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現代化(1 / 1)

不朽 米蘭·昆德拉 1671 字 2天前

啊,這個想挖苦挖苦曆史、貝多芬、畢加索,來刺激大褐熊,惹他光火的親愛的保羅,他在我腦海裡和我的一本的人物雅羅米爾混淆起來,這本我完成初稿到今天整整有二十年了,讀者將在後麵的一章裡看見我留了一本在蒙帕納斯(Montparnasse,巴黎市內的一個區。)的一家酒吧間裡,是給阿弗納琉斯教授的。一九四八年的布拉格,雅羅米爾十八歲,對現代詩、德思諾斯(Robert Desnos(1900-1945),法國詩人,曾參加超現實主義文藝團體,作品有《自由或愛情》。)、艾呂雅(Paul éluard(1895-1952),法國詩人,曾和安德烈·布勒東等人一起創建超現實主義文藝團體,作品有《詩歌和真理》等。)、布勒東(André Breton(1896-1966),法國詩人、評論家,一九二二年發表《超現實主義宣言》,創建超現實主義文藝團體。)、奈茲瓦爾(Vítězsv Nezval(1900-1958),捷克詩人,作品有《希望的母親》等。)愛得要死;學他們的樣,他把蘭波(Arthur Rimbaud(1854-1891),法國詩人,信奉象征主義,作品中充滿悲觀絕望思想,並認為幻覺和曖昧的主觀世界構成詩的“真實”。)在《地獄裡的一季》中寫的句子“應該絕對現代化”當做自己的口號。而在布拉格突然之間表現得絕對現代化的,是社會主義革命。它立即粗暴地譴責雅羅米爾愛得要死的現代藝術。於是我們的主人公在幾個朋友(對現代藝術同樣愛得要死)的麵前,冷嘲熱諷地否定他曾經喜愛過的一切(他曾經真正地、由衷地喜愛過的一切),為的是不違背“絕對現代化”的偉大命令。在他的否定裡,他投入了一個希望通過粗暴行動,進入成年人生活的少年的全部狂熱、全部熱情。他的朋友們看見他怎樣固執地否定他曾經視為最珍貴的一切,他曾經經曆過也願意經曆的一切,看見他否定畢加索、達利、布勒東和蘭波,看見他以列寧和紅軍(在當時代表了現代化的頂峰)的名義否定他們。他的朋友們喉嚨哽住,先是感到驚奇,接著感到惡心,最後感到了害怕。這個少年讚成那些聲明自己是現代化的事物,並不是出於卑怯(為了自己的飛黃騰達)而讚成,而是像忍受著痛苦,犧牲自己心愛東西的人那樣出於勇敢而讚成;他的這種公開表現,是的,他的這種公開表現確實有著可怕的成分(預兆著迫在眉睫的“恐怖”的可怕,監禁和絞刑的可怕)。也許當時有人一邊觀察他,一邊對自己說:“雅羅米爾是他自己的掘墓人的同盟者。”當然,保羅和雅羅99lib?米爾一點兒也不相像。他們惟一的共同點正是滿腔熱情地堅信“應該絕對現代化”。“絕對現代化”是一個內容變化不定而且難以把握的概念。在一八七二年,蘭波肯定沒有想到,在這些字裡麵有著幾百萬座列寧和斯大林的半身像;他更加沒有想到廣告影片、彩色照片或者搖滾歌星的心醉神迷的臉。但是,沒有什麼關係,因為絕對現代化意味著:決不對現代化的內容提出質疑,完全聽命於它,正如完全聽命於絕對一樣,也就是說沒有任何懷疑。完全和雅羅米爾一樣,保羅知道明天的現代性和今天的現代性不同,對現代化的“永恒需要”來說,應該善於拋棄它的暫時的內容,正如對蘭波的“口號”來說,應該善於拋棄蘭波的“詩”。在一九六八年的巴黎,大學生們采用了一種比雅羅米爾在一九四八年的布拉格采用的還要激進得多的術語,拒絕接受眼前的世界:舒適、市場、廣告的表麵世界;把連續劇塞滿人腦袋的愚蠢的大眾文化的世界;父輩的世界。在這個時期,保羅在街壘上度過了幾天,他的嗓音響得像二十年前雅羅米爾的嗓音一樣堅決;任什麼也不能使他屈服,在大學生的造反伸給他的手臂的支持下,他離開了父輩的世界,在三十五歲上終於變成了成年人。隨著歲月流逝,他的女兒長大了,在眼前的世界裡,在電視、搖滾樂、廣告、大眾文化及其連續劇的世界裡,在歌星、汽車、時裝、豪華食品和上升到明星之列的工業界風雅人士的世界裡,感到很舒服自在。保羅能夠毫不動搖地堅持自己的立場來對付教授、警察、市長和部長,卻完全不知道怎樣堅持自己的立場來對付自己的女兒:她喜歡坐在他的膝頭上,不像他為了進入成年所做的那樣,一點兒也不急於離開父輩的世界。正相反,她希望儘可能長久地和她的寬大為懷的爸爸住在同一屋簷下,他(幾乎感動地)允許她每個星期六跟她的小情人睡在父母臥房的旁邊。一個人不再年輕,又有了一個和自己在她那個年紀時完全不同的女兒,絕對現代化意味著什麼呢?保羅毫不困難地找到了答案:絕對現代化,在這種情況下,意味著與自己的女兒絕對同化。我設想保羅在阿涅絲和布麗吉特的陪同下,坐在晚飯桌前。布麗吉特在椅子上側轉身子,一邊望著電視屏幕,一邊咀嚼。三個人中沒有一個人說話,因為電視的聲音太響。保羅腦子裡一直響著大褐熊的那句令人沮喪的話,大褐熊把他稱為他自己的掘墓人的同盟者。接著布麗吉特的笑聲打斷了他的思路:屏幕上出現了廣告,一個剛滿一歲的赤身裸體的男孩一邊從便盆上立起來,一邊拉背後的那卷衛生紙,潔白的衛生紙像新娘的結婚禮服莊嚴的拖裙一樣攤開。保羅想起他最近十分驚訝地發現,布麗吉特從來沒有念過蘭波的詩。由於他自己在布麗吉特這個年紀上多麼喜愛蘭波,他可以完全有理由把她看成是自己的掘墓人。他聽著女兒的爽朗笑聲,感到了幾分憂鬱,他女兒不知道大詩人,卻十分欣賞電視裡的那些荒唐東西。接著他問自己:說實在的,他為什麼這麼喜愛蘭波?怎麼會產生這種喜愛的?他是被蘭波的詩迷住了嗎?不。蘭波當時在他心中是和托洛茨基、毛澤東、卡斯特羅混同起來,形成了一個獨特的革命大雜燴。他首先知道蘭波的東西是大家反複高喊的口號:“改變生活”。(為了提出這樣一個平庸的說法,倒好像需要一個天才詩人似的……)也許保羅後來是念了蘭波的一些詩;其中有些他熟記在心,而且喜愛上了它們。但是他從來沒有念過他所有的詩:隻念過他周圍的人向他談起的那些為他所喜愛的詩,而他周圍的人談到它們,也多虧了另外一些周圍的人的推薦。蘭波因此不是他的從審美觀出發的愛,也許他就從來不曾有過任何從審美觀出發的愛。他站到蘭波的旗幟下,正像彆人站到任何旗幟下一樣,正像彆人加入某政黨或支持某球隊一樣。實際上蘭波的詩給他帶來了什麼變化呢?隻有屬於喜愛蘭波的詩的那種人的驕傲。保羅經常回想起他新近和大褐熊之間的一次談話:是的,他誇大其辭,他讓自己被一些悖論所左右,他向大褐熊以及所有彆的人挑釁。但是總而言之,他說的不是真情實話嗎?大褐熊懷著那麼大的敬意尊為“文化”的東西,不是我們的幻想嗎?當然有幾分美,幾分寶貴,但是對我們來說,遠沒有我們敢於承認的那麼重要。幾天以前保羅在布麗吉特麵前,力求重新使用相同的詞語,發揮那些觸怒大褐熊的想法。他想知道他女兒有什麼反應。她不僅沒有對那些挑釁的用語感到憤慨,反而準備走得更加遠得多。對保羅來說,最重要的是這個。因為他越來越依戀他的女兒,近幾年來他不論遇到什麼問題都要征求她的意見。他最初這樣做也許出於一種符合教育學的關切,是為了迫使她關心一些重大的事,但是很快地角色就不知不覺地互相掉換了:他不再像一位用提問來鼓勵一個害羞的女學生的老師,而是像一個對自己沒有信心的、向女通靈者求教的人。人們不會要求女通靈者具有巨大的智慧(保羅對他女兒的才能和知識並沒有抱太大的幻想),而是要求她通過看不見的渠道,與位於她身體以外的一座智慧庫連接起來。當布麗吉特向他陳述自己的意見時,他並不認為這些意見是他女兒的個人獨創,而是出於通過她的嘴表達出來的年輕人巨大的集體智慧;因此他懷著不斷增長的信心聽她講話。阿涅絲站起來,把飯桌上的盤子收拾起來送到廚房裡去,布麗吉特已經把椅子轉過去,從此臉朝著屏幕,保羅單獨留在飯桌前。他想到了他的父母玩的一種集體遊戲。十個人圍著十把椅子轉圈子,一聲令下,大家全都應該坐下。每把椅子上有一個題詞。在他碰巧坐上的那把椅子上可以看到:“他自己的掘墓人的傑出同盟者”。他知道遊戲已經結束,這把椅子他將永遠坐下去了。怎麼辦?沒有辦法。況且為什麼一個人不應該是自己的掘墓人的同盟者?他應該和他們拳腳相向嗎?為了讓他們朝他的棺材上吐唾沫嗎?他再次聽見布麗吉特的笑聲,另外一個定義立刻出現在他腦海中,最荒謬的、最激進的定義。他喜愛它,甚至忘掉了自己的憂愁。以下就是這個定義:絕對現代化,就是成為自己的掘墓人的同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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