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1 / 1)

這是意大利。這是羅馬。這是一家飯店的大堂。這是傍晚。這是納沃納廣場。飯店大堂是空的,但在露天座上,有位女士坐在扶手椅上。侍者端著托盤去伺候露天座上的客人,他們又回去,消失在大堂深處。又回來。女士睡著了。來了一位男士。他也是飯店的顧客。他站住。他瞧著睡覺的女士。他坐下,不再看她。女士醒來。男士膽怯地問:“我打攪您了吧?”女士微微一笑,不作答。“我是飯店的客人。我每天看見您穿過大堂來這裡坐下。(停頓)有時您睡覺。我瞧著您。您也知道。”沉默。她瞧著他。他們對視。她不說話。他問道:“您完成形象了嗎?”“……是的……”“那麼對話也完成了?……”“是的,早就有了,在形象以前我就寫了對話。”他們不瞧對方。明顯的局促。他低聲說:“影片會在這裡,現在,此時此刻開始……當光線消失。”“不。影片已經在這裡開始了,從您詢問形象時起就開始了。”停頓。局促在增長。“怎麼?”“剛才,您一問及形象,老片子就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停頓——緩慢。“以後……您不知道……”“不……一無所知……您也一樣……”“的確,一無所知。”“那您呢?”“在這一刻以前我一無所知。”他們轉頭朝著納沃納廣場。她說:“我從來就不知道。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七日晚上十一點鐘,他們拍攝了噴泉……您那時還沒有來到飯店。”他們瞧著噴泉。“好像在下雨。”“每晚都認為是下雨。其實沒有下。這幾天羅馬沒有下雨……是泉水被風吹灑在地麵上。整個廣場濕漉漉的。”“孩子們光著腳……”“每天晚上我都瞧著他們。”停頓。“天氣幾乎冷了。”“羅馬離海很近。這是海的冷氣。您是知道的。”“我想是的。”停頓。“還有吉他聲……是吧?有人在唱歌,真好像……”“是的,和噴泉的聲音……都混在一起。不過他們確實在唱。”他們不聆聽。“一切都可能是假的……”“我不清楚……也許什麼都可能不是假的。我們不可能知道……”“已經太晚了?”“也許吧。在開始以前就晚了。”沉默。她接著說:“您瞧瞧中央的那個大噴泉。看上去冰冷,毫無血色。”“我看過它……它在電燈的光線下,仿佛在冷水中燃燒……”“是的。您在石頭縫隙中看到的是另一些河流的形狀。中東的河流以及更遠處的中歐的河流的流程。”“還有人們身上的這些陰影。”“這是其他人的影子,瞧著河流的人的影子。”長停頓。她說:“我害怕羅馬的存在……”“它存在。”“您肯定……”“是的,還有河流。還有其他的。”“您怎能忍受這個……”沉默。她低聲說:“我不知道這種害怕是什麼,害怕人們在阿庇亞大道的石柱女像眼中所看到的東西以外還有什麼。人們隻看見它們顯示的自己,隻看見它們在顯示時所隱藏的自己。它們領我們去哪裡,朝向哪個黑夜?就連這個幻覺,白石的反光,完美而勻稱的光,我也表示懷疑,不是嗎?”“您害怕的似乎是事物的可見性。”“我害怕,仿佛被羅馬擊中了。”“被它的完美?”“不……被它的罪惡。”長停頓。目光。然後他們低下眼睛。他說:“是什麼不變的思想使您如此蒼白,使您有時堅持在露天座上等待天亮……”“您早知道我睡眠不好。”“是的。我也睡得不好。和您一樣。”“您也這樣了。您瞧。”停頓。“您此刻心不在焉地想什麼?”“經常有一種思想使我背離羅馬,它有彆於羅馬思想……但可能與羅馬思想屬於同一時代,可能產生在彆處,遠離它,遠離羅馬的地方,例如歐洲北部,您明白……”“它什麼也不會留下來?”“什麼也不會。除了一種模糊的記憶——可能是臆造的,但合乎情理。”“您在羅馬想起了這個北方國家。”“是的。您怎麼知道?”“我不知道。”“是的,是在這裡,在羅馬,在小學校車上。”停頓。沉默。“有時,在傍晚,太陽快落山時,阿庇亞大道的色彩很像托斯卡納的色彩。這個北部地區,我很小,還是孩子時,就知道它了。第一次是在旅遊指南中看到的。後來在學校的一次遠足中見到。它的文明與羅馬同時代,但現在已消失。我真希望能對您講講這個地區的美,在那裡,這種文明和這種思想在一種可愛而又短暫的巧合中產生了。我希望能對您講講它們樸實的存在,簡單的地理,它們眼睛的顏色,氣候的顏色,農業、牧場和天空的顏色。”——停頓。——“您明白,這就像您轉瞬即逝的微笑,發生過後無處可尋。像是您消逝的身體,一種沒有您也沒有我的愛情。怎麼說呢?怎能不愛呢?”沉默。延遲的目光。停頓。他們不說話。他瞧著遠方,茫然。她說:“我不認為羅馬從前有思想,您明白。它表述自己的權力。人們在彆處,在另一些地區裡思想。思想是在彆處產生的。羅馬僅是戰爭和掠奪思想的地方,頒布思想的地方。”“那本書,那次旅行到底說明了什麼?”“書中說在彆處各個地方都有藝術品,雕塑藝術、聖殿、民用建築、公共浴室、保留區、實施死刑的競技場——而在這裡,在這片荒原上,看不到任何類似的東西。“那次發生在我童年。接著它被忘卻了。“後來又一次。在乘校車郊遊中,女老師說這個文明曾經存在於這裡,存在於汽車所經過的荒原上,其光輝是其他任何地方從未達到過的。“那天下午在下雨。沒有什麼可看的。於是女老師講起了被歐石南和薄冰覆蓋的荒原。我們聽著她仿佛盯著她似的。仿佛盯著荒原……”沉默。他問道:“那地區很平坦,沒有起伏的地勢,你們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看不到。除了田野下方的海岸線。荒原,我們中間誰也沒想到,從來沒想到,您明白……還從未想到過。”“羅馬呢?”“羅馬是在學校裡講授的。”“女老師談到……”“是的。她說——雖然我們什麼也看不到——在這裡產生了一種文明。在地球上的這個地方。它應該還在這裡,被埋在平原下。”“這無邊無際的平原。”“是的,它一直伸到天邊。這種文明沒有留下任何東西:隻有一些洞,地上的空洞,從外麵是看不見的。有人問:人們知道這些洞不是墳墓嗎?不知道,回答說,但也從來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寺院。人們隻知道它們是人為的,是用手建造的。“女老師說這些洞有時像房間一樣大,有時像宮殿一樣大,有時又好比是走廊、通道、暗道。這一切都出自人手,由人手築成。在某些深厚的黏土層人們發現了手印,它們貼在牆上。是人手,五指張開,有時帶著傷痕。”“女老師認為這些手印是什麼呢?”“她說是喊叫聲,為了使後來的人能夠聽到和看到。用手發出的喊叫。”“那次出遊時您有幾歲?”“十二歲半。我讚歎不已。在天空下,在洞的上方,我們看見了一些農作物,它們年複一年地越過各個世紀,一直來到我們這些坐小學校車的小姑娘身邊。”沉默。她在注視。在辨認。“這些洞離大洋很近。它們在荒原的可耕地上,沿著沙堤。荒原不穿過任何村莊。森林消失了。它消失以後,人們沒有重新給荒原命名。不。自它從被水浸沒的土地中央的淤泥中冒出來,它就存在於空間與時間中。這我們知道。但再也不能看到它,觸摸它。完結了。”“人們怎麼知道您說的這些呢?”“怎麼知道,永遠也不會知道……人們知道。大概是因為人們一直知道,人們一直提問,回答也總是一模一樣。幾千年來一直如此。人們對每個開始懂事的孩子都這樣說,告訴他:‘瞧,你看見的這些洞,是從北方來的人修築的。’”“正如彆處的人們說:‘瞧瞧耶路撒冷的這些平石,母親們在兒子被釘上十字架的前夜曾在這裡歇腳,他們是猶太地區上帝的狂熱信徒,被羅馬人視為罪犯。’”“人們也同樣說:‘瞧那兒,那條凹下去的小路是為了去打水,也為了從鄉間去到城裡的商店,耶路撒冷的小偷也從這裡去到髑髏地被吊死。所有這些事都通過這惟一的路。它也是孩童玩耍的地方。’”沉默。“在這裡也可以談談被人讚美的愛情吧?”“我不清楚……大概可以吧……”沉默。局促。嗓音改變了。“這種愛情故事中的女人可能是誰呢?”“我會說:例如沙漠中的一位王後。在正史中,她是薩馬裡亞的女王。”“那麼薩馬裡亞戰爭中的勝者,回應愛情的那個人是誰?”“是羅馬軍團的一位將軍。帝國的首領。”“我想您說得對。”沉默。更為沉重,仿佛很遙遠。“整個羅馬都了解這場戰爭的曆史。”“是的。羅馬是通過戰爭史來了解曆史的。而在這裡,愛情所遭遇的困難恰恰與因對她——薩馬裡亞女王——的愛而發動的戰爭宣傳有關。”“是的。這個愛情很偉大。人們是怎樣知道的?”“就像人們晚上悄悄說的那些死亡人數,人們知道俘虜的人數。在和平期間人們也會知道的。既然他囚禁她而沒有殺她,人們同樣會知道。”“是的。”“在幾千名死者中,薩馬裡亞的這位年輕女人,猶太人的女王,羅馬不知如何處理的沙漠中的女王,被恭恭敬敬地帶回羅馬……怎能不猜測到愛情醜聞……“羅馬全城在吞噬有關這個愛情的消息。每天晚上,每天夜裡。最小的消息……她在牢房窗後衣服的顏色,眼睛的顏色。她的哭泣,她啜泣的聲音。”“這個愛情比曆史上記載的更偉大?”“更偉大。是的。您早知道?”“是的。比他這位寺院摧毀者所想的更偉大。”“是的。更偉大。也更少為人知。不過等等……我想他並不知道自己愛她。既然他沒有愛她的權利,他就不相信自己愛她,您明白……我記得這一點,模模糊糊的這一點,他對自己的愛情漠然無知。”“大概除了這個時刻以外:衛兵們睡著了,他在宮殿的房間裡任意支配她。人們說:黑夜將儘時。”“對,大概這個時刻除外……我們不知道。”長停頓。他說:“您認為荒原的人們聽說了羅馬企圖統治思想和物質的世界?”“我想是的,他們知道這種企圖。”“在從海中升起的這頭一塊土地上,這片荒原上,人們什麼都知道。”“是的,是這樣。在這片地下荒原上,人們從帝國的逃亡者、逃兵、上帝的遊民、小偷那裡得知消息。他們對羅馬的企圖一目了然,並且目睹羅馬在揮霍自己的精神。當羅馬宣布它的權力,您知道,當它喪失自己思想的血液時,洞裡的人們仍然處在精神的黑暗之中。”“思想,他們知道自己在思想嗎?”“不。他們不會寫也不會讀。在很長的時間,幾個世紀裡。他們不知道這些字的含意。但我還沒有說到最基本的:這些人的惟一活動涉及上帝。他們兩手空空,瞧著外麵。夏天。冬天。天空。大海。還有風。”“他們就這樣與上帝相處。像孩童玩耍似的與上帝說話。”“您在這個片子裡談到過現時的愛情?”“我記不清了。好像談過現時的愛情,但僅僅提到這個。”“與羅馬有什麼關係呢?”“因為那段對話可能是在羅馬發生的。圍繞那個愛情故事的對話,在幾個世紀中,給羅馬罩上一層新鮮的色彩。情人們在羅馬曆史的笨重屍體處為他們的故事,為他們的愛情哭泣。”“他們哭什麼?”“哭他們自己。他們因分離而重聚,終於哭了。”“您說的是殿堂的情人。”“大概吧。是的。我不知道在說誰。可能在說他們,是的。”停頓。沉默。他們不再相看。然後他說:“殿堂情人沒有留下一個字,沒有任何知心話,沒有任何形象,對吧……”“她不會說羅馬話。他也不會薩馬裡亞語言。正是在這個沉默的地獄中產生了欲望。他是主人。絕對的主人。接著欲望之火熄滅了。”“據說那是一種禽獸般的、殘酷的愛。”“這我相信,是的,是這樣,禽獸般的、殘酷的愛。這我相信,仿佛這是愛情本身。”停頓。“元老院得到情報後,代替他這位羅馬首領來完成這項苦差事:向她宣布拋棄她的決定。”“是他向她宣布的……”“是的。是在晚上。很迅速。他去到她的住所,用從未見過的粗暴口吻向她宣布船很快就到。“他說,幾天之內,她將會被送回塞薩雷。“他說他隻能還她自由,彆無辦法。“他似乎在流淚。“他說,為了活下去,她必須離開他。“他還說他將再也看不見她。”“可她聽不懂羅馬話。”“聽不懂。但她看到他流淚。他流淚,她也跟著流淚。她哭什麼,他不知道。”停頓。“她本該死。但是沒有。她仍然活著。”“她活著。她沒有死。她後來死於這個誘惑:既是一個男人的俘虜又愛他。“但她靠這個活著,直到時間的儘頭。“她活著,因為她知道,她明白,愛情仍在那裡,完好無損,即使它破碎了,它仍是時時刻刻的痛苦,但它仍然在那裡,完好無損,越來越強烈。“她為此而死。”“她哭泣……”“是的。她哭泣。最初她以為是為遭受搶劫的王國,為即將麵臨的可怕的空虛而哭泣。她活下來是因為她哭泣。她靠哭泣為生。她不清楚自己的眼淚,所以說她愛這個羅馬男人。”“她被他俘獲,也許這是她愛他的原因?”“是的。不如說:她發現了委身於他的強烈魅力。”“如果他被她的軍隊俘獲,您想他會這樣瘋狂地愛她嗎?”“我想不會。不會的。“您瞧她。“她。“閉上眼睛。“您看見了她的泰然。”“是的,我看見了。”停頓。她說:“她聽從命運的安排。她很願意當女王。她很願意當俘虜。他想讓她當什麼她就當什麼。”“她身上隱藏的這種天賦是從哪裡來的?”“也許是由於她的女王職務。也許是由於她有預感到死亡的能力,這一點與《福音書》中的婦女,耶路撒冷山穀中的婦女一樣。”“他怎能如此漠視她的絕望……”“在作出決定的時候,我想。您知道,他以王國的名義能支配一切。”沉默。他說:“在他身後始終有黑色衛兵。”“是的。但他看不見。他現在什麼也看不見。他看不見正在經曆的事。“他身上所剩的黑色荒原的殘跡當他走出房間就永遠消失了。”“黑色荒原。”“是的。”“它在哪裡……?”“似乎哪裡都有,在最遙遠的北方國家的沿海平原上。”“他痛苦嗎?”“他不流淚。我們不知道。不。夜裡他喊叫,在夜裡,像個驚恐的孩子。”“求求您,給他一些痛苦吧。”“夜裡他醒來時,往往痛苦得難以忍受,他知道她就在那裡,但日子不多了。”“將她接回塞薩雷的船就要到了。”“此時,人們隻看見那位親王不停地反複說:有一天,有天早上,會來一條船將您接回塞薩雷,您的王國。塞薩雷。”沉默。“在這以後,在故事的這一刻,我清楚地看見他麵無人色地走出房間。”“後來呢?”“後來我再什麼也看不見了。”沉默。您和我,我們本可以談談後來發生的事,當他告訴她將有船來接她時。我們本可以談談,如果元老院沒有把她送走,她會怎樣死去,某天夜裡,躺在羅馬宮殿那個偏房的草堆上獨自死去。我們也可以談談那無止境的死亡,他發現她時的那份塞薩雷之戀。她二十歲。他搶走了她要與她結婚。永訂終身。他不知道這是殺死她,他說結婚,他還不知道這是要殺死她。我們也可以談談在多個世紀以後,人們在羅馬廢墟的塵土中發現了一副女人的骨架。骨架說明了她是誰。以及在何時何地被發現的。怎能避著不看她,不去看她,不去看這位仍然年輕的女王。在兩千年以後。高個子。她死了仍然是高個子。是的。她的乳房堅挺。它們很美。在囚衣下赤裸著。大腿。兩腳。行走的姿勢。整個身體在輕輕擺動……您記得……停頓。屍體肯定穿越了沙漠、戰爭、羅馬的炎熱和沙漠的炎熱、苦役的臭味和流放的臭味。然後我們就不知道了。她仍然是高個子。很高。苗條。瘦削,像死亡本身一樣瘦削。頭發像黑鳥一樣黑。眼睛的綠色與東方的黑色塵土摻雜在一起。眼睛是否已沉溺於死亡中……不,她的眼睛仍然沉溺在如今已古老的她的青春眼淚中。身體的皮膚現已與身體,與骨架分離。皮膚灰暗、透明,像絲綢一樣細膩,脆弱。她仿佛變成了水源頭的沙粒。死後她又成了塞薩雷的女王。這個普通女子,薩馬裡亞的女王。飯店大堂的燈熄滅了。在室外,黑暗更濃。納沃納廣場的噴泉不再流水。男士本想說當他看見她躺在飯店露天座上時,他立刻就愛上了她。接著白晝來臨。他也說過她在他麵前睡著了,他很害怕,於是他離開她,因為這種模糊的恐懼已經散布開來,遍及他的身體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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