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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貓 夏目漱石 9207 字 2天前

二--------新春以來,咱家也有了點名氣。彆看是貓,卻也趾高氣揚。可喜,可賀!元旦清晨,主人收到一張彩繪明信片。這是他的好友某某畫家寄來的。上抹朱紅,下塗墨綠,中間用蠟筆畫著一隻動物蹲著。主人在書房裡,橫過來看,豎過去瞧,口稱:“色調妙極啦!”既已讚佩,以為他會就此罷休。不料,他仍然在橫看看豎瞧瞧;忽而扭過身去,忽而伸出手來,活像個百歲老翁在看天書;忽而又麵對窗欞,將畫兒舉到鼻尖下觀賞。倘若不儘快結束,膝蓋就這麼亂晃,咱家簡直岌岌可危,剛剛晃得輕些,隻聽他又低聲說:“這究竟畫了個什麼呀?”主人大概是儘管對那張彩繪明信片的色彩大加讚揚,卻還不清楚畫麵上那隻動物是個什麼,因此,一直在凝思苦想。難道就那麼難懂?咱家斯斯文文地睡眼半睜,不慌不忙地一瞧,半點也不假,正是咱家的畫像。畫者未必像主人那樣硬充什麼安德利亞,不愧是一位畫家,不論形體或色彩,無不畫得端端正正。任何人看,也無疑是一隻貓。如果稍有眼力,還會清清楚楚地看得出,畫的不僅是貓,而且不是彆的貓,正是咱家。連這麼點明擺著的小事都不懂,還用得著花費那麼多的心血?不禁覺得人啊,真有點可憐。假如可能,我願意告訴他,畫的正是咱家。即使認不出是咱家,至少也要叫他明白,畫的是貓。然而,人嘛,畢竟不是天賜靈犀的動物,不懂我們貓族的語言。那就對不起,不理算了。順便向讀者聲明:原來人類有個毛病,動不動就叫喊什麼貓呀貓的,平白無故以輕蔑的口吻評論咱家。這很不好。那些教師者流對自己的愚昧無知渾然不覺,卻又擺出一副高傲的麵孔。他們似乎以為人間的渣滓生了牛馬,牛馬糞裡養出了貓。這在他們來說,也許已經習以為常,然而客觀看來,卻不是怎麼體麵的事。就算是貓,也不是那麼粗製濫造就能畫得像的。冷眼一瞧,似乎千貓一麵,沒有區彆,任何一隻貓也毫無獨特的個性,然而,請到貓天下去瞧,人世所謂“各有千秋”這句話,在這裡也完全適用。不論眼神、鼻型、毛色、步伐,全不相同。從胡須的翹立到耳朵的豎起、乃至尾巴的下垂,方法與姿態無一雷同。美與醜、善與惡、賢與愚,一切的一切,可以說千差萬彆。然而,儘管存在著那麼明顯的差異,但據說,人類眼皮隻顧往上翻,兩眼望蒼空。那麼,不要說對我們的性格,就連對我們的相貌也始終辨認不清,實在可憐!自古流傳這麼一句話:“物以類聚”,果然不差。賣粘糕的了解賣粘糕的,貓了解貓。貓家的事,畢竟非貓不解。不管人類社會怎樣發達,僅就這一點來說,是力不從心的。何況,說實話,人類並不像他們自信的那麼了不起,這就更難上加難了。更何況我家主人者流,連同情心都沒有,哪裡還懂得“彼此深刻了解是愛的前提”這些道理?還能指望他什麼?他像個品格低劣的牡蠣似的泡在書房裡,從不對外界開口,卻又裝出一副唯我達觀的可憎麵孔,真有點滑稽。其實,他並不達觀,證據如下:分明是我的肖像擺在他的眼前,他卻絲毫認不出,還裝模作樣、胡謅八扯地說:“今年是日俄戰爭的第二年,大約畫的是一隻熊吧!”熊,日俄戰爭時,日本人稱俄國人“北極熊”。咱家趴在主人的膝蓋上眯起眼睛想這些心事,不多時,女仆又送來了第二張彩繪明信片。一瞧,原來是活版印刷品,畫著四五隻洋貓,排成一大排:有的握筆,有的掀書,都在用功。其中一貓離座,在桌角旁“貓呀,貓呀”的連唱帶跳西洋舞。畫片上端,用日本墨寫了“咱家是貓”四個大字。右邊還寫了一首俳句②:“你讀書,我跳舞,貓兒之春日日無辛苦。”這是主人的舊日門生寄來的。其中含意,隻要是個人都會一目了然。可是,粗心的主人卻似乎沒懂,歪著頭在納悶兒,自言自語地說:“咦?今年是貓年?”咱家已經這麼出名,他似乎還不曾察覺哩。“貓呀,貓呀”:日本流行歌。“您說我貓呀貓呀的。可是小貓能夠穿上木屐,拄著拐杖,披著帶條紋的睡衣走來嗎?”②俳句:日本古典詩,每首十七個音節(五·七·五)。這時,女仆又送來第三張明信片。這一份不是畫片,上寫“恭賀新年”;旁書“不揣冒昧,煩請代向貴貓致意。”既然寫得這麼一清二楚,主人再怎麼粗心,似乎也懂了,便哼的一聲,瞧瞧我的臉兒。那副眼神似乎與往日不同,對咱家略有崇敬之意。主人一向不被世人瞧在眼裡。突然這麼露臉,多虧沾了咱家的光。如此說來,他用那副眼神看我,倒也理當如此。這當兒,門鈴丁零零地響了。大約有客人來。每逢客至,總是女仆前去迎接。按老規矩,除非魚販子梅公登門,咱家是不必出迎的,因此,仍然泰然自若地蹲在主人的膝蓋上。這時,主人活像看見債主闖進家門似的,滿麵憂色地向正門望去。他似乎討厭挽留拜年的客人陪他飲酒。人哪,古怪到如此程度,實在令人遺憾。既然如此,趁早出門不就好了嗎?可他又沒有那股勇氣,越來越暴露出牡蠣的本性。片刻,女仆前來,報告寒月先生駕到。寒月這個人,大約也是主人的昔日門徒,如今已經出了學門,據說比主人混得闊氣多了。不知為什麼,他常到主人家來玩,一來就鳴儘心中之不平才走。諸如,似乎有女人對他鐘情,又似乎沒有;似乎人生很有意義,又似乎很無聊;似乎太悲慘,又似乎很歡快之類。他偏找我家主人那樣的窩囊廢,特來傾訴他那些廢話。這本來令人費解,而我家那位牡蠣式的主人一聽,反倒不時地幫腔,這就更令人好笑。“好久不見了。說真的,從去年年末以來,一直大忙特忙,幾次想來,兩隻腳卻終於沒有朝這個方向邁步。”他搓著和服外褂的衣帶,說些謎語一般的鬼話。“都奔什麼方向去了?”主人滿臉嚴肅,扯著印有家徽的黑棉袍袖口。這件袍子絮的是棉花,袖子太短,穿在裡邊的粗布衣袖,左右各露半寸。“啊,嘿嘿……是到另一個方向去了。”寒月先生笑著說。主人一瞧,寒月先生今天掉了一顆門牙,便話鋒一轉,問道:“你的牙,怎麼啦?”“老實說,是因為在一個地方吃了點蘑菇。”“吃了什麼?”“唔,吃了點蘑菇。我正用前牙要咬斷蘑菇傘,一下子,門牙不見了。”“吃蘑菇還崩掉了門牙?真像個老頭啦?說不定這能寫出一首俳句,但是,戀愛可就談不成嘍!”主人說著,用手心輕輕拍打咱家的頭。寒月先生還對咱家大加讚賞:“啊,還是那隻貓吧?肥得多了嘛!瞧這塊頭,和車夫家的大黑比,也毫不遜色呀!太棒啦。”“噢,近來長大了不少。”主人洋洋得意,啪啪地敲打咱家的頭。被誇獎幾句,倒也愜意,但是,腦袋可疼呢。“前天夜裡還舉行了一次音樂會呢!”寒月先生又將話茬拉了回來。“在哪兒?”“彆管在哪兒,您還是不問的好嘛。總之,用三把小提琴和鋼琴伴奏,太有趣啦。若是有三把小提琴,即使拉得不好,也還聽得下去。兩名是女的,我夾在中間,覺得自己拉得也不賴嘛!”“嗯?且慢。那麼,兩個女人都是乾什麼的?”主人不勝豔羨地問道。彆看主人平時繃著一張枯木冷岩般的臉,其實,這位先生絕不是個淡於女色的人。他曾讀一部西洋,書中有個人物,作者用諷刺的筆法勾畫他說:對一切女人無不鐘情。據統計,他對十分之七的過路女人都愛得入迷。主人讀後,甚至激動地說:“此乃真理也。”如此色徒,為什麼竟然過起牡蠣般的生活?這畢竟是吾儕貓輩難解其奧的。有人說他是由於失戀,有人說他是由於害了胃病,也有人說他是由於缺少金錢,因而腰杆不硬。管他事出何因,反正算不上與明治史有關的人物,也就無所謂了。不過,單說他竟以豔羨的口吻詢問寒月先生的女友,這可是千真萬確。寒月先生用筷子夾了一塊小拚盤裡的魚糕,津津有味地用前齒咬成兩半。我擔心他又會崩掉門牙,但這次卻安然無恙。“沒什麼,兩位都是淪落風塵的小姐喲,你不會認識的。”寒月冷冷地說。“原來——”主人拖著長腔,略去“如此”二字,陷於沉思。寒月先生也許覺得正是火候,便試探著慫恿道:“多麼好的天氣呀!閣下如果有暇,何妨一同出去遛遛。日軍已經攻克旅順,街上可熱鬨哪!”主人的神色似乎在說:與其聽攻克旅順的喜訊,莫如聽寒月女友的身世。思索多時似乎終於下定決心,毅然起立。“那就走吧!”主人照例穿著那件印有家徽的黑棉袍,外加一件棉坎肩。據說這是兄長留給他的遺物。二十年來已經穿舊。結城產的絲綢再怎麼結實,怎奈這麼年久月深地穿在身上,總是經受不住的。多處棉花已經很薄,迎著陽光,明晃晃地可以看清裡麵補丁上的針腳。主人的服裝,沒有年末與歲初之分,也沒有便裝與禮服之彆。離家時,他袖起手來,信步而去。他是沒有外衣呢?還是雖有卻嫌麻煩,不肯換?咱家不得而知。不過,單就這件事來說,不能認為是由於失戀所致。二人出門之後,咱家便稍微失敬,將寒月先生吃剩的魚糕渣全部消受了。這時,咱家已經不再是個尋常的貓。至少,大有資格和桃川如燕者流筆下的貓、乃至葛雷②筆下偷吃金魚的那隻貓相提並論,根本不把車夫家的大黑之輩放在眼裡!縱然舔光盤底,誰也不會說三道四。何況背著彆人吃零食這種習慣,並非貓家獨創。主人家的女仆,不就常常趁女主人不在,偷了就吃、吃了再偷?豈止女仆,如今,連夫人吹捧受過良好教育的孩子們,也大有這種趨勢。那是四五天前,兩個女孩早早醒來,趁老夫妻還在夢中,便在餐桌旁相對而坐。他們天天早晨照例將主人的麵包分出幾份兒,撒上些糖吃。這一天,糖罐正巧就放在餐桌上,甚至還添放隻匙子。因為沒有人像往常那樣給他倆分糖,不多時,那個大個的就從糖罐裡舀出一匙糖來,撒在自己的碟裡。於是,小的亦步亦趨,用同樣方法、將同等數量的白糖倒進自己的碟裡。姐妹互相怒視片刻,大個的又舀了滿滿的一匙,倒進自己的碟裡;小的也立刻動匙,舀了和姐姐同樣多的白糖。這時,姐姐又舀了一大匙,妹妹不肯示弱,也再舀了一大匙。姐姐又將手伸進糖罐,妹妹又拿起匙來。眼看著一匙又一匙,匙匙不斷,終於,二人的碟裡堆積如山,罐子裡似乎連一匙白糖也不剩了,這時,女主人揉著惺忪的睡眼,從臥房走來。她們好不容易舀出來的白糖才照原來的樣子裝了回去。由此可見,人類從利己主義出發所推出的“公道”原則,也許比貓的邏輯優越,但是,論其智慧,卻比貓還低劣。不等白糖堆積如山,就趕快舔光它該有多好。但是一如既往,咱家的話他們聽不懂,雖然遺憾,也隻得蹲在飯桶上默默觀賞了。桃川如燕:(一八三二——一八九八)說書先生,本名杉浦要助。明治以前很活躍。著《貓怪傳》,號稱貓如燕。②葛雷:(一七一六——一七七一)英國詩人。他曾寫《對溺死於金魚缽的愛貓悼歌》。主人陪同寒月出門之後,究竟去到何處,是怎麼去的,不得而知。那天晚上他回來得很遲,翌日早餐,已經九點鐘了。咱家照例趴在飯桶上。展眼一瞧,隻見主人默默地吃煮年糕哩。吃一塊,又一塊。年糕雖小,可他一連吃了六七塊。他將最後一塊剩在碗裡,說聲“不再吃啦”,便放下筷子。假如彆人這麼任性,他決不會答應。他極為得意地大擺主人威風,眼看混濁的菜湯裡有焦糊的餅渣,竟也泰然自若。女主人從壁櫥裡拿出胃藥擱在桌上。主人說:“這藥不頂用,我不吃!”女主人硬是勸說:“不過,你吃澱粉質,似乎大見功效呀!還是吃了吧!”主人上來了犟勁兒:“澱粉也罷,什麼也罷,反正是不管用。”“真沒有恒心!”女主人喃喃地說。“不是我沒有恒心,是這藥沒有效驗,”“那,前些天你不是說‘大見功效,天天都吃’嗎?”“那些天見效,可這一陣子又不見效啦!”回答得很像對詩。“這樣吃吃停停的,再怎麼靈驗的藥,也休想奏效。如果不耐心些,胃病可不像彆的症候,不容易好啊!”女主人說著,回頭瞧瞧手捧茶盤、一旁等候的女仆。“這話不假。若是不再少喝一點,就沒辦法辨彆到底是好藥還是壞藥。”女仆不管二七二十一,為女主人幫腔。“管它呢。不喝就是不喝。女人懂個屁!住口!”“不管怎麼,也是個女人!”女主人說著,將胃藥推到主人麵前,大有逼人剖腹之勢。主人卻一言不發地踱進書房。女主人和女仆麵麵相覷,嗤嗤地笑。這種場合,咱家如果跟進去,爬上主人的膝蓋,肯定要倒黴的。咱家便人不知鬼不覺地從院內繞路爬進書房的簷廊。從門縫往裡一瞧,主人正打開愛比克泰德的書在讀哩!假如能像通常一樣讀得明白,還算有點非凡之處。但是,過了五六分鐘,他便摔也似的將書本扔在桌上。“一定是這樣的收場。”我心裡想著,再仔細一瞧,隻見他又拿出日記本,寫下下述一段話:愛比克泰德:(約六六——?)古羅馬斯多葛派哲學家。他的倫理學格言是:“忍受,自製。”與寒月去根津、上野、池端、神田等地散步。池端酒館門前,有一藝妓身穿花邊春裝,在玩羽毛毽子。服飾雖美,容顏卻極其醜陋,有點像我家的貓。挑剔醜臉,大可不必偏偏舉我為例。咱家如果到剃頭棚去刮刮臉,也不比人類遜色。人類竟然如此自負,真沒辦法。拐過寶丹藥房路口,又來了一名藝妓。這一位身姿嫋娜,雙肩瘦削,模樣十分俊俏。一身淡紫色服裝,穿得板板整整,顯得雍容大方。她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說:“源哥,昨夜太忙嘛,所以……”她的語聲像烏鴉悲啼一般沙啞,使她那難得一見的風韻大為減色。甚至叫人懶得回頭瞧瞧她所謂的源哥乃何許人也。我依然袖著手,向官道走去,而寒月不知怎麼,有些意亂神搖。官道:由筋違橋(今萬世橋)至上野廣小路,因將軍常從此路去參拜上野神社,故名。再也沒有比人心更難於理解的了。此刻主人的心情,是惱怒?是興奮?還是正在哲人的遺著中尋找一絲慰藉?鬼才曉得。他是在冷嘲人間?還是巴不得涉足於塵世?是因無聊小事而大動肝火?還是超然度外?簡直是莫名其妙。貓族麵對這類問題,可就單純得多。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惱怒時儘情地發火,流淚時哭它個死去活來,首先,絕不寫日記之類沒用的玩藝兒,因為沒有必要寫它。像我家主人那樣表裡不一的人,也許有必要寫寫日記,讓自己見不得人的真情實感在暗室中發泄一通。至於我們貓族,行走、坐臥、拉屎撒尿,無不是真正的的日記,沒有必要那麼煞費心機,掩蓋自己的真麵目。有寫日記的工夫,還不如在簷廊下睡它一大覺哩!在神田某亭進晚餐,喝了兩三杯久未沾唇的“正宗名酒”。因此,今晨胃口絕佳。竊以為夜飲,對於胃病裨益最大。高澱粉酶就是不行。任憑你說出個花來,它也不頂用。反正不頂用就是不頂用。主人無端地攻擊高澱粉酶,好像在跟自己吵架似的。早晨那股肝火,竟在這時露出馬腳,說不定人類日記的本色,正寓於其中呢。前些時聽人說,早飯斷食,即可醫胃,我便免了早餐一試,直落得腹內咕咕叫,卻毫無功效。又某人忠告說:必須禁用鹹菜。依他說,一切胃病的根源都在於吃鹹菜。隻要禁用鹹菜,胃病就會根除,身體康複是毋庸置疑的。其後,我一周沒吃鹹菜,但是病情如故,因而,近來又開始吃鹹菜了。又請教某某,他說:隻有按摩腹部才見功效。但是,通常做法不濟事,必須用皆川式的古法按摩一二次,一般的胃病都會根治。安井息軒②也十分喜歡這種療法,據說連阪本龍馬③那樣的豪傑也常去按摩。我便急忙去上根河畔求人試試。但是據說隻有按摩骨頭才會好,不將五臟六腑翻個個兒,很難根治雲雲。真夠殘酷。按摩後,身子像棉花團似的,仿佛患了昏睡症。所以,隻按摩一次就告饒,不敢領教了。A君曾說:必須禁用固體食物,從此,天天隻喝牛奶度日。那時,腹內嘩啦啦地響,好像大河漲水,不得安眠。B君曾說:要用小腹呼吸。隻要使內臟運動,胃部功能自然強健,不妨一試。此法我也曾試過,但總覺得肚子裡難受得不行。而且,儘管時而忽然想起,要聚精會神地用小腹呼吸,但是過了五六分鐘,又忘得一乾二淨。倘若不想忘記,就總是掛記著小腹,弄得書也讀不下,文章也寫不成。美學家迷亭見我這般模樣,嘲笑地說:你又不是臨產的孕男,還是算了吧!於是,近來已經作罷。C先生說:吃蕎麵條也許會好。於是,我便一碗接一碗地快速吃起清湯養麵條。然而,這使我總是拉肚,毫不見效。多年來為了醫治胃病,我討了一切可能討到的藥方試過,但都是徒勞。隻有昨夜與寒月君喝下的三杯紹興老酒委實奏效。皆川:即皆川淇園(一七三四——一八○七)江戶末期儒學家,京都人,博學多藝,門下三千餘人。著《名疇》、《易原》等。②安井息軒:(一七九九——一八七六)日本江戶末期儒學家,著《管千纂詁》、《論語集說》等。③阪本龍馬:(一八三五——一八六七)日本江戶末期土佐藩的武士,致力於王政複古,後為刺客所殺。那麼,今後就每天晚上貪它兩三杯吧!這項決定恐怕也不會持久。主人的心,像貓眼珠似的瞬息萬變。他不論乾什麼,都是個沒長性的人。而且,他既然在日記裡那麼擔心自己的胃病,表麵上卻又打腫臉充胖子,實在可笑。前些天,他的朋友某某學者來訪,大發議論說:從某種見地來看,一切疾病,不外乎祖先和個人罪惡的結果。他好像很有研究,是一套條理清晰、邏輯井然的精辟高論。可憐我家主子者流,畢竟不具備反駁此說的頭腦與學識。但他似乎覺得自己正害胃病,很遭罪,總得謅上幾句,辯解一番,以便保全麵子。“你的說法倒很有趣。不過,那位卡萊爾也曾害過胃病喲!”這話仿佛在說:既然卡萊爾害胃病,那麼,我害胃病自然也很體麵。他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於是,那位朋友說:卡萊爾:(一七九五——一八八一)英國評論家、曆史學家。著《法國革命》等。“雖然卡萊爾也害過胃病,但害過胃病的,未必都能成為卡萊爾。”由於訓斥得不容置辯,主人啞口無言了。他儘管虛榮心那麼嚴重,實際上還是巴不得沒有胃病才好。說什麼“今夜開始吃夜酒”,真有點滑稽。思量起來,他今早吃了那麼多的年糕,說不定正是由於昨夜同寒月君傾杯罄盞的緣故哩!咱家也很想吃年糕了。咱家雖說是貓,卻並不挑食。一來,咱家沒有車夫家大黑那麼一把子力氣,能跑到小巷魚鋪去遠征;二來,自然沒有資格敢說,能像新開路二弦琴師傅家花貓小姐那麼闊氣。因此,咱家是一隻不大嫌食的貓,既吃小孩吃剩的麵包渣,也舔幾口糕點的餡。鹹菜很難咽,可是為了嘗嘗,也曾吃過兩片鹹蘿卜。吃罷一想,太棒啦,差不多的東西都能吃。如果這也不愛吃,那也不愛吃,那是任性、擺闊,畢竟不是寄身於教師家的貓輩所該說出口的。據主人說,法國有一個名叫巴爾紮克的家,是個極其奢侈的人。當然,並不是說他飲食上怎麼奢侈,而是說他身為家,寫文章卻極儘鋪張浪費之能事。有一天,他想給自己寫的中人物起個名字。起了好多,卻總是不中意。趕巧朋友來玩,便一同出去散步。朋友壓根兒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被領走了。而巴爾紮克一直想發現一個自己搜索枯腸也未曾覓得的人物名字。因此,他走在大街上彆無他事,一心觀看商店門口的招牌。但是,依然找不到稱心的人物名字,便領著朋友亂走一氣。朋友也就糊哩糊塗地跟著他亂走。他們就這樣從早到晚,在整個巴黎探險。歸途中,巴爾紮克偶然發現一家裁縫鋪的招牌,上寫店名:“瑪卡斯”。他拍手叫道:“就是它!非它莫屬!‘瑪卡斯’,多好的名字啊!‘瑪卡斯’的前邊再加上個‘Z’字,就成為無可挑剔的名字了。不加個‘Z’字可不行。‘Z·瑪卡斯’這名字實在太好。主觀編造的名字,儘管想要起得漂亮些,可總是有點做作,沒意思。好歹總算有個稱心的名字啦。”他完全忘卻朋友在陪他受罪,竟獨自欣喜若狂。不過,隻是為了給中的人物起個名字,便不得不整天在巴黎探險,說起來,未免過於大動乾戈。不過,能夠奢侈到這種程度,倒也蠻好,隻是像我這樣有一個牡蠣式主人的小貓,可就無論如何也不敢如此了。不管什麼,能填飽肚子就行,這恐怕也是環境造成吧!因此,如今想吃年糕,絕非貪饞的結果,而是從“能吃便吃”的觀點出發。咱家思忖,主人也許會有吃剩的年糕放在廚房裡,於是,便向廚房走去。粘在碗底的還是早晨見過的部塊年糕,還是早晨見過的那種色彩。坦率地說,年糕這玩藝兒,咱家至今還未曾粘牙哩。展眼一瞧,好像又香、又瘮人。咱家搭上前爪,將粘在表麵的菜葉撓下來。一瞧,爪上沾了一層粘糕的外皮,粘乎乎的,一聞,就像把鍋裡的飯裝進飯桶裡時所散發的香氣。咱家向四周掃了一眼,吃呢?還是不吃?不知是走運,還是倒黴,連個人影都不見。女仆不論歲末還是新春,總是那麼副麵孔踢羽毛毽子。小孩在裡屋唱著《小免,小免,你說什麼》。若想吃,趁此刻,如果坐失良機,隻好胡混光陰,直到明年也不知道年糕是什麼滋味。刹那間,咱家雖說是貓,倒也悟出一條真理:“難得的機緣,會使所有的動物敢於乾出他們並非情願的事來。”其實,咱家並不那麼想吃年糕。相反,越是仔細看它在碗底裡的醜樣,越覺得瘮人,根本不想吃。這時,假如女仆拉開廚房門,或是聽見屋裡孩子們的腳步聲向這邊走來,咱家就會毫不吝惜地放棄那隻碗,而且直到明年,再也不想那年糕的事了。然而,一個人也沒來。不管怎麼遲疑、徘徊,也仍然不見一個人影。這時,心裡在催促自己:“還不快吃!”咱家一邊盯住碗底一邊想:假如有人來才好呢。可是,終於沒人來,也就終於非吃年糕不可了。於是,咱家將全身重量壓向碗底,將年糕的一角叼住一寸多長。使出這麼大的力氣叼住,按理說,差不多的東西都會被咬斷的。然而,我大吃一驚。當我以為已經咬斷而將要拔出牙來時,卻拔也拔不動。本想再咬一下,可牙齒又動彈不得。當我意識到這年糕原來是個妖怪時,已經遲了。宛如陷進泥沼的人越是急著要拔出腳來,卻越是陷得更深;越咬,嘴越不中用,牙齒一動不動了。那東西倒是很有嚼頭,但卻對它奈何不得。美學家迷亭先生曾經評論我家主人“切不斷、剁不亂”,此話形容得惟妙惟肖。這年糕也像我家主人一樣“切不斷”。咬啊,咬啊,就像用三除十,永遠也除不儘。正煩悶之時,咱家忽地又遇到了第二條真理:“所有的動物,都能直感地預測吉凶禍福。”真理已經發現了兩條,但因年糕粘住牙,一點也不高興。牙被年糕牢牢地鉗住,就像被揪掉了似的疼。若不快些咬斷它逃跑,女仆可就要來了。孩子們的歌聲已停,一定是朝廚房奔來。煩躁已極,便將尾巴搖了幾圈兒,卻不見任何功效。將耳朵豎起再垂下,仍是沒用。想來,耳朵和尾巴都與年糕無關,搖尾豎耳,也都枉然,所以乾脆作罷算了。急中生智,隻好借助前爪之力拂掉年糕。咱家先抬起右爪,在嘴巴周圍來回摩挲,可這並不是靠摩挲就能除掉的。接著抬起左爪,以口為中心急劇地畫了個圓圈兒。單靠如此咒語,還是擺脫不掉妖怪。心想:最重要的是忍耐,便左右爪交替著伸縮。然而,牙齒依然嵌在年糕裡。唉,這太麻煩,乾脆雙爪一齊來吧!誰知這下,破天荒第一次,兩隻腳竟然直立起來,總覺得咱家已經不是貓了。可是,到了這種地步,是不是貓,又有何乾?不論如何,不把年糕這個妖怪打倒,決不罷休,便大鼓乾勁,兩爪在“妖怪”的臉上胡抓亂撓。由於前爪用力過猛,常常失重,險些跌倒。必須用後爪調整姿勢,又不能總站在一個地方,隻得在廚房裡到處轉著圈兒跑。就連咱家也能這麼靈巧地直立,於是,第三條真理又驀地閃現在心頭:“臨危之際,平時做不到的事這時也能做到,此之謂‘天佑’也”。幸蒙天佑,正在與年糕妖怪決一死戰,忽聽有腳步聲,好像有人從室內走來。這當兒有人來,那還了得!咱家跳得更高,在廚房裡繞著圈兒跑。腳步聲逐漸近了,啊,遺憾,“天佑”不足,終於被女孩發現,她高聲喊:“哎喲,小貓吃年糕,在跳舞哪!”第一個聽見這話的是女仆。她扔下羽毛毽子和球拍,叫了一聲“哎喲”,便從廚房門跳了進來。女主人穿著帶家徽的縐綢和服,說:“喲,這個該死的貓!”主人也從書房走出,喝道:“混帳東西!”隻有小家夥們喊叫:“好玩呀,好玩!”接著像一聲令下似的,齊聲咯咯地笑了起來。我惱火、痛苦,可又不能停止蹦蹦跳跳。這回領教了。總算大家都不再笑。可是,就怪那個五歲的小女孩說什麼:“媽呀,這貓也太不成體統了。”於是,勢如挽狂瀾於既倒,又掀起一陣笑聲。咱家大抵也算見識過人類缺乏同情心的各種行徑,但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恨在心頭。終於,“天佑”不知消逝在何方,咱家隻好啞口無言,直到演完一場四條腿爬和翻白眼的醜劇。主人覺得見死不救,怪可憐的,便命女仆:“給它扯下年糕來!”女仆瞧了主人一眼,那眼神在說:“何不叫它再跳一會兒?”女主人雖然還想瞧瞧貓舞的熱鬨,但並不忍心叫貓跳死,便沒有做聲。“不快扯下來它就完蛋啦。快扯!”主人又回頭掃了一眼女仆。女仆好像做夢吃宴席卻半道被驚醒了似的,滿臉不快,揪住年糕,用力一拽。咱家雖然不是寒月,可也擔心門牙會不會全被崩斷。若問疼不疼,這麼說吧,已經堅堅實實咬進年糕裡的牙齒,竟被那麼狠歹歹地一拉,怎能受得住?咱家又體驗到第四條真理:“一切安樂,無不來自困苦。”咱家眼珠一轉,四下一瞧,發覺家人都已進內宅去了。遭此慘敗,在家裡哪怕被女仆者流瞧上一眼,都覺得怪不好意思。索性去拜訪熱鬨街二弦琴師傅家的花子小姐散散心吧!於是,我從廚房溜到房後。花子小姐可是個馳名遐邇的貓中美女。不錯,咱家是貓;但對於男女之情,卻也略知一二。在家裡每當見到主人的哭喪臉、或是遭到女仆的責罵而心頭不快時,定要拜訪那位異性好友,向她傾訴衷腸。不知不覺便心怡神爽,一切憂煩勞頓,都一古腦兒拋到九霄雲外,仿佛獲得了新的生命。說起來,女性的作用可大嘍。咱家從杉樹籬笆的空隙中放眼望去,心想:她在家嗎?因為是正月,隻見花子小姐戴著新項鏈,在簷廊下端莊而坐。她那後背豐盈適度的風姿,漂亮得無以言喻,極儘曲線之美;她那尾巴彎彎、兩腳盤疊、沉思冥想、微微扇動耳朵的神情,委實難描難畫。尤其她在陽光充足的地方暖煦煦地正襟危坐,儘管身姿顯得那麼端莊肅穆,而那光滑得賽過天鵝的一身絨毛,反射著春日陽光,令人覺得無風也會自然地顫動。咱家一時看得入迷,好一陣子才清醒過來。“花子小姐!”咱家邊喊邊擺動前爪,向她致敬。“喲,先生!”她走下簷廊,紅項鏈上的鈴鐺丁零零地響。啊,一到正月,連鈴鐺都戴上啦。聲音真好聽。咱家正激動,花子小姐來到身旁,將尾巴向左一搖,說:“喲,先生,新年恭喜!”我們貓族互相問候時,要將尾巴豎得像一根木棒,再向左方晃一圈。在這條街上,稱咱家為“先生”的,隻有花子小姐。前文已經聲明,咱家還沒有個名字,但因住在教師家,總算有個花子小姐表示敬重,口口聲聲稱咱家為“先生”。咱家也被尊一聲“先生”,自然心情不壞,便滿口答應:“是,是……也要向你恭喜呀!您打扮得太漂亮啦!”“噢!去年年底師傅給我買的。漂亮吧?”她將鈴鐺搖得丁零零直響,叫我瞧。“的確,聲音很美。有生以來還不曾見過這麼漂亮的鈴鐺呢。”“喲,哪裡。誰還不戴一副!”她又丁零零地將鈴鐺連連搖響。“好聽吧?我真開心!”“看起來,你家師傅非常喜歡你嘍!”將她與自身相比,不禁泛起愛慕之情。天真的花子嗤嗤地笑著說:“真的呀!她拿我就像親生女兒一樣。”縱然是貓,也不見得不會笑。人類以為除了他們就再也沒有會笑的動物,這就錯了。不過,貓笑是將鼻孔弄成三角形,聲振喉結而笑,人類自然不懂。“你家主人到底是乾什麼的?”“喲,我家主人,多新鮮!她是一位師傅呀!二弦琴師傅。”“這,倒是知道的。我是問她的身世如何。大概從前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吧?”“是的。”等著你的小鬆樹呀……紙屏後奏起了二弦琴。“琴聲美吧?”花子炫耀地說。“好像很美,可是咱家聽不懂。到底奏的是什麼曲子?”“那支曲子叫什麼啦?師傅頂喜歡呢……師傅六十二歲啦,多麼硬朗。”竟然活了六十二歲,不能不說硬朗。咱家便“啊”的一聲。這回答是有點含糊其詞。但是,既然想不出妙語,也就隻好作罷。“那還不算。她說她從前的身分很高貴。”“謔,從前乾什麼?”“說是天璋院女道士的秘書官的妹妹出嫁後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兒……”天璋院女道士:(一八三七——一八八三)名敬子,與鹿兒島領主同宗的島津忠剛之女。嫁給德川家第十三代將軍德川家定,家定死後出家,佛門名為天璋院。“什麼?”“天璋院女道士的秘書官的妹妹的……”“原來是這樣,等等!是天璋院女道士的妹妹的……”“喲,錯啦。是天璋院女道士的秘書官的妹妹的……”“好,記下了。是天璋院女道士的……”“對。”“秘書官。”“對。”“出嫁後……”“是他妹妹出嫁後。”“對,對,我錯了。是妹妹出嫁的那一家。”“婆婆的外甥的女兒。”“對。知道了吧?”“唉,這麼亂糟糟的,不得要領。歸根結底,到底是天璋院道士的什麼人?”“你太糊塗啦!天璋院女道士的秘書官的妹妹出嫁後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兒,剛才不是說過了嗎?”“這回全懂啦。”“懂了就好。”“是啊!”有什麼辦法,隻好服氣。我們有些時候是不得不假充明公的。屏後的二弦琴聲戛然而止,傳來了師傅的呼喚聲。“花子,開飯啦!”花子小姐笑吟吟地說:“噢,師傅叫我,我要回去了。”她丁零零地響一串鈴聲跑到院前,但又折了回來,擔心地問道:“您麵色很不好,怎麼啦?”咱家說不出口是由於吃年糕跳舞,便回答她說:“沒什麼,隻是稍微想點心事就頭疼。老實說,以為隻要跟你說說話就會好,這才奔你來的。”“是呀,請多保重。再見!”她似乎很有點惜彆之情哩!於是,咱家吃年糕的黴氣不見了,心情快活了。回來時,還想穿過那座茶園,便踏著開始融化的霜花,從建仁寺的頹垣斷壁中探出頭去一看,又是車夫家的大黑正在枯菊上弓腰打嗬欠。如今咱家再也不會一見大黑就嚇掉魂了,不過,覺得搭訕起來太絮叨,便假裝沒看見走過去。但是,按大黑的脾氣,若是覺得彆人小瞧了他,可絕不會沉默的。“喂!那個沒名的野崽子!近來可夠神氣的啦!再怎麼吃教師爺的飯,也彆那麼盛氣淩人呀。嚇唬人多沒意思!”大黑好像還不知道咱家已經赫赫有名。想講給他聽,可他畢竟不是個懂事的家夥,便決定客套幾句之後,儘快地溜之大吉。“噢,是大黑哥呀,恭喜!您還是那麼神采奕奕!”咱家豎起尾巴,向左繞了一圈。大黑隻豎起尾巴,卻並不還禮。“恭喜個屁!人家都正月才拜年,你小子可好,不年不節就恭喜恭喜的。當心點兒,看你這個鬼頭鬼腦的小樣!”這自然是一句罵人話,可是咱家不懂。“請問:‘鬼頭鬼腦’是什麼意思?”“哼!你小子,挨了罵還有閒心問是什麼意思。真夠嗆!所以說,你是個順情說好話的混毯!”“順情說好話?”怪有詩意的。至於含意,可就比“鬼頭鬼腦”更令人費解了。本想問問,求他指教。又一想,即使問,也不會得到明確答複的,便無言地相對而立,顯得十分尷尬。這時,忽聽大黑家的老板娘厲聲喝道:“喲,放在碗架上的鮭魚不見了。這還了得!又是那個畜牲大黑給叼走啦。除了那隻恨人的貓還有哪個!等你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這聲音毫不留情地震撼著初春恬靜的空氣,把一派風軟樹靜的太平盛世徹底庸俗化了。大黑一副刁鑽的神色,心裡在想:“愛發火,就讓她發個夠吧!”它將方型下巴往前一伸,使個眼風,意思是說:“聽見了吧?”咱家一直與大黑答訕,沒注意彆的。這時一瞧,大黑腳下有一塊價值二厘三分錢的鮭魚骨,泥糊糊的。咱家忘了舊恨新仇,不免奉獻一句讚歌:“老兄可真是威風不減當年喲!”僅僅這麼一句話,大黑是不會消氣的。“什麼?你這個混蛋!僅僅叼一兩塊魚骨,就說什麼‘不減當年’,像話嗎?彆門縫裡看人——把人瞧扁啦!不是對你吹,老子可是車夫家的大黑!”他用前爪倒撓肩頭,權當擼胳膊、挽袖子。“您是大黑哥,早就領教過。”“既然領教過,還說什麼‘不減當年’,是何道理?”他一再火上澆油。咱家若是個人,這時一定會被揪住脖領,飽嘗一頓痛打。咱家退了一兩步,約覺大事不好,偏在這時,又傳來了女主人的大嗓門兒。“敢情是西川先生!喂!既然是西川先生駕到,正有事相求哩。請您立刻給我送來一斤牛肉。喂,明白了吧?把不太硬的牛肉送來一斤。”她訂購牛肉的語聲,打破了四周的靜寂。“哼!一年一度訂購牛肉,還特意那麼大喊大叫的,向左鄰右舍炫耀一番——‘牛肉一斤喲!’真他媽是個難纏的母夜叉!”大黑邊冷嘲,邊四腳叉開。咱家沒法搭言,便默默地瞧著。“才一斤來肉,這不行!也罷,等送來肉的時候,立刻吃掉!”仿佛那一斤牛肉是專為他訂購的。咱家想催促他快些回家,便說:“這回呀,可真正是一頓豐餐嘍。妙哇,妙!”“你懂個屁,少囉嗦!討厭!”說著,他突然用後爪刨起冰碴往咱家頭上揚,嚇了一跳。咱家正在抖落身上的泥土,大黑竟從籬下鑽了進去,不知去向,大概他是盯上西川家的牛肉了。回到家裡,不知什麼工夫客廳裡已經春意盎然。就連主人的笑聲,聽來也十分爽朗。咱家有點奇怪,便從敞著門的簷廊縱身竄了過去。走近主人身旁一瞧,原來有一位陌生的客人。隻見此人留著小分頭,梳得整整齊齊,帶家徽的布袍外,還罩了一件小倉布的短褂,是一副十分規矩和純樸的窮學生風度。主人的手爐旁和塗了春慶牌油漆的煙盒並排放著一張名片,上寫:“謹介紹越智東風君,水島寒月”。由此,咱家知道了客人的名字,也知道了他是寒月先生的朋友。因為半路才聽,對賓主對話的來龍去脈不大清楚;但是猜得出,好像與前邊介紹過的那位美學家迷亭先生有關。小倉:日本古時福岡縣境內的一個市,產布馳名。來客文靜地說:“迷亭先生說,一定會妙趣橫生,一定要我隨他一同前往。所以……”“什麼?你是說你陪他去西餐館吃午飯妙趣橫生嗎?”主人說著,斟滿了茶,推到客人麵前。“這……所謂妙趣,當時我也不大明白。不過,他那個人嘛,總會搞點什麼新花樣的……”“不過,意外得很。”主人的意思是:“你領教了吧?”咱家正蹲在主人的膝頭,啪的一聲被敲了頭,有點疼呢。“又是胡來的惡作劇吧?迷亭愛乾那種事。”主人立刻想起了安德利亞的故事。“是呢!他說‘你想吃點什麼新花樣嗎?’”“吃了什麼?”主人問。“他先看菜譜,胡扯了一通各種菜名。”“是在叫菜之前?”“是的。”“後來呢?”“後來他回頭望著堂倌說:‘怎麼?沒有新菜肴?’堂倌不服氣,問道:‘鴨裡脊和牛排,意下如何?’迷亭先生不可一世地說:‘吃那類俗調,何須來此!’堂倌不解俗調為何意,做了個怪相,不再吭聲。”俗調:嘲笑庸俗詩句的貶稱。“那是自然。”“後來,迷亭先生對我說,到了法國或英國,可以大吃而特吃‘天明調’、‘萬葉調’②。可是在日本,老一套!真叫人不想進西餐館。噢,他可曾去過外國?”天明調:天明年間以與謝蕪村為中心掀起的俳壇革新,崇尚繪畫的浪漫的風格。②萬時調:指萬葉集簡潔、雄渾風格。這裡均用為玩世不恭的戲言。“什麼?迷亭君何曾去過外國!若是又有錢,又有閒,幾時想去都是可以去的。不過,他大約是把今後想去說成了已經去過,是拿人開心吧?”主人想賣弄一下妙語連珠,帶頭先笑了。客人卻毫無讚許之意。“是嗎?我還以為他什麼工夫留過洋,不由得洗耳恭聽哪。何況,如您所見,他談起什麼煮蚰蜒呀,燉青蛙呀,簡直活靈活現。”“他是聽彆人說過吧?扯謊,他可赫赫有名喲!”“看來真是這樣。”客人邊說邊觀賞花瓶裡的水仙,麵上罩著淡淡的遺憾神色。主人問道:“那麼,他所謂的妙趣,不過如此吧?”“哪裡,這僅僅是個小帽,好戲還在後頭哩!”既然主人叮問,東風便又接著說:“後來迷亭先生對我說:‘咱們商量一下,煮蚰蜒啦,燉青蛙啦,再怎麼饞,也吃不到嘴裡。那就掉點價,吃點橡麵坊丸子如何?’因為他說和我商量,我便隨聲附和地說:‘那好吧!’”橡麵坊丸子:橡麵坊,指日本派俳人兼記者安藤橡麵坊。岡山縣人。本名揀三郎。著有《深山柴》。牛肉洋蔥丸子的語序稍一變動,與橡麵坊丸子諧音,又是迷亭的玩笑。“哼!橡麵坊丸子?絕!”“是啊,太絕啦!不過,迷亭先生說得太認真,當時我還沒有醒悟哩!”客人仿佛在向主人檢討自己的粗心。“後來怎麼樣?”主人漫不經心地問。對於客人的致歉絲毫也沒有表示同情。“接著,他喊堂倌:‘喂,拿兩份橡麵坊丸子來!’堂倌問道:‘是牛肉洋蔥丸子嗎?’迷亭更加一本正經地訂正說:‘不是牛肉洋蔥丸子,是橡麵坊丸子。’‘嗯?有橡麵坊丸子這麼一道菜嗎?’當時我也覺得有點稀奇。可是迷亭先生卻十分沉著,何況又是那麼一位西洋通,更何況我當時完全相信他去過外洋,便為他幫腔,告訴堂倌說:‘橡麵坊丸子就是橡麵坊丸子!’”“堂倌又怎麼樣?”“堂倌嘛,現在想來,可真滑稽,也夠可憐的。他尋思了一會兒,說:‘非常對不起,今天不巧,沒有橡麵坊丸子。若是牛肉洋蔥丸子,倒能做出兩份。’迷亭非常遺憾地說:‘罷……好不容易跑到這兒來,那就太沒意思了。難道不能想想辦法弄兩盤給我們品嘗嗎?’他交給堂信兩角銀幣。堂倌說:‘那就不管怎樣,去和值班廚師商量一下吧!’於是,他進屋去了。”“看來,他非常想吃橡麵坊丸子嘍。”“不多時,堂倌走來說:‘還正趕巧。若點這個菜,可以給您做。不過,時間要長一點。’迷亭先生真夠沉著,說:‘反正是新正大月,閒著沒事兒,那就稍候片刻,吃了再走吧!’他邊說說邊從懷裡取出香煙,咕嘟嘟噴起煙霧。沒辦法,我從懷裡掏出《日本新聞》來讀。這時堂倌又進屋商量去了。”“太費周折!”主人往前湊了湊,那股勁頭,宛如在讀戰地通訊。“後來,堂倌又走了出來,樣子很可憐地說:‘近來橡麵坊丸子脫銷,去過龜屋商店和橫濱山下町十五街外國食品店,都沒有買到。一時太不湊巧……’迷亭先生瞧著我,一再地說:‘多糟糕!好不容易來的。’我也不該沉默,便幫腔說:‘太遺憾啦!不勝遺憾之至!’”“誠然。”主人也讚同地說。至於什麼叫‘誠然’,咱家可就不得而知了。“這時,堂倌也覺得怪遺憾的,便說:‘改日有了材料,再請各位先生賞光。’迷亭問他想用什麼做材料?堂倌哈哈大笑,並不作答。迷亭追問道:‘材料是日本派的俳句詩人吧?’堂倌說:‘噯,是的。正因為是那玩藝兒,所以,近來去橫濱也沒有買到,實在對不起。’”日本派:俳句詩人正岡子規以《日本》報為陣地革新俳風,提倡寫生,被稱為“日本派”。子規的門生有橡麵坊。“啊,哈哈……原來謎底在這兒。妙!”主人不由地高聲大笑,雙膝顫抖。咱家險些摔了下去。可主人還滿不在乎的樣子。看來,主人是了解到深受安德利亞之災的不止他一人,所以突然變得開心了。“後來,我二人走出門去,迷亭先生得意地說:‘怎麼樣,玩笑開得不壞吧?橡麵坊丸子,這個笑料還有趣吧?’我說:‘佩服得五體投地。’說著,我要告辭。其實,因為早已過了午飯時間,肚子太餓,受不住了。”“難為你啦!”主人這才表示同情。對此,咱家也並不反對。一時談話中斷,咱家的喉頭響聲傳進主客二人的耳鼓。東風君咕嚕一聲將涼茶一飲而儘,鄭重地說:“老實說,今日登門造訪,是由於對先生略有所求。”“噢,有何吩咐?”主人也不甘示弱地裝腔作勢。“您知道,我是愛好文學和美術的……?”“好哇!”主人在順水推舟。“前幾天,一些同行聚首,創立了朗誦會,每月聚會一次,今後還想繼續辦下去。第一次聚會,已經在去年年末舉行過了。”“請問:所謂朗誦會,聽起來仿佛是有節奏地宣讀詩文之類。究竟怎樣進行?”“先從古典詩開頭,逐漸地,還想朗誦同人作品。”“提起古典詩,莫非有白樂天的《琵琶行》嗎?”“沒有。”“是與謝蕪村的《春風馬堤曲》之類嗎?”與謝蕪村:大阪生人,本姓穀口,江戶中期著名俳句詩人兼南畫大家。自由詩《春風馬堤曲》格調高雅、抒情,受正岡子規推崇。“不是。”“那麼,朗讀些什麼?”“上一次朗誦了近鬆的殉情之作。”近鬆門左衛門:日本江戶中期古典劇本著名作家。原名杉森信盛,號平安堂、巢林子,越前人。代表作有《國姓爺合戰》、《曾根崎殉情》等。“‘近鬆’?是那個唱‘淨琉璃’的近鬆嗎?”淨琉璃:又名“義大夫調”。元祿時期,竹本義大夫將流行各地的曲調集其大成,與近鬆門左衛門共同創建了“人形淨琉璃”這種新型民族戲曲。沒有第二個近鬆。隻要一提起近鬆,準是那位戲曲家。主人還問,咱家覺得他真愚蠢透頂。可他毫未察覺,還親昵地撫摸咱家的頭哩!反正就是這種世道嘛。有人硬是以為斜眼女人是在對他調情。那麼,主人這一星半點的誤差,也就不足為怪了。那就任他撫摸去吧。“是的。”東風君應了一聲,便觀察主人的麵色。“那麼,是由一個人包乾朗誦呢?還是定出一些角色?”“是定出些角色,輪流朗讀。我們的宗旨是,必須以同情劇中人物、發揮人物個性為主,並且也講究手勢和身段。要逼真地表現那個時代的人物。不論小姐或小夥計,都要演得像真人上台。”“那麼,這不是和唱戲一樣嗎?”“是的。隻差不穿戲裝,不設布景。”“恕我失言。能演得好嗎?”“這……我想,第一次是成功了的。”“那麼,你所謂第一次表演的殉情之作……”“就是船老大載著乘客去芳原……”芳原:又稱古原,江戶(現東京)的煙花巷。“好大的場麵呀!”不愧是教師,他微微晃了一下頭,從鼻孔裡噴出的“日出”牌香煙的煙霧掠過耳際,向雙頰嫋去。“不,場麵也不太大。登場人物不過是嫖客、船夫、窯姐、女侍、老鴇、總管。”總管:妓院的賬房。東風君可是個沉得住氣的人。但是,主人聽了窯姐二字,不禁麵色一沉。他對於女侍、老鴇、總管這些行話,似乎認識模糊,便首先提問:“所謂女侍,指的是娼家婢女嗎?”“還沒有仔細研究。不過,女侍,指的是茶館下女;而老鴇,大約是妓女臥房裡的陪姑吧!”東風君剛才還說什麼要演得活靈活現,要模仿人物的腔調,可他對什麼是女侍、什麼是老鴇,好像還不大了解。“不錯,女侍乃寄身於茶館的紅顏,老鴇是起居於娼家的女士。其次,所謂總管,指的是人?還是特定場所?如果是人,是男?還是女?”“我想,大概指的是男人。”“掌管什麼事呢?”“這,還缺乏過細的了解。馬上調查一下吧!”我想,照這樣問答下去,一定是牛頭不對馬嘴,便掃了他們一眼。出乎意料,主人竟意外的嚴肅。“那麼,朗誦者除你而外,還有些什麼人?”“各種人才都有。法學士K君扮窯姐,蓄著小胡,說的都是女人嬌滴滴的道白,那才絕哪!而且有一個情節,窯姐要大發脾氣……”“朗誦時也要發脾氣嗎?”主人擔心地問。“是的。總之,表情很重要。”東風君說。他總是一副文人風度。“那麼,脾氣發得逼真嗎?”主人問得絕妙。“首次登台就能演好發脾氣,可有點要求過高啊。”東風回敬了絕妙的回答。“那麼,你扮演什麼角色?”主人問道。“我扮演船老大。”“咦?你扮演船老大?”主人話裡話外是說:你能扮演船老大,我就能扮演花街總管。立刻,東風直言不諱地挑明:“您是說我不配演船老大吧?”他並沒有怎麼生氣,仍以文靜的口吻接著說:“就怪扮演船老大,好容易召開的會,竟虎頭蛇尾地告吹。原來,會場隔壁住了四五名女學生。不知她們從哪兒探聽到消息,知道當天有文藝朗誦會,就在窗外偷聽。我用假嗓扮演船老大,總算定了調,以為這樣演去準成。正演得起勁兒,唉,大概是身段扭動得過火了吧,耐心偷聽的女學生們一下子嘩然大笑。我又吃驚,又掃興。台詞一打斷,就再也接不上了,隻好就此散場。”聲稱成功的第一次朗誦會竟然如此,那麼,想象失敗時更將是何等慘狀,真叫人忍不住好笑。不知不覺喉頭又呼嚕嚕地作響,主人更加溫柔地撫摸咱家的頭。嘲弄者卻受到被嘲弄者的愛撫,這可是幸運,不過,總有些不夠開心。“這可是大不幸啊!”主人在這新正大月,竟說起喪氣話來:“我們想從第二次起,更奮發圖強,把會開得更加盛大,今天正是為了這件事才前來造訪。坦率地說,我們想請您也入會,請大力支持……”“我可無論如何也不會發脾氣的呀!”持消極態度的主人立刻謝絕。“不,您不會發脾氣也行嘛!這是讚助者花名冊……”說著,他打開紫色包袱皮,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小本,展開一頁,放在主人麵前。“請在這上麵簽名蓋章。”咱家一瞧,全是當今學者名流的名字,寫得端端正正,排列得整整齊齊。“啊,倒不是不想當個讚助人。隻是,不知道負有什麼義務?”牡蠣先生顯得有些放心不下。“提起義務嘛,倒也沒什麼硬性要求。隻要簽上大名,表示讚助,也就完事。”“既然如此,我就入會。”主人剛一聽說不承擔什麼義務,立刻變得輕鬆。那副神色似乎在說:隻要不負什麼責任,即使造反的聯名宣言書也敢簽上名字的。何況在那麼著名的學者珠聯璧合的名單上哪怕隻列上自己的名字,這對於還不曾有些殊遇的主人來說,真乃無上光榮。難怪他回答得那麼乾脆。“請少候!”主人說著,進書房去取印章,咱家被咕咚一聲摔在地上。東風迅速將點心盤裡的蛋糕抓住,一把塞進嘴裡,嚼啊,嚼啊,一時似乎不大好受,這使咱家想起了早晨的年糕事件。主人從書房取來印章之時,恰是蛋糕在東風君的皮囊裡安居之刻。主人似乎並未察覺盤裡的蛋糕一點沒剩。假如覺察,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肯定是咱家嘍!東風先生走後,主人跨進書房,往桌上一看,不知何時,迷亭先生寄來了書信,上寫“恭賀新春”四個大字。主人心想:迷亭君居然也變得這麼正經。他寫信從來沒有一封是嚴肅的。前些時來信甚至寫道:其後並無新歡,更無任何麗人投來豔箋,暫且安然度日,敬請釋念。與這類書信相比,剛來的這一封還算體麵得多。本擬趨府拜謁,但因愚弟心境與仁兄之消極情緒大相徑庭,弟將極力采取積極方針,迎此千古未有之新春,故終日忙得目眩頭暈,尚乞海諒。主人暗暗同情迷亭先生,是的,他一到正月,定要為四處遊樂而奔忙。昨日聊事偷閒,擬宴東風君品嘗“橡麵坊丸子”,不巧材料售罄,事與願違,實屬憾甚。主人默默地微笑,心想:“就要露出本色了。”明日有紙牌賽,後日有美學學會之新年晏,大後日有鳥部教授歡迎會,大大後日……“討厭!”主人跳行往下看。如上所述,因長期以來連連召開謠曲會、俳句會、短歌會、新體詩會等,日日出席,萬般無奈,遂以書代足,且充趨訪之禮,尚望莫怪,伏乞海涵。“無事何須勞足!”主人對信答辯。此次大駕光臨,既是久彆重逢,敬請共進晚餐。寒舍雖無珍饈,尚可品嘗“橡麵坊丸子”,現已開始籌措……主人有些惱火:迷亭又來兜售“橡麵坊丸子”,真真失禮!但他還是讀了下去。但“橡麵坊丸子”因近日材料售罄,料想來不及烹調,屆時將敬請品嘗孔雀舌。主人覺得這是腳踏兩隻船。他很想知道下文。如仁兄所知,孔雀之舌,其重不抵小指之半。為填飽饕餐客仁兄之皮囊……主人鄙夷地說:“扯謊!”必捕二三十隻孔雀。但雖在動物園與淺草花園零星見過孔雀,而在一般鳥店等處卻一向難覓,可謂煞費苦心矣。主人毫無謝意,心中怒道:“怪你自找苦吃!”此孔雀舌珍肴,昔日羅馬鼎盛時期曾風靡一時,極其風雅華貴,無不終生垂涎三尺,尚望見諒。“鑒諒什麼?混蛋!”主人對此十分冷漠。直至十六七世紀,歐洲遍地,孔雀已成為宴席不可或缺之珍饈。記得萊斯特伯爵宴請伊麗莎白②女皇於凱尼爾沃思城堡③時,就用過孔雀。著名畫家倫勃朗④畫《宴賓圖》時,亦將孔雀開屏置於案頭……萊斯特伯爵: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寵臣,很可能是她的情夫。②伊麗莎白一世:英女皇。在其統帥下,英國擊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取得製海權,國威大震。女皇在位時期,出現了莎士比亞、培根等著名作家。③凱尼爾沃思:英格蘭沃裡克郡沃裡克區一教區和城鎮。④倫勃朗:(一六○六——一六六九)荷六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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