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情的宇宙飛船上,洛拉經不住減速:“你怎麼啦?我求你,給我一個解釋。”“我沒有什麼。”“你變了。”“我需要一個人待著。”“發生了什麼事嗎?”“我有煩惱。”“如果你有煩惱,那就更有理由彆一個人待著。一個人有煩惱時,就需要有彆的人。”一個星期五,他到自己的鄉間住宅去,卻沒有邀請她。可是星期六她突然來了。她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做,但是很久以來她已經習慣了做不應該做的事,她甚至還為之感到驕傲,因為男人正是為了這個才讚賞她,貝爾納更比彆的男人有過之無不及。往往在她感到不滿意的音樂會或者演出中途,她會站起來表示抗議,並且在感到不快的鄰座的不以為然的目光注視下,響聲很大地公然退場。一天,貝爾納讓女門房的女兒送一封她正焦急等待著的信到她的鋪子裡去交給她。她欣喜若狂,在貨架上取了一頂至少值兩千法郎的毛皮帽子,送給這個十六歲的少女。另外有一次,她和貝爾納到海濱的一座出租的彆墅裡住上兩天,不知為了什麼原因想懲罰他,她跟一個十二歲的小男孩,他們鄰居漁夫的兒子,玩了整整一個下午,倒好像她連情夫的存在都忘得一乾二淨。儘管貝爾納當時感到自己自尊心受到傷害,奇怪的是他最後還是在她的行為裡看到一種迷人的自發性(為了這個孩子,我差點忘了整個世界!)。這種迷人的自發性是和使人沒法生氣的女人特性(她不是像慈母般地被一個孩子打動了嗎?)結合在一起的。第二天她忘掉了漁夫的兒子,隻關心他,從此他的怒火完全消失了。在貝爾納的多情的、讚賞的目光注視下,洛拉的變化莫測的怪念頭紛紛出籠,簡直可以說像玫瑰花一樣盛開;她的不恰當的行動,她的有欠考慮的話語,在她自己看來就像她的獨創性的標誌,她的自我的魅力;她感到很幸福。當貝爾納開始逃避她時,她的怪誕雖然沒有消失,但是立即失去了它的美好的、自然的特性。她決定不邀而上他家門的那一天,知道這一次這樣做不會為她贏得讚賞。她走進房子時的憂慮心情,使得她的行為的放肆,不久以前還是天真的,甚至還是迷人的放肆,變成為咄咄逼人的、怒氣衝衝的了。她了解這一點,不能原諒貝爾納使她喪失了她新近還能從她是她自己中感到的快樂,如今這種快樂突然間顯得脆弱了,沒有了根,而且完全受貝爾納的支配,受他的愛情的讚賞的支配。但是這反而促使她采取更古怪、更不合理的行動,更增強了她的惡意。她想引起一次爆發,內心裡隱隱約約抱著希望,希望在暴風雨後烏雲會消散,一切又會變得和從前一樣。“我來了,”她笑著說,“我希望這使你感到高興。”“是的,這使我感到高興。但是我在這兒是為了工作。”“我不打攪你工作。我什麼也不要求。我僅僅想跟你在一起。難道我過去打攪過你工作嗎?”他沒有回答。“總之,我常常在你準備廣播稿時陪你到鄉下來。難道我打攪過你嗎?”他沒有回答。“我打攪過你嗎?”沒辦法。他應該回答:“不,你沒有打攪過我。”“那麼為什麼我現在打攪你呢?”“你沒有打攪我。”“不要說謊!你要儘力表現得像個男子漢,至少要拿出勇氣來對我說,我不邀而來,讓你感到惱火。我不能容忍懦夫。我寧可聽見你對我說‘滾開’。說呀!”他為難地聳聳肩膀。“為什麼你是懦夫?”他又聳了聳肩膀。“彆聳肩膀!”他還想第三次聳肩膀,但是他沒有聳。“你怎麼啦?我求你,給我說說清楚。”“我沒什麼。”“你變了。”“洛拉!我有煩惱!”他提高了嗓門說。“我也有煩惱!”她也提高了嗓門回答。他知道他的表現很愚蠢,像一個被媽媽斥責的孩子;他恨她。他應該怎麼辦呢?他懂得怎樣討女人喜歡,怎麼顯得有趣,也許還有怎樣才顯得有魅力,但是他不懂得怎樣對她們凶狠,沒有人教過他這個,相反的所有的人都往他腦袋裡塞的是對她們不應該凶狠。對一個不經邀請來到自己家的女人,一個男人應該怎麼表現呢?哪一所學校能夠學到這些東西呢?他不打算再回答她,走進隔壁的房間裡,躺在長沙發上,隨手拿起一本書。這是一本袖珍本的偵探。他仰臥著,打開的書拿在胸前,他裝著在看。一分鐘以後,她進來,坐在他對麵的單人沙發上,接著她望著裝飾這本書封麵的彩色照片,問:“你怎麼能看這種東西?”他吃了一驚,朝她轉過頭來。“這種封麵!”洛拉說。他仍舊不懂是怎麼回事。“你怎麼能把這麼低級趣味的封麵放在麵前?如果你一定要當著我的麵看這本書,那就請你把封麵撕掉。”貝爾納什麼也沒有回答,撕掉封麵遞給她,重新專心地看書。洛拉恨不能大喊大叫。她想她應該站起來走掉,永遠不再看見他;或者她應該把書推開幾厘米,朝他臉上吐口唾沫。但是她沒有勇氣這麼做,也沒有勇氣那麼做。她寧可撲到他身上(書掉落在地板上),一邊發瘋般連連吻他,一邊雙手摸遍他的全身。貝爾納一點也不要做愛。但是如果說他敢於拒絕爭論,卻不知道怎麼來拒絕情欲的召喚。在這點上他和所有各個時代的男人都一個樣。有哪個男人膽敢對一個滿懷柔情地把手伸進他褲襠的女人說“挪開你的爪子!”呢?就是這同一個貝爾納,剛剛還懷著極端的輕蔑把一本書的封麵撕下來遞給他受辱的情婦,現在突然對她的撫摸溫順地做出了反應,一邊抱吻她,一邊解開自己褲子上的紐扣。但是她也不希望做愛,把她推向他的是不知該怎麼辦的絕望,以及必須做什麼事的需要。她的急躁的、熱情的撫摸表達了她盲目地想做點什麼,說點什麼。當他們開始做愛時,她儘力使他們的擁抱比以往更加粗野,像火災一樣來勢凶猛。但是在一次無言的性交中(因為他們一直以來都是在沉默中做愛,除了有時氣喘籲籲的幾句抒情的耳語之外),怎麼才能達到這個程度呢?是的,怎麼才能達到這個程度呢?用迅速而猛烈的動作嗎?用喘息的音量的增大嗎?用姿勢的變換嗎?由於不知道其他的方法,她同時使用了這三種方法。特彆是她主動地時時刻刻都在變換姿勢:時而手腳著地,時而騎在他的身上,時而想出一些他們從未試過的絕對新奇的、極其困難的姿勢。九*九*藏*書*網進行這樣出人意外的體育表演,貝爾納把它看成是他不能不接受的挑戰。他又重新有了他從前的那種害怕彆人低估他做愛才能和成熟的年輕人的憂慮。這種憂慮使洛拉重新掌握了一個比自己的同伴年紀大的女人的能力,這種能力不久前她剛失去,而他們的關係從前就是建立在它上麵。他重新有了這種不愉快的感覺:洛拉比他有經驗,她知道他所不知道的東西,她能夠拿他和彆人作比較,能夠評價他。因此他異乎尋常地賣力去完成要求的動作,隻要洛拉稍微有個暗示,表示她要換個動作,他像一個出操的士兵一樣既順服而又敏捷地作出反應。這種愛的體操需要那麼專心,他甚至沒有時間問一問自己是不是處在衝動之中,他是不是感到了可以稱之為淫逸之樂的東西。她更不關心什麼快樂和衝動。“我不放開你,”她心裡說,“我不讓自己被排除掉,我將為了保留你而鬥爭。”於是她的性器官上上下下地動著,變成了她開動和操縱戰爭的武器:她對自己說,這個武器是最後的武器,她惟一剩下的武器,但是它是全能的隨著動作的節奏,就像樂曲中的一個固定低音,她不斷地為自己重複著:“我將鬥爭,我將鬥爭,我將鬥爭。”她相信自己一定能獲得勝利。隻要翻開一本詞典就行了。鬥爭的意思是用自己的意誌去對抗另外一個人的意誌,為的是打垮他,使他屈服,可能還要把他殺死。“生活是一場鬥爭。”這一句話當第一次說出來時,聽上去一定像一聲傷感的、聽天由命的歎息。我們這個樂觀主義和大屠殺的世紀,能夠把這句可怕的慣用語改變成為一曲歡樂的小調。也許你會說,對某個人進行鬥爭有時是可怕的,但是為某件事進行鬥爭卻是高貴的、美好的。努力為幸福(愛情、正義等等)作出努力,毫無疑問是美好的,但是如果您真喜歡用“鬥爭”這個詞來表示您的努力,這就意味著在您的高貴的努力裡隱藏著把某個人打翻在地的願望。“為”……的鬥爭是和“對”……的鬥爭是不可分割的,在鬥爭中,鬥爭者常常為了介詞“對”而忘掉了介詞“為”。洛拉的性器官強有力地上上下下地動著。洛拉在鬥爭。她做愛,也在鬥爭。她為貝爾納而鬥爭。但是對誰呢?對她緊抱在懷裡,接著又為迫使他改變姿勢而推開的人。在沙發上和地毯上的這種消耗體力的表演使得他們出汗,使得他們喘不過氣來,好像一場殊死鬥爭的啞劇:她攻擊,他防衛,她發布命令,他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