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房屋裡才獨自一人。不是在屋外而是在屋內。花園裡有鳥,有貓。有一次還有一隻鬆鼠,一隻白鼬。我在花園裡並不孤單。但在房屋裡卻如此孤單,有時不知所措。現在我才知道在那裡待了十年。獨自一人。為了寫書,書使我和其他人知道我當時就是作家,和今天一樣。這是怎樣發生的?該怎麼說呢?我能說的隻是諾弗勒堡的那種孤獨是被我創造的。為了我。隻有在那座房屋裡我才獨自一人。為了寫作。但不像此前那樣寫作。為了寫一些我尚未知的書,它們永遠不由我或任何人決定。我在那裡寫了《勞兒之劫》和《副領事》。後來還有彆的書。我明白我獨自一人與寫作相伴,獨自一人,遠離一切。大概長達十年,我不知道,我很少計算寫作的時間或任何時間。我計算等待羅貝爾·昂泰爾姆和他妹妹瑪麗路易絲的時間。後來我再未計算過任何東西。《勞兒之劫》和《副領事》是在上麵我的臥室裡寫成的,房間裡的藍色衣櫥可惜現在被年輕的泥瓦工毀了。那時我間或也在這裡,在客廳的這張桌子上寫作。我保持著頭幾本書的那種孤獨。我隨身帶著它。我的寫作,我始終帶著它,不論我去哪裡。去巴黎,去特魯維爾。或者去紐約。在特魯維爾我決定勞拉·瓦萊裡·施泰因將發瘋。揚·安德烈亞·斯泰奈的名字也是在特魯維爾出現在我眼前的,難以忘卻。這是在一年以前。寫作的孤獨是這樣一種孤獨,缺了它寫作就無法進行,或者它散成碎屑,蒼白無力地去尋找還有什麼可寫。它失血,連作者也認不出它來。首先,永遠彆將作品向秘書口述,不論她多麼靈巧,在這個階段也永遠彆將它交給出版商審讀。寫書人永遠應該與周圍的人分離。這是孤獨。作者的孤獨,作品的孤獨。開始動筆時,你會納悶周圍的寂靜是怎麼回事。你在房屋裡走的每一步幾乎都是這樣,不論在白天什麼鐘點,不論光線強弱,是室外射進的光線還是室內的白天燈光。身體的這種實在的孤獨成為作品不可侵犯的孤獨。我不曾對任何人談到這點。在我孤獨的這個最初時期,我已經發現我必須寫作。我已經被雷蒙·格諾認可。雷蒙·格諾的惟一評價是這句話:“彆做其他事,寫作吧。”寫作是充滿我生活的惟一的事,它使我的生活無比喜悅。我寫作。寫作從未離開我。我的臥室不是一張床,不論是在這裡,在巴黎,還是在特魯維爾。它是一扇窗子,一張桌子,習慣用的黑墨水,品牌難尋的黑墨水,還有一把椅子。以及某些習慣。無論我去哪裡,我在哪裡,習慣不變,甚至在我不寫作的地方,例如飯店客房,我的手提箱裡一直放著威士忌以應付失眠或突然的絕望。在那個時期,我有情人。沒有任何情人對我是少有的事。他們努力適應諾弗勒的孤獨。它的魅力有時使他們也寫書。我很少將我的書給情人看。女人不應將寫的書給情人看。我當時寫完一章就向他們藏起來。我真是這麼做的,我不知道當你是女人而且有丈夫或情人時,有什麼彆的做法或者在彆處會怎麼做。在這種情況下,你也應該向情人隱瞞對丈夫的愛。我對丈夫的愛從未被取代。在我生命的每一天我知道這個。這座房子是孤獨之所,但它前麵有一條街,一個廣場,一個很老的水塘和村裡的學校。池塘結冰時,孩子們來溜冰,於是我無法工作。這些孩子,我隨他們去。我監視他們。凡是有孩子的女人都監視這些孩子,他們像所有的兒童一樣不九-九-藏-書-網聽話,玩得發瘋。而每次她們多麼害怕,害怕至極。多深的愛。你找不到孤獨,你創造它。孤獨是自生自長的。我創造了它。因為我決定應該在那裡獨自一人,獨自一人來寫書。事情就是這樣。我獨自待在這座房子裡。我將自己關閉起來——當然我也害怕。後來我愛上了這房子。它成了寫作之家。我的書出自這座房子。也出自這種光線,出自花園。出自水塘的這種反光。我用了二十年才寫出剛才說的這些。你可以從房屋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是的。你也可以來回走。此外還有花園。那裡有千年古樹和仍然幼小的樹。有一些落葉鬆、蘋果樹,一株胡桃樹、一些李子樹、一株櫻桃樹。那株杏樹已經枯死。在我的臥室前有《大西洋人》中的那株出奇的玫瑰。一棵柳樹。還有鬱李樹,鳶尾。在音樂室的一扇窗下有株茶花,是迪奧尼斯·馬斯科洛為我栽下的。我首先為房子配備了家具,然後雇人粉刷。然後,也許在兩年以後,我開始在這裡生活。我在這裡完成《勞兒·瓦·施泰因》,在這裡和在特魯維爾海邊寫出了結尾。獨自一人,不,我不是獨自一人,當時有一個男人在我身邊。但我們彼此不說話。我在寫作,所以必須避免談論書籍。男人們忍受不了寫書的女人。對男人來說這很殘酷。這對大家都很困難。除了羅貝爾·A。然而在特魯維爾有海灘,大海,無邊無際的天空,無邊無際的沙地。這裡就是孤獨。在特魯維爾我極目注視大海。特魯維爾是我整個生命的孤獨。我仍然擁有這種孤獨,它在這裡,在我周圍,不會被攻破。有時我關上門,切斷電話,切斷我的聲音,再無所求。我可以說想說的話,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為什麼寫作又怎能不寫作。有時當我獨自在這裡,在諾弗勒,我認出一些物品,例如暖氣片。我記得暖氣片上曾經有一大塊罩板,我曾常常坐在上麵看汽車駛過。當我獨自在這裡時,我不彈琴。我彈得不壞,但很少彈,我認為我獨自在房子裡,身邊無人時不能彈琴。那是很難忍受的。因為那突然具有了一種意義,而在某些個人情況下隻有寫作才具有意義,既然我從事寫作,我在實踐。而鋼琴卻是仍然無法企及的遙遠物體,對我而言永遠是這樣。我想如果我作為專業人員彈鋼琴,我就不會寫書。但我不敢肯定。也許這話不對。我想我無論如何會寫書,即使同時彈琴。不堪卒讀的書,但十分完整。它遠離語言,就像未知的無對象的愛。就像基督或J.B.巴赫之愛——兩者的等值令人目眩。孤獨也意味著:或是死亡,或是書籍。但它首先意味著酒精。意味著威士忌。至今為止,我從來不曾,的確是從來不曾,除非是很遙遠的過去……從來不曾寫書時有頭無尾。我寫書時,書已經成了我的生存目的,不論是什麼樣的書。在哪裡都是這樣。春夏秋冬都是這樣。這種熱情,我是在這裡,在伊夫林省的這座房子裡體驗到的。我終於有所房子可以躲起來寫書。我想生活在這所房子裡。在那裡乾什麼呢?事情就這樣開始的,像是一個玩笑。我心裡想,也許我能寫書。我已經開始寫後來又放棄了,連書名也忘了。《副領事》不是。我從未放棄它,現在還常常想到它。我不再想《勞兒·瓦·施泰因》。誰都無法認識她,L.V.S.,你我都不。拉康對此說的話,我始終沒有完全明白。拉康使我不知所措。他的這句話:“她肯定不知道她在寫她寫的東西。因為她會迷失方向。而這將是災難。”這句話成了我的某種原則身份,某種女人所完全無緣的“說話權”。身在洞裡,在洞底,處於幾乎絕對的孤獨中而發現隻有寫作能救你。沒有書的任何主題,沒有書的任何思路,這就是一而再地麵對書。無邊的空白。可能的書。麵對空無。麵對的仿佛是一種生動而赤裸的寫作,仿佛是有待克服的可怕又可怕的事。我相信寫作中的人沒有對書的思路,他兩手空空,頭腦空空,而對於寫書這種冒險,他隻知道枯燥而赤裸的文字,它沒有前途,沒有回響,十分遙遠,隻有它的基本的黃金規則:拚寫,含義。《副領事》這本書裡處處都是無聲的呼喊。我不喜歡這種表達法,但當我重讀時我又發現了這個或類似的東西。的確,副領事每天都在呼喊……但從我不知道的某個地方。他喊叫,正如人們每天祈禱一樣。的確,他大聲喊叫,在拉合爾的夜晚,他朝夏利瑪的花園開槍,他要殺人。殺人,不管殺誰。他為殺人而殺人。既然不論是誰,那就是解體中的整個印度。當他在荒寂的加爾各答黑夜裡獨自一人時,他在官邸裡喊叫。他發狂,聰明得發狂,這位副領事。他每夜都槍殺拉合爾。我從未在彆處與他重逢,隻在扮演他的演員、天才的米歇爾·隆達爾身上——甚至在他的其他角色身上——見到副領事。對我來說,我這位朋友仍然是法國駐拉合爾的副領事。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副領事是我信賴的人。副領事的喊聲,“惟一的政治”,也是在這裡,在諾弗勒堡錄下的。他呼喊她,她,是的,在這裡。她,A.-M.S.,安娜瑪麗亞·加爾迪。演她的是德爾菲·塞裡。影片裡所有的人都在哭。這是不知哭泣有何含義的、自由的哭泣,必然的、真正的哭泣,苦難人群的哭泣。生命中會出現一個時刻,我想是命定的時刻,誰也逃不過它,此時一切都受到懷疑:婚姻、朋友,特彆是夫妻兩人的朋友。孩子除外。孩子永遠也不受懷疑。這種懷疑在我周圍增長。這種懷疑,孤零零的,它是孤獨所擁有的懷疑。它出自孤獨。已經可以使用這個詞了。我想許多人會承受不了我說的這些話,他們會逃跑。也許正因為如此並非人人都是作家。是的。這就是差彆。這就是實話。如此而已。懷疑就是寫作。因此也是作家。所有的人與作家一同寫。這一點人們早已知道。我也相信如果沒有寫作動作之前的原始懷疑,就沒有孤獨。從來沒有人用兩個聲音寫作。可以用兩個聲部唱歌,也可以彈奏音樂,打網球,但是寫作,不行。永遠不行。我立刻寫了幾本所謂政治性的書。第一本是《阿巴恩,薩巴娜,大衛》,是我最珍愛的幾本書中的一本。我認為這是小事——寫書比過日常生活或難或易。不過困難是存在的。將一本書按照的方向引向讀者,這很難。如果我沒有寫作,我早已成了難以醫治的酒徒。這實際上是一種無法繼續寫作的迷失狀態……於是喝酒。既然迷失了,再沒有任何東西可寫,可丟失,於是你寫了起來。一旦書在那裡,呼喊著要求結尾,你就寫下去。你必須與它具有同等地位。在一本書沒有完全結束以前——也就是說在它獨立地擺脫你這位作者之前——你不可能永遠丟棄它。這像罪行一樣難以忍受。我不相信有人說的話:“我撕掉了手稿,統統扔掉了。”我不相信。或者是寫的東西在彆人眼中並不存在,或者這不是一本書。如果此刻不是書,我們總是知道的。如果將來永遠不是書,不,我們不知道。永遠不。九*九*藏*書*網我躺下時蓋著臉。我害怕自己。我不知道怎麼樣也不知道為什麼。因此我在睡覺以前喝酒。為了忘記自己,忘記我。酒立刻進入血液,然後我睡著了。酒後的孤獨令人不安。心臟,對,就是心臟。它突然急劇地跳動。我在屋子裡寫作時,一切都在寫作。處處都是文字。我見到朋友時,有時不能立刻認出他們。有好幾年都是這樣,對我來說很艱難,是的,大概持續了十年。就連十分親密的朋友來看我時,也是很糟糕的。朋友們對我毫不知情:他們為我好,好意來看我,以為這是應該的。而最奇怪的是,我對此毫無想法。這使寫作變得粗野。類似生命之前的粗野。你總能辨識它,森林的粗野,與時間一樣古老的粗野。懼怕一切的粗野,它有彆於生命本身又與它不可分。你頑強奮鬥。缺乏體力是無法寫作的。必須戰勝自己才能寫作,必須戰勝寫出的東西。這事很怪,是的。這不僅是寫作,文字是夜間動物的叫聲,是所有人的叫聲,是你與我的叫聲,是狗的叫聲。這是社會令人絕望的大規模粗俗。痛苦,這也是基督和摩西和法老和所有的猶太人,和所有的猶太兒童,這也是最強烈的幸福。我一直這樣認為。諾弗勒堡的這座房子,我是用《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一書改編成電影的版稅購買的。它屬於我,歸於我名下。那是在我的寫作狂以前。火山般的狂熱。我想這座房子起了很大作用。它撫慰我童年時的一切痛苦。我購買它時立刻就知道這對我是件重要的事,有決定意義的事。對我自己和孩子而言,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於是我照管房子,打掃它。花很多時間去“照管”。後來,我被書卷走,就不大照管它了。寫作可以走得很遠……直至最後的了結。有時你難以忍受。突然之間一切都具有了與寫作的關係,真叫人發瘋。你認識的人你卻不認識了,你不認識的人你卻似乎在等待他們。大概隻是因為我已經疲於生活,比彆人稍累一些。那是一種無痛苦的痛苦狀態。我不想麵對他人保護自己,特彆是麵對認識我的人。這不是悲哀。這是絕望。我被卷入平生最艱難的工作:我的拉合爾情人,寫他的生活。寫《副領事》。我花了三年來寫這本書。當時我不能談論它,因為對這本書的任何侵入,任何“客觀的”意見都會將書全部抹去。我用經過修改的另一種寫法,就會毀滅這本書的寫作以及我有關它的知識。人有這種幻覺——正確的幻覺——仿佛隻有自己寫得出寫成的東西,不論它是一錢不值還是十分出色。我讀評論文章時,大都對其中的“它四不像”這句話感興趣。這就是說它印證了作者最初的孤獨。諾弗勒的這座房子,我原以為也是為朋友們買下的,好接待他們,但我錯了。我是為自己買的。隻是到了現在我才明白,我才說出來。有時晚上來了許多朋友,伽裡瑪一家經常來,帶著夫人和朋友。伽裡瑪的家人很多,有時可能達十五人之多。我要求他們早一點來,好把餐桌擺在同一間房裡,讓大家都在一起。我說的這些晚會使大家都很高興。這是最令人高興的晚會。在座的總有羅貝爾·昂泰爾姆和迪奧尼斯·馬斯科洛以及他們的朋友。還有我的情人們,特彆是熱拉爾·雅爾洛,他是魅力的化身,也成了伽裡瑪家的朋友。來客人時我既不那麼孤單又更被遺棄。必須通過黑夜才能體驗這種孤獨。在夜裡,想象一下杜拉斯獨自躺在床上睡覺,躺在這座四百平方米的房子裡。當我走到房屋的儘頭,朝“小屋”走去時,我對空間感到害怕,仿佛它是陷阱。可以說我每晚都害怕。但我從未有所表示讓什麼人來住。有時我很晚才出門。我喜歡轉轉,和村裡的人,朋友,諾弗勒的居民一起。我們喝酒。我們聊天,說很多話。我們去咖啡館,它像好幾公頃的村莊一樣大。清晨三點鐘它擠得滿滿的。我記起了它的名字:帕爾利Ⅱ。這也是叫人迷失的地方。侍者像警察一樣監視我們的孤獨所處的這片無邊的領域。這裡,這所房子不是鄉間彆墅。不能這樣說。它原先是農莊,帶有水塘,後來成為一位公證人——巴黎的大公證人——的鄉間彆墅。當大門打開時,我看見了花園。幾秒鐘的事。我說好,一走進大門我就買下了房子。立刻買下了。立刻用現金支付。現在它一年四季都可住人。我也把它給了我兒子。它屬於我們兩人。他眷戀我也眷戀它,現在我相信。他在屋裡保留了我所有的東西。我還可以獨自在那裡住。我有我的桌子,我的床,我的電話,我的畫和我的書。還有我的電影腳本。當我去那裡時,兒子很高興。兒子的這種快樂現在是我生活中的快樂。作家是很奇怪的。是矛盾也是荒謬。寫作,這也是不說話。是沉默。是無聲的喊叫。作家常常帶來輕鬆,他聽得多。他不多說話,因為不可能對彆人談寫成的書,特彆是正在寫的書。不可能。這與電影、戲劇和其他演出相反。與一切相反。這是最困難的。最糟糕的。因為書是未知物,是黑暗,是封閉的,就是這樣。書九_九_藏_書_網在前進,在成長,朝著你認為探索過的方向前進,朝著它自己的命運和作者的命運前進,而作者此時被書的出版擊倒了:他與夢想之書的分離就像是末胎嬰兒的誕生,這嬰兒永遠是最愛。打開的書也是黑夜。我不知為什麼,我剛才的這些話使我流淚。仍然寫作,不理睬絕望。不:懷著絕望。怎樣的絕望,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寫得與作品之前的想法不一樣,就是失敗。但必須接受它:失敗的失敗就是回到另一本書,回到這同一本書的另一種可能性。在屋子裡的這種自我喪失完全不是自願的。我沒有說:“我整年裡每天都關在這裡。”我沒有被關著,這樣說是錯的。我出去采購,上咖啡館。但我同時又在這裡。村子和房屋是一樣的。桌子放在水塘前。還有黑墨水。還有白紙也是一樣的。至於書,不,突然間,永遠不一樣。在我以前,這房子裡沒有人寫作。我問過鎮長、鄰居、商人。不。從來沒有。我常打電話到凡爾賽打聽曾住過這房子的人的姓名。在那一串住戶的姓名和職業的單子上,沒有任何作家。而所有這些姓名都可能是作家的姓名。所有的人。但是不。他們是這裡的農戶。我在土地裡找到德國垃圾箱。這所房子的確被德國軍官占用過。他們的垃圾箱是一些洞,在地上挖的洞。裡麵有許多牡蠣殼,貴重食品的空罐頭,首先是肥鵝肝和魚子醬罐頭。還有許多碎了的餐具。什麼都被扔掉。餐具肯定是塞夫勒的產品,除了碎片以外,花紋完好無缺。那藍色像我們某些孩子的眼睛一樣是純潔的藍色。當一本書結束時——我是指寫完一本書時——你時再不能說這書是你寫的,不能說書裡寫了些什麼,也不能說你懷著何種絕望或何種幸福感,是一次新發現還是你整個人的失敗。因為,畢竟,在一本書裡是看不見這些的。文字在某種程度上是均勻一致的,變得規規矩矩。書一旦完成並散發以後,它就不會發生任何事情了。它回歸到初生時懵懂的純潔之中。與尚未寫成的書單獨相處,就是仍然處在人類的最初睡眠中。就是這樣。也是與仍然荒蕪的寫作單獨相處。試圖不因此而死。這是在戰爭中獨自待在防空洞裡。但是沒有祈禱,沒有上帝,沒有任何思想,隻有這個瘋狂的願望:消滅德意誌民族,直至最後一名納粹。寫作永遠沒有參照,不然它就……它仿佛剛出世。粗野。獨特。除了那些人,在書中出現的人,你在工作中永遠不會忘記他們,作者永遠不會為他們惋惜。不,我對這有把握,不,寫書,寫作。因此通向舍棄的門永遠敞開。作家的孤獨中包含自殺。他甚至在自己的孤獨中也是單身一人。永遠不可思議。永遠危險。是的,這是敢於出來喊叫所付的代價。在房子裡,我在二樓寫作,我不在樓下寫。後來卻相反,我在一樓中央那個大房間裡寫,為的是不那麼孤單,也許吧,我記不清了,也為了能看見花園。書裡有這個,書裡的孤獨是全世界的孤獨。它無處不在。它漫及一切。我一直相信這種蔓延。和大家一樣。孤獨是這樣一個東西,缺了它你一事無成。缺了它你什麼也不瞧。它是一種思想方式,推理方式,但僅僅是日常思想。寫作的功能中也有它,既然你每天都可以自殺,那你首先也許會想不要每天都自殺。這就是寫書,不是孤獨。我談論孤獨,但我當時並不孤單,因為我要完成這個工作,直至光明,這是苦役犯的工作:寫作《法國副領事在拉合爾》。書寫成了,被譯成全世界的各種語言,被保存了下來。在書中,副領事向麻風病開槍,向麻風病人、窮人和狗開槍,然後向白人,向白人總督開槍。他槍殺一切,除了她,一天早上溺死在三角洲的她,勞拉·瓦萊裡·施泰因,沙塔拉和我童年的女王,駐永隆總督的這位妻子。這是我生命的第一本書。它發生在拉合爾,也是在柬埔寨,在種植園,無處不在。《副領事》一開始就有一位十五歲的懷孕的女孩,這位安南姑娘被母親趕了出來,在菩薩藍色大理石的山區裡遊蕩。後來如何我記不清了,隻記得我費了很大的力氣尋找這個地方,尋找我從未去過的這座菩薩的山。我的書桌上擺著地圖,我循著乞丐和孩子們走的小路尋找,孩子們兩腿無力,目光呆滯。他們被母親所拋棄,撿垃圾充饑。這本書很難寫。不可能做提綱來表述苦難的深度,因為沒有引發這苦難的明顯事件。這裡隻有饑餓和痛苦。野蠻的事件之間沒有聯係,因此始終沒有計劃。我生活中從來沒有計劃。從來沒有。生活和作品中都沒有,一次也沒有。我每天早上寫作。但沒有任何時間表。從來沒有。除非是做飯。我知道什麼時候該讓食物沸騰或避免燒焦。對於書我也心裡有數。我發誓。用一切發誓。我從未在書裡說謊。甚至也從未在生活裡說謊。除了對男人。從來沒有。這是因為母親以前嚇唬我說,謊言會殺死說謊的孩子。我想這正是我責怪書籍的一點,因為,一般來說,它們並不自由。通過文字就能看出來:書被製作、被組織、被管轄,可以說變得規規矩矩。這是作家經常對自己使用的審查職能。於是作家成了自身的警察。我指的是尋求良好的形式,也就是最通常、最清楚、最無害的形式。還有幾代人死氣沉沉,書寫得十分靦腆,甚至還有年輕人。這是些可愛的書,但沒有任何發展,沒有黑夜。沒有沉默。換句話說,沒有真正的作者。應景的書,解悶的書,旅行的書。但不是嵌入思想、講述一切生命的黑色哀傷的書,而是一切思想的老生常談。我不知道書是什麼。誰也不知道。但有書時我們知道。沒有書時,我們知道,好比知道我們活著,還沒有死。每本書和每位作家一樣,有一段艱難的、無法繞過的行程。他必須下決心將這個失誤留在書裡,使它成為真正的、不撒謊的書。孤獨,我還不知道它後來如何。我還不能談論它。我相信的是這種孤獨變得平凡,天長日久變得平庸,而這很幸運。當我第一次談到法國駐拉合爾大使的夫人安娜瑪麗·斯特雷特和副領事之間的戀情,我感到毀壞了這本書,使它辜負了期望。可是沒有,它不僅站住了,而且不負所望。作家也有失誤,像這種失誤,它實際上是機遇。成功的、美妙的失誤使人欣喜,就連其他的失誤,仿佛出自孩童之手的淺易的失誤常常也是美妙的。彆人的書,我往往覺得很“乾淨”,但常常仿佛出自毫無危險的古典主義。大概該用“必然”一詞。我不知道。我平生讀得最多的書,我獨自的書,是男人寫的書。是米什萊。米什萊,還是米什萊,催人淚下。也有政治書籍,但較少。聖朱斯特,司湯達,但奇怪的是沒有巴爾紮克。文本中之文本是聖經中的《舊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擺脫人們可能稱作的危機,神經性危機或遲緩、衰落的危機,它仿佛是虛假的睡眠。孤獨也是這個。一種寫作。而就是寫作。有些作家感到恐懼。他們害怕寫作。就我的情況而言,也許我從來不害怕這種恐懼。我寫了一些難以理解的書,但它們有讀者。最近我讀了其中一本,我有三十年沒有重讀它,我覺得它很精彩。書名是:《平靜的生活》。此前我完全忘了它,隻記得最後那句話:“除我以外,誰也沒有看到他淹死。”這本書是一氣嗬成的,根據的是謀殺案十分陰暗的普通邏輯。在這本書裡,你可以走得比書本身更遠,比書中的謀殺案更遠。走向你不知道的地方,走向對那位妹妹的愛慕,這又是兄妹戀愛的故事,是的,是永恒愛情的故事,炫目的、冒失而受到處罰的愛情。我們因希望而患病,我們這些六八年的人,我們寄希望於無產階級的作用。我們,不會有任何法律,任何東西,任何人和任何東西醫治好我們的希望症。我想再加入共產黨。但同時我知道不應該。我還想對右派說話,帶著全部憤怒去辱罵它。辱罵和寫作一樣強有力。這是有對象的寫作。我寫文章辱罵一些人,這和寫首好詩一樣痛快。我認為左派與右派截然不同。有人會說這是同一些人。左派中有貝雷戈瓦,誰也取代不了他。第一號貝雷戈瓦就是密特朗,他也不同於任何人。我可與眾人一模一樣。我相信走在街上從來沒有誰回過頭來看我。我是平庸。平庸的傑作。就像《卡車》那本書中的老婦人。像我對你講的那樣生活,在孤獨中生活,天長日久會冒風險。不可避免。當人孤單時會失去理性。我相信這一點:我相信當人完全孤單時會精神錯亂,因為什麼也不能阻止他產生個人的譫語。人永遠不是孤單的。在身體上永遠不是孤單的。永遠不。人總是在一個地方。他聽見廚房的聲音,電視或廣播的聲音,在鄰近的套間,在整座大樓。特彆是當他從不要求寂靜時,不像我那樣。我想講一件事,我第一次曾講給為我拍過片子的米歇爾·波爾特聽。在發生這件事的時候,我正在與大房子相通的那間被稱作食物貯藏室的“小”房子裡。獨自一人。我在那裡等米歇爾·波爾特。我經常這樣獨自待在安靜而空蕩蕩的地方。待上很久。那一天,在寂靜中,我突然看到和聽到,在離我很近的地方,貼著牆,一隻普通的蒼蠅在做垂死掙紮。我在地上坐了下來,免得嚇壞它。我一動不動。在這麼大的空間裡,我和它單獨在一起。此前我從未想到蒼蠅,除了詛咒它以外。和你一樣。我和你一樣,從小就憎惡全世界的這個災星,帶來瘟疫和霍亂的災星。我走過去看它死去。它想從牆上脫身,花園的濕氣可能使牆上的沙子和水泥將它粘住。我注視蒼蠅怎樣死去。時間很長。它做垂死掙紮,也許持續了十至十五分鐘,然後便停止了。生命肯定停止了。我仍然待在那裡看。蒼蠅和剛才一樣貼著牆,仿佛粘在牆上。我弄錯了:它還活著。我仍然待在那裡看,盼望它重新開始希望,重新開始生活。我的在場使它的死亡更顯得殘酷。這我知道,但我仍待在那裡。為了看。看死亡如何逐步地入侵這隻蒼蠅。也試著看看死亡來自何處。來自外麵,還是來自厚牆,或者地麵。它來自怎樣的黑暗,來自大地或天空,來自附近的森林或者尚無以名之的虛無——它也許近在咫尺——也許它來自我這個試圖尋找正在進入永恒的蒼蠅的軌跡的人。我記不得結局了。蒼蠅精疲力竭,多半掉了下來。它的爪子從牆上脫開。它從牆上掉了下來。我再什麼也不知道,隻知道我從那裡走開。我對自己說:“你在發瘋。”我從那裡走開了。米歇爾·波爾特來的時候,我把那個地方指給她看,對她說有隻蒼蠅在三點二十分時在那裡死去。米歇爾·波爾特大笑。狂笑。她有理由。我對她微笑,這件事到此為止。可是不:她還在笑。我現在向你講的時候,就是這樣,是真話,我說的是真話,剛才講的是蒼蠅和我之間的事,這還沒有什麼可笑的。蒼蠅的死亡,是死亡。是朝向某種世界末日的進程中的死亡,它擴大了長眠的疆界。我們看見死去一條狗,我們看見死去一匹馬,我們說點什麼,比方說,可憐的畜生……但是對蒼蠅的死,我們什麼也不說,不做任何記載。現在我寫下了。人們可能冒的風險也許正是這種十分淒慘的偏移——我不喜歡這個字眼。事情並不嚴重,但這件事本身,全部,具有巨大的意義:無法企及的、無邊無際的意義。我想到了猶太人。我像在戰爭初期一樣仇恨德國,用整個身體,用全部力量仇恨它。在戰爭期間,看到街上的每個德國人,我就想到要謀殺他,臆想和完善這個謀殺,我想到殺死一個德國肉體時的那種巨大快樂。如果作品接觸到這個,這隻垂死的蒼蠅,那也很好,我是指:寫出寫作的恐懼。死亡的確切時刻,既然被記載,便已經使死亡成為無法企及的,使它具有普遍意義,也就是說在地球上生命的總圖中具有精確的地位。蒼蠅死亡時刻的精確性使它有了秘密葬禮。證據就在這裡,它死了二十年,我還在談論它。此前我從未講起這隻蒼蠅的死亡,它持續的時間,它的緩慢,它難以忍受的恐懼,它的真實。死亡時間的精確性反映出與人的共存,與殖民地民族,與世上龐大無比的陌生人群,與處於普遍孤獨中的孤單人們的共存。生命無處不在。從細菌到大象。從大地到神聖的或已死亡的天空。對於蒼蠅的死,我沒有做什麼事。光滑的白牆,它的裹屍布,已經在那裡,它的死亡成了一個公共事件,自然的與不可避免的。這隻蒼蠅顯然到了生命的末日。我無法抑製自己不去看著它死。它不再動彈。還有這一點,我也知道人們不能說這隻蒼蠅存在過。這件事已經過去二十年了。我從未像剛才那樣講述過,甚至包括對米歇爾·波爾特。我當時還知道的,看到的,是蒼蠅已經知道滲透它全身的冰冷就是死亡。這是最可怕的。最出人意料的。它知道,它也接受。孤零零的房子是不會這樣存在的。它周圍必須有時間,有人,有故事,有“轉折點”,有像婚禮或這隻蒼蠅死亡之類的事,死亡,平凡的死亡——單數與多數的死亡,全球的,無產者的死亡。戰爭,地球上巨大如山的戰爭所造成的死亡。那一天。我約好要與朋友米歇爾·波爾特單獨會麵的那一天,沒有時刻的那一天,一隻蒼蠅死了。我瞧它的時候,突然到了下午三點二十分多一點:鞘翅的聲音停止了。蒼蠅死了。這隻蠅後。黑色與藍色的蠅後。這隻蒼蠅,我看見的這隻,它死了。慢慢地。它掙紮到最後一刻。然後它完了。前後大概有五分鐘到八分鐘。時間很長。這是絕對恐懼的一刻,也是死亡的起點,朝向彆的天空,彆的星球,彆的地方。我想逃走,但我同時對自己說應該朝地上的這個聲音看看,因我曾聽到一隻普通蒼蠅死亡時那種濕柴著火的聲音。是的。是這個,蒼蠅的死亡,它成了文學的移位。你在不知不覺中寫。你寫如何看著一隻蒼蠅死去。你有權這樣做。米歇爾·波爾特,當我告訴她蒼蠅的死亡時刻時她大笑不止。現在我想,以可笑的方式講述蒼蠅死亡的人也許不是我。當時我無力表達,因為我正瞧著這個死亡,這隻黑色和藍色的蒼蠅的死亡。孤獨總是以瘋狂為伴。這我知道。人們看不見瘋狂。僅僅有時能預感到它。我想它不會是彆的樣子。當你傾瀉一切,整整一本書時,你肯定處於某種孤獨的特殊狀態,無法與任何人分享。你什麼也不能與人分享。你必須獨自你寫的書,被封閉在你的書裡。這顯然有種宗教味道,但你並不馬上有這種感覺,你可以事後去想(正如我此刻做的),根據某個東西,比方說生命或對書的生命的答案,根據話語、呼喊、悶聲的吼叫,發自世界各國人民的這些無聲的可怕聲音。在我們周圍,一切都在寫,這一點應該有所覺察,一切都在寫,蒼蠅,它也寫,寫在牆上。在大廳裡,在池水所折射的光線中,蒼蠅寫了許多,可以填滿整整一頁紙,蒼蠅的字跡。它會是另一種文字。既然它可能是文字,那麼它就已經是文字了。有一天,也許,在未來的世紀中,人們會這種文字,也會辨識它和翻譯它。於是一首難辨而廣闊無垠的詩會在天上展開。然而,在世界某處,人們在寫書。所有人都在寫。我相信這一點。我確信是這樣。例如,對布朗肖來說,就是這樣。瘋狂圍繞著他。瘋狂也是死亡。巴塔耶就不是這樣。他為什麼躲避自由的、瘋狂的思想?我解釋不了。關於蒼蠅這件事,我還想說幾句。我仍然看見它,看見這隻蒼蠅在白牆上死去。先是在陽光中,後來在方磚地上陰暗的折射光線中。你也可以不寫,可以忘記蒼蠅。隻是看著它。看它也在掙紮,可怕的掙紮記入虛無的、陌生的天空中。好,就這些。我要談談虛無。虛無。諾弗勒的所有房屋都是有人住的:冬天時住戶或多或少,這當然,但畢竟有人住。它們不是像通常那樣隻用於夏天。它們全年都開著,有人住。諾弗勒堡這座房子最重要之處,在於窗子,它開向花園和門前通往巴黎的大道。大道上有著我書中女人們的身影。我常常睡在那間成為客廳的房間裡。我一直認為臥室不過是習俗。我在哪個房間工作,它便成為不可或缺的,像其他房間一樣,甚至包括樓上的空房間。客廳裡的鏡子屬於在我以前的房主。他們把它留給了我。至於鋼琴,我在買房以後就立刻買了它,價錢幾乎相同。一百年前,順著房子有一條讓牲口去池塘飲水的小路。池塘如今在我的花園裡。牲口卻沒有了。同樣,村裡也不再有清晨的鮮奶。一百年了。當你在這裡拍片子時,這所房子才真正像那所房子——在我們以前的人所曾見到的那個樣子。它在孤寂和風韻中突然顯示出另一個樣子,成為可能再屬於另一些人的房屋。仿佛剝奪房子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不是不可能的。在室內冷藏水果、蔬菜、鹹黃油……有一間房專作此用……陰暗和涼爽……我想這就是食物貯藏室,對,就是它。就是這個詞。可以藏匿戰爭儲備的地方。這裡最早的植物就是現在長在門口窗沿上的那些。來自西班牙南部的粉色天竺葵。像東方一樣芬芳。在這所房子裡我們從來不扔花。這是習慣,不是命令。從來不扔,即使花朵枯死也留在那裡。有些玫瑰花瓣在那裡待了四十年,待在短頸大口瓶裡。顏色仍然粉紅。乾枯而粉紅。一年中的問題是黃昏。夏天和冬天都一樣。第一個黃昏是夏天的黃昏,室內不應開燈。接著是真正的黃昏,冬天的黃昏。有時我們關上百葉窗,避免看見它。還有椅子,為夏天排在那裡的椅子。露台,每個夏天我們都在那裡。和白天來的朋友們談話。經常為了這,為了說話。每次都很憂愁,但不悲慘,冬天,生活,不公正。某天早上是絕對的厭惡。僅僅是這,憂愁。時間在流逝,我們不習慣。在這座房子裡,最難受的就是為樹木擔驚受怕。總是如此。每次都如此。每當有暴風雨,而這裡常有暴風雨,我們就為樹木擔心,為它們害怕。突然間我忘了它們的名字。傍晚,在黃昏時刻,作家周圍所有的人都停止工作。在城市,在村鎮,在各處,作家是孤獨的人。他們無時無處不是孤獨的。在全世界,光線的終結就是勞動的終結。而我始終感到這一時刻對我來說不是勞動的終結時刻,而是勞動的開始時刻。對作家而言,自然中就存在某種價值顛倒。作家的另一種工作有時使人羞愧,它大都引起眾人最強烈的對政治秩序的遺憾。我知道人們為此耿耿於懷。他們變得像警犬一樣凶惡。在這裡,你感到脫離了體力勞動。你必須適應和習慣這一點,然而什麼也消除不了這一點,這種感情。將永遠占統治地位的是勞動世界這個地獄的不公正性,這使我們流淚。工廠地獄,種種惡行:老板的藐視與不公正,殘暴、資本主義製度的殘暴,它所帶來的一切不幸,富人有權支配無產者,將失敗歸咎於他們而從不將成功歸於他們。令人不解的是無產者為什麼接受呢。不過許多人而且越來越多的人相信這種狀況不會繼續很久。我們大家做到了一點,可以對他們可恥的文章作新的解讀。是的。是這樣。我不堅持,我走了。但我說的是大家的感受,即使人們不善於體驗它。常常,在勞動終結時,你回憶起最大的不公正。我指的是日常生活。這種回憶一直來到房屋裡,一直來到我們身上,不是在早上,而是在晚上。如果我們毫無感受,那我們就一文不值。我們就是:虛無。而在所有村莊的所有情況下,這種事人所共知。當黑夜開始來臨時,就是解脫。室外的勞動停止了。剩下的是我們的奢侈,能夠在夜裡寫作的奢侈。我們可以在任何時候寫。不受製於任何命令、時刻表、長官、武器、罰金、侮辱、警察、領導和領導。以及孵化出明日法西斯主義的母雞。副領事的鬥爭既天真又具有革命性。這就是時代的,各個時代的最大的不公正:如果平生一次也不為此哭泣,那就不為任何事哭泣。而從不哭泣不是生活。哭泣,也應該哭泣。即使哭泣無濟於事,我認為也應該哭泣。因為絕望是可以觸知的。它會留下來。對絕望的回憶會留下來。有時它會殺人。寫作。我不能。誰也不能。應該說明:人們不能。但人們寫作。人們身上負載的是未知數,寫作就是觸知。或是寫作或是什麼都沒有。人們可以說這是一種寫作病。我試圖在這裡說的話並不簡單,但是我想各國的同誌們能理解。人本身有一種寫作狂,強烈的寫作狂,但人們瘋狂並不是因為這個。正相反。寫作是未知數。寫作以前你完全不知道將寫什麼。而且十分清醒。這是你本身的未知數,你的頭腦和身體的未知數。寫作甚至不是思考,它是你所具有的能力,屬於在你身邊與你平行的另一個人,他是隱形人,出現並前進,有思想有怒氣,他有時自己使自己處於喪失生命的危險之中。如果你在動筆以前,在寫作以前,就大概知道會寫什麼,你永遠也不會寫。不值得寫。寫作就是試圖知道如果先寫會寫什麼——其實隻有在事後才知道——這是人們可能對自己提出的最危險的問題。但也是最通常的問題。寫作像風一樣吹過來,赤裸裸的,它是墨水,是筆頭的東西,它和生活中的其他東西不一樣,僅此而已,除了生活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