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 1)

不朽 米蘭·昆德拉 1351 字 2天前

如果說阿涅絲不是德國人,那是因為希特勒被打敗了。曆史上第一次,人們沒有留給戰敗者以任何光榮,甚至連失敗中痛苦的光榮也沒有。戰勝者不滿足於戰勝,決定要審判戰敗者,也審判了整整一個民族。所以在那時候,講德語和做德國人,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阿涅絲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是瑞士法語區和德語區交界處的農場主,所以他們能講兩種語言,而根據行政劃分,他們屬於瑞士法語地區。阿涅絲的祖父母是住在匈牙利的德國人,父親在巴黎上過大學,精通法語,不過在結婚以後,他和妻子當然還是講德語。可是在戰爭以後,母親想起了自己父母的語言:阿涅絲被送到一個法國中學去上學。父親作為一個德國人,這時候隻能有的惟一的樂趣:向他的大女兒背誦課本上歌德的詩。這是一首不受年代影響的最有名的德國詩,是每個德國小學生都熟記在心的德國詩:“在所有的山頂上”“一片靜寂,”“在所有的樹梢上”“你幾乎感不到”“一點風聲;”“林中的小鳥不吱一聲。”“耐心點吧,不用多久”“你也將得到安息。”這首詩的構思是很簡單的:森林睡著了,你也將入睡。詩歌的使命不是用一種出人意料的思想來迷惑我們,而是使生存的某一瞬間成為永恒,並且值得成為難以承受的思念之痛。可是在譯文中一切韻味喪失殆儘,您隻能在念德文時才能抓住這首詩的優美意境:“über allen Gipfeln”“Ist Ruh,”“In allen Wipfeln”“Spürest du”“Kaum einen Hauch;”“Die V?gelein schweigen im Walde.”“Warte nur, balde”“Ruhest du auch.(這首詩是歌德於一七八〇年九月六日夜晚在伊爾美瑙的吉息爾漢小山頂上的小屋內題壁之作,為他詩中的絕唱。)”這些詩句音節數量都不相同,長短格韻律,短長格,長短短格輪流交替,可第六句詩比其他幾句長得多。儘管這首詩由兩段四行詩組成,從語法上說,第一段卻不對稱地在第五句上結束,創造了一種隻屬於這一首詩的既美妙又普通的旋律。父親是小時候在匈牙利學的這首詩,那時他正在德國人小學上學。當他第一次念給阿涅絲聽時,阿涅絲也是同樣的年紀。他們在散步時背誦這首詩,特彆突出重讀音節,隨著詩的節奏行走。複雜的格律使這樣做變得很困難,隻有在最後兩句詩上他們才得到了完全的成功:War-te nur-bal-de-ru-hest du-auch。最後一字,他們喊得非常響,在方圓一公裡以內都能聽到。父親最後一次對她背誦這首詩是在他死前兩三天。阿涅絲開始時以為他用這個辦法回到了他的童年、他的母語;後來因為他一直深情地、動人心弦地盯著她看,她想他是想使她回憶起往日散步時的幸福。不過到最後,她終於懂得了這首詩表現的是死亡:她的父親是想告訴她他快死了,告訴她他知道自己快死了。過去她從來也沒有想到過,這些對小學生十分有益的純樸的詩句竟然會有這樣的含義。她的父親躺在床上,滿頭是汗,她握著他的手,忍住眼淚,輕輕地和他一起背誦著:Warte nur,balde ruhest du auch。很快你也將得到安息。她分辨出了父親的死亡之聲:那就是鳥兒在樹梢上睡著後出現的一片寧靜。寧靜,是的,那就是父親死去以後充盈著阿涅絲靈魂的那份寧靜。這寧靜是如此美麗,我再說一遍,就是鳥兒在樹梢上睡著後的那種寧靜。在這片寧靜之中,父親最後的信息,就像森林深處打獵的號角聲,隨著時間的逝去,越來越清晰可聞了。他通過這份禮物要對她說些什麼呢?自由地生活,願意怎樣生活就怎樣生活,願意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而他,他卻從來也未曾有過這樣的膽量,所以他把所有的資財都給了他的女兒,讓她,讓她敢於去做她想做的事情。自打結婚以後,阿涅絲便不得不放棄了孤獨的樂趣:她每天都要和兩個同事在辦公室裡度過八小時,隨後回家,回到她四個房間的公寓裡去。說是有四個房間,可是沒有一個房間是屬於她的:一間大客廳,一間臥室,一間是布麗吉特的房間,還有一個小間是保羅的工作室。每當她抱怨時,保羅便建議她把大客廳看作是她的房間,並答應她(他的誠意是無可懷疑的),不論他自己還是布麗吉特,都不會來打擾她。可是麵對著一張大桌子和傍晚經常來的少數幾個客人常坐的八把椅子,她怎麼能感到自在呢?也許我們現在稍許有點兒明白了,為什麼這天早上阿涅絲躺在保羅已經離開的床上是那麼高興,為什麼她穿過前廳時輕手輕腳,惟恐引起布麗吉特的注意。她甚至對那架脾氣乖戾的電梯也產生了一些感情,因為它曾為她提供了一點清靜的時間。甚至她那輛汽車也給了她一點幸福,因為在汽車裡沒有人和她說話,沒有人看她。是的,最主要的是沒有人看她。清靜就是不被人注視的那種溫馨感覺。有一天,她兩個同事病倒了,她在辦公室裡一個人工作了兩個星期。在那段時間裡,她奇怪地發現她晚上幾乎不感到累。這使她懂得了人的眼光是沉重的負擔,是吸人膏血的吻。她臉上的皺紋就是那些像匕首般的目光鐫刻下的。這天早上她醒來時,聽到收音機在廣播:在一次外科小手術中,由於麻醉方麵的疏忽,使一個年輕的女病人失去了生命。因此,有三名醫生受到控告,有一個消費者組織建議把所有外科手術的全過程都拍下來,並把膠卷存檔。好像所有的人都讚同這項創舉。每天有上千人的眼光盯著我們,可是這還不夠,還得有某組織眼睛分秒不離地盯住我們。不論在醫生的診療室裡,在大街上,在手術台上,在森林裡,在被窩裡,都要盯著我們。我們生活中的景象將原原本本地保存在檔案裡,為了在有所爭訟或者為了滿足公眾的好奇心時,可以隨時拿出來使用。她又一次產生了強烈懷念瑞士的思鄉情緒。自父親去世以後,她每年要去兩三次瑞士。保羅和布麗吉特都帶著寬容的微笑,把這件事稱作是她精神衛生的需要:她一定是到她父親的墳上掃除落葉去了。她在一家阿爾卑斯山的旅館裡把窗戶全都打開,呼吸那兒的清靜空氣。可是他們猜錯了:在瑞士並沒有什麼情人在等她,可是瑞士卻體現了她惟一的不變的不忠行為,使自己在他們眼裡變得像是有罪的。瑞士就是樹梢上鳥兒唱的歌。阿涅絲夢想有朝一日待在那兒,再也不回來了。她去看看要出售和出租的房子,甚至起草一封信告訴她的女兒和丈夫,她還是愛他們的,可是她想以後一個人生活。她隻要求他們不時地把他們的情況告訴她,使她可以放心,知道他們沒有遇到什麼麻煩事。她感到難以表達和解釋的就在於此:她很想知道他們的情況,可是她卻既不想見到他們,也不想和他們生活在一起。這當然隻是夢想。一個明白事理的女人怎麼能拋棄一樁幸福的婚姻呢?可是,有一個遙遠的、富於誘惑力的聲音擾亂了她寧靜的夫妻生活:那就是一個人過清靜生活的聲音。她閉上眼睛,傾聽遠處森林中獵號的聲音。森林中有幾條路,她的父親站在其中的一條路上在對她微笑,在呼喚她。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