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 1)

米蘭·昆德拉 937 字 2天前

大廳裡漸漸人多了,有許多法國昆蟲學家,也有幾名外國人,其中有一個捷克人,約六十來歲,據說是新製度的重要人物,可能還是部長或科學院院長,至少是屬於這個科學院的研究員。不管是什麼,光從獵奇心理而言,他是這次盛會中最有趣的人物(他代表了曆史潮流的新時代);可不是,他挺立在這個閒聊的人群中,高大,笨拙,非常孤單。剛才好一會兒,大家趕上來跟他握手,向他提了一些問題,但是沒想到交談很快結束了,最初四句話一來一往交換後,他們就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跟他說的。因為,歸根結蒂沒有共同的話題。法國人很快回頭討論自己的問題,他嘗試聽明白他們的話,不時插上一句https://“在我們國家恰恰相反……”後來,發覺沒有人對“在我們國家恰恰相反”發生的事感興趣,他也就走開了,臉上蒙了一層憂鬱,這種憂鬱既不苦澀也不悲哀,而是透徹,還帶點遷就。當其他人嘈雜地擠入這個帶酒吧的大堂時,他走進空的大廳,裡麵四張長桌子排成方框形,在等待研討會開幕。門邊有一張放著賓客名單的小桌子,一個跟他一樣無人理睬的小姐。他向她彎下身,報出自己的姓名。她請他把姓名又重複了兩遍,第三遍她不敢再要求,就在她的那張名單上,茫無頭緒地找一個跟她聽到聲音相近的名字。捷克學者滿懷慈父般的情意,彎下身對著名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食指放在上麵:“切克赫裡勃斯基”。“啊,索霍裡比先生?”她說。“應該念切-克赫-裡勃斯-基。”“哦,這可一點不容易!”“不過,這裡也沒有寫對,”學者說。他看到桌麵上一支筆,拿起來在C與R兩個字母上畫了兩個標記,類似顛倒的法語長音符號。秘書看看符號,又看看學者,歎口氣:“這真複雜!”“恰恰相反,這非常簡單。”“簡單?”“您知道約翰·胡斯嗎?”秘書迅速對賓客名單看了一眼,捷克學者連忙解釋:“如同您知道的,他是十四世紀一位偉大的宗教改革家。路德的先驅。神聖羅馬帝國創立的第一所大學查理大學的教授,這都是您知道的。但是您不知道的是,約翰·胡斯同時也是文字改革家。他出色地簡化了字體拚寫方法。為了寫出您剛才念的‘切’,你們國家不得不用三個字母t,c,h。德國人甚至要用四個字母t,s,c,h。多虧約翰·胡斯,我們隻要用一個字母c,再在上麵加上這個小符號。”學者又一次對秘書的桌子彎下身,在名單的白邊上寫了一個很大的c,加上一個顛倒的法語長音符號:?;然後盯住她的眼睛,用清脆的聲音念:“切!”秘書也盯住他的眼睛,跟著念:“切。”“對。非常好!”“這真的非常實用。可惜路德的改革隻有你們那裡知道。”“是約翰·胡斯的改革……”學者說,裝著沒有聽到法國小姐的蠢話,“……不是完全沒有人知道,另外有一個國家也在使用……您知道的,不是嗎?”“不。”“立陶宛!”“立陶宛,”秘書跟著說,在記憶中徒勞地搜索這個國家在世界的哪個角落。“立陶宛也用。現在您明白了吧,我們捷克人為什麼對字母上的這些小符號那麼自豪。(他帶著微笑)我們什麼都可以背叛,但是為了這些符號我們將戰鬥到最後一滴血。”他在小姐麵前鞠一躬,向排成方框形的桌子走去。每張椅子前有一張寫上名字的卡片。他找到自己的那張,端詳了好久,然後把它夾在指縫間,帶著悲哀但是寬容的微笑走去拿給秘書看。這中間,另一位昆九九藏書網蟲學家在門邊桌子前停下,讓小姐在他的名字旁邊打個叉,她看到捷克學者,對他說:“請稍等,希比基先生!”這位先生做個寬宏大量的手勢表示:小姐,不用擔心,我不急。他耐心地等在桌子旁(又有兩位昆蟲學家也停了下來),謙卑得令人感動。當秘書終於空出身來,他指給她看那張小卡片。“請看,這不是好笑嗎?”她看著,不大明白怎麼回事:“但是,切尼比基先生,您要的這些符號不是有了嗎!”“有是有了,但這是些普通的長音符號!他們忘記顛倒過來了!請看他們還把符號放到哪裡去了!在E上麵,在O上麵!成了切沃裡勃斯基!”“哦,是的,您說得沒錯!”秘書感到憤慨。“我在想,”捷克學者愈來愈憂鬱,“大家為什麼老是忘記。這些顛倒的長音符號是那麼有詩意!您不覺得嗎?猶如空中翱翔的鳥!猶如展翅高飛的鴿子!(聲音非常溫柔)或許您也可以說是蝴蝶翩翩。”他又在桌子前彎下身,拿起鋼筆,改正小卡片上他的名字的寫法。他改時那麼謙卑,仿佛在道歉似的,然後一句話不說走開了。秘書看著他走開,身材高大,奇異地不勻稱。她立刻感到滿腔母愛。她想象一個顛倒的長音符號,化身為一隻蝴蝶,環繞著學者飛舞,最後停落在他的一頭白發上。捷克學者朝他的椅子走去時,轉過頭,看到女秘書深受感動的笑容。他報以自己的微笑,一邊走一邊還向她笑了三笑。這是憂鬱然而自豪的微笑。憂鬱自豪:可以這樣形容捷克學者。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