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也在那個時刻,捷克學者回到自己房間裡,頹喪消沉。滿耳還響著貝爾克冷嘲熱諷引起的笑聲。他一直發懵:人怎會那麼容易從敬重到輕視呢?事實上,我也在問自己,大氣魄的全球曆史時事印在他額上的吻,消失到哪裡去了?在這方麵,奉承時事的人又弄錯了。他們不知道曆史導演的場景隻是在最初幾分鐘內是打著燈光的。沒有一件大事在整個發生時期都是現實的,隻是在非常短的瞬間是現實的,也即是在剛開始的時候。幾百萬觀眾貪婪地注視著索馬裡瀕臨死亡的孩子,他們現在就不再死了嗎?他們怎麼樣了?他們胖了還是瘦了?索馬裡還存在嗎?還有,它到底存在過嗎?還隻是海市蜃樓的名字而已?講述當代曆史的方法就如開一場盛大的音樂會,一口氣推出貝多芬的一百三十八部作品,但是隻演奏每部作品的前八段節拍。如果十年後再舉辦同一場音樂會,每部作品就隻演奏最初一個音符,這樣一百三十八個音符在整個音樂會上將作為一首曲子推出。二十年後,貝多芬全部作品就會濃縮成一個尖銳的長音符號,聽起來就像他耳聾後第一天聽的那個聲音一樣,又長又高。捷克學者鬱鬱不樂,而作為一種安慰,他想起關於他在蓋樓中英勇工作、大家都願意忘記的那個時期,他還保留了一個物質的、可以觸摸的回憶:那是他肌肉發達的骨骼。他臉上露出一絲謹慎滿足的微笑,因為他肯定這裡出席的人誰都沒有他一身好肌肉。是的,信不信由你,這個想法表麵非常可笑,卻給他帶來真正的好處。他脫掉上衣,伏在地板上。然後做俯臥撐。他做了二十六下,對自己很滿意。他記起那個時期,勞動後跟同事到工地後麵的小池塘遊泳。說實在的,他那時比今天在城堡裡要快活一百倍。工人叫他愛因斯坦,愛他。有一個想法很幼稚(他意識到這種幼稚,還高興這種幼稚),就是到酒店的華麗遊泳池裡去遊泳。來自這個思想複雜、文明過度、總之無信無義的國家的知識分子都弱不禁風,他存心帶著一種喜形於色的虛榮,要在他們麵前展現自己的身體:他幸好從布拉格把遊泳褲也帶來了(他去哪裡都帶在身邊),他穿上,半裸著身子照鏡子,曲臂二頭肌鼓鼓的很神氣。“誰要是否定我的過去,我這身肌肉就是不可駁斥的明證!”他想象自己圍著遊泳池走,向法國人指出還存在一種基本價值,即體魄的完美,這種完美他可以自誇,而他們卻對此沒有一點概念。然後他覺得赤身裸體走在酒店的走廊裡未免有失體麵,就披上了一件針織衫。剩下還有腳的問題。赤著雙腳跟穿上皮鞋都有點不倫不類;他決定隻套雙襪子。這樣裝束以後,他又對著鏡子照了一下。他憂鬱之外又一次增添了一份自豪,又一次覺得對自己很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