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袖(1 / 1)

耶路撒冷 徐則臣 10792 字 2天前

晚上十點,初平陽去了南大街的“地球村網吧”,把專欄給小白發過去。花街上一大半人都睡了,隻有店鋪和路燈還發出光。初平陽一陣疾走,他在“地球村網吧”待了四十五分鐘,發了郵件,用英文回複了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塞繆爾教授的郵件,在鳳凰網上匆忙瀏覽了一會兒新聞,然後付了網費。待不下去。“地球村”在一個五十平方米的大房子裡,台式電腦擺得密密麻麻,每台電腦前都坐著一個或者兩個人,大部分中學生的樣子,穿著怪異,發型和頭發的顏色也稀奇古怪,戴著耳機打遊戲或者看電影。初平陽在緊裡麵拐角處找到一台空閒電腦,旁邊是一對年輕人,骨感的男孩和女孩。他們正在看的電影涉嫌情色,屏幕裡一個後背綴滿油汗的寬肩膀男人伏在一個光溜溜的女人身上,金發女人把兩條腿像手銬一樣鎖在男人的腰上。男孩和女孩戴同一副耳機,右耳塞在男孩的左耳朵裡,左耳塞在女孩的右耳朵裡。初平陽看見男孩和女孩的手分彆在對方的衣服裡蠕動。他們根本不搭理身邊是不是多了一個人。黏稠的汗味、腳臭味、荷爾蒙味、煙味、酒味、口臭味、酸腐的打嗝味、劣質化妝品味、屁味,以及眾多初平陽找不到來路的氣味,這就是“地球村”。鳳凰網的新聞顯示,這個世界同樣亂七八糟。管理員坐在吧台的電腦前昏昏欲睡,初平陽把一小時的費用放到他麵前,趕緊拉開門。不滿一小時按一小時計費。外麵的空氣依然很好。故鄉最讓他懷念的人和事裡,好空氣是其一。除了和陌生的網吧管理員說過兩個字“上網”,在“地球村”裡他一聲沒吭,但他從網吧出來之後,第二天四條街都知道,大和堂的初平陽從北京回來了,要賣房子。當然這也是後話。現在,夜晚十一點剛過的故鄉空氣潮濕,他點上一根煙,天上沒有星星,煙霧帶出了他肺裡的濁氣。他開始往回走。從南大街往花街走,十字路口處,他在一棟四層建築的玻璃櫥窗上看見了自己。這家品牌鞋店的櫥窗裡,擺滿了各種款式的男女鞋,在鞋子中間,在鞋子之上,黑暗的玻璃如同鏡子浮現出初平陽的臉。確切地說,他看見了自己的兩隻耳朵。三年半來,他每次照鏡子總是先看見自己的耳朵,然後才是五官和整個腦袋。即便在黑暗的鏡子裡,也可以看出他的耳朵有很好的弧度,形狀和構造曲折精巧,該挺拔的地方挺拔,該溫厚的地方溫厚,既不喧囂張揚地去招風,也不貧薄小氣、拘謹地貼住腦袋;他的耳垂圓潤豐厚,相書上說,該耳有福。但初平陽對此並不關心,他看好自己耳垂的原因是,舒袖說:“看見這對耳垂我就心安。”舒袖是他前女朋友。他的耳朵是舒袖表達兩人情愛的信物,他們不在一起的時候,舒袖就說:想你的耳朵。後來,舒袖從他們租住的未名湖邊的小屋裡搬走,一個人返回故鄉嫁了人,結婚的前一天晚上,她給初平陽寫了一條沒發出去的短信:想你的耳朵和未名湖。寫完後刪掉了。他們戀愛不久,舒袖就把他的耳朵掛在嘴上。有天晚上,那時候初平陽還在淮海師範大學教授西方美學,在他的單身宿舍,在床上,窗外的燈光照進五樓的黑夜,他看見舒袖撐起上半身,一張臉懸在他麵前。“你乾嗎?”舒袖摩挲著他的兩隻耳朵說:“我想吃掉你的耳朵。”“又不是豬耳朵,不好吃。”“一定很好吃。”舒袖說,頭發披散下來,聲音和氣息一下子充滿了情欲意味,“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的耳朵。”“好,讓你吃。”他胳膊一撐翻到她身上。後來,黑夜平息,舒袖摸著他潮濕的耳垂說:“我怎麼就喜歡上你了呢?我還以為你有多帥,你看看這張臉,眼睛不大,鼻子不高,嘴倒不小,下麵的牙齒也沒長齊。”“那怎麼又喜歡了呢?”“耳朵。”她像複仇一樣揪住了它們,“我喜歡你的耳朵。”然後一口咬住了右邊的那隻。在他覺得耳朵可能要流血之前,她鬆開嘴,說:“平陽,我決定了,你辭職我也辭,和你一起去北京。”那時候初平陽實在忍受不了師範大學的生活,決定辭去教職到北大去考博士。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就算你要念博士,就算你不願在這裡教書,那也可以考上以後再辭職。工作如此難找,好工作更難找,真是瘋了。父母發動了能夠說得上話的任何人,他姐姐初平秋,他的朋友楊傑、易長安,他的同事呂冬,他的女朋友舒袖,他的那時候尚未去世的外公外婆,每個人都苦口婆心,大道理加起來可以編多卷本的《勸慰寶典》,都沒用。他鐵了心要走,多一天都待不下去。他可以教書,每天的課排得滿滿的都沒問題,但他就是不願意繼續兼任係裡的輔導員。中文係有九百八十二個學生,吃喝拉撒睡再加上日常學習和管理,完全可以想象這近千號人的雜事有多大的一攤。丟了飯卡要找你,衣服晾沒了要找你,練字的毛邊紙被人偷偷拿走擦屁股了要找你,班費開支要找你,選舉一個小組長要找你,遲到早退要找你,自行車放錯了地方要找你,教材缺了一頁要找你,同學打架要找你,和兄弟係科足球聯誼賽對方啦啦隊罵粗話要找你,女學生第一次接到匿名情書要找你,男同學揍了情敵也要找你——這還都是學生的事。學校領導和老師們那頭的事更多:領導開會要找你,布置任務要找你,找人打掃衛生要找你,給學術講座湊人頭要找你,某學生無故曠課任課老師要找你,不守紀律課堂搗亂要找你,作業不交要找你,臨時調課要找你,突然想出來的課後作業通知要找你,學生課堂上暈倒了要找你,係領導被學校領導批評了撒氣泄火要找你,係科工作計劃的撰寫要找你,學生工作學期總結、年度總結要找你,領導寫發言稿要找你,係裡信息查詢要找你,教室更換要找你,開會音響設備的租借要找你,教師之間和家庭內部出現矛盾糾紛要找你,陪領導和顯赫的家長喝酒吃飯要找你,等等等等。隻要是一個人可能出現的事,隻要是一個係科可能出現的事,隻要是一所大學可能出現的事,包括那些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事,這所大學中文係的輔導員都可能遇到,而且必然能遇到。從早上睜開眼,到半夜終於能在自己的小床上安靜地躺下來,這一天又一天,初平陽覺得自己是在沼澤地裡永無儘頭地跋涉,他經常在夢裡看見自己長變了樣,高雅的時候是絕望的西緒福斯,通俗的時候是個疲憊的老媽子。初平陽剛畢業進來時,係裡還有一個輔導員,開學半個月,四十二歲的女輔導員病了,什麼病醫生也說不清楚,但休養是必須的,如果不累應該問題不大,若勞累肯定每況愈下。輔導員的工作怎麼可能不累呢?她請假休息了。係領導不知道她啥時候能夠回到崗位,又不願意隨便增加輔導員崗位,養活現在的教職員工已經夠他們受的了,隻能拿年輕教師開刀。初平陽新來的,看上去身體也經得住折騰,就你了。初平陽坐在係主任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提著半個屁股謹慎地說:“我想認真地把書教好。”“沒問題,你隻管好好教。”係主任說,一邊往自己的煙鬥裡塞香煙。他把煙點上,煙鬥在嘴的前方下降再升起,白色的煙卷如同身材姣好的舞女,煙霧嫋嫋,係主任的所有牙,包括依然健在的智齒都是黑的,像北大荒的土地一樣充滿質感,在這個前知青灰暗的麵孔前,那舞女甩動愁腸百轉的長袖子。“你可以教得和方鴻漸一樣好。”他是“錢學專家”,以擅長給《圍城》作注聞名。“我的意思是,主任,我隻想教書。”“在我看來,不存在隻能教書的好大學老師。”“可是——”“沒有‘可是’。我的中文係沒這個詞,”係主任說。舞女的袖子越來越長,越來越大,袖子背後主任的臉像窗外的陰天,雷聲從遙遠的地方正往這個城市趕。“初老師,你可能不知道,我隻喜歡遞進,不喜歡轉折。”“那,我得兼職多久?”“丁老師上班的時候。”丁老師,女,四十二歲,離異,得了一種不知名的病,已經開始在家休養。初平陽想起剛進係裡時看見的丁老師,如果忽略她灰白的長頭發,不論從前麵看還是從後麵看,他都以為那是一個枯瘦的男人。多年煩瑣忙碌的輔導員工作模糊了她的性彆。有一天她和剛下課的老師開玩笑:“隻有我女兒叫我‘媽媽’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我是個女的。”老師們都笑了,初平陽沒笑。他在想,如此樂觀的人老天為什麼要讓她生怪病呢,不公平。她在多麼努力地生活啊。雷聲奔跑的速度極快,因為閃電已經到了學校裡。二十五歲的初平陽看見一道紅色的霹靂劃過中文係樓前的天空,仿佛天空突然分裂,傷口紅豔灼灼。主任辦公室的窗戶不夠大,初平陽的視野受限,但憑感覺,他知道這道閃電一定很長,長得足以橫穿整個校園。一道閃電最短的也有一百米,長的可達數千米。數千米有多漫長?他坐在係主任對麵一下子很難恢複對數字的明確概念。他覺得空氣中熱了一下。閃電的溫度在攝氏一萬七千度至兩萬八千度不等,相當於太陽表麵溫度的三到五倍。“困難係裡都明白,”係主任等哢嚓嚓的霹靂聲過去,用手指直接掐滅煙頭,“我和係裡的其他領導商量過了,你就辛苦一點,挑個頭,呂冬老師做副手,配合你工作。就這樣吧,要下雨了。”主任站起來,咳嗽一聲,呼吸道裡的痰像又一聲雷在遊蕩。初平陽隻能從了。他備課、教書,奔波在輔導員的崗位上。一年零八個月。在初平陽不到二十七年的人生裡,時間的流逝從未如此緩慢,他覺得二十個月占據了他的半生,生命漫長得讓人厭煩。他缺少處理亂哄哄的生活的能力,每天他隻能專心做好最多三件事,多一件都亂,對他都是折磨;他總是學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學不會敷衍塞責。如果一萬件事放在麵前,他最後得把自己扯碎成一萬份。他羨慕那些麵對一萬件事隻取三件施以專心的人,他想不通剩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七件,他們是如何漫不經心地處理好的。在這二十個月,他咬著牙支離破碎地活著,每一秒裡都充滿了厭煩、絕望和恐懼。他為自己窮於應付自責,為忙於瑣事疏於備課自責,為自己把寶貴的時光浪費在各種毫無意義的形式主義上自責。辭職以後他幾乎不喝酒,聽見喝大酒就怕,在輔導員的位子上他喝怕了。他要陪各種領導和權貴喝,這是工作。領導們說:小初,我意思,你乾掉。他覺得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眼淚,每喝下一杯他就增加一分悲傷,每喝過一次他就積累一重絕望,直到他把無以複加的悲傷和絕望全部吐到洗手間,然後找個沒人的地方失聲痛哭。彆人以為他痛哭是醉酒的一種怪異的表現,其實他是難受,難受得不可自持。他要感謝呂冬,很久以前他們就是朋友。一年零八個月裡,呂冬幫他做了不少事。同時他也覺得十分對不住這個朋友和同事一一他辭職之後,呂冬被迫擔負了他的角色,而且沒有另外一個呂冬來幫忙。那時候,呂冬教中文係的寫作和其他係科的大學語文,他比初平陽還要沉默,比初平陽更不擅長應付繁雜淩亂的生活。在中文係的同事們看來,呂冬老師隻是一個影子:兩腳出了教室的門,話立馬就少了;開會坐在最後,從不發言;進閱覽室他偏安一隅。他生就一張憂鬱和靦腆的臉,輔導員的工作讓他那張臉雪上加霜。去年三月,初平陽在北大見到一個來參加學術會議的同事,問及呂冬,同事說,呂冬啊,頭腦出了點毛病。初平陽唰地出了一身冷汗。輔導員生活進入一年零七個半月時,初平陽在為是否辭職做最後的考慮。他又一次想到中性的丁老師。那個周五,舒袖從實驗中學的講台上下來,直接來到初平陽的宿舍。他們照例先乾壞事,初平陽的表現不是很好。兩人倚在床頭看二手電視裡轉播的一場足球賽,國家隊對韓國隊,國足上半場踢得就很難看,下半場更慘不忍睹。初平陽問舒袖:“你覺得我還是個男人嗎?”國足又丟了一個球。“基本算是吧,”舒袖說,“好賴挺過了上半場。”初平陽悲哀地笑了。舒袖及時發現了這一點,她把初平陽的腦袋攬進自己的懷裡,小聲在他耳邊說:“寶寶,你當然是。你是最棒的男人。你的耳朵還在呢。”“辭職!”“嗯,辭!”舒袖說,“咱們不讓自己不高興。”上完那學年最後的二十三天課,初平陽遞交了辭職信。舒袖也辭掉了實驗中學的教職。八月初,兩人一起去了北京。一年零四個月後,舒袖返回淮海;回到故鄉,基本上意味著兩人分手了。她給他的最後一條手機短信裡,第一句是這樣寫的:“——想你的耳朵和未名湖。”初平陽坐在湖邊簡陋的小屋裡反反複複地看那條短消息,直到確信舒袖再也不會回來。他把鏡子從寫字桌上拿到麵前,有生以來頭一次,在鏡子裡最先看見的是兩隻耳朵。從此以後,這個視覺選擇上的怪現象不曾改變過。對所有鏡子來說,總是先映照出他的耳朵,然後再出現腦袋和五官,接著是身體的其他部分以及背景。因為舒袖,鏡像打破了共時性規律,有了層次和步驟。“不管你什麼時候回來,”在那條短信的第二句,舒袖寫道,“都要讓我知道。”第二句也是最後一句。這條短信是三年前的,初平陽沒有回複過,因為三年裡他一次也沒有回來。十字路口空無一人,他站在品牌鞋店的玻璃櫥窗前,猶豫是否要告訴舒袖。站著不動從來都做不出好決定,他開始往花街上走,低頭看著腳尖,好像那決定在路上,小心彆讓自己踩沒了。到了藍麻子豆腐店門口,他決定發一條短信,共四個字:“——我回來了。”走到石碼頭也沒有回音,初平陽有種失落的放鬆。他告訴她了,但她沒回。也許沒收到;也可能早換了手機號;也許早就刪掉了他的號,根本不知道是哪個瘋子大半夜的發這種莫名其妙的短信;或者,手機早關了,那就等明天再說。反正他告訴了。他有一種逃兵般的慶幸。進了家門,父母都在等他。母親知道兒子有開夜車的習慣,用家裡所剩不多的黃芪和紅棗熬了一瓦罐湯,補氣,增加免疫力的。她盛好了端給初平陽,要看著兒子喝下去才放心。剛喝一半,手機響了,短信提示聲是隻蛐蛐在叫;初平陽的手抖了一下,幸虧碗裡隻剩下了一半。他提醒自己把碗端牢靠。“誰啊?半夜三更還來短信。”母親說。“可能是編輯收到了郵件。”初平陽不抬頭地喝。快喝完了,手機又響了,劉歡在唱《我和你》。初平陽慌了神,最後一口差點把自己嗆著。“這誰啊!”母親說,“兒子,接電話。我再給你盛一碗。”初平陽說:“媽,彆盛,喝不動了。我上去了啊。”捂著口袋就往樓上跑,樓梯的響動驚醒了睡在樓梯口的阿爾巴尼亞。小東西一個激靈跳起來,跟著也往樓上跑,看見上樓的那雙腳是初平陽的,才哼唧著慢慢走下來,還沒走到窩邊眼睛已經閉上了一半,鑽進窩裡呼嚕聲就響起來。到二樓初平陽掏出手機,又一次失望的放鬆,易長安的電話。“我就想你還沒睡,乾脆打電話。”易長安用花街上的方言在電話那頭說,“幫我找個北大的博士畢業證樣本,有筆小生意。”“啥時候要?”“看你方便。找到了給我個信,我去請你吃飯。”易長安的聲音背景嘈雜,聽著像在北京的馬路上。“我在花街,回去再說。”有女聲在叫易長安。汽車的喇叭嘀嘀地響。“沒問題。我有點兒事,”易長安說,“抽空再打給你。”就掛了。初平陽打開那條短信,果然是易長安的,他說:兄弟,睡了沒?易長安是他發小,一條街上光屁股長大的,辦假證。在這個非法和危險的行當裡,這家夥半路出家,但他頭腦好使,應該說相當好使,簡直就是搞“山寨”的天才。隻要給他一個母本,不管多複雜的東西他都能給你弄出個像模像樣的山寨貨。他去北京比初平陽晚幾個月。他到北京的當天晚上,寒風浩蕩,初平陽和舒袖招呼來同在北京的楊傑,一起給他接風。酒至半酣,他還不知道自己來北京該乾什麼。舒袖說:“跟我們一起攢書賣吧。”易長安說:“我再想想。”楊傑說:“不怕苦,跟我去賣水晶掛件?”易長安說:“我再想想。”初平陽說:“慢慢想,隻要彆想著進中南海就行。”易長安說:“那是我唯一不想過的日子。有時候我覺得,讓我造個航空母艦沒準我都能造出來。”楊傑說:“神舟五號上天了,正在造神六,要不你試試?”易長安說:“你還彆刺激我。隻要你讓我把神五摸熟了,我保證給你整出個神六。”三個人都笑他膽大。易長安說,膽大的人膀胱都小,喝了一肚子啤酒,我得先去個廁所。一刻鐘過去,他還沒回,初平陽想,就算半條昆玉河也尿完了,這家夥怎麼還不回來。他們在北大西門外的一家小館子“西門雞翅”吃飯,往西再往西就是昆玉河,這河一直流到頤和園。初平陽出了館子,到北邊的公共廁所看了,沒人。門外的大風是黑的,像扯起來的一匹匹黑布,很多人都說,北京的大風會讓陌生人失掉方向。初平陽正疑惑,看見易長安低著頭從南邊頂著風往這邊走,走幾步停下來,拿出筆在手掌心寫點東西,然後繼續往前走。“算賬啊,你?”初平陽說。“平陽,我知道該乾啥了,”易長安拍著初平陽的肩膀,“走,屋裡說。”他向大家報告了最新決定:做一個偽證製造者。撒尿的時候,借著昏暗的燈光他看見廁所牆上塗滿了小廣告:治療狐臭、陽痿和性病的,尋人啟事的,同性交友的,重金招聘公關小姐和公關先生的,祖傳治療癌症、白血病包治包好的,低價代考英語四六級和代寫畢業論文的,誠聘敷衍父母的假男友、假女友的,最多的是辦假證和提供假發票的。廣告上寫:代辦各種證件,包括護照,有意者請撥電話:12345678。易長安覺得腦門一亮,一下子看見了開闊的未來和美好的北京生活。他把辦假證的電話抄在手心上,往外走的時候發現地上也寫了一些辦假證的電話號碼,他就跟著這些號碼走,邊走邊抄,一直抄到了矽穀電腦城門口。再往前就是海澱橋了,才想起來飯沒吃完,掉過頭往回走,把漏掉的電話全給補上了。他把左胳膊的襯衫袖子捋上去,不僅手心裡是電話號碼,半條胳膊上全是一串串數字。他拍著那堆電話號碼說:“隻要我跟他們聊了超過十句話,我肯定能把活兒做得比他們好。”事實正是如此,兩年之後,北京的這一行當裡,沒幾個人不知道從運河邊來了一個家夥,叫易長安。他做大了。初平陽剛把電話放下,手機又響了。他覺得蛐蛐的叫聲來自他的心臟,驚心動魄的。竟然還是易長安的:替我看看我媽。我爸順便也看一下吧。初平陽先打出了一個無奈的表情,然後回:放心。已和我媽說好,明天下午去。現在北京時間已過午夜,好,可以關機了。蛐蛐又叫。這個易長安,煩不煩啊。初平陽隨手打開短信:待多久?不像易長安說的。初平陽確信蛐蛐已經鑽進他的心臟裡,正在上躥下跳,手機顯示短信從“袖袖”那裡來。初平陽:五天,也可能一周。舒袖:嗯。舒袖:家裡好嗎?初平陽:挺好。你呢?舒袖:挺好。初平陽:嗯。這二十來個字花掉兩人近十分鐘。他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可能是要說的太多,反倒說不出來了。初平陽“嗯”後五分鐘,舒袖才回複:什麼時候能見耳朵?初平陽一下子覺得自己亂了,說不清是怨恨還是渴望。對他來說,渴望從未斷過,也就無所謂渴望,而怨恨似乎也從沒出現,從舒袖一聲不吭地離開,他有的就隻是感激。他很清楚。她逆著父母和他在一起,陪了他近三年。她為他辭了職,過打零工和住小屋的生活。他沒法有怨恨和更多的要求。但是現在他發現,在她離開後的空曠的三年裡,他還是隱隱地懷抱悲壯的怒氣,他把這悲壯和怒氣變成冰涼的偏執與耐心,結結實實地坐住了學術的冷板凳。他是一個好學生,導師的得意弟子,有所有人都看得見的才華和遠大的學術前景。眼下,此時此刻,他有點亂,因為“耳朵”讓他堅持了三年的結了冰的悲壯突然受了熱,可能要軟掉乃至融化。他聽得見這兩個字的聲音,分彆從舒袖的靈巧的舌麵和舌尖發出:耳——朵。他回複了一條模棱兩可的短信:耳朵一直在。然後,舒袖:嗯,晚安。然後,他:晚安。一場猜謎遊戲到此結束。這一夜初平陽恢複了失眠的習慣,最後一次看手表是淩晨三點半,清醒了這麼久,他開始累了;根據豐富的失眠經驗,他知道自己快扛不住了,腦子裡逐漸糨糊化——不能思考意味著就要睡了。而在此之前,他的大腦像蘋果電腦一樣高速運轉,他想到了很多久遠以前的事,有多久了呢?久得仿佛Apple和Bckberry還隻是兩種水果。舒袖停在三年前。舒袖停在更遠的地方,六年前,八年前。舒袖停在一把椅子上、飯桌前、卡拉OK練歌房裡、馬路邊上,停在一張窄小的單人床上。2001年7月13號晚上,舒袖坐在“椰林星諾”的露天酒吧座上,藤椅,可以將兩隻胳膊搭在椅背圈上,可以蹺起二郎腿。十幾號人圍坐成一圈喝德國黑紮啤,整個淮海市隻有這一家酒吧賣純正的德國黑啤。天有點熱,但晚風清爽,此去往南步行二十分鐘是運河,天上和水裡都有星星,冰涼的紮啤喝到胃裡,渾身的毛孔都吹起了舒爽的小喇叭。嘀嘀嗒,嘀嘀嗒。舒袖穿白色短袖襯衫,袖口是馬蹄形,每個袖口綴有兩枚淡藍色的紐扣,褶皺布白底藍碎花長裙,光腳穿一雙跟高三厘米左右的淡藍色涼鞋。這一年她二十二歲,剛剛大學畢業,準備去實驗中學教初二年級的語文。初平陽當時根本不知道她是哪個部分的、跟誰來的,好幾撥朋友聚在一起,人多了都沒法一一介紹,介紹了也記不住。他連她叫什麼都不清楚,他們隻是碰巧坐在一起,舒袖正對著椰林星諾外牆邊擺放的電視,初平陽稍微側對著電視屏幕,一抬眼就看見舒袖的側臉。酒吧外的燈光不是特彆亮,被南方來的老板調成了適合談情說愛的柔和的橘黃色。在這種燈光裡,舒袖的馬尾巴頭發和圓潤的臉頰側影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家常、溫和但有質感;鼻子飽滿,光在鼻尖上聚成了一個點;笑的時候整齊的牙齒閃爍,初平陽想到了骨瓷和玳瑁,她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微笑;在初平陽接下來八年的記憶裡,他總要從鼻子、牙齒和眼神開始想象舒袖,所以,必須說到舒袖的眼神。在此之前他從沒有在彆的女孩眼裡看見這樣的眼神:邈遠但不至於蒼茫,平和但絕非天真和滯澀,她的眼神是啞光的。不像二十二歲的眼神那樣光滑鮮亮,也不像四十二歲的眼神,開始複雜和渾濁,它的樸雅表明它什麼都看見了,但雜質永遠也進不了它的視野;難道一個女人在三十二歲會有這樣的眼神?初平陽不知道。初平陽還發現,乍一看她是單眼皮,其實是雙眼皮,她的睫毛沒有經過誇張和變形,是它們該有的樣子。在此之前,初平陽見過這個年齡的女孩隻有彆樣的眼神:單純的、天真的、熱烈的、燃燒的、絕望的、悲苦的、矯飾的、淒厲的、乖戾的、木然的、呆板的,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樣子,但她們還是太像了。所以,那個晚上呂冬老是讓他坐到對麵他旁邊的椅子上,初平陽堅決賴在原地不動。他喜歡一抬眼看見這樣一個讓他無比舒服的女孩,儘管他不認識她,不知道她從哪裡來。還有,她能喝啤酒,這一點出乎他的意料。德國黑啤醇厚,他也隻能淺嘗輒止,服務員一紮紮往桌上端,他從頭到尾也就喝了兩杯,而舒袖喝了八杯。彆人說,喝,她就微笑著端起杯,豪爽但不生猛。彆人說,乾掉,她就認真地乾掉,雖然包括提議乾掉的人也隻喝了一大口。她喝酒的樣子讓初平陽踏實,覺得她不可能喝醉,喝醉了也僅僅是繼續微笑,在橘黃色的燈光裡,讓鼻尖、牙齒和眼神發出自己的光。初平陽記住這一天並非因為見到了美女,而是因為這一天有大事,他們正是為此聚在一起:電視正在直播,看2008年奧運會的舉辦權將花落誰家。現在你就明白了為什麼初平陽能夠把這個日子記得如此之牢。北京時間22點10分46秒的時候,在莫斯科,時任國際奧委會主席的薩馬蘭奇站在麥克風前,向全世界宣布:北京成為第29屆奧運會的舉辦城市。初平陽聽見他所生長的整個城市都歡呼起來。椰林星諾的老板端著啤酒走到他們跟前,跟每一個人都碰了一下杯,說:“各位,放開來喝,今晚打八折!”一向寡言的呂冬也叫起來:“老板,再來十紮!”舒袖轉過身向初平陽舉杯,說了那天晚上對他說的唯一一個字:“乾。”不過非常遺憾,舒袖一直想不起他們第一次見麵曾碰過杯,她記得的是,那個叫初平陽的研究生在那天晚上預言過紐約世貿大樓的災難。這一年的9月12號,也就是差不多兩個月後的一天,她發現全世界都在談論一起可怕的紐約撞機事件,“雙子星座”被恐怖分子劫持的飛機洞穿了,兩座摩天巨樓在短短的幾秒鐘內變成廢墟。然後她想起7月13號晚上。拿到奧運舉辦權的興奮到了午夜才慢慢淡了,一些朋友回家,剩下的繼續天南海北地亂扯。扯到中國就加入WTO的問題與美國和歐盟的談判,扯到中東和巴以問題,扯到世界局勢,扯到發達國家和第三世界。當時初平陽正在念研究生一年級,回故鄉過暑假。他說起保研之前隨學校的代表團去美國,參加一個中美大學校際學術交流活動。他說,從美國回來整理照片,嚇了一跳,他發現自己拍了一張飛機撞擊方尖碑的照片。在飛機頭馬上觸及方尖碑的一刹那,他摁下了快門。他放下照片就去網上搜索有關新聞,方尖碑好好地矗立在那裡。他再回過頭研究照片,發現是個視覺錯誤。拍照時他站在國會大廈下麵的欄杆前,對著華盛頓國家廣場,他想拉出一個縱深,把方尖碑也放到取景框裡,碰巧一架飛機從東北往西南飛,去華盛頓杜勒斯國際機場,在某一個瞬間必然要與方尖碑重合。就在那個似是而非的瞬間,哢嚓。大家都覺得他大驚小怪,還以為真出事了。“這個世界很難說,”初平陽當時說,“惦記美國的人太多了。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方尖碑實在太招眼了。世貿大樓也是。經過世貿大樓時,我往上看了看,眼暈,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恐高的人待在上麵會是什麼感覺?看到飛機與方尖碑即將交錯的照片時,我的確想到了‘雙子星座’。當然,這隻是瞎說。呂冬,你看過薩繆爾·亨廷頓寫的《文明的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那本書嗎?”接下來他和呂冬討論了《文明的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還有兩個人參與進來,其他人沒有任何興趣。在那本書裡,薩繆爾·亨廷頓談到,冷戰後的衝突源於文化的差異,而非意識形態,但文明的衝突同樣讓世界很不安定。一個不安定的世界,發生什麼事都沒必要驚訝。“你說話時我才注意到,聲音低沉,好聽的男中音。”後來,舒袖說,“你談的問題我絲毫興趣都沒有,但我喜歡你說話的樣子,打著手勢,像在轉動一個地球儀。我突然覺得很久以前就認識你了,那聲音也熟悉,好像上輩子見過的一個人。你說話的時候,你不看我的時候,我才敢看你。平陽,你相信這世上有熟悉的陌生人這回事嗎?”“相信。”初平陽說,“我媽會請筆仙、碟仙,會給受了驚嚇的小孩招魂。我還相信這世上有陌生的熟人。你天天和他在一起,依然覺得你和他沒有任何關係。”這是兩年半之後他們的某次對話,這時候兩個人已經在一起了。在此之前,還有漫長的路要走,當然這個漫長他們無從知曉,因為第二次見麵距第一次,差十七天就滿兩年了。這近兩年,七百一十多天裡,初平陽和舒袖偶爾會想起對方,想到的時候總能心生溫暖,如同想起一個遙遠的親人。所有的回憶隻能來自北京申奧成功的那個晚上,但初平陽依然不知道那個穿白色短袖襯衫的女孩是誰。他繼續念研究生,在六朝古都南京,埋著頭坐在大學的圖書館裡,按字母順序把館藏書一架一架地讀過去。2003年6月26號,初平陽研究生畢業後,背著鋪蓋卷離開南京,回到故鄉的大學裡報到。他將成為中文係的一名教師,教授西方美學。這一天,恰好楊傑從北京回來,約上在鶴頂一所鄉鎮中學教書的易長安,到一家名叫“老店”的館子裡吃淮揚菜。初平陽和呂冬先是朋友,現在成了同事,呂冬帶來了舒袖。初平陽招呼的局,他坐在老店的一個沒亮燈的包間裡,看見兩個人從明亮的燈光裡走過來;初平陽打開燈,呂冬身後跟著一個紮馬尾巴的姑娘,這一次是粉底白花大連衣裙。她從呂冬身後偏出腦袋,眼神,鼻子,微笑,貝殼一樣的牙齒,七百天仿佛隻是二十四小時,她隻是回家換了件衣服。初平陽站了起來。呂冬說:“舒袖。你們見過的,她就喜歡跟大人玩。一個院兒的,樓上樓下,我看著長大,跟親妹妹似的。”舒袖說:“就是親妹妹。”呂冬說:“對,就是親的。”初平陽說:“嗯,椰林星諾。”舒袖說:“嗯,9·11。”呂冬問:“什麼9·11?你們在猜謎?”“冬哥你忘了?那天晚上在椰林星諾,”舒袖說,“初老師成功地預言了世貿大廈撞機事件。”“彆叫老師,我沒呂冬老。”初平陽說,“我一點都不想要這樣的成功。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地活下去,包括恐怖分子。”呂冬說:“這境界,袖袖,你一定得叫初老師。”“我聽冬哥的:初老師。”這個日子也好記。大大小小的媒體上都有,2003年6月24日,世界衛生組織宣布,鑒於北京的非典型肺炎疫情明顯緩和,已經符合世界衛生組織的標準,因此解除對北京的旅行警告,同時將北京從非典疫區名單中排除。該決定宣布當日生效。25號,楊傑坐上當晚北京開往南京的火車,26號一大早到南京,轉汽車晃悠了四個小時回到淮海。在南京中央門車站轉長途大巴時,楊傑遇到秦福小,才知道他們乘了同一趟火車。因為北京的非典傳聞沸沸揚揚,好像死神在每一個人頭頂上都逗留過,他們隻能待在北京不敢動,免得到了哪裡都被人視為瘟神;受歧視倒次要,讓彆人心裡不踏實就不好了。現在,警報解除,在北京待過的人終於恢複了良民身份。福小回來是為了讓家裡人知道,她好好的,啥毛病沒有;楊傑回來完全是因為憋壞了,得找兩個親人朋友好好喝喝酒說說話。他住的那棟樓,因為樓下有個老太太染上SARS,去了醫院就沒能回來,整個樓都被隔離,門口拉著警戒線,有人二十四小時輪班值守。他每天待在家裡像頭野獸在三室一廳的房間裡亂竄,除了看點營銷和水晶方麵的書,想想將來的生意該往哪裡做,就是上網打遊戲,把肚子都坐大了。從三月份風聲漸起,接著草木皆兵,三個月他大部分時間都窩在家裡,吃了睡睡了吃,體重淨增十二公斤。本來個頭就不儘如人意,現在整個成圓的了,走快點都得把肚子抱著,以防上下顛動把哪個零件給甩下來。這個晚上初平陽發現舒袖挺能說,之前沉默隻是因為她沒想開口。她對首都的SARS過程保持了高度的興趣,很想知道非典型肺炎的精確長相,兩位北京來客都沒法給她一個上好的答案;為此要祝福他們,要是能解答清楚,在座的誰也沒機會見到他倆了。那說點彆的。隨便說什麼都行,說說你們的恐懼吧,說說恐懼下的荒誕吧,這的確是一個荒誕的世界。楊傑說,那還跟你說SARS,說點好玩的。他天天在家喝板藍根;聽說抽煙能防非典,他把自己弄成了一根煙囪,一天到晚嘴裡都在冒煙,最多一天抽過四包中南海;又聽說吃海帶管用,市場上的海帶一天之內脫銷,連含碘的食鹽都賣光了。是很荒唐,隨便一個傳聞都有人相信。不過他也有樂趣。樓下的老太太沒出事時,他倒是覺得風聲鶴唳也挺好,大街上沒人,都縮在家裡不敢出來,公交車上除了司機和售票員,沒有第三個人,哐啷哐啷地一遍遍跑空車。喧囂的北京突然安靜了,簡直就是死寂,你都無法想象一個一千多萬人的超大城市突然變得空空蕩蕩;那感覺特彆像小時候的一種遊戲,在地上撒滿細小的鐵釘,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廣播上用的圓柱形磁鐵,嘩,地上乾乾淨淨,所有的釘子都粘到磁鐵上。他喜歡那個時候,一個人走到大馬路上,走反道,闖紅燈,大聲唱“藍臉的竇爾敦,盜禦馬”。“我懷疑,”楊傑說,“1949年之後,北京就沒有那麼安靜過。”“1989年呢?”福。初平陽他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有幾天。”舒袖說,“我二叔說的。那段時間他在北京,他說有點悶,晚上也沒人出來遛彎兒。”2003年6月26號的這個晚上,在老店裡,舒袖坐在初平陽旁邊,她說初老師,這酒你要喝不下去,我幫你。飯後一起去了“麥樂迪”卡拉OK練歌房,舒袖也坐在初平陽旁邊,她說初老師,你要想聽我唱黃梅戲,你就得先把這杯啤酒喝下去。初平陽去看她,說完話的舒袖還是那模樣,眼神,鼻子,微笑,貝殼一樣光潔的牙齒;昏暗的燈光下,她臉頰動人的弧度讓初平陽感到心碎。她唱得一口好黃梅戲。“彆叫我初老師。”“嗯,好的,初老師。”她怎麼會有這樣的眼神。那天晚上初平陽在練歌房裡喝多了,他喝一杯,舒袖陪他喝兩杯;楊傑、易長安、秦福小和呂冬在一邊聊了些什麼,第二天他一句話也想不起來。他想,黃梅戲真他媽好聽,過去母親唱的時候他怎麼就沒在意呢。應該有兩個舒袖,一個是睜開眼有邈遠眼神的舒袖,一個是閉上眼的舒袖,或者說,是一個背著他讓他看不見她眼神的舒袖。然後,他教書,上網,在QQ上遇到她。她的網名叫“大風如袖”。他們不鹹不淡地聊著天,開矜持的玩笑,說貌似親密的話。她說:初老師。他說:舒老師。一天晚上,十點四十五了,初平陽歪著頭在看俄羅斯作家伊薩克·巴彆爾的短篇集《紅色騎兵軍》。《兩個伊凡》這章看到一半,舒袖從QQ裡跳出來,就三個字:我哭了。初平陽回:哭多久了?舒袖:十五分鐘。初平陽:再哭十五分鐘。他拿了車鑰匙就往樓下跑。從教工宿舍騎自行車穿過校園再到舒袖家的小區,速度快點大概需要十五分鐘。小城到了這個點兒,路上的車輛和行人都少,初平陽屁股不沾座地蹬車,後悔白天犯懶沒及時給自行車打氣。舒袖家和呂冬家一棟樓,在市委大院,據說院子裡住的都是當領導的。呂冬結婚前他常來玩,知道舒家在三樓;現在呂冬搬走了,和老婆住到了富華園小區的新房子裡。初平陽在樓下停好車,他用了十四分鐘半,剩下的半分鐘他給舒袖發了一條手機短信:“我在樓下。”然後他看見三樓一扇窗戶的橘黃色窗簾拉開了,窗戶打開,一顆腦袋探出來,停留三秒鐘,縮了回去。兩分鐘後,舒袖披散著頭發,穿著睡衣和拖鞋跑下來,一頭紮進初平陽懷裡。初平陽說:“你認錯人了。”舒袖捶了一下他後背,說:“那我再哭。”“好吧,當你認對了。”晚上舒袖年級組聚餐,幾十號人,分管年級工作的副校長開玩笑,讓她透露一下最近的生活動向,比如談戀愛啥的。舒袖說,忙著偉大的教育事業呢,哪有時間談戀愛。副校長就嘿嘿地笑,據我的情報好像不是這樣啊,已經有某些積極要求上進的同誌放出風了,希望你能酌情考慮,可不止一個啊,小舒。要在過去,這種事舒袖肯定一笑置之,毛病,還積極要求上進,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但今晚上不一樣,酒喝雜了,一會兒白酒一會兒紅酒一會兒啤酒,還整了兩杯黃酒,胃裡打架,怎麼扭身子都不舒服;更要緊的是,她突然覺得委屈,喜歡的人不吭聲,沒感覺的人倒整天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八字還沒一撇就把風撒出去,這成什麼事了。她委屈。餐還沒聚完,她說胃難受,打車就往家跑,擔心慢一點眼淚掉在路上,丟人。進了家插上門就開始哭,哭了二十分鐘胃舒服了,去洗澡,洗完了還委屈,繼續哭。跟初平陽說的那“十五分鐘”已經是第二茬了。她想,憑什麼讓我一個人委屈?就上了QQ。舒袖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說:“你為什麼不早來?”“早來了,小區門衛不讓進。”“還貧嘴!我再哭!”初平陽慢慢地抱住她,一是希望延長時間給自己壯膽,來得有點突然了;另一個,為了驗證是否跟想象中的感覺一樣,但是臨到抱住了,他卻忘了想象中的感覺是什麼。算了,不管了,抱住再說。他想,哦,這就是抱著一個美好的身體的感覺。忽然樓上傳來一個女聲,聲音不大,但足夠威嚴:“袖袖,回家。”初平陽和舒袖同時撒開手,把對方放了出來。他們抬頭,看見三樓剛剛打開的窗戶裡又懸著一顆腦袋,一動不動。“我媽。”舒袖小聲說,“你先回去。今晚不許早睡,在QQ上等我!”初平陽看見舒袖轉身往樓上跑,赤裸的腳後跟閃動一下溫潤的光。他們在QQ上聊到淩晨四點。她說,我媽的態度有點涼;她又說,這麼多年終於等到你,我像已經過完了半輩子。那些久遠的事就到這裡;從那天晚上開始,Apple和Bckberry就不僅僅隻是兩種水果了。花街的後半夜十分安靜,沒有狗咬,沒有雞叫,走夜路的人都提著腳,運河上的船隻能順水漂;不是因為這一段辟為旅遊區不能隨便讓船走,而是行船的人擔心,一槳子下去掀動水聲,會把自己給嚇著。初平陽清醒累了,清醒的確是件相當費力勞神的事,他開始混沌。而赤裸的腳後跟顯然又是一個飽含情欲意味的象征,初平陽在混混沌沌、似夢非醒之間想到了舒袖的身體——我說的是清除了所有衣服遮擋之後的身體,唯一的那個身體,伸手就能觸摸到溫度和愛的那個身體。初平陽想,舒袖,她的眉眼、眼神、鼻子、嘴和牙齒,她的下巴,她的脖頸與鎖骨,她的胳膊與桃子一樣的乳房,她的圓潤、富饒的小腹和啟示般的肚臍眼,她的最美好的從小腹到兩腿之間的三角洲,她的弧度和幽深,她的並攏和交叉的兩條腿,她的閃著光的腳踝和腳後跟,以及小巧、乾淨的腳指頭。她不瘦,但也不胖,她把自己的每一個部位都長得恰如其分,她的她,他的她。初平陽在昏沉中覺得自己流了眼淚,他多想伏在這樣一個青草地般的身體上啊,然後他睡著了。至於夜裡做了什麼夢,就不必詳細說了。初平陽被嘈雜聲從睡眠深處一寸寸拽了出來,很多人在遠處說話,機器沉悶的轟鳴,石頭和鐵器的撞擊聲;上午九點二十五分,初平陽伸了一個懶腰。他從樓上下來,父親在練字,母親在給阿爾巴尼亞打毛衣,一邊聽著電視戲曲頻道裡的黃梅戲。他們將要去的姐姐的城市冬天比花街冷,阿爾巴尼亞出門需要穿件衣服。當年母親非常喜歡舒袖,固然是因為她和兒子好,長得漂亮,家庭也好,還因為舒袖的黃梅戲唱得好。唱得如何,起第一個調就知道,她做姑娘的時候是文藝宣傳隊的骨乾,那時候正值“文革”,村村鎮鎮都要文藝宣傳。她覺得舒袖條件好,第一聲她就喜歡。她給兒子衝了一袋高寶白咖啡。初平陽的生活有自己的規律,早飯在十點左右吃,午飯拖到下午一點半。所以初醫生兩口子早飯從不叫他,午飯一家三口一塊,一點半左右。初平陽衝個澡,洗漱完畢,吃早飯時問母親,外麵鬨哄哄的都在乾什麼。母親給他削了十個荸薺,生吃敗火的。“那勞什子翠寶寶紀念館,教堂旁邊。”母親說,“太陽出來了,趁天好趕緊乾活兒。”“誰的紀念館?”“翠寶寶,就那妓女。”初醫生插了一嘴。“文化局讓你給寫文章的那個。”母親說。初平陽差點被雞蛋黃噎著,那個翠寶寶就是一個傳說啊。就算有這麼個人,也輪不到花街來給她建紀念館。去年他在寫博士論文,市文化局一個姓顧的科長打電話給他,說是受文化局領導和旅遊局以及沿河風光帶管委會的委托,打算約他寫一篇研究翠寶寶的長文。翠寶寶你是知道的,運河上下無人不曉的名妓,滿清入關,她一介風塵女流,持誌守貞,誓與大明共存亡,最後不堪清兵淩辱,沉屍運河,成就千古佳話。你在花街長大,花街你也是知道的,多少年來都是方圓聞名的煙花地;你是故鄉的大才子,由你來寫我們放心。初平陽發現這裡有個奇怪的邏輯,就因為他從花街出來,就該他來寫?翠寶寶隻是個人名而已,那時候彆說運河上下遊,單在運河的行船上就有一大群妓女。“我們打算讓她住到花街上。”顧科長拉直了舌頭跟初平陽說普通話。“問題是此人真假尚須考辨,但肯定沒在花街上待過。傳說中她在大館子裡做生意,花街隻是條巷子。”“所以我們說‘打算’,讓她先住過去再說。”顧科長說,“隻要你們這些大學問家多寫幾篇文章,說這人活過,她就活過。再說,你怎麼知道就沒這個人?你怎麼知道她就沒在花街上待過?咱們花街再小,幾個像樣的妓女總是盛得下的。”這種道理初平陽談不下去,趕緊以畢業論文任務太重回絕了。兩個月後,顧科長又打電話,初平陽說論文還沒過半,另請高明吧。顧科長相當惋惜,說:“家鄉的百年大計啊,你是能儘一份力的。”初平陽想,你讓我給故鄉扛大包我都願意,這事不行。原來是要爭個名人來搞旅遊。初平陽覺得怪怪的,不是不能給妓女建祠立傳,很多風塵女子比我們這些道貌岸然的家夥乾淨一萬倍,隻是,煞有介事地將一個傳說強行坐實到花街上來,簡直就是明火執仗地無中生有。想想吧,花街上突然出現一座富麗堂皇的妓女紀念館。“兒子,彆自作多情,”母親給阿爾巴尼亞比畫著毛衣長短,“我跟你爸和房子都在,三年你也就回來這麼一次;等我們都走了,大和堂也沒了,十三年你能回來一次就不錯了。彆故鄉故鄉的,跟嘴上掛著豬頭肉似的。”初平陽吃完早飯準備上樓,父親叫住他。早上有兩個人來電話,打聽他們的房子。初醫生沒聽明白對方是乾啥的,反正報上來一大串名字,聽著像公家人有了興趣。“你怎麼說的,爸?”“我說,這事不歸我管,咱們家我兒子和我老婆當家。”“聽你爸話說得跟花喜鵲似的,”母親哼一聲,“三十多年了,我買哪一雙襪子回來沒跟他報賬?當了一輩子甩手掌櫃還喊冤抱屈。”初平陽笑笑。“爸,再有人問,就說房子有主了。”外麵響了一下喇叭,一輛紅色的甲殼蟲停在大和堂前。車門打開。初平陽看見他媽的臉瞬間撂下來了。舒袖抱著個孩子走過來,她把頭發剪短了,人胖了點;孩子剃了個光頭,大腦門,穿一件迷彩背帶褲。她站在大和堂門檻前,對初醫生兩口子說:“叔叔、阿姨好。平原,對爺爺奶奶笑笑,笑大一點兒。”那孩子聽話地把嘴咧大,露出上下一共四顆小牙。“他叫什麼?”初醫生老婆眼神聚了一下光,板著臉問。“平原。他爸爸姓周。”有五六秒鐘,大和堂裡寂靜無聲;那個叫周平原的小男孩轉動腦袋把四個大人逐個看過去,撇撇嘴要哭。這裡的氣氛和陽光底下一點都不一樣。“哎呀,是袖袖,快進來。”初醫生走過來說,向平原伸出手,“這孩子真可愛,虎頭虎腦的,來,爺爺抱抱?”小平原一扭身抱住媽媽的脖子。“叔叔,不好意思,”舒袖說,“平原很少出門,認生。”“對,認生,”初醫生說,他可能也沒想過會遇到這種場麵,“孩子都敏感。我身上藥味也重。平陽,你招呼袖袖上樓說話啊。”初平陽嗓子發乾,出口的聲音都澀:“你該提前告訴我。”舒袖說:“平原,謝謝爺爺。”初醫生老婆臉還吊著,阿爾巴尼亞抓著她的拖鞋尖,被她一腳撥拉到一邊。“阿爾巴尼亞。”舒袖說,轉向初醫生老婆,“阿姨,我帶著孩子。”跟著初平陽上了樓。她知道初平陽他媽在想什麼,散了,跟了彆人,還生了孩子,還過來。所以她要跟初平陽他媽強調,她帶了孩子。我帶了孩子來,做不了什麼的。腳步聲在上升,然後停止,消失。初醫生坐在他的太師椅上搖著頭。“多疼人的小東西,”他說,摸著滾燙的紫砂壺,“要是咱們的孫子就好了。”“好什麼好!”他老婆又哼一聲,“要是你孫子,叫平原,跟你兒子一個輩分兒!”陽光從陽台的窗戶裡照進來,初平陽終於看見在遠處,花街的上空,在傾斜的教堂旁邊,腳手架上走著很多人。昨天晚上隻顧走路,竟然沒注意花街上有了大動靜;翠寶寶紀念館,聽著像個神話,而翠寶寶隻是個傳說。“吃過了?”“你就不能問點彆的?”舒袖坐在長沙發上,兒子抓著她的左手大拇指,兩隻眼睛滴溜溜地看初平陽,然後扭頭看見了牆上放大的照片,初平陽在姐姐的婚禮上咧著大嘴笑。小家夥想,照片上那人的嘴比麵前這個人的嘴大很多。“我也不知道該問什麼。”“想問什麼問什麼。昨晚吃的是什麼;開車過來路好不好走;每天早上都幾點起床;為什麼把孩子帶來。”“那你為什麼把孩子帶來?”舒袖低著頭,把頭發理到耳朵後麵去。“沒什麼。我就是怕。”“怕我?”“怕自己。”舒袖抬起頭,眼圈已經紅了。“我看過你寫的每一個專欄,還有網上的那些文章,”她說,“你從來沒怪過我。”“都過去了。”初平陽說,“要怪也得怪我。都說一輩子漫長,其實時間過得很快,昨晚還想到2001年在椰林星諾喝酒,一晃奧運會結束都一年了。”“椰林星諾也換了老板。”沉默。“看過一個專欄,”舒袖說,“叫《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她還在科羅拉多?沒聽你說過。”“能說的都在文章裡。”小平原忽然在媽媽懷裡噢了一聲,嘴巴和眼睛一樣圓,看著初平陽。“平原”是初平陽取的名字。有一天舒袖問,要是咱們有了孩子,你覺得叫啥名字好?初平陽說,平原。要是女孩呢?也叫平原。都是“平”字,人家還以為你們是兄弟和兄妹呢。隨他們怎麼說去;我的“平”是輩分兒的“平”,他們的“平”是平原的“平”。好吧,你覺得好就好,就叫“平原”。這是幾年前的事了?沉默。“我自己的決定,我不怨天尤人。”舒袖說,數著兒子胖乎乎的手指頭。孩子一歲了,她數了一年,數一下在心裡叫一聲“平原”,“我知道我缺少一些你認為的那些好品質,比如堅持,再堅持一下的堅持。那段時間我實在扛不過去了,我不知道乾什麼好,心裡空落落的,我爸在電話裡吼,我媽在電話裡哭。有幾次我在未名湖邊走,恍恍惚惚地就想走到水裡去。我知道我也缺少我想要的那些好的品質。”“不是你一個人缺,所有人都缺。”初平陽說,這幾年不僅情感上的事他想了不少,世間的人和事他也儘力去琢磨;他把自己翻來覆去地推敲了個底朝天。“我們都缺少對某種看不見的、空虛的、虛無之物的想象和堅持,所以我們都停下了。我本可以再找你,但我也停下了。每個人都有一堆借口。”初平陽給舒袖倒了一杯水,他很想抱抱那孩子,但小平原的眼神十分警惕,對他來說,這個用低沉的聲音跟媽媽說話的叔叔很可能是個壞人。“我們還缺少對現有生活堅定的持守和深入;既不能很好地務虛,也不能很好地務實。”“你還留著短發。”“習慣了,”初平陽摸摸自己的寸頭,“耳朵遮住了我很不舒服。”孩子開始哼唧,不安地扭動身體,兩手在舒袖胸前抓。“不好意思,兒子餓了,”舒袖說,“我得喂一下。這個點兒通常都有一頓。”初平陽說好,你喂吧,我轉過身。他坐到寫字台前,翻看電腦裡存的老照片。有半年時間沒打開過這個文件夾了。這裡的照片大部分是他們買了數碼相機之後照的,還有一部分是膠卷相機照的,初平陽把照片掃描後存進來。他們剛到北京後租住的第一個地方,北大西門外蔚秀園裡的一間平房;舒袖在一家南京影視公司駐京辦事處工作的照片;後來他們搬到未名湖北岸的一間小屋;在北大校園裡的照片,以及在北京各個地方遊玩和與朋友聚會的照片。那時候很年輕。小平原在他身後哼哧哼哧地吃著奶。喂奶的時候不宜說話,乳房裸露在外,說什麼都彆扭。初平陽閉上眼,回憶那兩隻乳房,毫無疑問,它們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之一。五分鐘的時候,他聽見舒袖說,平原,咱們換一邊吃好不好?十分鐘的時候,他聽見舒袖說,兒子,你又睡著了?醒醒,我們不能在叔叔家睡。“困了就讓他睡。”初平陽轉過身,舒袖正彎腰抱著平原,打算把他晃醒,但小家夥睡得香甜,兩隻胳膊放鬆地垂掛下來。“把他放床上吧。”初平陽很想叫出孩子的名字,可是到了嘴邊又咽回去,有種自己的兒子被彆人生了的古怪感覺。“對不起,兒子昨晚被我攪得也沒睡好。”舒袖說,“那就睡在沙發上吧,沒帶尿布,彆尿了床。”她轉身將孩子放到沙發上,脫下外套給他苫上。初平陽從後麵抱住她。他知道自己不該伸手,他還是把手伸出去了。哺乳服的扣子舒袖還沒來得及扣上,兩隻乳房從衣服的開口處露出來,一大半都被初平陽握在手裡。舒袖在嗓子裡叫了一聲。初平陽慢慢地把她翻轉過來,看著她躲閃的眼神,然後低下頭含住了乳房。舒袖聽見身體裡那台生鏽的馬達重新發動了。“平陽,彆——彆,彆,這,樣。”她的聲音如此不自信,她必須把眼睛閉緊才能想象出一個完整的男人。這個男人像兒子一樣叼住了自己的乳房。她把十指插進初平陽的短發裡,把他的腦袋往自己身體裡摁。她反方向地把自己拉成一張滿弓,想把自己射出去。我不該在這裡給孩子喂奶的。哪怕你覺得我不要臉,我們再也沒辦法回到過去了,可我真的隻愛你一個人。這是舒袖被放到床上之前想的最後一個問題。她的頭腦已經轉不動了。她被放在床上,但她不允許他離開她哪怕一寸。她把他摁在她的乳房上。吃吧。她說:“我經常恍惚,以為吸吮我奶水的人是你。”初平陽用手霸占著她的胸,嘴放到她的脖子上,舒袖電擊一般抱住他的後背,“平陽,耳朵,”她說,“我要你的耳朵。”初平陽把耳朵送到她嘴邊,被一口咬住。他騰出兩隻手開始脫她的衣服。非常好,天不涼,裸露在空氣中的皮膚依然保持了良好的色澤和彈性。他的手在所有裸露的地方慢慢走,所到之處他都感到舒袖在抖,他也聽見了三年前她身體裡熟悉的馬達聲。脫她內褲的時候,舒袖說:“門。門。”初平陽起來關上門,插上。舒袖已經把自己埋到了被子裡,被子拉過頭頂。初平陽看著呈現出一個女人體形的被子,站在床邊把自己脫光了,拉開被子一角鑽了進去。在被子撐起的黑暗世界裡,舒袖抱住他,她迅速升高的體溫讓初平陽後背出了一層汗。他們沉默,在黑暗中尋找對方的舌頭和身體,他們是兩個勞作的人;直到他的手觸到了她濕潤的兩腿之間,她才像缺氧的魚一樣把嘴伸出水麵,在被子外邊張大嘴伸長脖子。她說:“啊。”“你想到我裡麵來嗎?”舒袖一手端著初平陽的一隻耳朵,把他的臉捧起來。初平陽看著她,細小的皺紋已經出現在她三十歲的眼角。他的右手拿起她的右手,放在他的下身上,他說:“放它進去。”三年了,他完全忘記了那種神奇的做愛的感覺。他覺得進入她體內的不隻是他身體的一小部分,而是他的整個人:從腦袋開始,一種被擁抱、包裹和需要的緊張與溫暖逐漸覆蓋他全身,隨著他進入越深,身體被覆蓋得越多。幾乎是透明的覆蓋。然後,他聽見自己身體裡的馬達也響起來。他的耳朵一直在她嘴邊。她遵循一種節奏艱難地說話。她說,平陽,我想你住在我身體裡。她說,我想吃了你,我想吃了你的耳朵。她說,我想把你放在身體裡帶到全世界去。初平陽想,這話應該我來說,可是,如果我住在你的身體裡,我們該怎樣才能到耶路撒冷去呢。他們協調地動作,支離破碎地思考和感受,像一對即將煙消雲散的親愛的敵人。後來,他幾乎是咆哮了一聲,結束了。他最後的表情怎麼看都像一個壞人。這是幾年前舒袖說的,不過舒袖接著又說,我是多麼喜歡這個壞人哪。他們躺在一起,他想起來他甚至都沒來得及認真地看一看她美妙的三角洲。他把手伸到她小腹上,她抓住,帶著他在豐饒的土地上緩慢地行走。一條十厘米長的疤痕。“怎麼回事?”“生平原的時候,臍帶繞頸,”舒袖說,“挨了一刀。你不覺得,”她看著他,“我已經是中年婦女了嗎?”中年婦女,一個殘酷的詞。所以她用了調侃的口氣來說。他摸著那道傷疤,一個生命的誕生。他又興奮起來。他把她的身體扳過來,兩個人麵對麵,他像回家一樣長驅直入。她的下巴抵住他的鎖骨,那個凹進去的空間還和過去一樣適合她的下巴。她胖了一點,而他瘦了。在北京的時候,有一回初平陽就說,這兩個鎖骨是為你生的。也許還應該有第三次,但第二次即將結束的時候,他一歪頭看見了躺在沙發上的平原。平原醒了,正歪著腦袋睜大眼睛安靜地看他們倆。初平陽覺得那應該是自己的兒子,他不該叫周平原,而該叫初平原。他的動作慢下來。舒袖睜開眼,問:“怎麼了,你?”“沒什麼。”他回答。重新快起來,但很快不得不慢下來,他閉上眼也遏製不住自己走神。這孩子有他自己的父親,這孩子一直看著他。這不是一個道德和倫理的問題,也不是一個乾淨與肮臟的問題。初平陽不這麼看。這是一個單純和複雜的問題。他們這樣重疊著運動,儘管他們身上遮擋了一部分被子,他們的這種行為對一個一歲孩子的單純的眼睛來說還是太過複雜了。假如平原現在能思考,他也一定理解不了,何況他根本沒能力思考。他被迫看見。而他,初平陽,將一個複雜的世界強硬地推到了一雙單純無辜的眼睛麵前。初平陽覺得下身的力量開始潰散,像一股煙絲絲縷縷地飄出自己的身體;那東西在軟,帶著愧疚和懺悔。這孩子在證明,她不再是他的了。“你怎麼了?”舒袖從夢幻般的表情裡掙紮出來,“是不是因為,我是中年婦女?”初平陽從她的身體裡徹底脫落出來,他覺得兩腿之間空空蕩蕩。在他不知道如何作答的時候,周平原代他回答了。一歲的周平原說:“爸爸。爸爸。”舒袖推開初平陽,一下子坐起來。“平原,你醒了?你說什麼?”她問兒子。“爸爸。”“再說一遍,兒子!”“爸爸。”舒袖掀開被子,下床的時候順手披了初平陽的襯衫,光著下身、赤著腳走到沙發前。“兒子,”舒袖說,“你會叫爸爸了!你終於會叫爸爸了!你爸聽了會高興死的!”她背對著初平陽,把兒子抱在赤裸的懷裡。他終於會叫爸爸了。八個月時就會叫媽媽,會叫爺爺奶奶,甚至外公外婆,但一直不會叫爸爸,現在,他終於會叫爸爸了。初平陽用被子圍著下身,看著這一對母子。襯衫遮住了舒袖的屁股,他看見她的大腿、小腿和光著的腳。她的腿粗了一些,腳在胖,能看見大腿上出現的細微的橘皮現象。中年婦女,初平陽再次想到這個詞,無端地覺得悲從中來。穿衣服的時候,母親在樓下打來電話,讓他們去喝茶。“你媽在趕我走,”舒袖說,“我是個有夫之婦。平陽,你看我頭發亂嗎?”初平陽端著她的臉,他的房間沒有梳子,他用手指把淩亂的頭發理順。梳完了,他把嘴唇放在她額頭的頭發上。如果這場景拍下來,逆時針轉動九十度,你會覺得像在和遺體告彆;千萬彆誤會,不是向舒袖告彆,而是向初平陽自己告彆,向初平陽自己,以及那段遙遠的時光告彆。時光本是無情物,初平陽悲傷得揪心,差點兒哭出聲來。舒袖沒喝茶,其實也無茶可喝,她抱著平原跟在初平陽身後下樓。她和叔叔阿姨再見,讓小平原和爺爺奶奶再見。她上了車,給孩子係好安全帶和自製的另外兩條保險帶,以確保一歲的孩子在副駕座上絕對安全。開車前,她把窗玻璃拉下,對初平陽笑笑,在她眼淚掉下來之前,初平陽轉過身,在石碼頭的台階上坐下來。運河裡有幾條小船在走。等他進門,母親讓他坐到她旁邊。舒袖的頭發和潮紅未儘的臉,她看得一清二楚。母親說:“彆跟我說愛不愛的。”初平陽說:“媽,你不明白。”“你們的事我的確不是全明白,”母親說,“不過就我明白的,已經足夠。我隻告訴你,我希望我兒子乾乾淨淨。要麼有,要麼沒有。你要是還喜歡她,她也還喜歡你,她離婚你們結婚,你娶個離過婚的女人我都不反對。要不然,所有人都會很不舒服。”“我的事自己會處理。”“知道跟你說也沒用。”母親轉向初醫生,“他們這代人就是太放縱自己。”初醫生攤攤手,說:“讓你彆瞎操心,不聽,我看你安安心心給阿爾巴尼亞織毛衣才是正事。兒子,我們上樓說兩句。”翠寶寶紀念館熱火朝天的建設之聲重新湧進初平陽的房間。荷爾蒙的氣息已經被風吹散。“平陽,你大了,私生活我不想管,也管不了,”父親坐在剛才平原睡覺的地方,手指下意識地拍著沙發扶手,“男人隻有到了這個年齡,才能找到處理這個年齡事情的能力與方法。爸爸當年和你一樣。所以,我不是要勸你,而是告訴你,生活是自己的,凡事有主張不後悔即可。我和你媽幫不了你,能做的就是在這裡安個家,以後在你姐姐那裡安個家,讓你想回來的時候能放心回來,房間的擺設都不給你變。人活一生,很多事情無所謂對錯,你想清楚了就行。”初醫生當年也有過桃花事。那時候初平陽剛念初中,經常在母親上班的時候來一個漂亮的女病人。那女人第一次來,母親就說,她麵帶桃花。初平陽不明白什麼叫麵帶桃花,也沒關心過。後來,那女病人不來了,父親開始出診。經常有人告訴初平陽的母親,你們家初醫生又去哪裡哪裡出診了,在運河上看見了他的船。然後父母開始吵架,初平陽和姐姐知道出事了。好在就折騰一年半,生活又回到了正軌。那時候,初平陽恨死了那個麵帶桃花的女人,也瞧不上父親;現在,他多少理解了父親。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理解。“我媽還記著三年前的事。”“想記就讓她記著吧,誰讓你是她兒子呢。”初醫生說,“當初是袖袖離開你的,你媽現在想起來還睡不著覺。其實啊,她比你還想把袖袖娶進門,剛剛還嘀咕,要是三年前袖袖就嫁到咱們家,大和堂該多熱鬨。”“爸,你跟媽說,都過去了。”初平陽遞給父親一根煙,早就戒煙的初醫生接過來,讓兒子給點上。多年以後,爺兒倆又一次麵對麵抽起煙來。初平陽說,“在北京的時候,袖袖真的不容易。彆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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