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悲傷和對安慰的渴求(那個著名的詩人始終沒有給他任何回複)允許他做出任何唐突的事情,因為有一天他招呼也沒打一聲就去了畫家那裡。才進門,他就從講話聲中發現畫家那裡有不少人,他想立刻道歉告辭;但是畫家熱情地請他進門,把他帶到畫室裡介紹給自己的客人:三個男人和兩個女人。在陌生人的目光注視下,雅羅米爾覺得自己的臉頰變得緋紅,可同時又有點飄飄然;畫家介紹說他的詩寫得很棒,而且從他說話的口吻來看,讓人覺得客人們似乎早就應該聽說過他似的。這是一種非常舒服的感覺。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環顧周圍的人時,他非常高興地發現在座的兩個女人比他的大學生要漂亮。瞧她們是多麼優雅自然地蹺著腿,將香煙掐滅在煙灰缸裡,多麼優雅自然地在這奇談怪論中插進智慧的見解和淫蕩的詞語!雅羅米爾覺得自己好像乘著電梯升到美麗的山峰間,那個眼鏡姑娘令人痛苦的聲音已經完全聽不見了。有個女人轉向他,頗為親切地問他寫的是哪類詩歌。“就是一般的詩歌,”他說,尷尬地聳聳肩膀。“非常傑出的詩歌,”畫家補充道,而雅羅米爾低下了腦袋;另一個女人看著他,用女低音的聲音說道:“他在這裡,在我們中間,倒讓我想起方丹拉圖爾(Henri Fantin-Latour(1836-1904),法國畫家。)一幅畫中的蘭波,蘭波在魏爾倫和魏爾倫的同伴中間。一個孩子在一群男人中間。大家都說十八歲的蘭波看起來隻有十三歲。而您,”她轉向雅羅米爾說,“您看上去也完全是個孩子。”(我不得不說,這個女人衝雅羅米爾彎下身子的樣子是那麼溫柔殘酷,就像彼時衝蘭波彎下身子的伊桑巴爾(Gees Isambard(1848-1916),蘭波的老師和朋友。)老師的姐姐們,著名的捉虱人,每次他從他那漫漫的冒險之旅歸來,他都會去她們家,然後她們為他清洗,給他捉虱子。)“親愛的朋友,”畫家說,“然而不需要多少時間,他就不再是個孩子,當然也還沒有完全成為一個男人。”“童男時期是最富詩意的,”第一個女人說。“可是當你讀到這個年輕的童男,這個不成熟、不完美的童男寫出的那些詩句,”畫家微笑著說,“你會為其中驚人的成熟和完美目瞪口呆的!”“他說得非常對,”一個男人表示同意,看來他讀過雅羅米爾的詩,對畫家的讚賞也頗有同感。“您不發表嗎?”女低音問雅羅米爾。“我懷疑在這麼一個崇尚正麵英雄和斯大林半身像的時代是不是很利於詩歌的發展。”畫家說。正麵英雄又讓他們的話題回到雅羅米爾以前的正路上。雅羅米爾也很熟悉這些問題,能夠自然地加入討論,但是大家在說什麼他一句也沒聽見。剛才大家所說的話在他耳際不停地回響著,說他隻有十三歲,說他還是個孩子,是個童男。當然,他知道這裡沒有一個人故意要冒犯他,畫家也是真心實意地喜歡他的詩歌,但這隻能讓事情變得更糟:此時詩歌已經無足輕重了。他願意千萬次地放棄他詩歌中的成熟來換取他自己的成熟。他願意用他所有的詩歌交換一次性交。談話非常熱鬨,雅羅米爾想離開。但是他感到如此壓抑,以至於他都無法開口宣布自己想離開。他害怕聽到自己的聲音;他害怕自己的聲音會發抖,會變粗,再一次將他的孩童般的不成熟昭示天下。他真願意隱身遁形,踮起腳尖躲得遠遠的,消失,迷糊,沉睡,睡很長很長時間,十年後再醒來,那時他的臉也許已經老了,布滿了成熟男性的皺紋。女低音再次轉向他:“為什麼你如此沉默,我的孩子?”他囁嚅地說他更願意聽而不是說(儘管他根本不在聽),他覺得自己無法逃離女大學生判處他的刑罰,而將他打回已經烙在身上的童貞的宣判(上帝啊,隻要看看他,所有人都會知道他還沒有過女人!)再次得到了肯定。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這是多麼殘酷的時刻,他能意識到自己的麵孔,並且不無恐懼地感到在這張臉上的,是他媽媽的微笑!他非常肯定,這塑在唇間的精致、苦澀的微笑,他無法擺脫。他覺得媽媽附在他的臉上,就像包住蠶寶寶的繭,媽媽不願承認他擁有屬於自己外表的權利。而他就在那裡,在成人中間,戴著媽媽的麵具,這張麵具將他和媽媽的懷抱緊緊拴在一起,將他拉向媽媽,讓他遠離這個他想進入的世界,可是這個世界裡的人待他非常親切,隻是在某種程度上還有點陌生的親切,因為他不是他們中的一員。這實在讓人難以忍受,雅羅米爾集聚起所有的力量想要撼動、擺脫母親的麵具;他努力在聽他們的談話。談話的核心問題是時下藝術家最熱烈關注的一個問題。在波希米亞,現代藝術一直在呼喚共產主義革命;但是革命來臨了,當現代藝術宣布無條件加入能為眾人所理解的大眾現實主義時,革命卻拋棄了現代藝術,因為覺得現代藝術是資產階級腐朽的可怕象征。“這正是我們進退維穀的處境,”畫家的一個客人說,“背叛伴隨我們成長的現代藝術還是我們所呼喚的革命?”“這個問題問得不好,”畫家說,“讓學院藝術從墳墓中複生,並且製造成千上萬座政治家半身像的革命不僅僅背叛了現代藝術,更是背叛了革命本身。這樣的革命不是要改造世界,正相反:它是要保留曆史上最反動的精神,盲從的精神,規範的精神,武斷的精神,宗教信仰的精神和清規戒律的精神。我們沒有進退維穀。如果我們是真正的革命者,我們就不能接受這種對革命的背叛。”雅羅米爾想要順著畫家的邏輯繼續發揮下去應該說是毫無困難的,但是他討厭在這裡扮演一個感人的學生的角色,一個受到眾人讚賞的順從的小男孩。他充滿了反抗的欲望,於是轉向畫家說:“您一直在提蘭波:“必須絕對現代”。我完全同意。但是所謂的絕對現代,那不是我們在五年的時間裡預計到的東西,恰恰相反,它是讓我們感到震驚的東西。絕對現代不是持續了四分之一世紀的超現實主義,而是眼下正在我們眼皮底下發生的革命。很簡單,您不理解這一事實恰恰可以證明它是全新的。”他們打斷了他:“現代藝術正是反資產階級,反資產階級世界的運動。”“是的,”雅羅米爾說,“如果說在否定當代世界這一點上它是非常符合邏輯的話,它恰恰應該準備好自己退出曆史舞台。它應該知道(甚至應該希望)革命建立另一種嶄新的藝術,一種能夠表現自己形象的藝術。”“那麼您是讚同,”女低音說,“我們徹底搗毀波德萊爾的詩歌,禁止一切現代文學,將國家博物館的立體派繪畫都送進地窖囉?”“革命是非常激烈的行為,”雅羅米爾說,“這大家都知道,超現實主義也很清楚老東西應當被粗暴地趕下舞台,隻是它沒有想到自己也在這群老東西之列。”由於感到自己被侮辱了,憤怒之下,雅羅米爾充分表達著自己的想法,仿佛是在和自己清算一樣,準確而惡毒。隻是有一點讓他感到很難堪,打他一張口,他就聽見從自己口中冒出的畫家那奇怪而不容置疑的聲調,他也無法阻止自己的右手在空中不斷揮舞重複畫家的手勢。實際上,一切非常奇怪,這是畫家與畫家之間的討論,大人畫家和小孩畫家,畫家和畫家反抗的影子。雅羅米爾清楚這一點,正因為這樣他更感到自己在遭受侮辱,他用的詞於是越來越難聽,他想報複,是畫家把他囚禁在他的手勢和音調中。有兩次,畫家還耐下心來向雅羅米爾解釋,但是接下來他就不再說什麼了。他隻是看著他,神色嚴峻,不再親切,雅羅米爾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踏進這間畫室了。所有的人都緘口不言,然後女低音開口說(這一次,她沒再衝他彎下身子,就像當時伊桑巴爾的姐姐們彎下身子給蘭波捉虱子那樣,恰恰相反,她似乎悲傷而驚訝地避開了他):“我沒有讀過您寫的詩,但是從我所聽到的來看,我相信一定很難和您剛才激烈捍衛的製度相吻合。”雅羅米爾回憶起他剛寫的一首關於兩個老人的愛情的詩歌;他意識到他如此喜歡的那首詩是永遠不會發表的,因為這是一個充斥口號和宣傳的時代,而現在他否定了這一切,就是否定了他最心愛的東西,否定了他惟一的資源,喪失了這資源,他就徹底孤立了。但是還有比他的詩歌更寶貴的東西;一樣他迄今為止尚未擁有的東西,一樣仍然遙遠可他卻很向往的東西——那就是男子漢氣;他知道隻要有行動、有勇氣他就一定能獲得它;而如果這勇氣意味著承受被拋棄,被所有人,包括被他愛的女人,畫家和自己的詩歌拋棄的勇氣,那麼就隻好如此了:他要擁有這勇氣。於是他說:“是的,我知道革命根本不需要這些詩歌。我很遺憾,因為我喜歡它們。但不幸的是我的遺憾不能否認它們是無用的這一事實。”大家再一次沉默了,接著一個男人說:“這真可怕,”他實實在在抖了一下,就像背後吹來一陣涼風似的。雅羅米爾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話驚駭了這裡所有的人,他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所喜歡的一切,他們賴以生存的理由活生生地消失了。很悲傷,但也很美麗:雅羅米爾突然之間感到自己不再是個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