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蕾莉婭·巴黎(1 / 1)

“此篇是虛構的。出於對那個被遺棄的猶太小女孩瘋狂的愛,我寫下此篇。”“長久以來,我一直想把《奧蕾莉婭·巴黎》搬上舞台。後來,我為熱拉爾·德薩爾特做成此事。一九八四年一月,連續兩個星期,在圓點劇院的小劇場,他通過出神入化的演繹了這部劇作。”今天,玻璃窗後麵是一片森林,起風了。在這另一個北方國家,玫瑰花曾在那裡盛開。小女孩不認識玫瑰。她從來沒有見過眼下早已凋零的那些玫瑰,她也從來沒有見過田野和大海。小女孩佇立在塔樓的窗前,輕輕掀開黑色的簾布,向下凝望著那片森林。雨停了。夜幕即將降臨,但是映在窗玻璃上的天空仍然是藍色的。這座塔樓非常高,四四方方,由黑色的水泥砌成。小女孩在頂層,她看到其他同樣黑黢黢的塔樓,零零落落。她從沒來有到下麵的森林裡去過。小女孩從窗邊走開,用她自己都不懂得的語言哼起了一首外國歌曲。房間裡光線依然明亮。她注視著鏡中的自己。她看到自己烏黑的頭發和清澈的雙眸。她的眼眸是一種非常沉鬱的藍色,小女孩自己並不知道。她同樣不知道自己一直會唱那首歌,不記得她曾經學唱過它。有人在哭泣。是一直照看著小女孩、給她洗澡、替她喂飯的那個婦人。房間很大,空蕩蕩的,屋裡的擺設差不多都賣光了。婦人坐在門口的一把椅子上,她的身邊放著一把手槍。小女孩知道,她一直都坐在那裡,等待著德國警察。日夜如斯,小女孩不知道婦人在那裡等了多少年。她隻知道,一旦門後傳來“Polize?”(德文,警察。)這個詞,婦人就會立刻打開門把所有人都殺死,先是那些警察,然後是她們倆。小女孩走上前關上黑色的雙層簾布,然後回到床邊。她打開書桌上的一盞小台燈。燈下有隻貓,它在燈光下站立起來。它的周圍零亂地鋪放著關於帝國軍隊最新軍事行動的報紙,婦人就是通過這些報紙教會小女孩寫字的。貓的旁邊攤著一隻僵直的死蝴蝶,顏色如灰塵。小女孩坐在床上,麵向那隻貓。貓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也麵向她蹲了下來。他們的目光交接,互相注視著對方。這會兒,小女孩又唱起了那首猶太人的歌,唱給貓聽。貓在桌子上躺下,小女孩愛撫著它,傾聽著它。隨後拈起那隻死蝴蝶舉到它麵前,衝它做個鬼臉笑了一下,之後,又唱起了那首猶太人的歌。貓的目光和小女孩的視線再一次落到了一起。突然,戰爭來了,從遙遠的天際降臨。轟鳴不止。走廊裡婦人大喊著關上窗簾,彆忘了。層層厚重的鋼鐵開始在森林上空呼嘯而過。婦人叫道:“和我說話。”“還有六分鐘,”小女孩說,“快閉上眼睛。”從屋頂上傳來的巨響更近了,那些龐然大物的肚子裡負荷著死亡,塞滿了炸藥,它們光潔平滑,隨時會打開。“它們在那兒。快閉上眼睛。”小女孩看著自己放在貓兒身上的那雙瘦削的小手,那雙手和牆體、窗戶、空氣、樓房、森林裡的樹木一起猛烈地震顫著。婦人叫道:“過來。”飛機還在經過。小女孩話音剛落它們就到了。一片轟鳴聲中驟然發出另一種聲響。那是高射炮炮膛裡發出的轟響。沒有東西從天而降,沒有墜落,沒有呼嘯。龐大的轟炸機群保持著完好無損的隊形劃過天空。“他們要去哪兒?”婦人喊道。“柏林。”小女孩說。“過來。”小女孩穿過漆黑的房間。婦人就待在那兒,亮著光的地方。那裡與外界完全隔絕,沒有一扇窗戶。那裡是走廊的儘頭,是大門口,警察應該會從那扇門闖進來。一隻掛在牆上的燈泡映照著戰時的景象。婦人在燈光下孤獨地守護著孩子的生命。她把手裡的針線活放在膝蓋上。再也聽不到任何響動,隻有遠處的高射炮聲斷斷續續。小女孩坐在婦人的腳邊,她說:“貓兒殺死了蝴蝶。”婦人和小女孩像每天晚上一樣長久地相擁而泣,然後歡快地安靜下來。婦人說:“我又哭了,每天我都為生命這一美麗的錯誤哭泣。”她們笑了。婦人摩挲著手裡的一束束絲線和幾個漆黑的帶扣。響聲漸行漸遠。小女孩說:“他們已經越過了萊茵河。”沒有聲音,隻有狂風在森林裡呼嘯。婦人忘記了:“他們去哪兒來著?”“柏林。”孩子說道。“對,對……”她們笑了。婦人問:“我們會怎樣呢?”“我們會死去,”孩子說,“你會把我們殺死。”“是的。”婦人說,她不再笑了,“你很冷吧。”婦人摸了摸小女孩的手臂。小女孩沒有回答,她笑了。她說:“那隻貓,我把它叫做阿拉娜沙。”“阿拉娜沙沙。”婦人重複道。小女孩笑得更歡了。婦人和她一起笑,然後她閉上眼睛摸了摸這個嬌小的身軀。“你可真瘦。”婦人說,“瞧我都能摸到你皮膚裡麵的小骨頭。”小女孩被這句話逗笑了。經常,到了晚上,小女孩會對周圍發生的一切都感到好笑。這時她們一塊唱起那首猶太人的歌。婦人回憶道:“除了繡在你裙子裡的這塊小小的長方形白色棉布,我們對你一無所知。棉布上麵繡著A.S.兩個字母,還有你的出生日期。現在,你七歲了。”小女孩側身傾聽。她說:“他們已經到達柏林上空。”她頓了頓,“成功了!”小女孩猛地推開婦人,先是捶打她,然後站起身跑開了。她穿過走廊,沒有撞倒任何東西。婦人聽到她在唱歌。一架架高射炮重新向披著藍色外殼的鋼鐵發起進攻。小女孩招呼婦人:“任務完成了。他們回來了。”飛機的轟鳴聲不斷加大,井然有序、悠長連綿。比去程的時候輕快了許多。“沒有一架飛機被擊落。”小女孩說。“死了多少人?”婦人問道。“五萬。”小女孩回答。婦人鼓掌。“太棒了。”婦人說。“他們已經越過了森林。”小女孩說,“朝著大海飛過去了。”“太棒了,太棒了。”婦人感歎著。“你聽。”小女孩說,“他們就要飛過大海了。”她們等待著。“成功了!”小女孩說,“他們已經飛過大海了。”婦人在那裡自言自語。她說所有的兒童都會被殺死。小女孩笑了。她對貓說:“她哭了。她是想讓我過去。她害怕了。”小女孩一邊照鏡子一邊對自己說:“我是猶太女孩,我是個猶太人。”小女孩走近鏡子,望著鏡中的自己:“我的媽媽在巴黎的羅西爾街(Rue des Rosiers,巴黎第四區的猶太人街區。)經營一家店鋪。”她衝著走廊喊:“這是她以前對我說的。”小女孩對著貓說話,不停地說。“有的時候我真想死。”小女孩說。她又補充道:“我的爸爸,我猜想他是一名旅行家,他來自敘利亞。”外麵天空的深處又升起了新一輪轟鳴。小女孩尖叫著:“他們又回來了。”婦人再一次聽到運載死亡的喧囂。她們等待著。“這次去哪兒?”小女孩閉上眼睛傾聽。她說:“杜塞爾多夫(Düsseldorf,德國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首府。)附近。”小女孩用手捂住臉,她害怕。遠處,坐在走廊上的婦人背誦著巴拉丁(Patinate,德國曆史上巴拉丁伯爵的封邑。)一座座城市的名字。她請求上帝屠殺所有德國人。“我害怕。”小女孩說。婦人沒有聽到。貓兒離開了,它匍匐在燈光熄滅的走廊裡,轟鳴聲在那裡稍小一些。“我害怕。”小女孩重複道。“有很多嗎?”婦人問。“一千架。”小女孩說,“已經過來了。”到了,它們到了森林上空。飛機掠過森林。電停了。“我想讓它們掉下來,”小女孩嘶喊著,“我希望彆再打仗了。”婦人衝著小女孩嚷嚷,讓她閉嘴,她說這真可恥。婦人祈禱著,她像瘋子一樣高聲背誦著一篇兒時習過的禱文。突然,小女孩在黑暗中發出一聲尖叫:“森林!”突然,末日降臨,一架飛機墜落,傳來震耳的衝撞和爆裂聲,之後是一片火海,烈焰熊熊。頭頂,機群繼續前進。墜落的飛機被遺棄了。小女孩掀開窗簾,望著熊熊烈火。就在離塔樓不遠的地方。小女孩尋覓著英國飛行員的形跡。婦人在黑暗中高喊:“你過來,到我這兒來。”小女孩過去了。“是一架英國飛機,就掉在那兒了。”小女孩說。她說森林著火了,就在那兒,在塔樓底下,稍微過去一點的地方。還說眼前是一片火海。小女孩想跑去看那架墜落的飛機。婦人說她不想看,她看不了這個。小女孩堅持著,她說飛行員已經死了,哦不對,那隻是一團火,她讓婦人過來看看。婦人哭了,她說沒這個必要。“如果我早知道的話……算了,彆再說這個了,更何況我也沒覺得這小姑娘有什麼不好……沒什麼不好,不過我倒情願是猶太人,或者是比我更年輕的人來照料她……但是有什麼辦法呢?……那兩個人趁著深夜,乘著一輛十三節貨車廂的火車離開了,但是他們到哪裡去了?怎樣做才可以向他們證明這個小姑娘就是他們的孩子?怎麼辦呢?……如果他們回來了,承認了這個孩子,為什麼不呢?……這個小姑娘長得太快了,據說是因為吃不飽……要是按照那塊長方形的小白棉布上的出生日期推算……她已經七歲了……”小女孩聽著婦人自言自語。有時候她爆發出一陣大笑,婦人便猛然驚醒。她問發生了什麼事,誰在說話,他們要到哪裡去。“曼海姆(Mannheim,德國巴登符騰堡州城市。),”小女孩說,“或者法蘭克福,或者慕尼黑,或者萊比錫,或者柏林,”她停了一下,“或者奈梅亨(Nijmegen,荷蘭東部城市。)。”婦人說她愛這個小女孩,很愛。然後她沉默了。然後她又說自己愛她,愛得很深。小女孩輕輕地搖了搖婦人。她說:“那麼她是跑著上樓來的,懷裡抱著一個小女孩?”“是這樣。”“誰?”“你的媽媽。”婦人說道。“‘請收下這個孩子,我有一件要緊的事。’”小女孩說。“是這樣的,‘我有一件要緊的事,我十分鐘後回來。’”“‘樓梯上有動靜嗎?’”“是的。德國警察。”“然後什麼都沒有了嗎?”“什麼都沒有了。”“再也沒有了,再也沒有了嗎?”“再也沒有了。”小女孩把頭枕在婦人的膝蓋上,讓婦人撫摸她的頭發。婦人像小女孩渴望的那樣用力地愛撫著她的頭發,向她講述著自己的生活。然後她的手不動了。她問道:“那麼,這些飛行員在哪兒呢?”“在列日(Liège,比利時東部城市。),”小女孩說,“他們回去了。”小女孩問婦人:“死去的那個人,他是誰?”婦人講述了一個英國飛行員的故事。小女孩依偎在婦人的懷裡緊緊地抱住她。婦人輕輕地呻吟。“抱著我,抱著我。”小女孩說。婦人做了一番努力,來回撫摸著小女孩的頭發,她的睡意更濃了。城裡接二連三地響起解除警報的鳴笛。“告訴我他的名字。”小女孩說。“誰的名字?”婦人說。“那個你想說出的名字。”“斯坦納,”婦人說,“警察就是這樣喊的。”貓出現了。它從一間側室踱了出來。“飛機又回來了,”小女孩說,“它們將要飛過大海。”小女孩開始愛撫起貓來。一開始還有些心不在焉,之後卻越來越用力。她說:“它還吃了一隻蒼蠅呢。”婦人聽著。她說:“沒有聽到飛機回來啊。”“它們這次走的是北線。”小女孩說。玻璃窗的那邊,天空已經破曉。陽光鑽入戰爭棲居的走廊。貓仰睡在床上,因著奧蕾莉婭瘋狂的愛撫,發出呼嚕呼嚕的低吟。奧蕾莉婭靠著貓躺了下來。她說:“我的媽媽,她叫斯坦納。”奧蕾莉婭用頭抵住貓的肚子。肚子暖暖的,裡麵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好像一塊寬廣、隱匿的陸地。“奧蕾莉婭·斯坦納。跟我一樣。”還是這個房間,今天,我在為你們而寫。今天,玻璃窗後麵,那裡曾是一片森林,那時候,起風了。玫瑰花在這另一個北國凋零了,一朵又一朵,被冬天帶走。天黑了,現在我看不清紙上劃過的文字九_九_藏_書_網了。我什麼也看不到,除了我那隻停止寫下去的手。但是玻璃窗上的天空仍然是藍色的。奧蕾莉婭眼睛的藍色應該更沉鬱一些,你們知道的,特彆是在夜晚,這種藍會失去它的本色,變成清澈幽深的黑暗。我叫奧蕾莉婭·斯坦納。我住在巴黎,我的父母在那裡做教師。我十八歲。我在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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