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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貓 夏目漱石 9955 字 2天前

六--------如此褥暑,縱然是貓也受不住的。聽說英國有個叫什麼錫德尼的,他叫苦說:“恨不能剝了皮、挖了肉,隻剩骨頭透透涼。”其實,即使不隻剩骨頭也行,總覺得哪怕把咱家這身淺灰色帶花紋的皮毛拆洗一下,或是暫且送進當鋪也好嘛。錫德尼:(一七七一——一八四五)美國牧師、作家。在人類眼裡,也許以為我們貓一年到頭總是一副臉色,春夏秋冬同是一張皮,過著最簡陋、最平靜、最不需金錢的生活。不過,縱然是貓,也大體知冷知熱。倒不是不想偶爾去洗洗澡。可是,怎奈這身皮毛一旦用水來洗,想曬乾可就不容易,這才忍受著一身的汗腥味兒,長這麼大,還沒進過澡塘子的門。有時,不是不想扇扇扇子,可是握不住扇把,有什麼辦法!想起這些,覺得人類可太鋪張浪費。本來應該生吃的東西,偏要特意的煮呀、燒呀,添醋加醬的,甘願費些手腳,這才皆大歡喜。衣著也是如此。對於生來就有許多缺陷的人類來說,要求他們像貓那樣一年四季不換裝,也許有點過分。但是,他們又何必非把那些亂糟糟的玩藝兒都套在身上度日不可呢?至於他們靠羊的搭救,受蠶的照拂,甚至承蒙棉田之恩等等,幾乎可以斷言:這種奢侈,正是無能的結果。衣食麼,姑且睜一眼閉一眼,高高手過去算啦。然而,就連那些與生存毫無直接利害關係的問題,也硬是照上述那麼乾,這就令貓費解了。首先,頭發是自然長起的,所以,咱家認為任其生長,大約是最簡便而又對本人最有利的辦法;但是,人類卻枉費心機,以梳成千奇百怪的發式而洋洋得意。有一種發式,人們自稱為光頭。任憑你什麼時候看見,腦袋總是青虛虛的。天一熱,就在頭上撐起傘來;天冷,就纏上頭巾。既然如此,又何必把頭皮刮得發白?豈非莫名其妙?這還不算,還有人用個無聊的玩藝兒,像根鋸條似的,叫做“梳子”,把頭發左右兩分,美孜孜的。如不等分,則三七兩開,在天靈蓋上人為地劃出兩個區域。有人還讓這個分界線穿過發旋,一直通過腦後,活像一張偽造的芭蕉葉。其次,還有人把頭頂剃得溜平,左右兩側陡然直下;因為圓圓的頭上好像扣上個方盤,隻能看成是一幅花匠栽植的杉木籬芭的寫生畫。另外,聽說還有留五分發,三分發、一分發的。到頭來,說不定會流行起更新式的款式,往腦瓜骨裡倒剃一分至三分哩。總而言之,人們那麼嘔儘心血,真不知想乾什麼。不說彆的,本來有四隻腳,卻隻用兩隻,這就是浪費!如果用四隻腳走路多麼方便!人們卻總是將將就就地隻用兩隻腳,而另兩隻則像送禮的兩條鱈魚乾似的,空自懸著,太沒趣兒了。五分發:頭發留下五分那麼長。由此可見,人類比起貓來更是優哉優哉。他們太悶得慌,才想出這些主意來開心的。可笑的是,這幫閒人一見麵就大肆聲張:“忙得很呀,忙得很呀!”看臉色,真的像是很忙。這些鼠肚雞腸的家夥,弄不好,令人擔心會不會忙殺的。有的人見了咱家,常說什麼:“像貓那樣,多麼快活啊!”想快活就快活唄,誰也沒求你們那麼蠅營狗苟的呀!他們自找麻煩,幾乎窮於應付,卻又喊叫“苦啊,苦啊”。這好比自己燃起熊熊烈火,卻又喊叫“熱呀,熱呀”。即使貓,待發明二十多種發式的那一天,也就不可能這樣逍遙自在了,若想自在,就該像咱家這樣,夏天也始終隻穿一件毛衣,……可,話是這麼說,是有點熱。毛衣度夏,的確太熱了。這麼熱,咱家的拿手好戲午睡也睡不成了。沒有點什麼新聞嗎?咱家怠於觀察人世久矣。本想今天久違之後再去領略一番人們想入非非、奔波勞碌的樣子,偏偏主人在睡眠這一點,性情與咱家酷似。他貪於午睡不比咱家差,尤其放暑假以後,有點人樣的事他一點都不做,所以,再怎麼觀察,也總要掃興的。這時節,假如迷亭來,主人那消化不良影響下的皮膚也會有幾分反應,一時會遠離貓性的。正盼著迷亭先生現在來有多好,不知何人在澡塘裡嘩嘩澆水。不僅澆水的聲音,還不時地傳來高聲的插話。“噢,很好!”、“太舒服啦!”、“再來一勺”等等,聲音響徹全宅。來到主人家,能夠這麼粗聲大氣、不管不顧的,沒有彆人,肯定是迷亭。他終於來臨。今日這個半天又好混了。正想著,迷亭先生已經擦完了汗,伸進了袖,照例大搖大擺地走進客廳。“嫂夫人!苦沙彌兄乾什麼哪?”他邊大聲呼喊,邊把帽子扔到床席上。女主人在隔壁,伏在針線盒旁睡得正香,忽聽哇啦啦一陣吵嚷,幾乎震破耳鼓。她大吃一驚,硬是睜大了惺忪的睡眼,來到客室。一瞧,原來是迷亭穿著薩摩產的上等麻布衫占據著上座,不停地搖著小扇。“噢,您來啦!”女主人說著,覺得有點尷尬,就說:“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呢。”她並不擦流到鼻尖上的汗珠便寒暄起來。“沒什麼,我剛來一會兒。適才在澡塘裡求女仆給澆點冷水,好歹算保住命啦……天太熱呀!”“這兩三天,紋絲不動還冒汗呢。是太熱了……可,您好嗎?”女主人依然不擦鼻尖上的汗。“噢,謝謝。熱個一星半點兒,身子倒不會出什麼毛病。不過,熱到這種程度可是例外。總是四肢無力呀。”“我一向沒睡過午覺。可,這麼熱……”“睡了吧?好哇!若是白天晚上都能睡,那可再好不過了。”迷亭照例信口開河。可他又覺得不夠勁兒,便說:“像我這號人就不睏,體質決定嘛。我每次來都看見苦沙彌兄酣睡,真叫人羨慕呀!當然,這麼熱,胃病患者是熬不住的。即使健康人,像今兒個這樣天氣,單是肩膀上扛著個腦袋都累得慌呢。可,話又說回來;既然長了這麼個腦袋,就不好把它擰掉呀!”迷亭不知不覺苦於無法處理人頭了。“像嫂夫人,頭上還頂著個東西,是要坐不住的。光是那個發髻的份量,就叫人直想躺下睡呢。”女主人以為迷亭之所以知道她一直在貪睡,就因為發髻給露了馬腳,便邊說:“嘿嘿……嘴太刻薄!”邊擺弄她的發髻。迷亭可不在乎這些。“嫂夫人!我昨天在房頂上進行過煎雞蛋的試驗哩!”說得夠離奇的。“怎樣煎?”“我看房瓦上大火燒得格外地旺,覺得白白浪費掉太可惜,就把牛油溶解,又打了雞蛋。”“我的媽!”“不過,太陽光並不那麼理想。連個半熟也煎不成。我從房頂下來,正在看報,有客人來,就把房瓦煎雞蛋的事給忘了。今天早晨忽然想起,心想煎得差不多了吧?上房一看……”“怎麼樣?”“哪裡半熟,全都流了。”“唉呀呀!”女主人皺起眉頭,感慨不已。“不過,三伏天那麼涼爽,從現在起又這麼熱,豈不怪哉?”“可不是麼。前些天光穿單衣還覺得冷呢。從前天起突然就熱起來了。”“正是螃蟹橫行的時候嘛。今年的天氣簡直是開倒車。說不定是在預言:‘倒行逆九-九-藏-書-網施,其無止境乎?’”“你說什麼?”“噢,沒什麼。是說氣候這麼反常,倒像赫拉克利斯的牛呢。”赫拉克利斯: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英雄。迷亭得意忘形,越說起離奇。果然奏效,嫂夫人莫名其妙了。隻因剛被“倒行逆施”那句話弄得尷尬,她這回才隻“咦”的一聲,不再反問。既然她不再反問,迷亭特意說出口的那番話也就沒趣了。“嫂夫人!你知道赫拉克利斯的那頭牛嗎?”“我可不知道那是什麼牛。”“不知道?給你講講吧?”嫂夫人礙難拒絕,便“噯”的一聲。“從前有個叫赫拉克利斯的,他牽了一頭牛。”“莫非赫拉克利斯是個牛倌?”“他可不是牛倌,也不是個不懂事的丈夫。那時候,希臘連一家牛肉鋪也還沒有哩。”“喲,是希臘的故事?何妨不直說了呢!”女主人隻知道有希臘這麼個國家。“我不是告訴你赫拉克利斯了嗎?”“赫拉克利斯就是希臘的意思嗎?”“哪裡,赫拉克利斯是希臘的一位英雄。”“難怪我不知道。那麼,他怎麼樣了。”“他呀,像嫂夫人一樣睏得不行,呼呼大睡……”“喲,不愛聽!”“他正在酣睡,巴爾乾的兒子來了。”巴爾乾:希臘神話中管火和鍛造的神。“巴爾乾是什麼?”“巴爾乾是個鐵匠呀。他兒子偷走了那頭牛。因為這小子是扯著牛尾巴往後拖的,赫拉克利斯睡醒之後,到處尋找:‘我的牛啊,我的牛啊’,就是找不到,也不可能找到。他即使順著牛蹄印往前找,可是偷兒不是牽著牛往前走,而是拉著牛倒退的呀!鐵匠的兒子可太精明啦。”迷亭已經忘了天熱,又說:“苦沙彌老兄近來怎樣?照例睡午覺嗎?午睡出現在漢詩裡,還蠻風流的哩。不過,像苦沙彌兄那麼天天按部就班地睡,可就有點俗氣了。每天無所事事,有時像個死人似的。嫂夫人,麻煩你,叫醒他不好嗎?”這一催促,女主人也表示同感,便說:“是啊,這樣的確不像話。不說彆的,隻怕會把身子搞壞呢,他剛剛吃過飯。”女主人剛要走,迷亭說:“嫂夫人!提起吃飯嘛,我還不曾用膳哩!”迷亭的臉不紅不白,不問自答。“唉呀呀,正是吃午飯的時候嘛。我怎麼忘得死死的。那麼,沒什麼好肴,將就吃點茶水泡飯吧?”“不,若是茶水泡飯,就彆吃啦。”“可,反正沒有你可口的東西呀!”女主人話裡帶刺兒。迷亭恍然大悟:“不,茶水泡飯也罷,開水泡飯也罷,全免。剛才路上,我順便在飯館叫了些飯菜,就在這兒享用了吧!”這話說的!外行人真是乾不來。女主人隻啊的一聲。這一聲“啊”,將驚訝、不快和因免卻麻煩而謝天謝地等含意都統而兼之了。然而,由於過分吵鬨,主人的睡意似乎一掃而光。不知什麼工夫,他踉踉蹌蹌地走出書房。“你這個人總是那麼七吵八鬨的。好不容易要好好睡一覺可……”主人連連地打嗬欠,哭喪著臉說。“噢,你醒啦?驚破夙夢,十分愧對!不過,偶爾為之,尚且猶可吧!喂,坐下。”如此寒暄,真叫人主客難分。主人默默地落坐,從各種材料拚成的煙盒裡抽出一支“朝日”牌香煙,開始吧嗒吧嗒地抽。忽而望著滾落在對麵的迷亭的那頂草帽,說:“你買了帽子?”迷亭立刻將草帽舉在男女主人麵前,炫耀地道:“怎麼樣?”“呀,漂亮!格很細,多柔軟!”女主人一再摩挲。“嫂夫人!這頂帽子可是萬寶囊啊!你叫它怎樣,就會怎樣。”迷亭攢緊了拳頭,啪地一聲打在巴拿馬草帽的側麵。果然不差,草帽遵旨,癟了拳頭那麼大個地方。“喲!”女主人驚叫一聲。說時遲,那時快,迷亭又把拳頭伸進帽盔裡,用力一拳,那帽盔又鼓了起來。接著,他又雙手捏住兩邊的帽簷,用力壓扁它。壓扁了的草帽活像用檊麵杖壓過的蕎麵餅似的,溜平。再把它像卷席子似的從一端一圈又一圈地卷了起來。“瞧呀,就這樣。”說著,將卷成一團的草帽揣進懷裡。女主人仿佛看了“歸天齋”的正一變戲法,感歎地說:“太神奇啦!”“歸天齋”的正一:生卒不詳,傳說是日本表演西方魔術的開山祖。迷亭也就裝模作樣,將從右袖塞進懷裡的草帽又特意從左袖口掏出。“哪兒也沒壞。”說著,使草帽恢複原狀,用二拇指頂住帽盔,讓草帽滴溜溜地轉。你以為他就此結束了嗎?沒有。最後一招,他又將草帽啪的一聲扔到身後,一屁股坐在帽子上。“喂!沒事嗎?”連主人都顯得不安了。女主人不消說,更是擔心地警告他:“好容易買一頂出奇的帽子,若是弄壞,那還了得!我看你還是見好就收吧!”欣喜若狂的是草帽的主人。“要知道,就因為不會弄壞,它才出奇哪!”說著,他把坐得七扭八歪的草帽從屁股下拽出,也不整理一下就戴在頭上。真出奇,那草帽竟立刻恢複了原狀。“真是個結實的帽子。怎麼回事?”女主人越來越佩服。“噢,沒什麼,本來就是這麼一種帽子嘛!”迷亭戴上帽子,回答女主人說。“你也買那麼一頂帽子多好啊!”隔了一會兒,女主人勸丈夫說。“不過,苦沙彌兄不是有一頂漂亮的草帽嗎?”“可你聽呀,前些天孩子把它踩碎了。”“喲,喲,那太可惜嘍!”“因此才想,再買一頂像您那頂結實的帽子就好啦!”女主人不了解巴拿馬草帽的價錢,再三勸丈夫:“就買這樣的吧!嗯?喂!”接下來,迷亭又從右袖筒裡掏出一個紅盒,盒裡裝著一把剪刀,拿給女主人看。“嫂夫人,洋草帽嘛,就介紹到這裡。請看這把剪刀。這也是非常貴重的寶器,有十四種用途哩!”假如這把剪刀不露麵,主人必將為巴拿馬草帽而遭到妻子的嗬責。咱家看得明明白白:幸虧妻子出於女人特有的好奇心,他才免去了一場浩劫。與其說這是由於迷亭的機智,莫如說純屬僥幸的走運。“這把剪子為什麼會有十四種用途?”女主人的話音未落,迷亭君便洋洋得意地說:“現在,我來一一加以說明,請聽我說下去。好吧!這裡有個月芽形的洞眼吧?把煙卷往這兒一放,戈登一聲就能切斷。其次,這刀根上有些裝飾吧?就在這兒卡卡地剪鐵絲。再次,把它弄平放在紙上,可以用它畫線。還有,刀背上有刻度表,可以當作格尺用。這麵有小挫,可以用來磨指甲哪。好吧,把這個尖兒插進螺絲口,使勁一擰,還能代替一把小錘呢。把這一頭插進去一撬,一般鐵釘釘的木箱都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箱蓋撬開。再看,這個刀尖可以當錐子用。這塊兒能把寫壞了的字擦掉。全都拆卸開,就是一把刀。最後,喂,嫂夫人,這最後一件可太有趣了。這兒有個蒼蠅眼珠那麼大的圓球吧?請您上眼。”“不,您又該拿我開心了。”“那麼不信任我可不好。你就權當再上一次當,請往裡邊瞧。嗯?不肯?隻瞧一眼。”說著,把剪刀遞給了女主人。女主人疑疑遲遲地接過剪刀,眼睛貼在蒼蠅眼珠的地方不住地往裡瞧。二人不斷地一問一答:“看見了嗎?”“一片漆黑呀!”“漆黑還了得!您再稍微麵向紙格門,彆把剪子放倒……對啦,對啦,這就看見了吧?”“啊,是照片呀!怎麼能把這麼小的照片貼上了呢?”“妙就妙在這裡。”主人一直默默無言。這時,似乎想看一眼那張照片。“喂,讓我也看看!”女主人卻仍舊將剪子貼在臉上,壓根兒不肯交出去。“太漂亮了!是裸體美人哪!”“喂,不是叫你給我看看嗎?”“等等。頭發多美呀,搭到腰部呢。微微揚起臉來,身材太高了。不過,是個美人喲。”“喂,叫你給我看看!不大離兒就拿給我看看得了唄。”主人急不可耐,教訓起妻子來。“哎,讓您久候了。就請瞧個夠吧!”當妻子將剪刀遞給主人時,女仆從廚房走來說:客人預約的飯菜送到了。她將兩籠蕎麵條端進客廳。“嫂夫人!這裡我自備的夥食。對不起,就在這兒吞下了吧!”迷亭畢恭畢敬地客套幾句。聽起來,又像真事兒,又像開玩笑,弄得女主人無言以對,隻低聲說:“噢,您請!”然後眼看著他吃。主人終於目光從照片上移開,說:“迷亭,大熱的天,吃蕎麵可傷胃喲!”“唉——沒事兒!愛吃的東西輕易不會做病的。”說著,他揭開籠屜蓋。“好麵!幸運,幸運。蕎麵條切得太長,人活得太蠢,從來都是沒有出息喲!”說著,把佐料放進湯裡,胡亂地攪了一通。“你放那麼多薑末,可要辣喲!”主人擔心地提醒他。“蕎麵嘛,就是蘸汁拌山薑吃的嘛。你不愛吃蕎麵條吧?”“我愛吃餛飩。”“餛飩是馬伏吃的玩藝兒。再也沒有比不知蕎麵味的人更可憐的了。”說著,把杉木筷子隨隨便便地往籠裡一插,夾了不能再多的蕎麵條,挑起二寸多高,說:“嫂夫人,吃蕎麵條也有各種派頭呢。初次吃麵的人,一味地蘸汁,吃到嘴裡吧嗒吧嗒不住地嚼。這樣,就吃不出蕎麵味兒了。總得這樣挑起一筷子吃嘛!”他邊說邊舉起筷子,將一大團長長的麵條被挑起一尺多高。約摸差不多了。可是往下一瞧,隻見還有十二三根麵條的尾巴留在籠屜裡,正和竹簾纏綿多情哩。“這家夥可真長!怎麼樣,嫂夫人!這麼長!”迷亭又找女主人作談話對手。“是夠長的。”女主人顯得十分欽佩的樣子答道。“把這根長麵條的三分之一蘸上汁,再一口吞下去。不能嚼,一嚼,蕎麵就走味了。突嚕嚕一口吞下,那才帶勁兒哪!”他心一橫,把筷子高高舉起,麵條好歹才算離開了籠屜。將麵條往左手拿著的碗裡稍微一放,麵條尾部逐漸沾上了汁。按阿基米德原理,蕎麵放進多少,汁就漲起多高。然而,碗裡原本就裝了八分,還不等迷亭手裡的麵條放進四分之一,碗裡的汁已經滿了。迷亭的筷子舉到離碗五寸的地方突然停下,一動不動。不動,自有道理,因為再放進一點,汗就要漾出來。這時,迷亭似乎也表現得猶豫,但見他以野兔脫險之勢將嘴湊進筷子,不容思索,竟哧嘍一聲,喉頭硬是上下動了兩下,筷頭上的蕎麵已經一掃而光了。但見迷亭君從眼角淌下一兩滴淚水,向麵頰流去。到底是薑汁所致?還是狼吞虎咽過累的結果?這,尚且不知。阿基米得:古希臘學者,生於敘拉古、曾發現杠杆定律和阿基米得定律,確定許多物體的麵積和體積的計算方法,並設計了多種機械和建築物。“佩服!竟然一口吞下。”主人服氣地說。“真帶勁兒!”女主人也讚揚迷亭的絕技。迷亭卻一言不發,放下筷子,拍拍胸脯,說:“嫂夫人!一籠大約三口半或是四口就下肚。細嚼爛咽的,就沒味道了。”說罷,用手絹擦擦嘴,聊事歇息。這時,不知為什麼,天這麼熱,寒月君卻戴著棉帽,兩隻腳泥乎乎的,不辭辛苦地跑來。“啊,美男子駕到!我正在用餐,暫且失陪!”迷亭在眾人環座之中,毫不臉紅地蕩平了另一籠蕎麵。這回他不僅沒有像剛才那樣狼吞虎咽,而且也沒有那麼不成體統地用手絹擦嘴,中途歇氣兒,而是把兩籠養麵輕鬆地吃掉,表現還算不錯。“寒月君,博士論文已經脫稿了吧?”主人問罷,迷亭緊跟著說:“金田小姐已經等急了,快些交卷吧!”寒月照例有些膽怯地說:“罪過!我也想早些交稿,叫她安心。怎奈,問題總歸是問題,要費很大的心血進行研究哩。”本是違心的話,卻說得很像肺腑之言。“是呀,問題總歸是問題,事情不能以‘鼻子’的意誌為轉移。當然,好大的鼻子嘛,倒也值得仰其鼻息的喲!”迷亭也以和寒月用同樣的腔調搭訕著。說得比較認真的還是主人。他問道:“你的論文題目是什麼?”“是《紫外線對於青蛙眼球電動作用的影響》。”“妙啊!不愧是寒月先生!青蛙的眼球,這很離奇!怎麼樣?苦沙彌兄!在論文脫稿以前,先把這件發明報告給金田公館吧?”主人卻不理睬迷亭的動議,問寒月道:“你的研究,很苦吧?”“是的。是個非常複雜的問題。最大的難題是,青蛙眼球上的晶體構造並不那麼簡單。因此,必須進行種種實驗。首先,要做一個玻璃球,然後才能進行研究。”“做玻璃球還不容易!到玻璃店去一趟就完事嘛!”主人說。“不,不!”寒月挺起胸膛說。“原來,圓呀,直線呀,都是些幾何學上的術語。至於完全符合定義的理想的圓與直線,在現實世界是不存在的。”“既然不存在,又何必苦追求?”迷亭插嘴說。“所以我想,先試製一個可以對付搞試驗的玻璃球,前些天已經開始了。”“做成了嗎?”主人問得可倒輕鬆。“怎麼能做成呢?”寒月說完,又覺得前言不搭後語,便說:“十分困難。要一點一點地磨喲。剛覺得這邊的半徑過長,就稍稍磨去一點兒。呀,不得了!另一邊的直徑又變得長了。再費九牛二虎之力,好好歹歹磨去了一塊,這下子,整個變成橢圓形了。好容易把橢圓矯正過來,直徑又不對了。開始磨的時候,那圓球足有蘋果那麼大,可是越磨越小,最後隻剩楊梅果那麼小了。我仍然堅持磨下去,磨得像個豆粒。即使小得像豆粒,也磨不成純粹的圓。可我還是熱心地磨……從今年正月,已經磨廢了大小六個玻璃球。”這些話真假莫辨,而寒月卻在喋喋不休。“你在哪兒磨了那麼多呀?”主人問。“依舊是在學校的實驗室。清早就開磨,吃午飯時休息一會兒,再一直磨到天黑。很不輕鬆喲!”“那麼,你近來總說忙啊忙啊的,連星期日也到學校去,就是為了磨玻璃球吧?”主人問道。“完全正確!眼下,我從早到晚,整天地磨玻璃球。”“正如那句台詞:磨球博士‘混進來了。’不過,如果鼻子夫人聽說你那麼熱心,再怎麼了不起,也會感激的吧?老實說,前些天我有點事去圖書館。臨回來時,剛要跨出門,偶然遇見了老梅。此公畢業後還跑圖書館,我覺得非常出奇,便敬佩地說:‘真用功啊!’而他卻做了個怪臉,說:‘哪裡,我不是來看書的。剛才從門前路過,突然想小解,這才進來借地方方便一下。’說完哈哈大笑。老梅和你,恰是相反的例子,請無論如何收進新編《蒙求》②這本書裡吧!”迷亭照例做了又臭又長的說明。混進了:指的是近鬆半二等創作的“淨琉璃”《本朝廿四孝》(明和三年上演)的第四場:戰國,安土時武將武田勝賴做菊花蓑偽充鎧甲潛入織田謙信公館,有一句台詞:“種花人混進了!”②《蒙求》:唐李瀚著啟蒙課本。主人有些嚴肅地問:“你著天每日地磨球,倒也可以。不過,到底想幾時磨成功呀?”“按目前情況,要十年吧!”看樣子,寒月比主人更沉得住氣。“十年?再快些磨成多好哇!”“十年還是快的。弄不好,要二十年呢。”“這還了得!那麼,很不容易當上博士嘍?”“是的。但願早一天磨成,好叫金田小姐放心。可是,總而言之,不把玻璃球磨成功就不可能進行試驗……”寒月稍稍停了一會兒驕傲地說:“嗯?用不著那麼擔心。金田小姐也完全了解我在一心一意地磨球。老實說,兩三天前去的時候,已經把情況說清楚了。”這時,乾聽也聽不懂三人對話的女主人奇怪地問道:“可,金田小姐不是從上個月就全家出動,去大磯了嗎?”寒月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但卻裝聾賣傻地說:“那就怪了。怎麼回事?”每當這時,迷亭就成了上等活寶。不論是談話間斷,還是羞於啟齒,打起瞌睡以及陷於僵局等任何情況下,他都會從旁衝殺出來。“本來上個月去大磯,可是硬說兩三天前曾在東京相遇。夠神秘的,妙!這大約就是靈犀一點通吧!相思最苦的時候,常常出現這種情景。乍一聽來,好像是在做夢。但是,就算是夢,這夢境也遠比現實更真切。拿嫂夫人來說吧,竟然在嫁給了並沒有思念你、也不曾被你所思念的苦沙彌家,一輩子也不知道戀愛是怎麼回事,那麼,你不理解,是自然的嘍……”“喲,你說這話有什麼根據?真把人瞧扁了。”女主人半路上給了迷亭一個突然襲擊。“你,不是也沒有害過相思病嗎?”主人從正麵助夫人一臂之力。“唉,我的風流史嘛,不管有多少,無奈都已經是舊聞,也許在你們的記憶中已經蕩然弗存了……說真的,我這麼一把子年紀還過著獨身生活,這也是談戀愛的結果呀。”說著,迷亭依次察看每一張臉。“嘿嘿……有意思!”女主人說。“又尋開心啦!”主人向庭院望去。隻有寒月依然笑眯眯地說:“為了有助於後進,但願領教您的往日豔史!”“我的故事,也都很神秘,如果說給已故的小泉八雲聽,他一定會大加讚許。遺憾的是先生已經長眠了。老實說,我已經沒有興致講它。不過,承蒙盛情,我就實話實說了吧!有個條件,列位必須一直聽完。”他約法完畢,這才書歸正傳。小泉八雲:(一八五○——一九○四)文學家。原是英國人,生於希臘,明治二十三年赴日。著有《心》、《怪談》、《靈的日本》等。“回憶起來,距今……啊……那是幾年前啦……真麻煩,那就姑且定為十五六年前吧!”“開玩笑!”主人嗤之以鼻。“記性太壞了。”女主人奚落地說。隻有寒月嚴格守約,一言不發,似乎盼著儘快聽到最後一句。“就算有那麼一年冬天吧!我在越後國,經過蒲原郡的筍穀,登上蛸壺嶺,眼看要到會津境內的時候……”“真是個怪地方。”主人又在打岔。“請你靜靜地聽著!蠻有意思呢。”女主人製止說。“這時,天黑了,路不熟,肚子又餓,沒辦法,去敲了山腰一戶人家的門,說明情況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請求借宿一宵。隻聽有人回話:‘這事不難,請進!’我一看,舉起蠟燭照著我的,是一張姑娘的臉,我可就哆嗦起來了。從這時起,我才切切實實體驗到戀愛這個妖怪的魔力。”“唉呀,我不聽!那麼個半山腰,還會有美女?”女主人說。“彆管是山還是海,夫人,我真想讓那位姑娘給你看一眼。梳著高高的發髻喲!”“咦?”女主人聽得出神了。“我進屋一瞧哇,八張床席的中間,橫著一個炕爐,爐旁圍坐著姑娘、姑娘的爹、媽和我四個人。他們問我:‘喂,大概餓了吧?’我就懇求說:‘什麼都行,請快些給我點東西吃吧!’於是,老人說:‘既然貴客臨門,就做一頓蛇飯吃吧!’喂,眼看到失戀的時候了,可要豎耳細聽喲!”“先生,豎耳細聽倒是可以的。不過,那是越後國,恐怕冬天未必有蛇吧?”“噢,言之有理!不過,這麼詩意盎然的故事,就不該死摳道理了。在泉鏡花的裡,不是說雪裡還有螃蟹嗎?”泉鏡花:(一八七三——一九三九)家,原名鏡太郎。作品《銀短冊》中敘述一人到暴風雪中的山上小屋尋找螃蟹,台詞中說:“這是尊貴的客人。螃蟹如有心,說不定會在雪中的。”寒月隻說了兩個字:“不錯!”便又恢複了洗耳恭聽的姿態。“當時,我是個什麼都敢吃的大王。什麼蝗蟲啦,蚰蜒啦,蛤什螞啦,剛好都已經吃膩,吃頓蛇飯,倒也彆有風味。我便回老人家的話說:‘那就速速品嘗吧!’於是,老人家把鍋放在爐膛上,倒些大米,咕嘟嘟地煮了起來。奇怪的是,一看鍋蓋,有大小十個窟窿,從窟窿眼裡呼呼地冒出熱氣來。竅門真棒!一個鄉下人,真叫人佩服!這時,老人家忽然起身,不知去到哪裡。過了一會兒他回來,腋下挾著個竹簍。他把竹簍隨手擱在爐旁。我往裡這麼一瞧哇,有貨!那些長長的家夥,大概是太冷,扭成一堆,滾成一團喲!”“這話請免,叫人聽了難受!”女主人眉峰倒豎地說。“為什麼?這可是促成我失戀的最大原因,萬萬免不得的。不多時,老人家左手提著鍋蓋,右手將那些盤在一起的家夥信手抓住,嗖地扔進鍋裡,立刻蓋上鍋蓋。就連我,當時也嚇得喘不上氣來。”“不要講下去了。怪瘮人的。”女主人一直害怕。“眼看就到失戀那一段了,再忍著點兒。於是,不到一分鐘,突然從鍋蓋的窟窿眼裡鑽出個小細脖,把我嚇了一跳。我剛想,這不鑽出來了嗎?隻見另一個窟窿裡也突然鑽出個蛇頭來。我說:‘又鑽出一條!’話音未落,又一處也鑽了出來。終於鍋蓋上遍是鍋中蛇的蛇臉了!”“為什麼都鑽出頭來?”主人問。“因為鍋裡熱,萬般無奈想鑽出去呀!不多時,老人家說:‘好了吧,開拽!’老媽媽說:‘知道了!’姑娘說:‘噯!’於是,一人抓住一個蛇頭,用力一拔。這一來,蛇肉都留在鍋裡,隻有蛇骨全都拔出,一拉蛇頭,骨架越來越長,十分有趣。”“這就是剔蛇骨吧?”寒月笑著問。“一點不錯,是剔蛇骨。乾得漂亮吧?然後揭開鍋蓋,用構子將米飯和蛇肉拌勻,對我說:‘喂,請啊!’”“你吃了嗎?”主人冷冷地問道,女主人卻哭喪著臉牢哩牢騷地說:“不要再講了。太惡心,什麼也不會吃得下的。”“嫂夫人沒吃過蛇飯,因此才這麼說。你吃一回試試,那味道終生難忘呀!”“唉,受不了,誰肯吃它?”“於是,我吃得飽飽的,不覺得冷了,又不客氣地欣賞姑娘的芳容,已經沒有任何遺憾。這時,忽聽:‘請安歇吧!’隻好客隨主便。也許由於旅途勞累,對不起,我一頭倒下,便睡得死死的。”“後來又怎麼樣?”這回,女主人又催他講下去。“後來,第二天清晨一醒,就開始失戀了。”“怎麼回事?”“噢,倒也沒有什麼。我清晨起來,吸著香煙,從窗戶往外一看,對麵引水的竹管旁,有一個禿子在洗臉。”“是老頭,還是老太婆?”女主人問。“當時嘛,我也分辨不清。瞧了一陣子,待到禿頭扭過臉來麵向我時,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正是我昨晚開始初戀的那位姑娘!”“可你開頭不是說,這姑娘頭梳高高的發髻嗎?”“頭天晚上是梳的高高發髻呀,而且是漂亮的島田發式。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竟然變成了禿子。”島田發式:日本未婚女子或做新娘時梳的發髻。有的說起源於靜岡縣島田市妓女的發型;也有人說起源於寬永年間歌舞演員島田萬吉,故名。“又是拿人開心吧?”主人照例把視線移向天棚。“當時,我太意外,內心裡有點害怕。但我還是從旁觀察。隻見禿子洗完了臉,將放在身旁一塊石頭上的島田式發套忙亂地扣在頭上,若無其事地走進屋來。我想:噢,原來如此!從此,我終於失戀,淪為徒歎命途多舛的人。”“竟有這樣無聊的失戀。是吧?寒月君!正因為無聊,他才雖然失戀,也依然這麼興高采烈、精力飽滿哪!”主人麵對寒月評價迷亭的失戀。寒月卻說:“不過,假如那位姑娘不是禿子,有幸帶她來到東京,迷亭是先生說不定更要神采煥發呢。總之,難得遇見了一位姑娘,卻是個禿子,真是遺恨千古啊!不過,那麼年輕的少女,怎麼會掉光了頭發呢?”“我也對這件事反複捉摸。我想,一定是因為蛇飯吃得太多。蛇飯這玩藝兒毒火攻頭呀!”“但是,你可哪兒都沒事,完整無缺。”“我萬幸沒有禿頭。不過,從那以後變成了近視眼。”說著,他摘下金邊眼睛,用手絹小心擦了擦。隔了一會兒,主人猛然想起,提醒道:“到底有什麼神秘可言?”“那頂發套是從哪兒買來的?還是揀來的?我百思莫解,這一點就很神秘呀!”說著,迷亭又將眼鏡照舊架在鼻梁上。“簡直像聽了一段單口相聲!”女主人評論說。迷亭的胡謅八扯,到此告一段落。你以為他會住口嗎?不,按這位先生的稟性,隻要不堵住他的嘴,他畢竟不甘於沉默的。他又聊起另一件事來,好像獨有高見似地說:“我的失戀,雖然也是一段痛苦的經曆;但是,假如當時不知道她是個禿子就娶到家來,終究要成為一生礙眼的婆娘。不慎重考慮,那可危險喲!結婚這檔子事,到了關鍵時刻,常常會發現在意料不到的地方隱藏著傷口。因此,我奉勸寒月君不要那麼朝思暮想、神魂顛倒地折磨自己,還是趕快收心,磨你的玻璃球吧。”寒月故作為難的樣子說:“是啊,我也想隻管磨玻璃球。可是對方不答應,真是糟透了。”“是啊!你是由於對方糾纏。不過,也有的人很滑稽。提起跑進圖書館解手的那位老梅,那才真正出奇呢。”“他乾了什麼?”主人聽得蠻起勁兒。“唉呀呀,是這麼回事。這位先生從前曾經在靜岡縣的東西旅館住過一個晚上。隻一夜。當天晚上立刻向一位女仆求婚。我就夠沒心沒肺的了,可也不到那種程度呀。是啊。那時候,旅館裡有個出名的美女叫阿夏。到老梅的房間來侍候的,恰好正是她。這就難怪了。”“豈止難怪!這和你到什麼嶺去,不是一模一樣嗎?”“有點相似。老實說,我和老梅不相上下。總之,老梅向阿夏求婚,不等回話,又想吃西瓜了。”“怎麼?”主人莫名其妙。不僅主人,連女主人和寒月,也不約而同地歪頭思量。迷亭卻滿不在乎,口若懸河地講了下去。“老梅叫來阿夏,問她靜岡怕是沒有西瓜吧?阿夏卻說,靜岡再怎麼不好,西瓜還是有的。阿夏切了滿滿一大盤子西瓜端來,老梅吃了。他將一盤子西瓜一掃而光,等待阿夏的答複。不等答複,他肚子開始痛了。痛得哼呀呀地直叫喊,一點也不見好,便又叫來阿夏,問她靜岡有沒有醫生?阿夏照例說:‘靜岡再怎麼不好,醫生總還是有的。’於是,請來了德庫特爾醫生。這名字好像從天地玄黃的千字文裡抄下來的。第二天早晨,謝天謝地,肚子不疼了。出發前十五分鐘叫來阿夏,詢問昨天求婚的事是否應允。阿夏邊笑邊說:‘我們靜岡,西瓜也有,醫生也有,就是沒有一夜成親的新媳婦!’姑娘說罷,拂袖而去,據說再也不見她的芳容。從此,老梅和我同樣失戀,除了解手,再也不到圖書館來了。思量起來,女人真是罪過!”主人不同尋常,竟接受了這個觀點。“一點不假。不久前讀繆塞的劇本,書中人物引用羅馬詩人的一段話,說道:‘比鴻毛還輕的是灰塵,比灰塵還輕的是清風,比清風還輕的是女人,比女人還輕的是虛無……’說得十分精辟。女流之輩,真沒辦法。”繆塞:(一八一○——一八五七)法國浪漫主義作家。多寫鄙視資產階級社會卻又找不到出路的悲劇,如詩劇《酒杯與嘴唇》、長詩《羅拉》、自傳體《一個世紀兒的懺悔》。主人竟在這怪裡怪氣的問題上大放厥詞。然而,洗耳恭聽的女主人,卻不肯饒過。“你說女人輕了不好,請問,男人重了也不是件好事吧?”“重,是什麼意思?”“重就是重唄!像你那樣。”“我怎麼重了?”“你還不重嗎?”一場奇談怪論又開始了。迷亭聽得蠻有興致。不多時,他開口了。“這樣麵紅耳赤地互相攻訐,正是夫妻關係的真實寫照吧!從前的夫妻,一定是索然無味的。”他的話模棱兩可,不知是在奚落,還是讚賞。說到這裡,本應適可而止,可他又以那麼一種語調繼續發揮,說出下述一番話來:“相傳古時候沒有一個女人跟丈夫頂嘴。果然如此,豈不等於娶了個啞巴媳婦?這我一向認為不足取。倒是巴不得像嫂夫人那樣訓斥幾句:‘你還不夠重的嗎?’同樣娶老婆如果不隔三差五吵上一兩架,會悶得要死的!拿我媽來說吧,在老爺子麵前,隻會唯唯諾諾。並且,老兩口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據說除了參拜神社,不曾一同跨出大門一步,豈不太慘了嗎?不錯,多虧媽媽,我全記住了列祖列宗的戒名。男女之間是這樣的:我們小時候畢竟不可能像寒月君那樣和意中人合奏一曲啦,靈犀相通啦,夢一般的朦朧中神會啦……”“可憐!”寒月低下頭來。“的確可憐!而且,那時候的女人未必就比現在的女人品行好。嫂夫人,近來盛傳女學生墮胎等等。這算得了什麼,早先年比這嚴重得多哩!”“是嗎?”女主人很認真。“是呀!我不是胡說。證據確鑿,有什麼辦法。苦沙彌兄:你也許記得,直到我們五六歲的時候,還有的女孩像茄子似的被裝進籠子裡,用扁擔挑著四處叫賣。是吧?老兄!”“我可不記得那些事。”“你的家鄉情況如何我不知道,靜岡可確實如此。”“萬不曾想……”女主人小聲說。“真的嗎?”寒月也言不由衷地問道。“是真的。我爸爸就討價還價過。那時,我大約六歲上下。我和爸爸從油町去通町散步,迎麵有人高聲大喊:‘誰買女孩嘍!誰買女孩嘍!’我們剛好走到二號街的拐角,在‘伊勢源’成衣鋪門口和他走了個碰頭。‘伊勢源’有十間門市,五個倉庫,是靜岡縣最大的服裝店。現在你去瞧啊,至今也還保持得完完整整,真是一所漂亮的門市。掌櫃的叫甚兵衛。他坐在帳房裡,哭喪著臉,總像三天前死了娘似的。他身旁坐著一名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徒工,名叫阿初。這小子麵色蒼白,活像雲照大師的徒子徒孫、三七二十一天光喝蕎麥湯似的。阿初身旁是老長,活像昨天家裡失火被燒跑了似的。悵然倚在算盤旁。挨著老長的……”雲照大師:(一八二七——一九○九)日本真言宗的和尚。出雲國生人。姓渡邊。現東京有“月白僧園”。“你到底是講服裝店的故事,還是講賣小孩的故事?”“是的,是的,我是要講販賣人口的故事。說真的,‘伊熱源’成衣鋪也有好多奇聞哩。今天暫且割愛,隻講販賣人口的故事吧!”“為什麼?這對於二十世紀的今天和明治初年女人人格的對比研究,可是大有價值的參考資料,怎麼能輕易就不講呢……且說,我和爸爸來到‘伊勢源’門前,那個人販子見了我爸爸,說:‘老爺,這還有點貨底子,兩個女孩削價處理,你就買下吧!’說著,他放下扁擔,擦了擦汗。我展眼一瞧,前後兩個筐各裝一個小女孩,都兩歲上下。爸爸問他:‘如果便宜些,倒可以買下。隻有這麼點貨?’人販子說:‘噯,趕巧今天都賣光,隻剩這麼兩個。’人販子把兩個女孩都舉到爸爸眼前,像拿茄子似的,說:‘要哪個都行,儘你挑。’我爸爸啪啪敲了幾下兩個女孩子的腦袋;說:‘嗬,聲音很響呀!’接著,果然開始講價。大大殺價的結果,爸爸說:‘買下倒也可以。不過,貨,可地道?’人販子說:‘地道!前邊那個我始終看在眼裡,不會有問題。挑在後邊那個,因為我沒長後眼,往壞處想,也許有點毛病。這一個不保險,那就價錢少算。’這一場對話,至今我也記憶猶新,所以,在幼小心靈中就有這樣的念頭:‘女人,真是不可慢待喲!’然而,到了明治三十八年的今天,再也沒有人乾這種蠢事:挑著女孩沿街叫賣;再也聽不到‘眼睛看不見,後筐裡的女孩不保險’之類的故事了。因此,依我看來,多虧西方文明,女子的品格也有很大的提高,這是可以斷言的。同意嗎?寒月君!”語出法國作家拉伯雷,見《巨人傳》第十五章結尾。寒月在回答之前,先大大方方地打掃一下喉嚨,然後以故做莊重的低音述說了如下所見:“現代女性,在往返學校的途中,在音樂會、慈善會或逰園會上喊:‘請買下我吧!’‘啊?不喜歡?’……她們自己拍賣自己,再也沒有必要雇那些難纏的商販乾那種下賤的寄售營生,喊什麼‘誰買女孩嘍!’人的獨立性一提高,自然會這樣的。老年人總是不必要地杞人憂天,說三道四。然而老實說,這是文明發展的趨勢,是我們萬分高興的好現象,都在偷偷地深表祝賀哩!像從前那樣,買主敲敲腦殼,問問貨色地道嗎?再也沒有人說這種蠢話,儘管放心。而且,身在萬般複雜的今日社會,如果手續那麼繁瑣,可就永無儘期了。女人恐怕五六十歲也找不到主、嫁不出門的吧!”寒月不愧為二十世紀青年,大談其當代思潮,將“敷島”牌香煙的雲霧往迷亭的臉上直噴。迷亭可不是“敷島”牌就能夠嗆昏的。“仁兄所論甚是。如今的女學生們、小姐們,從她們的自尊自信,直到她們的身體皮膚,處處不服男子漢,實在令人欽佩之至。拿我鄰近的女學生來說吧,很不簡單喲!穿件短袖和服,吊在鐵杠上,我算服啦。每當我從二樓的窗子看她們做體操,不免緬懷起希臘婦女。”“又是希臘!”主人冷笑著信口說道。“凡是給人以美感的,大抵都起源於希臘,有什麼辦法!美學家與希臘,畢竟是難分難解的嘛!尤其欣賞那位黑皮膚女學生專心致誌地做體操,我總要憶起阿古娜底斯的趣聞。”迷亭以萬事通自居,又在胡聊。“又提出一個古怪的名字!”寒月依然那麼笑眯眯地。“阿古娜底斯可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喲!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按當時雅典的法律,是禁止婦女當產婆的,這太不方便。阿吉娜底斯,不是也感到不方便嗎!”“什麼?你剛才說……”“女人唄!是個女人的名字。這個女人左思右想,女人不能當產婆實在可悲,極其不便。我太想當個產婆了。她一連三天三夜交臂沉思:難道就沒有個捷徑當上產婆嗎?恰是第三天的拂曉,她聽到鄰家出生的嬰兒哇的一聲哭叫,心想:啊,對!她恍然大悟。隨後她急忙剪掉長發,女扮男裝,去聽希洛菲勒斯講課。她從頭至尾聽完課,認為學得差不多,終於接生婆開業了。不過嫂夫人,當時生意可真興隆喲!東家嬰兒呱呱墜地,西家嬰兒哇的一聲降生,全都是托阿古娜底斯的福降生的。因此她發了一筆大財。然而,人間萬事,猶如塞翁失馬,福不雙至,禍不單行。終於秘密暴露,說她冒犯了官府法令,對她從嚴懲處了。”“簡直像單口相聲!”女主人說。“很動聽吧?不過,雅典的婦女們聯名請願,官長們又不便敷衍了事,才把這名女產婆無罪釋放,甚至發了布告:從此女子也有選擇產婆職業的自由。幸哉,幸哉!一場風波,總算平息了。”“你知道的事可真多,令人佩服!”女主人說。“是的,一般事理,無所不知。不知道的,隻有自己乾的那些蠢事。但是,連這也略有所知。”“嘿嘿嘿……淨逗樂子!”女主人笑得前仰後合。這時,隔扇上的門鈴兒和新安裝時一樣,清脆地響了。“啊,又來客人了。”女主人說著到飯廳去。和女主人腳前腳後走進客廳的你猜是誰?原來是列位熟識的越智東風。連東風君也到場,那麼,出沒於苦沙彌家的怪物,雖然不敢說網羅殆儘,至少可以說頭數不少,足以慰我寂寥了。如果這樣還不滿足,那就要求太高。假如運氣不佳,我被飼養在彆人家裡,到頭來,說不定畢生不知人類中竟有如此人物而一命嗚呼。幸而我成為苦沙彌先生門下的貓,朝夕服侍左右,因而不要說苦沙彌,就連偌大東京絕無僅有的迷亭、寒月乃至東風,都躺著就能夠欣賞這些以一當十的英雄豪傑們的舉止言談,這在貓兒我來說,實乃三生有幸!大熱的天,多虧他們,才使我忘卻了毛皮裹身之苦,得以開心地消磨了半日時光,真是不勝感激之至。既然群英雲集,決不會淡淡收場的。咱家不免從紙屏後肅然觀瞻了。“久疏問候,少見了!”東風先生弓身一拜。隻見他的頭仍然梳得明光嶄亮。如果單以人頭評價,他倒很像個唱小戲的戲子。但是,看他煞費苦心地穿著小倉布外褂那副裝腔作勢、道貌岸然的樣子,又不能不以為他是榊原健吉家中的弟子呢。因此,東風的身體像點平常人的,隻有肩頭到腰部。榊原健吉:(一八二九——一八九四)日本著名劍術家。“噢,大熱的天,難得你來。喂,一直往裡進!”迷亭像在自己家裡似地打招呼。“好久沒見迷亭先生了。”“是呀,不錯,今年春天搞朗誦會以後再也沒見。提起朗誦會,近來也還熱鬨吧。其後你又扮演過宮小姐嗎?你演得真棒!我好一頓鼓掌。注意到了嗎?”“是啊!蒙您捧場,我才鼓起很大的勇氣,一直演到最後。”“下一次幾時公演?”主人插嘴說。“七、八兩個月休息,九月份想大乾一場。有什麼好題材嗎?”“這……”主人漫不經心地回答。“東風君!把我的作品公演一下吧?”這時寒月搭話了。“你的作品一定很有趣。不過,到底是什麼作品呀?”“劇本!”寒月儘量加重語氣這麼一說,果然,全場人無不驚訝得目瞪口呆,不約而同地望著迷亭。“劇本可了不起!是喜劇,還是悲劇?”對於東風君追問,寒月先生依然十分鎮靜地說:“哪裡!既不是喜劇,也不悲劇。近來舊劇呀,新劇呀,好不熱鬨!我也想出個新花樣,寫了一出俳劇。”“俳劇是什麼劇?”“就是‘俳句風格的戲劇’,簡稱為‘俳劇’。”連主人和迷亭都有點聽得入迷,亟待講解下去。“那麼,請問是什麼風格?”還是東風君在問。“因為源於俳風,如果冗長無聊就不好,所以,寫成了獨幕劇。”“原來如此。”“先從道具談起吧。最好也簡單些。在舞台中心插一棵柳樹,從樹乾向右方橫出一枝,枝頭上蹲著一隻烏鴉。”“烏鴉一動不動才好呢。”主人不大放心,獨自喃喃地說。“那不難。用線繩把烏鴉的腿綁在樹枝上。在樹下放一個澡盆,盆裡側身坐著一位美人,正用毛巾搓澡。”“這可有點近似於頹廢派。首先,誰來扮演那位女人?”迷亭問道。“唉,馬到成功。雇一名美術學校的模特兒!”“那,警察廳可要找麻煩了。”主人還在擔心。“不過,隻要不是公演那就沒關係。倘若計較這些,學校裡的裸體寫生畫可就搞不成了。”“然而,那是為了教學呀!那可不同於專供人們觀賞喲!”“隻要先生們這樣講一天,日本就一天不會好。繪畫也罷,演戲也罷,同樣都是藝術。”寒月君氣勢洶洶地說。“好吧,不用爭論。且說接下去又怎麼樣?”東風君好像背不住就采用似的,很想了解一下劇情。“這時,俳句詩人高濱虛子手拿文明杖,頭戴防暑帽,身穿薄紗袍,足登短腰靴,薩摩②碎銀花的衣襟掖在腰間。就是這麼一副扮相,從觀眾席出場。看他的衣著,很像個陸軍的軍需商人。然而,因為他是個俳壇詩人,必須儘可能表現出從容不迫、一心推敲詩句的神態。當他穿過觀眾席,將要跨上舞台時,忽然抬起凝思妙句的雙目,朝前一看,有一棵巨柳;柳蔭下,一位潔白的美女在沐浴,他吃了一驚。再向上看,隻見修長的柳枝上蹲著一隻烏鴉,正在俯視著美女沐浴。於是,虛子先生詩興大發,隻沉思五十秒鐘,便高聲吟成一句:‘美人浴,呆了枝頭鴉不去。’以此為號,一聲梆子,大幕落了……怎麼樣?這樣風格,您還中意吧?東風君!你與其扮演宮小姐,莫如扮演高濱虛子好得多喲!”高濱虛子:(一八七四——一九五九)本名清,愛媛縣鬆山人,主編俳句刊物《杜鵑》,成為日本派俳句的中心人物。②薩摩:即今鹿兒島。看東風君的表情,似乎還有點不滿足,嚴肅地回答說:“太簡單,好像有點不過癮。希望再穿插點富於人情味的情節才好哪。”一直比較文靜的迷亭,他可不是個久久沉默的人。“不過如此,俳劇可太不夠勁兒了。據說上田敏先生認為所謂俳風啦,滑稽戲啦,都很消極,是亡國之音。不愧為上田敏,說得多好!那麼無聊的俳劇,你試試看,肯定要被上田先生取笑的。首先,正劇呀,鬨劇呀等等,豈不太消極、太莫名其妙嗎?對不起,寒月還是到實驗室去磨玻璃球的好。俳劇嘛,任憑你寫一百篇,二百篇,因為是亡國之音,沒用!”上田敏:(一八七四——一九一六)東京大學英語係畢業。搞文學評論,翻譯,也寫詩和。寒月有點惱火:“真的那麼消極嗎?我可是想叫它發揮積極作用呢。”他在爭辯沒用的事。“那虛子先生說:‘美人浴,呆了枝頭鴉不去。’,然後捉住烏鴉,叫它彆迷上女人,我想,這不是非常積極嗎?”“此說倒很新鮮,務請詳論一番!”“我站在理學士的立場考慮,烏鴉迷上了美女,這不大合乎情理吧?”“對呀。”“把這種不合理的事情信口道出,聽來卻又不覺得不合情理。”“是嗎?”主人以不相信的語聲從旁插嘴。但是,迷亭卻根本不理。“若問為什麼聽起來並不覺得不合情理,這從心理學的角度一說便知。老實說,是否迷得發呆,這都是詩人本身的感情,與烏鴉毫無關係。因此吟成‘美人浴,呆了枝頭鴉不去’。並不是說烏鴉如何如何,歸根結底,是詩人自己看呆。高濱虛子自己見了美女入浴,從驚喜的一刹那便一直鐘情。是啊,隻因他以鐘情的眼睛觀看停在枝頭正在俯視的烏鴉,這才使他產生了錯覺:‘哈哈哈,烏鴉竟也和我一樣傾心了。’這無疑是一種錯覺;但也正是文學,而且有積極的意義。把自己的感受硬是按到烏鴉頭上而又佯裝不知,這,豈不是很大的積極精神嗎?如何?先生!”“的確是高見。假如高濱虛子聽見,他一定會吃驚的。你講得倒很積極,隻怕實際表演這出戲的時候,觀眾一定要變得消極的。是吧?東風君!”“是啊,總覺得過於消極呢。”東風嚴肅地回答說。主人似乎要把談話的範圍擴大一些。便說:“怎麼樣?東風君,近日可有傑作?”“哪裡。沒有什麼值得先生過目的。不過,近來想出一本詩集……幸而帶來了稿子,那就請多多指教吧!”東風從懷裡掏出一個紫絹包來,從中取出五六十頁詩稿,放在主人麵前。主人裝得很正經,說:“那就拜讀了”。隻見第一頁寫了兩行字:莫效世人。應纖纖而讀。獻給富子小姐!主人流露出神秘的表情,把第一頁默默地看了多時。迷亭從旁說:“什麼?是新體詩嗎?”說著,他把詩稿掃了一眼,滿口讚佩說:“九-九-藏-書-網噢,‘獻給’!東風君,橫下一條心獻給富子小姐,了不起!”主人仍然納悶兒,問道:“東風君,這個富子小姐,確有其人吧?”“是的,就是前此我和迷亭先生邀請出席朗誦會的一位女士。就住在這附近。坦率地說,我本想給她看看詩集,到她家去過,偏偏她從上個月就去大磯避暑,不在家。”東風裝得一本正經地說。“苦沙彌兄!如今是二十世紀啦,彆那麼一副表情。快些朗讀傑作吧!不過,東風君,你‘獻給’的手法可不大高明。這文縐縐的‘纖纖’二字,究竟寓意何在呀?”迷亭問道。“我想,是表示‘輕盈’和‘仔細’的詞。”寒月回答說。“當然,不是不可以這麼講。但是,這個詞應該是岌岌可危的意思喲。因此,如果是我,不會這麼用的。”“怎麼寫才能更富於詩意呢?”“如果是我,就這麼寫:‘莫效世人。應岌岌而讀。獻給富子小姐鼻下。’出入隻在於兩個字。但是,有沒有‘鼻下’二字,給人的感覺可不大相同喲。”“不錯!”東風本是不解,卻硬裝明白。主人一聲不響,總算掀過一頁,讀起卷頭第一詩章。倦怠、鬱香的煙霧嫋嫋,有你的芳心與情絲繚繞。啊,我喲,在這淒苦的塵寰。惟有這猛吸時火熱的一吻最甘甜。“這詩,我可有點不敢領教。”主人歎息著將詩稿遞給迷亭。“未免有點新穎過頭了。”迷亭又將詩稿遞給寒月。“是有那麼點。”寒月又將詩稿還給東風。“先生,您不懂這首詩是不奇怪的,因為今天的詩壇比起十年前,已經發展得麵目一新了。現在的詩,畢竟不是躺在床上或是蹲在車站就可以讀得懂的。就連作者,如果受到質問,也常常窮於答辯。因為是全憑靈感而寫,此外,詩人不負任何責任。注釋和訓詁,那都是學者們的事,和我們詩人毫無關係。不久前我有個朋友叫送籍,寫了《一夜》這麼個短篇。誰看都稀裡糊塗,不得要領,便去見作者,盤問《一夜》的主題思想是什麼。作者說,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便未予理睬。的確,我想,這大概正是詩人的本色。”送籍:日文讀音與漱石同、並且夏目漱石確實寫過同名短篇。“也許他是個詩人。不過,可是個特號怪物呢。”主人說。“是個蠢材!”迷亭乾脆槍斃了送籍。東風君覺得這麼幾句,還評得不夠周全,便說:“送籍這個人,就連在我的夥伴當中也是不被理睬的。還是請諸位稍微細心些談談我的詩作吧!請特彆注意的是‘淒苦的塵寰’和‘火熱的一吻’,采取了對仗的筆法,是我心血的結晶。”“可以看得出,你煞費苦心了。”“‘甘甜’與‘淒苦’反襯,簡直是‘十七香’,有趣!這純屬東風君獨特的藝術技巧,佩服得五體投地!”迷亭專愛對老實人講話時沒完沒了地插科打諢。十七香:本是七香作料,因俳句十七個字,作者故意風趣地說成十七香。主人不知想起了什麼,突然站起,去到書房,沒多大工夫,又拿著一張紙條走來。“諸位已經看過東風君的大作。現在我來讀一段短文,請諸位指正。”他說得煞有介事。“如果是天然居士的墓誌銘,我可已經恭聽兩三遍了。”“喂,彆多嘴!東風君,這絕非我的得意之作,不過是即興吟詠而已,有勞尊耳了。”“一定領教。”“寒月君也順便聽聽。”“要聽的,何必‘順便’。不是長篇大論吧?”“僅僅六十多個字。”苦沙彌先生終於開始讀他那篇親筆名作了。“大和魂!”日本人喊罷,像肺病患者似的咳嗽起來。“簡直是突兀而起!”寒月誇獎說。“大和魂!”報販子在喊。“大和魂!”三隻手在喊。大和魂一躍而遠渡重洋!在英國做大和魂的演說;在德國演大和魂的戲劇。“果然是勝過天然居士之作。”這時,迷亭先生挺起胸膛說。東鄉大將有大和魂;魚鋪的阿銀有大和魂;騙子,拐子,殺人犯,也都有大和魂!“先生,請補上一筆,我寒月也有大和魂。”假如有人問:“何為大和魂?”回答說:“就是大和魂唄!”說罷便去。百米之外,隻聽“哼”了一聲。“這一句絕妙!你很有文采呀。下邊的句子呢?”大和魂是三角形,還是四角形?大和魂實如其名,是魂。因為是魂,才常常恍恍惚惚的。“先生,寫得蠻有意思。隻是‘大和魂’這個字樣用得多了點吧?”東風提醒道。“讚成。”喊這一口的,自然是迷亭。沒有一個人不叨念它,但卻沒有一個人看見過它;沒有一個人沒聽說過它,但卻沒有一個人遇上過它。大和魂,恐怕是天狗之類吧!主人讀完,本以為會餘韻綿綿;但因這奇文妙筆太短,主題何在也不清楚,三人便以為還有下文,等待主人讀下去。可是乾等,主人也不說個青紅皂白,最後寒月問道:“就這些?”“嗯。”主人低聲說,說得過於輕鬆。奇怪的是,迷亭對於這篇妙文竟沒有像往常那樣胡謅八扯一氣。但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臉來問主人:“你也把短篇收集成冊,然後奉獻給誰,如何?”“那就獻給你吧?”主人信口說道。“礙難從命!”迷亭說罷,拿起剛才對女主人吹噓的那把剪子剪指甲,弄得格吱吱的響。寒月問東風:“你認識那位金田小姐嗎?”“自從今年春天請她參加朗誦會,相處親密起來。其後一直交往。我一見了她,不知怎麼,總有一種感情衝動。相當長一個時期,不論是寫詩吟歌,都非常愉快,乘興揮就。這本詩集之所以愛情詩居多,我想,可能就是由於從異性朋友那裡得到靈感。因此,我必須對那位小姐誠誠懇懇地表示謝意,便借此機會,獻上我的詩集。自古以來,沒有女性親友的人,大概是寫不出絕妙好詩的。”“是呀!”寒月忍住笑答道。不論是什麼樣的雄辯家盛會,也不會持續多久的。終於,談話的火勢不旺了。咱家可沒有義務必須逐天每日傾聽他們那些老生常談,便暗自失陪,到院子裡找螳螂去了。夕陽從梧桐的綠葉間疏疏落落地灑下。樹乾上蟬兒在吱吱地嘶鳴。今夜說不定會有一番風雨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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