了,正大汗淋漓;此刻他也體會到了即將飛升的快感,他在向金光燦爛、花香馥鬱的天國奮力衝刺。在他張開嘴準備喊叫的時候,聽到咕咚一聲。他不得不停下來,因為身下的女人一把將他推開,等他回過神來,她已經囫圇地穿好了棉衣。她打開門就往外跑,一陣冷風刮進來,男人濕漉漉的身體上刹那結了冰;他感到兩腿之間被一隻冷入骨頭的手猛地抓了一把,整個人驟然緊縮起來。隔壁傳來女人的哭聲。他既懊喪又茫然地把被子裹到身上,懷著憤怒赤腳走到隔壁門前,看見一個女兒正在哭死去的隻有上半身的爹。他對那天夜裡的冷記憶猶新,因為他的光腳開始踩在門檻外的石階上,後來進了屋,又踩到前“東方紅派”帶頭大哥的嘔吐物上,黏稠的穢物已經結了冰,和石頭跟冰一樣冷。也因為冷,他對正在哭的女人充滿憐惜,他對她說:“你若不怕窮,就跟我過。”這個男人就是易培卿。1976年7月,他們的兒子易長安出生。易培卿是個窮光蛋。但一無所有的人通常喜歡認為自己懷才不遇,因為他念過高中;在花街,除了初醫生,他的確算有學問的人。其實高三隻念了沒幾天,不過念完高二已經足夠了,開始鬨革命,學校都關門了,他的高二依然是花街當時的高學曆。易培卿晃蕩幾年,沒有轟轟烈烈的知識分子事情可乾,做農民又不樂意,他憐惜自己手上的皮肉太嫩,最後相當勉強地當了生產隊的會計。大小是個官,應該能過上好日子,可他好酒,掙點家當全換成酒了,喝醉了然後尿出去。他把爹媽送下地,跟兩個哥哥分了家,一個人喝得更歡快,一年下來拳頭攥緊了,也撇不下幾個錢。剛開始喝酒是做著樣子裝懷才不遇,暈暈乎乎的感覺也確實相當詩意,搞得自己很憂鬱似的,後來成了習慣,慢慢上了癮,酒杯端起來就放不下了。他對女人相貌挑剔,一般姑娘看不上,在地頭上記工分都不願抬眼看人,把自己給耽誤大了,結婚時都快三十了。後來他去了運河文化站管理圖書,沒事開始瞎琢磨自己,發現自戀的人往往對自己和彆人的相貌都很看重,他就是這類人。他能下決心揭了長安他媽的紅紙條爬到她的床上,那是因為長安媽長得好,他喜歡所有長得好的人。做姑娘的長安媽他看著舒服,在她身上他也舒服,動啊動,像跟死亡賽跑,然後大叫一聲成了仙,雖然他要付錢。易培卿自認為是個有“審美”的人,長安媽符合他的審美。那個後半夜他覺得長安媽痛哭的樣子也很美,在棉衣裡抖動的光身體不顯臃腫,有彆一樣的美,他想把這個美長久地留下來。他就說:“你若不怕窮,就跟我過。”兩個哥哥反對他娶這樣一個女人,大家都知道的。易培卿嫌他們庸俗,“審美”的一輩子才值得過。此外,一想到他把一個姑娘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他就激動,覺得自己英雄救美,很是那麼回事,充滿了道義上的成就感。結了婚,獨獨屬於自己的了,易培卿開始不舒服,老婆固然是漂亮,可她的漂亮被很多人用過。他字斟句酌地使了一個“用”字。他不舒服,想起來懊糟,這得靠喝酒來消愁。喝了酒,尤其喝大了以後,他就管不住自己的嘴,開始深入淺出地翻老婆舊賬。越翻越不舒服,越翻就越想喝酒,喝了酒就更想翻,翻完了忍不住要動手。這個惡性循環愈演愈烈,到了長安和初平陽都能給他打酒的時候,已經成了易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現在易培卿依然保持著三十年來的習慣,喝酒的時候吃生花生米。喝幾口酒,扔兩粒花生米進嘴裡。這個比例關係說明他的情緒控製得很好。如果花生米扔得頻繁,事情可能就在起變化,喝完了他會罵,“千人騎,萬人睡,爛女人”;如果他喝酒不坐凳子了,蹲在飯桌前,那喝完了肯定要動手。這個規律連初平陽都總結出來了。易長安小時候最怕的就是易培卿蹲在飯桌前喝酒,一頓酒要吃掉很多花生米。花生米多貴啊。隻要看見父親把屁股底下的板凳抽掉,易長安就往石碼頭跑,找初平陽來自己家裡吃飯。他知道易培卿忌憚初醫生。在花街,能鎮得住易培卿的,初醫生是屈指可數者之一,他懸壺濟世,有好名聲。忌憚初醫生順帶也會給初平陽點麵子,酒後不至於打罵得那麼不節製。抽掉凳子易培卿的量通常會變大,喝到半截瓶子就空了,眼睛開始迷離但還要喝,就讓易長安和初平陽去打酒。去老歪雜貨鋪的路不遠,出門兩人撒腿就跑,打四毛錢酒,買一毛錢的彩色糖豆,然後抱著酒瓶繼續往河邊跑。找個沒人的地方,易長安拔下橡皮瓶塞倒掉一兩左右,補充進一兩運河水,或者倆人中誰的尿。注水還是注尿,要視易長安情緒來定。這套動作他做起來很溜,葡萄糖瓶子上標著刻度,露不了餡。若在平常,易培卿端杯子就能聞出味兒不對,但他酒至半酣,想著即將到來的發泄,味蕾的敏感度會急速降低,稀裡糊塗地能下肚的全喝了。等他喝完,這頓飯差不多就算結束了,易長安母子倆和初平陽也吃完了,兩個孩子就會被母親支出去。“到河邊玩,”易長安的母親說。她把院門從裡麵插上。很快他們倆在門外就聽見易培卿罵罵咧咧,然後是女人堅忍的呻吟和哭泣聲。易長安坐在門樓底下,把腦袋低到褲襠裡,抬起頭的時候兩手捂住臉。“我想買點老鼠藥,”他咬牙切齒地對初平陽說,“我要把狗日的毒死!”“彆瞎說。”初平陽說。作為醫生的兒子,他對待所有藥都承襲了父親的謹慎。好醫生不輕言用藥,包括老鼠藥。他以為易長安也隻是說說。小學三年級的秋天,那時候易長安進入四年級,易培卿已經到了運河文化站當了文化人,兩個男孩星期天到運河北岸的集市上玩。賣什麼的都有,滿大街吆喝聲,空氣裡充滿了劣質塑膠製品的刺鼻味道。他們在包子鋪前停下,每人要了三個水煎包子。三個水煎包子一碗辣湯,這是初平陽三十年來最信得過的美食。遠處有人用手提喇叭喊:南來的北往的,哈爾濱的香港的;東跑的西逛的,連雲港的西藏的;抽煙的喝酒的,沒事滿街亂走的;走過路過不能錯過……鬨哄哄的初平陽聽不清賣的是什麼,他的心思隻在包子和辣湯上。易長安吃掉一個,放下筷子循聲走過去,等初平陽剩下的兩個包子吃完,他回來了。“有好看的?”“鄭曉禾她爸在耍猴,猴子給了他一耳光。”易長安啞著嗓子說,“鶴頂唱大鼓的老魏在說《隋唐演義》。”第二天傍晚他們給易培卿打完酒,跑到河邊的紫穗槐樹叢裡。這一次易長安沒有往外倒酒,他從褲兜裡摸出一個紙包,攥了半天開始打開,臉色發白,兩隻手一起哆嗦。淡黃色的粉末,像一撮灰塵。“我外公就是吃了這個死的,”易長安說,“他吃的應該沒有這個毒。賣藥的說,它能放倒一頭牛。整整一頭牛。平陽,你幫我數,就數一二三。數到三我就倒。”夜晚從運河上升起來,紫穗槐和周圍的草木在風裡搖擺,仿佛三步之外伏兵百萬。“一,二——”在“三”出口時初平陽一把抓過紙包,團成團扔進了水裡。兩個人一屁股坐到地上,張大嘴喘氣,額頭上的汗珠子直往下掉。易長安哼哼唧唧地哭,說:“狗日的喝了酒就打我媽。”那包老鼠藥可能比較厲害。次日清早,初醫生端著鐵觀音到河邊散步,回來跟老婆孩子說,碼頭旁邊漂了不少死魚。這事不常有。這個時候易長安還小,過兩年明白了大人的事,除了恨易培卿喝酒、打他媽之外,還恨他亂搞女人。易培卿在花街是最早一批有班上的人,提前成了“城裡的”。一周六天,穿上中山裝,出門前把皮鞋擦亮,拎著人造革黑皮包穿過花街和西大街去文化站。人五人六的挺像國家乾部,去的還是文化單位,雖然就是個整理圖書的(其實也沒幾本圖書可以整理),但還是挺能唬人;正走著回頭清個嗓子,兩條街的女人眼就有點暈,忍不住倚著門樓跟他調笑。她們撒著眼風說,培卿啊,有空來家坐坐嘛。四十歲以後他不那麼挑了,知道追求完美會很痛苦。標準必須降低,看著不難受就行,反正蒙上被子誰都一樣。現在他要的不是“審美”,是“尊嚴”;他要把被彆人“用”掉的重新“用”回來。他要把老婆的“千人騎、萬人睡”轉變為自己的“騎千人、睡萬人”。茲事體大,關乎尊嚴。作為男人,他常想,我堂堂易培卿,凡事都得有點樣子。有興致了他也嫖。小城有小城的好,哪條巷子裡有香味大家都知道,下了班他就騎著半舊的永久牌自行車過去了。咳嗽兩聲,整理一下中山裝的風紀扣,推開門進去;咳嗽兩聲,整理一下中山裝的風紀扣,拉開門出來。易長安對易培卿在外的行徑一無所知,偷聽了父母吵架才知道,原來父親也是個“爛男人”。老婆肯定知道丈夫這些年的光輝事跡,三次五次可以混過去,十次八次可能也會混過去,再多一回你就得露餡,身體撒不了謊:你把你的不應期弄得一兩個月那麼長,解釋不通。但她不說,我過去不清白,你現在很混亂,既然大家都不是“好東西”,大哥彆說二哥,扯平了;就算抱怨一下,也僅限於兩人在臥室,壓低了嗓子,不能讓孩子知道。但這次是過不去了,易培卿跟文化站隔壁的劇院售票員搞上了,大白天的。那天放的電影是《金鏢黃天霸》,電影開始後半小時,易培卿進了售票室。放了半小時不會再有人買票半路進場,沒人這麼傻。嬌小的售票員把窗口關上,拉上窗簾。沒有床,他們就因地製宜靠著一把椅子。難度相當大,但兩個人都勇於探索,充滿了“與人鬥,其樂無窮”的革命大無畏精神。售票員的丈夫帶著剛來訪的侄子敲響售票室的門時,易培卿正把對方的老婆抱在腰間顛動。若乾年後,易培卿開始研究中國娼妓史,屢屢看到一個句子,“正弄到好處”;一看到這句話,他就想起售票室裡的那個下午。他們正弄到好處,他覺得售票員的下身像一張銷魂的嘴,簡直要把他整個人吞下去,而他也全身心地希望她把他吃了,骨頭都不吐。售票員的兩條光腿盤著他的腰,動若脫兔,兩隻圓滿的乳房隨時要飛出去,聽見敲門聲兩人突然定住,售票員差點掉下來。磨蹭半天門總算打開,多好的口才也說不清楚。售票員的丈夫讓侄子到門外去,此事兒童不宜。他對易培卿說,把你的褲門扣好。這家夥隻是想帶著侄子來走走後門,省掉一張票錢,讓侄子進去看大半部電影,沒想到撞到這種事。“你想怎麼辦?”易培卿問那家夥。此後的很多年裡,易培卿都覺得售票員的丈夫冷靜得如同一場陰謀。“把我老婆弄成正式工。”售票員的丈夫說。這個塊頭巨大的年輕男人,掄起拳頭完全可以把他活活砸死。“難度太大。”“那我去請你們站長幫忙。”售票員的丈夫說。“不要隨便麻煩領導。”易培卿扣上褲門,他知道躲不過去了。事情的結果是,他把家底子全拿出來,買通了運河影劇院的領導,給售票員爭到了唯一的一個轉正名額。他把這件事辦妥了以後,售票員的丈夫找到文化站站長:貴單位的流氓易培卿勾引我老婆,如果你們處理不好,我找彆人來處理。站長想了想,說好吧。易培卿就由圖書管理員變成了個文化站看大門的,兼及郵件收發。售票員的丈夫走了一招險棋,但他成功了:老婆成了正式工,老婆的情人變成了個看大門的;他了解自己的老婆,成了正式工之後她絕對不會看上一個看大門的;他可以放心了。在上個世紀80年代,在淮海市的運河南岸,正式工很重要;在上個世紀80年代,在淮海市的運河南岸,這樣的事情完全可以這樣發生。一旦“正式”,雖然你還在南岸,其實已經是北岸的城裡人了,售票員的身份就此過了河。到了21世紀,初平陽、楊傑和易長安坐在北京城南鑼鼓巷的一家茶館的屋頂上,回首父輩的往事,易長安覺得父親這輩子唯一值得同情的事就是這一件。“如此荒唐的事情竟也成了。”易長安轉著手裡的德國黑啤,抬頭到灰蒙蒙的夜空裡找星星。“他被嚇著了;他們都被嚇著了。才二十年,世道變化簡直是個夢。如果現在誰還拿通奸這種破事來要挾,你會覺得這人是個瘋子。不要臉也就罷了,你都不好意思——這事算個屁啊。”楊傑說:“有幾個能像你這樣活得與時俱進。”“彆說我,誰也保不準自己一屁股屎。”三個人在南鑼鼓巷的屋頂上笑起來。偽證製造者易長安現在混得很好,“用”過的女人比他信誓旦旦要“掙回尊嚴”的父親還多,但他和父親的區彆在於:他靜下心來想她們時,會有一種霧氣般縹緲的愛。愛很抽象,他習慣性的表述是:想到她們時,我不願意靠前,我隻心疼。至於專治水晶工藝的老板楊傑,其私生活初平陽知之不多;不是對楊傑本人的生活知道得有限,而是對楊傑所處的整個中產階級的生活知之甚少,他不知道他們如何處理情感和性,不知道他們如何處理男人和女人。二十年前的運河南岸不存在這樣的灑脫、對話和質疑,易培卿等人乖乖地遵照指示做好了一切。他從圖書館的辦公室裡搬出來,坐進了院門口的小屋裡。在一張從小學校搬過來的舊課桌前,他要問清楚所有打算進來的陌生人所為何事,讓他們出示有效證件或者簽下名字。他負責把所有信件分發到身邊的一個個木頭小格子裡。現在因為出門頭不會仰得那麼高,他不再扣風紀扣,這樣下巴和喉結更舒服一些;皮鞋也經常忘了擦,為了走路和坐下來養腳,更多時候穿老婆做的千層底布鞋;他和街上那些倚門的女人不再高調調情,還會招呼,但主要是在沉默的狀態下成就好事;他更加嚴重地想到老婆的過去,想到“用”,想到“尊嚴”,但是酒量變小了,打老婆下手越來越輕,次數也越來越少,他把對男女之事的理解從外向內轉,往心裡去,就像挖個坑把它埋在裡麵。一年後,他在文化站門口再次見到已經轉正的售票員的丈夫,他從小屋裡出來,伸出右手,掌心九-九-藏-書-網向上勾動四根手指讓後者靠過來。當那個誌得意滿的大塊頭走近,他靠近他左耳朵,小聲說:“你老婆的叫聲毫無美感,在音階上缺少必要的過渡。”這話說得相當惡毒,不是易培卿的風格。但他實在太恨那家夥,他覺得他過分了,讓老婆踩著彆的男人的兩腿之間往上爬,還把他多年的積蓄全弄光了,然後成了看門的。職位變了工資也跟著縮水,事後第一個月工資拿到家,易長安他媽才確信出事了。之前從家裡拿錢,她還以為是要借給做生意的朋友臨時周轉,原來是去還風流債。兩人在臥室裡吵起來,易培卿如實交代還不算完,老婆覺得委屈,把她看在眼裡的多年來他的花花事全抖了出來,一件件一樁樁,多得易培卿自己都吃驚,這些年原來自己挺忙啊,喝完酒打完老婆依然沒閒著。他們的後半夜吵架,易培卿被記錄在案的風流史,易培卿本人聽進去了多少,他兒子在隔壁就聽進去了多少。二十年前在隔壁的易長安聽得眼冒金星,恨不得到廚房拿了菜刀替母親報仇。他咬牙跺腳地對著牆說:“狗日的真流氓!要不是親爹就好了!”對父親的這個論斷一直持續到21世紀,易長安成了一名鄉村中學的英語教師。有一天他上完課準備去看一個女孩,在離校門五十米外的岔路口,突然不知道該左拐還是右拐,因為左和右各通向一個女孩的家。他在岔路口蹲下來點上一根煙,一邊抽一邊罵自己:狗日的真流氓。然後想起當年對著一麵牆罵隔壁的父親。在那根煙抽完之前,他用一枚硬幣幫自己決定了拐彎的方向。過兩天又到岔路口,他再拿出那枚硬幣時,又一次罵自己是個流氓。接著,他想,難道我們爺兒倆天生真的就很流氓嗎?要是所有男人裡隻有我和易培卿兩人流氓,那他隻能是我親爹。要麼他就不算那麼流氓——可是,易培卿不是流氓又是什麼?他把我媽的一輩子都糟蹋了。時間改變一切。運河南岸的花街在21世紀裡雄赳赳氣昂昂地往前走,一切都在變。花街在往新裡變,往時髦和現代化裡變,往好日子裡變,新樓和新房子一覺醒來就冒出來,很多人隻有穿上了品牌的衣服才好意思出門,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懶得掛小燈籠,都懶得躲,她們光明正大地坐在胡大成開的美容院和洗腳房裡,大冬天也穿著超短的小皮裙,男人們可以隔著玻璃在門外就開始挑選,從她們的光腿開始,一寸一寸地往上審美,直到你對哪一個滿意。易培卿也在變,老了,徹底退休了,頭發少了肚子大了。他從文化館(上個世紀90年代後期,運河文化站升格為大運河文化館。新任站長在升格申請報告中寫道:為了跟上時代的步伐,為了與時俱進)的門衛小屋裡走出來,對著夕陽扶住老花眼鏡,覺得太陽落在了東邊。他真的覺得自己在某些方麵有些老了,比如常常想不起來自己的下身,想起來的時候也常常覺得褲襠裡輕飄飄的如同灰燼。他在退休之後又被返聘回來繼續負責門衛和傳達室工作,因為這樣文化館裡就可以省掉一部分開支。反正這個工作也無足輕重,但沒人乾也不行,總還有人來(有文憑的人越來越多,借書的人越來越少,倒是偶爾邀請來的流行歌手演唱會大受歡迎),總還有些信件和書籍郵寄過來(書是必須要買的,沒人看也得買,否則你的財務報告師出無名,向上麵要錢都沒法開口);最重要的,館長一想到單位還有個門衛,就覺得這領導當得還是挺體麵的,有點派頭。易培卿一直堅持到他決定寫《群芳譜》時,才徹底從門衛的崗位上退下來。不退也不行,因為他堅決抵製拆遷,讓上麵很不高興,上頭數度委托館長做他的工作。勸說無效,館長也急了,話裡話外都夾著威脅,若不答應拆遷,返聘很可能到此結束。易培卿想,正好,老子不乾了,一門心思寫我的《群芳譜》;沒準這世上少了一個老門衛,多了一個大作家。他從小屋裡走出來,對著夕陽扶住老花眼鏡,終於說服自己太陽其實還是落在西邊的。他對著太陽說:“老子撤!”就帶著兩大箱子資料回家了。從幾年前起了要建翠寶寶紀念館的風開始,他就開始搜集資料,滿滿的兩大箱子。如果真寫出了《群芳譜》,這輩子就他媽的值了。易培卿身上的有些東西時間變不了,比如“尊嚴”。他堅決不同意搬遷,把自己的地盤讓出來給一個妓女建後花園?笑話!他甚至都不能忍受自己跟一座妓女紀念館做鄰居。用一個從此長久存留下來的標示妓女的符號,來提醒自己和世人,他易培卿的老婆過去就是乾這個的,這幾乎跟走到哪屁股後頭都有人舉著一塊寫著“我戴了無數的綠帽子”的牌子一樣,是羞辱。彆人在不在意他不管,他在意。太在意了。我可能最終無法躲開你要舉的牌子,但我不能逆來順受,我得抗爭,得有所表示;羞辱隻有在默認者麵前才真正成其為羞辱。從當年的尊嚴到現在的尊嚴,當他想到這個詞時,易培卿覺得自己是條漢子,他頗為自豪自己能將尊嚴貫穿了始終。所以,必須頂住。“你一定明白男人的尊嚴問題,平陽,”易培卿喝下一口牛欄山,舒服得咧開嘴往裡抽風,跟吃了辣椒一樣過癮。“不僅是單純的男人的那個尊嚴,你懂的。還有彆的尊嚴:真理的尊嚴,意誌的尊嚴。”初平陽一下子沒回過神來。“看看,你一定狹隘地理解了你伯伯我,平陽,”易培卿得意地說,“你伯伯境界沒那麼低,起碼現在高起來了。當初我在文化館的小屋裡潛心研究中國娼妓史和運河兩岸的風物史,一是為了證明,在花街這樣的地方建一座妓女的紀念館,是對從業人員及其親朋的侮辱;第二個目的是,證明這世上根本沒有翠寶寶這麼一號人。文化館裡的書沒人看,正好我來看。每年和每個季度要訂購什麼書,也沒人關心,我就給他們開書單,我想看什麼書,就訂購什麼書。我敢跟你吹這個牛,平陽,你們北京大學的教授未必有我看過的史料多,北大有專門研究妓女的教授嗎?”初平陽說:“可能有吧。也可能沒有。”“不管它了。我跟你說,據我的研究,根本沒有翠寶寶這個人,我可以百分之兩百地肯定。至於侮辱,這幾乎都無須證明,隻要領導的智商超過三十,用膝蓋想都知道。”“嗯,我也覺得應該沒有。”“可是,這幫肉食者,我把《論妓女翠寶寶之不存在》的論文寄給沿河風光帶管委會、市委宣傳部、文化局、地方史誌辦,前後分彆寄了六次,沒一個人理我。泥牛入海。然後建築隊來了,拆了盧三家和陳興多家的房子,開始建紀念館。盧三和陳興多這兩個沒骨氣的東西,一看見二十萬腰都直不起來了!老子看不上!我不能讓我的兩年時間打水漂,連個響都聽不見。我有兩箱子資料呢!我想寫本書,把中國曆代的名妓的故事全寫出來,書名叫《群芳譜》。平陽你覺得這名字好不好?”“好。”“你看,有學問的人就是有眼光。你還說聽著像搞園藝的,”易培卿對老婆說,“你給文具店的老馮打過電話沒有?讓他再進點那種稿紙,再一個月我第五稿就殺青了。”易長安的母親白他一眼:“打過了,跟你說多少遍了!”她彎下腰把手伸向貓,“易培卿,彆滾紙團玩,你又不識字。”易培卿停下前爪,聽話地跳到她兩隻手掌心裡。馴貓她是高手,每一隻易培卿最後都能聽懂她在說什麼。她說,吃飯了,去睡覺,抓老鼠,去叫培卿,去叫長安,易培卿翹翹尾巴就去執行。她把易培卿抱在懷裡,對初醫生老婆說,“妹子,這些年他總提過去那點事,我也習慣了,怎麼活不是一輩子?要臉也好不要臉也好,最後誰還能不死?妹子你彆笑話。”初醫生老婆說:“嫂子看你說哪裡話,誰活得不容易誰知道。我和我們家老初還有平陽,敬你還來不及呢。咱彆聽他們說,咱姐倆到門樓底下說去。這叮叮當當拆腳手架的也夠煩人。”“她們不在眼跟前最好,”易培卿說,“平陽,咱爺兒倆接著說尊嚴。真理的尊嚴,意誌的尊嚴。”易培卿用毛巾抹了一把喝酒就出汗的脖子,準備發表長篇演說,初平陽的手機響了。初平陽下意識地走到院子東南角的海棠樹下,那地方最安全。不是舒袖。“平陽,事兒有點急了,”易長安在香山附近的一座新樓盤前打來電話,“那哥們兒要兩個北大的博士畢業證,他和他老婆都要。沒見過這麼不低調的,兩口子都要北大博士,也不怕暴露目標。你今晚就得幫我找到個母本。”易長安壓低了聲音,“兄弟,價錢相當合適,這哥們夠二。”接著是一串壞笑。如果不是兩個,如果價錢不是“相當合適”,易長安對一小單生意肯定也不會這麼上心。初平陽想了想,讓他五分鐘後再打過來。他開始翻手機裡的通訊錄,在幾個北大畢業的博士師兄師姐裡權衡。私人關係既得好,還要人家願意幫這個忙,畢竟是造假。有些知識分子習慣於做著樣子愛惜自己羽毛。他找了一個在某新聞社工作的師兄,把電話打過去。那師兄說,沒問題,隨時來拿,送他都行;早知道這玩意沒啥用,當初就不撅著屁股哼哧哼哧去念那鳥博士了。該師兄對學曆向來不太在乎,加上在單位裡,因為是名牌大學的博士,經常受彆人排擠,窩著一肚子火。該師兄說,他打算去非洲清靜兩年,正好有個派駐任務,彆人都躲,他主動接了;不跟這幫鳥人鉤心鬥角、消磨生命了,煩也煩死了。初平陽把師兄的電話告訴易長安。長安說:“有人在你那邊說話,聽著像我媽。”“就在你家老屋。”“我爸是不是又跟你說他的《群芳譜》了?隨他說。要讓你幫忙找出版社,你答應著就完了。他真以為自己寫出經典了,非要在三聯、商務印書館和人文社出,那才配得上他的書。還不願意自費。他把版稅都想好了,就百分之十二吧,也不欺負人家出版社了。真有想象力。我快被他整瘋了。”“剛開始說,還沒深入。”初平陽說,“現在談的是尊嚴。”“是不是真理的尊嚴和意誌的尊嚴?”“就這兩個。聽上去來頭挺大。”易長安在香山腳下笑了。“老爺子開竅了。我跟他說,啥方法都可以用,隻要扛住了,堅決不搬。您不是整天把尊嚴掛在嘴上麼,好,咱們就捍衛一下尊嚴。弄一個子虛烏有的古人往那裡一放,就得給她讓路?憑什麼?還有事實和真理沒有?就跟他們耗,得保住咱們意誌的尊嚴。要不是擔心我媽心裡受傷害,我他媽早回去跟他們打官司了!”老爺子的理論支持原來是從兒子那裡來的。初平陽不得不感歎,易培卿的變化還有極為重要的一條被忽略了,那就是:他終於被兒子收拾利索了。這個家的一把手不再是易培卿,而是易長安。過去他喝酒、打老婆、訓斥兒子、搞女人;現在,除了喝酒,所有趾高氣揚的惡習全戒掉了,自然地戒掉或者被迫地戒掉,他已經習慣了沿著兒子指引的方向前進;就算唯一剩下的喝酒,他也依賴兒子,因為牛欄山二鍋頭隻能從北京來,花街上買不到。初平陽透過海棠的枝葉看易培卿,此刻他鬢發斑白,坐在一把舊藤椅上,有滋有味地喝著二鍋頭,老花鏡掛在鼻尖上,往嘴裡數生花生米。他的嫉妒和暴戾從眼角消失殆儘;他老得不得不慈祥了。這個年過六十的老男人,迎來了一個父親的黃昏。“伯伯和阿姨都挺好的。”“你說什麼,平陽?”“我說你爸你媽都挺好的。”“折騰一輩子,我爸他該消停了。”易長安說,“有一天早上洗臉,離開盥洗池的一瞬間,我在鏡子裡看見了我爸的臉。嚇我一跳。我走回去看,是我自己的臉;準確地說,我在我的臉上看見了我爸的表情。平陽你知道的,所有熟悉的人都說我長得像我媽。但那天早上我在我的臉上看見了我爸。所以我想,有些東西是任你怎麼掩藏和篡改都抹不掉的,那就順其自然。一把年紀了,他們想乾什麼就讓他們乾什麼吧。我把他鬥趴下了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的臉上有個父親,心裡一定也有,身上一定也有。我們身體裡都裝著一個父親,走到哪兒帶到哪兒,直到有一天他跳出來;然後我們可能會發現,我們最後也是那個父親。”易長安從來不缺表達上的才華,但這番話還是把初平陽給震了,尤其是在易培卿麵前。在初平陽看來,世上最不和諧的父子關係就在易家。多年來易長安像反對暴君和敵人一樣反對父親,幾乎到了凡是易培卿反對的他都接受、凡是易培卿接受的他都反對的地步;他願意做一切能讓易培卿跳起來的事。當年,易培卿讓他學理,他學了文;易培卿讓他到城裡教書,他去了鄉下;易培卿讓他考公務員當國家乾部,他跑到北京當了個辦假證的;易培卿讓他好好守著老婆過日子,他用鼻子笑了一聲,說:“你也配跟我說這個!”他把經手的每一個女人的照片都寄回家給他看。“行了,不說這個了。忘了問你,半晌不夜的你這會兒回花街乾嗎?”易長安問。然後初平陽聽見他在那邊說,“等一下,我在跟平陽打電話呢!”他重新轉向電話,“不好意思,惠惠叫我,咋咋呼呼的。”他和女朋友在一起。“忙你的,家裡放心好了。我回來收拾一下,把房子賣了;上次跟你說過,想出去念幾年書。”“那啥耶路撒冷?槍林彈雨的,還真打算去啊?你賣哪兒的房子?”“大和堂啊。沒那麼嚴重,那麼多人還不好好的。”“大和堂要賣?等一下,”易長安說,他的嘴離開手機,扯起嗓子喊林惠惠,讓她回來,“平陽,彆賣了,大和堂歸我,價錢你說多少就多少。”“你也來救濟我呀?”“救什麼濟!我真的想要。需要救濟也沒問題,多少你說話。”“救濟就免了。房子賣了足夠。不過,楊傑定下了。”“他湊什麼熱鬨?用大和堂養二奶?”“他沒你花。”初平陽說這話還是壓低了聲音,擔心被易培卿老兩口聽見,“他說做生意。我也搞不懂他做什麼生意。”“在石碼頭上做水晶生意?”易長安沉默了幾秒鐘,“風光帶整起來,倒也不是不可以,但目前基本上還是瞎起哄。這事你彆管了,我跟他說。我還真有點急用。”初平陽想不通他有什麼急用。易長安一年前已經在南大街買了一套兩百四十平米的大房子,複式,父母住樓下,他帶某個女人從北京偶爾回來,住樓上。現在隻有他媽一個人住,易培卿為了防守陣地,堅決不從老屋挪窩。易長安他媽說,幸虧那貓整天跟著自己,要不那麼大房子就一個老太太住,聽見自己咳嗽的回響都覺得瘮得慌。“你知道我現在乾什麼?來香山看房子。”易長安說,“我得找個地方把林惠惠弄安穩了,省得她想起來就跟我彆扭,今天給你整一出,明天又給你整一出。沒有比大和堂更合適的地方了,找點生意啥的讓她做,就老實了。”“是不是有人要造反?嘿嘿。”初平陽猜可能是某些紅顏成了禍水。“造反倒沒有,但惠惠她老想鎮壓。”易長安說,“彆跟老頭老太太說啊,他們降壓藥吃完了。就這麼說,我不跟老頭老太太通話了,替我帶個好。晚上我打過去。我找楊傑去。”初平陽掛了電話,告訴易培卿,長安有點急事,讓他帶個好。易培卿說:“什麼事急成那樣,連句話都沒時間跟他媽說?”“掙錢的事唄!”初醫生老婆說,“培卿,你這兒子算養值了。我估摸一圈,四條街就長安最能掙錢。”易長安的母親說:“妹子,快彆說掙錢,我這心裡就沒踏實過。長安要有平陽一半就好了,咱們家怎麼就沒有個像樣的讀書人呢?”易培卿咳嗽兩聲,聲音裡有老年人的書卷氣。“平陽,咱們說咱們的。尊嚴。”如果不是因為跟易培卿講話必須打起精神、拿出足夠的謙恭和耐心,初平陽倒是願意領教接下來的兩個尊嚴。易培卿開始囉唆了,車軲轆話轉著圈說,初平陽隻能讓自己耐心點,再耐心點,然後在適當的時候點頭表示高度讚成。易培卿要捍衛一個真理。假如存在一個翠寶寶,即使此人活在先秦,他也認了,但現在所有的資料證明她隻是一個民間傳說。他找到翠寶寶最早的出處源於明末的一本富家子弟的八卦談話錄裡,在那本極為冷僻的線裝書中,三十八歲的二少爺喝醉了,跟記錄他言行的門客兼秘書說:長春苑有妓翠寶寶者,容豔,肉白,性子烈。文後,門客兼秘書又注:翠寶寶疑為崔寶寶。該二少爺倒是生活在運河邊上,不過已經遠在河北境內了。而且這個二少爺的談話多在頭腦不清醒的狀態下進行,他的段子和八卦往往前後打架。果然,此書的倒數第八頁中,門客兼秘書又記:少爺與友人馮某冬日溫酒,馮某問及翠寶寶(崔寶寶),少爺如夢方醒,反問道,此何人也?剛剛出現的翠寶寶又在同一本書中消失了。易培卿曆數他所讀過的資料,與“翠、崔、寶、寶寶、妓”這幾個關鍵詞中任何兩個沾上邊的女人都算上,一共六百九十二個,再和運河掛上鉤,隻有兩個:一個就是二少爺的談話錄;另一個是淮海史誌辦編的一本民間故事大全,1984年出版,一則傳說題為《名妓翠寶寶舍身取義》,采寫者注明該故事來源於一個耄耋之年的老漁民。其他所有關於翠寶寶的消息都來自民間的口耳相傳,關於她的故事漏洞百出、前後打架,她仿佛活在所有時間裡,什麼事情都做過。“傳說我不反對,虛構我也不反對,以訛傳訛我還不反對,”易培卿張開十指,揮動兩隻手,“但我堅決反對把傳說九*九*藏*書*網、虛構和以訛傳訛坐實,而且是以行政乾預和如此隆重的方式。這是明目張膽地無視真理和事實,是偽造曆史!在我們眼皮底下肆無忌憚地把曆史變成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就算不上綱上線,它起碼是在篡改花街!我們沒法規劃花街的未來,我們總能替老祖宗保住花街的曆史吧?真理必須捍衛,曆史也必須捍衛,平陽你說是不是?所以你伯伯我很生氣——現在咱爺兒倆談另外一個問題:意誌的尊嚴。”關於這個尊嚴,易長安在電話裡已經簡潔通俗地解釋過了:耗就耗到底;站直了,彆趴下。易培卿對這個問題的解釋比兒子更具學理性,他老想往宏大和高尚的層麵上繞,越繞就越囉唆。要用無數的小補丁把大而無當的想法包裹嚴實,以免四處漏風,確實有點費事。他把這個上升到公民的權利,上升到財產的私有權神聖不可侵犯,上升到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榮譽。“這是全中國老百姓麵臨的共同問題:拆遷,你要給我一個心悅誠服的理由。”易培卿說,“譚嗣同說: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這詩寫得好!花街上如果真有拆遷釘子戶,就從我易培卿開始!挺住,意味著一切!”他把“易培卿”三個字說得很重,那隻叫易培卿的貓以為在叫它,停下推紙團的遊戲,在海棠樹下對著這邊叫了兩聲。易長安的母親在門樓底下說:“易培卿,你又玩紙團!”接著易培卿喝了一口酒,抹一下嘴,小聲說:“平陽,你說我必須得挺下去吧?現在要認輸了,我這老臉往哪兒擱呢?太沒麵子了。”初平陽差點笑出來,最後這句才是他最日常的困境:騎虎難下了。就算沒有那些莊嚴正大的理由,他也得逼著自己耗下去,他丟不起那個人。一玻璃杯二鍋頭至少三兩五,易培卿喝完了,還要再倒,初平陽勸住。易培卿說,不喝也好,進屋抱了兩大摞稿紙過來,八百個空格的稿紙每一頁都寫滿了字。三十萬字應當不成問題。易培卿謹慎地翻動給初平陽看,一邊翻一邊將該頁上的好句子念給初平陽聽。他一筆一畫地寫出來的,抱著填補中國文學和娼妓文化研究的空白的巨大願望。很多句子聽上去都挺好,信息量也大,第一本稿紙翻完時初平陽已經聽到八個陌生的名字,她們分彆活在戰國、兩漢、南朝、唐和後周。易培卿耐心地為初平陽翻了十二本,累得直喘粗氣,重新坐正到藤椅上時,開始抱怨出版社有眼無珠。他已經從最初的三聯、商務和人文社的範圍拓展開去,隻要是口碑好的出版社,哪怕是一家省級的,他也不是不可以考慮;版稅也可以商量,不必非要達到百分之十二,百分之十一、百分之十也可以嘛;退一萬步說,如果出版社真能慧眼識珠,看到它的價值,一次性稿費付清也不是就一定不行,但是,可但是,但可是——“我絕對不接受自費出版,也不接受作者包銷,”易培卿相當嚴肅地戴上眼鏡又拿下,“這是對我的侮辱。不是對我易培卿的侮辱,而是對《群芳譜》的侮辱。早晚學術界和文學界會發現它的價值!除了《紅樓夢》,我還沒有看到哪本書像我這本一樣,寫出了那麼多鮮活的女性形象。”他的後背離開藤椅,把花白的腦袋伸到初平陽麵前,“我想儘快把它出出來,我還有一部書要寫。”這倒出乎初平陽意料。還以為他是無心插柳、水到渠成地寫了本書,現在竟列出了自覺的寫作計劃。他明白易培卿的意思,主動承諾回到北京後跟出版界的朋友聯係,看能不能“保質保量”地把《群芳譜》給出版了。長輩們有求於人經常是這樣,說一半留一半,你得把頭腦放靈光點兒,主動請纓,搞得像你求著他給你一個表現的機會。易培卿對初平陽的回答很滿意,他拍著他的肩膀說:“平陽,伯伯看著你長大的。你真是長大了。”初平陽笑笑,感謝長輩們的關愛。他對他的下一部書有些好奇:“易伯伯,您是說,還要寫《群芳譜2》?”“隻有準備不足的作家才那麼乾。我要寫《花街傳》,大綱我都拉好了,初步規劃六十萬字,分三卷。”初平陽抽了一口氣,六十萬字,全寫在八百字一頁的稿紙上,放在屋裡得占多大的地方啊。“平陽,在你們文學界,大器晚成的作家都多大成名的?”“易伯伯,我在界外。不過就我所知,蘇老泉成名就晚,就是蘇軾他爹。葡萄牙有個大作家叫若澤·薩拉馬戈,六十歲才成名,又過了十六年,獲了諾貝爾文學獎。”易培卿揪著下巴上一根沒有剃乾淨的白胡子,緩慢地點頭:“七十六歲。嗯,嗯,還來得及。”易長安的母親突然喊:“培卿!易培卿!”易培卿和那隻貓同時豎起耳朵。初平陽看見門樓外的夕陽光線中站著幾個人。隔壁的紀念館依然叮叮當當在響,腳手架上有人在喊,地上的工人在接應,還有人齊聲喊著嗨喲嗨喲的號子;工人為趕工在加班。因為聊天,作為背景的勞作之聲經常被他們忽略,現在每一點聲音都很清晰,仿佛紀念館已經提前把他們的院子囊括進去了。易培卿瞥一眼門樓外,把後背靠在藤椅上,坐得更深了,蹺起二郎腿開始看稿子。初平陽慢慢站起來,他想,站在中間偏左的那個留著披肩卷發的女人這麼眼熟。那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顯然也看見了他,先把手對他舉起來,然後才猶豫但又熱烈地叫出他的名字:“你是,初——平陽!”初平陽看見她下巴上的那顆黑痣,大小和位置都對,確認自己的判斷沒錯。“齊蘇紅!呂冬呢?”他們倆的熱情招呼讓氣氛有所緩和。初平陽走到門樓前,易長安的母親也不再像剛才那樣死死地把住大門。五個人,四男一女。齊蘇紅向站在中間靠前的禿頂男人說:“魯局,這就是大才子初平陽,原來在師範大學教書,現在是北大的博士。”姓魯的禿頂男人是市文化局的副局長,一張嘴露出一口黑牙,他的笑聲裡都有一股濃重的中華煙的味道。初平陽搞不清一個地級市的文化局副局長是副處還是副廳級彆,但局長的笑聲之爽朗和開闊,完全是副部級以上乾部才有的高屋建瓴。初平陽覺得如果不看他的頭臉和牙齒,此人可以給《西遊記》電視劇裡的佛祖如來配音。如果這種寬洪的笑聲並非與生俱來,或者隻是代表身份的假聲,那更能說明此人極具表演才華,適合做配音演員。魯局長握著初平陽的手說:“久仰大名,果然後生可畏。淮海的希望就寄托在你們身上了!”他的手肉肉的,厚實得像長老了的大絲瓜。初平陽握一下趕緊鬆開。另外的三個男人分彆是城建局的房主任、文化局的顧科長、沿河風光帶管委會的宣傳乾事小劉。初平陽被迫和他們一一握手。最後,魯局長說:“小齊,你得向咱們北京來的領導自我介紹一下啊。我代勞吧。初博士,這是咱們沿河風光帶管委會的齊副主任,省裡的三八紅旗手,勞動模範。彆看隻是個管委會,級彆可不低啊。”初平陽說:“齊主任。”“平陽,自家人就彆搞那一套了。”齊蘇紅說,“過會兒再說呂冬。現在領導下來現場辦公,為易家拆遷的事。”易培卿坐在藤椅裡頭也不抬,說:“國家總理來了也不好使。兩個字:免談。”魯局長、房主任、齊副主任走進院子,宣傳乾事小劉和文化局的顧科長走在後麵。顧科長繞過小劉走到初平陽邊上,說:“初博士,還記得我吧?給你打過電話,約你寫翠寶寶的文章。”原來是那個顧科長,怪不得一聽他說話就有想把他舌頭捋直了的衝動。你可以說不好普通話,但也沒必要把普通話說得這麼難聽啊。魯局長坐到初平陽的椅子上,給對麵的易培卿遞上一根中華煙。易培卿擺擺手,戒了。魯局長又高屋建瓴地笑了,說:“這煙不是假的,放心抽。就當給老弟我一個麵子。”易培卿接過了,顧科長要上去給易培卿點火,魯局長一揮手,親自點。“還有牛欄山二鍋頭啊。這酒好,我也愛喝。要我說,二鍋頭未必就沒有茅台好喝。”易培卿說:“那好啊,我用二鍋頭跟你換茅台。”“沒問題,一句話。”魯局長說,斜靠著椅背,一點都不像談公事的樣子,“我那點工資,一年也就能喝上兩三瓶茅台,以後它們全歸你了。”以兩個談酒的老同誌為中心,外麵站了一圈,都不吭聲,聽他們接著談文學。魯局長看到了《群芳譜》的手稿,第一頁沒翻完就開始說好。花街真是藏龍臥虎啊,年輕的有初平陽這樣的才子,老同誌裡,竟然也出了位大作家,到底是底蘊豐厚的寶地。這《群芳譜》裡有咱們的翠寶寶嗎?“我隻寫有的人,沒有的人我不寫。”易培卿說,“我不能給曆史造假。”魯局長說:“我很佩服老哥實事求是的精神。不過話又說回來,翠寶寶可能無法證實,但也無法證偽吧?曆史是人民創造的,民間傳說中的翠寶寶活靈活現,那就說明不會是空穴來風。在這一點上,我是充分尊重和相信人民的。”“我不是人民?為什麼不相信我?為什麼不尊重我作為人民不願搬家的權利?”“今天我來,就是跟老哥交交心,談談這個問題。”魯局長說,對下屬們揮揮手,“你們不必陪著我們老哥倆聊,該乾什麼乾什麼去。”大家散了。齊蘇紅對初平陽說,她先陪房主任和顧科長他們看看紀念館的進度,一會兒過來說話。初平陽送他們出門樓,他媽拉住他衣角,這女的真是你朋友?當然,呂冬老婆。呂冬你忘了?我朋友和同事,很多年前就認識的。初醫生老婆想起來了。哦,和舒袖一個院子裡的。既然是朋友,那還是說一聲好。“一會兒她過來,問問她是不是最近不舒服,”初醫生老婆說,“氣色不對。”初平陽沒看出齊蘇紅哪地方氣色出了問題。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就這樣,永遠一副女強人的架勢,精力無比充沛,工作狂,能把生活中的每一根草都擺放到它應該在的地方。當年很多師大的男同事都羨慕呂冬,人家找老婆隻能找一個,你找了仨,一個老婆,外加一個媽和一個生活秘書,呂冬你真是賺大發了。那時候齊蘇紅比現在年輕和瘦一點,但現在顯然更乾練,眉眼間的風光那麼一流轉,你就知道她對這世界了然於胸。下巴上的那顆痣沒變,還在毛澤東那顆肉瘤相反的位置上,這也是朋友們說她有經緯之才的原因之一,有領袖相。據說她祖輩世居湖南,到祖父一輩因為戰亂,背井離鄉走水路來到淮海,從此紮下根來。越發覺得齊蘇紅非同尋常。心還在繼續交。從門樓底下看過去,易培卿和魯局長都心平氣和,偶爾還有笑聲。魯局長給易培卿點煙,兩個腦袋往一塊湊,如同一對失散多年的好兄弟。初平陽坐在石墩子上,聽兩個母親相互誇對方的孩子。花街的這條青石板路走了幾百年,石頭被磨得油亮,他想象無數透明的腳印疊加在這條路上,究竟有多少雙腳、多少雙鞋呢。在腳步踩不到的邊邊角角,苔蘚在生長。叮叮當當的聲音還在,在這聲音裡,飄浮著五月初的槐花的甜香味。出門的多年裡,他也有鄉愁,也常想起花街的人和事,但轉個身也就過去了;隻有在文字、圖像中看見運河、青苔和石板路的時候,一個結結實實的花街才會占據整個大腦,有時候像一根悶棍把自己打暈,這時候他才不得不承認,自己和花街的確是有扯不斷的關係的。他低下頭,在石頭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母親們第一千零一次重複他們對孩子的誇讚。在他的印象裡,隨便兩個母親在一起,最重要的話題就是說孩子,表揚和相互表揚。易長安的母親說,看平陽多文靜,我要有個閨女,死活也得讓平陽娶了;要被彆人招了女婿,那我得多心疼啊。初平陽在心裡笑,沒見過這麼彆致地誇人的。齊蘇紅他們看過了紀念館,又繞著斜教堂轉了幾圈,四個人走過來。初平陽給齊蘇紅介紹,這是我媽。齊蘇紅上前攙住初醫生老婆的左胳膊,說阿姨好,來花街很多次了,每次來都想去看您和初叔叔,又怕冒昧,就拖了下來,真是該死。初醫生老婆拍著齊蘇紅的手說,這樣見著了也挺好。她對初平陽使了個眼色。初平陽說:“蘇紅,工作很忙吧?我媽剛剛還說,你得注意休息,彆太累著。”“阿姨您看出來了?”齊蘇紅又把初醫生老婆的胳膊抱了抱,“最近我是有點兒不舒服呢。”“說說。”“阿姨,我總做噩夢。三天兩頭做,夢也大同小異。老夢見從右手手心開始,”她抽回胳膊,把右手手掌心攤開,左手比畫著,“出現一條黑線,然後往胳膊和身上繞,就這麼繞,一直繞回到左手手心為止。開始我覺得那隻是一條黑線,後來我在夢裡仔細看,那黑線竟是由從皮膚裡滲出來的黑芝麻一樣大小的東西排列成的。看著都瘮得慌。我婆婆說,可能是體內的寒氣淤積所致,也不知道真假。正打算方便的時候請初叔叔給號個脈,診斷一下呢。”初醫生老婆把她拉到一邊,說:“到海棠樹底下,我給你試試。”她們倆斜穿過院子到了東南角。初平陽看見母親的手掌平攤在齊蘇紅的後背上(其實沒有碰到她的身體,中間隔了兩到三厘米),沿順時針方向一點點轉圈,圈子越轉越大,直到把整個後背都覆蓋一遍,然後她從齊蘇紅的兩個大臂往小臂和手上漸次驅趕。前後大概八分鐘。初平陽聽見母親在叫自己。他走過去。母親先拿起齊蘇紅的左手,讓她五指張開。母親說:“打火機。”初平陽遞上去。此刻母親一臉的汗。她把左手壓在齊蘇紅左手的上方,右手對著齊蘇紅的大拇指摁動打火機。初平陽當時就呆了,齊蘇紅的大拇指裡衝出一道幽藍的火苗,五秒鐘左右火勢減弱,直到消失。接著是食指、中指、無名指和小指。每一根指尖都噴出一道藍火苗。然後是右手,相同的程序和做法。齊蘇紅顯然也嚇呆了,她隻在武俠裡讀到過,大理國的國王高僧修煉出一種武功叫一陽指,能夠使出六脈神劍,就是這樣從指尖裡發出劍氣一般的功力來;她還讀過高手解酒解毒,通過豐厚的內力將酒或者毒從指尖裡逼出來;除此之外,她就隻知道指甲能從那地方往外生長、手指頭破了或者被削掉了指尖會噴出血了。現在她親眼看見自己的指尖噴出藍色的小火苗,像氧氣焊,相當詭異。初平陽也想到了那些武俠。母親把打火機遞給他時,他也才逐漸回過神來。幾年不見,母親神秘的招數好像更多了。初醫生老婆說:“平常多活動。多和家人在一起。少生氣少發火,慢慢就會好一些。”齊蘇紅連忙感謝,搖晃幾下身體,果然覺得輕鬆許多。交心的聲音突然放大了。易培卿從藤椅上站起來。魯局長說:“房主任、齊主任,你們過來一下。”看樣子還是沒談攏。初醫生老婆看著齊蘇紅的背影,憂心忡忡地對兒子說:“你這個朋友,寒氣重倒次要,要命的是她戾氣重,隻用我這法子調理是沒法根除的。這是性格上的問題,心病,還得讓呂冬多幫幫,自家人才是最好的醫生。”這番話初平陽完全聽不懂,他不知道那藍色的小火苗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一點就著,他真擔心燒著齊蘇紅。站著的易培卿又坐下了,他在自己眼前把兩隻手像蒲扇一樣搖,扯著嗓門說:“不搬,堅決不搬!你們把我埋在這裡吧!”所有人都圍到他們跟前。魯局長坐著,臉色已經相當不好看了,微笑早變了形,像剪好了臨時貼在臉上的,因為倉促貼錯了位置;左手手指不停地敲擊桌麵,他希望用這種方式讓自己平靜下來。“不搬。不搬。”他說,“好。”然後站起來,“小顧,你們幾位先起草一個報告,我審定後上報給佟局長和市領導,準備拆教堂。”“真拆啊?”顧科長說,“那是文物。”“就是個市級文物保護單位,”魯局長說,“不拆早晚也得倒掉,都歪成了那樣了。沒辦法。就這樣吧。”“教堂不能拆。”初平陽說。所有人都看他。魯局長笑笑說:“你倒給我說說,為什麼不能拆?是整個淮海市的發展和五年規劃重要,還是一座荒廢的危房重要?”“反正不能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都是文化人,知道每一處文物要是沒了就不會再有了。”魯局長走過去拍初平陽的肩膀,“可是沒辦法,上麵的指示我們都得服從。紀念館的二期工程眼見著要上馬。走吧,讓易老哥好好寫作。”他跟初平陽握了手,也勉為其難地跟易培卿握了手。一行人向門外走。“要拆什麼時候拆?”初平陽在身後問。城建局房主任回頭答:“報告批了就拆。一周吧。”初平陽覺得自己有點亂,儘管站在原地沒動,已經覺得自己在轉圈子了。這幾年每次遇到重大的事情,他站在原地或者坐著不動時,總感覺還有一個自己正在他待的地方像拉磨的毛驢一樣不停地轉圈子。齊蘇紅出了院子又回來,和初醫生老婆告了彆。然後走到初平陽旁邊,說:“忘了跟你說,呂冬他,進三院了。聽說你們家的房子要賣?”“你說什麼?”“我說你回來真的要賣房子?”“我是說,你剛才說呂冬怎麼了?”“進精神病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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