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時候,她離開了斯巴達,尼科拉歐斯臨彆時的話語一直縈繞在她耳邊:多加小心。我曾經警告過你,要小心草叢中潛藏的蛇,但比這還要糟糕得多。邪惡的東西籠罩在空曠之地上。當我還在軍隊中,還投身於戰火之中時,我沒有看到它,但現在作為旁觀者,我看得一清二楚——就像觀看一個匍匐的黑影。卡珊德拉明白他的意思。即使對一個不完全了解科斯莫斯教會的人來說,斯巴達的空氣中也彌漫著某種寒意——一種大難臨頭的預感。她把鬥篷拉得更緊了些,繼續騎行。她向尼科拉歐斯解釋說,密裡涅仍然像他希望的那樣生活,她現在回到了自己的祖國。聽到這句話,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平靜地說:也許有一天我可以再次和她坐在一起,一起分麵包來吃,再喝點酒。他悲傷的眼神表明,這樣的事情不過是幻想而已,是不可能實現的。她沿著歐羅塔河的西岸騎行,經過利庫古斯神廟和巴比倫大橋。在前麵的樹林的分岔處,她看到了他們:她的新家庭在等著迎接她。密裡涅就站在那裡,旁邊還有巴爾納巴斯、布拉西達斯,還有希羅多德。看來她雇來先行報信的信使給他們帶去了消息。希羅多德和布拉西達斯像驕傲的叔叔一樣微笑著。巴爾納巴斯哭得像隻老母雞一樣。尼科拉歐斯和史坦托爾團聚的回憶在她的腦海中閃過,她從馬背上滑落到密裡涅的懷裡,貪婪地享受著母親身上那溫暖的花香,感受著巴爾納巴斯緊緊地熊抱著她們兩人的觸感。過了一會兒,卡珊和密裡涅都恢複了高傲的姿態,仿佛突然意識到她們周圍的居民全都是斯巴達人。那天晚上,巴爾納巴斯在皮塔納村小房子的角落裡打著呼嚕進入了夢鄉,布拉西達斯坐在門口磨著他的長矛。而希羅多德則忙著畫一幅伊卡洛斯的素描——我們的老鷹落在門口的屋簷上。密裡涅和卡珊德拉在歐羅塔河裡遊了一陣,然後做了一件她們從前就經常做的事情——坐在壁爐周圍,用剛洗過的毛毯包著身體,然後喝下一杯杯熱乎乎的黑肉湯。卡珊德拉告訴母親關於波耶提亞和尼科拉歐斯再次現身一事的始末。“我從沒告訴過你我寬恕了他。因為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原諒我。”密裡涅把更多的湯舀進了她們兩個的杯子裡,然後兩人分食了第二個麵包。“你曾經告訴過我你心中的火焰,卡珊。”她平靜地說。“我叫你把它藏起來,保守秘密。”“我錯了,”她輕聲說,“我們是斯巴達人……但我們也不僅僅是斯巴達人。”密裡涅說著,緊握住卡珊德拉的手。卡珊德拉笑了一下,又喝了一口熱湯,那味道濃鬱而溫暖。“不過,我出門去尋找的並不是尼科拉歐斯。有關於那個教會中的國王——‘赤眼獅子’的事情,我現在也還是沒有頭緒,沒有任何線索,哪怕一點兒風聲,都沒有聽到。”她凝視著火焰,低聲說著。“我明天就去向國王複命,詳細陳述我在波耶提亞所做的努力。我本打算在那一刻揭露阿希達穆斯……但是把自己的狐狸尾巴藏得很好。”“我也沒有找到任何東西,”密裡涅說,“阿卡迪亞是一片陌生的土地,我很高興有布拉西達斯的陪伴。他和我不止一次共同舉矛對敵,甚至一起對那裡的執政官兵刃相向。”卡珊德拉看到了她母親手上最近留下的傷疤。“是的,正如我所擔心的,拉戈斯是其中之一。”她放下湯杯,好像突然沒了胃口。“他帶著一群蒙麵人。布拉西達斯和他精心挑選的衛兵獅子一樣英勇,與他們在陣前拚殺。最後,我用矛頭把他釘在宮殿的地板上。他認為自己是無敵的:就好像他那可憐的教會會闖進來拯救他一樣。然後,我告訴了他我是誰,我的女兒是誰。於是他的自信如石入大海,重重沉了下去。教會曾有四十二個成員,”她捏著卡珊德拉的膝蓋說,“現在隻剩下六個了,這都是你的功勞。”“但是這六個人中有一個坐在斯巴達的王位上。”卡珊德拉平淡地回應。“我想讓他承認叛國國王的身份。”密裡涅歎了口氣。“在我把他弄過去之前,他哭著對我求饒。但他什麼也沒供出來。我也隻找到了另一份手稿。”她聳聳肩,從毯子下麵拽出了一卷破爛的卷軸。“還是從赤眼獅子那裡得來的。”卡珊德拉把它舉到火光前,盯著那和帕裡安手稿上同樣的獅頭印。她把手稿展開,掃視一遍教會的暗號——依舊是一個字也看不懂,就像來自帕洛斯的手稿一樣。更糟糕的是,這份文件也被弄臟了——文本的一部分糊了一片,而這團汙漬是……卡珊德拉意識到自己的呼吸停滯了。她聽不到自己的肉湯杯掉到地板上的聲音,聽不到巴爾納巴斯驚醒過來的動靜,也看不到布拉西達斯放下了他手頭磨著的長矛,甚至感覺不到母親在搖晃著她的肩膀。“卡珊德拉,發生什麼事了?你怎麼了?”元老們連迭不休的爭吵聲和兩個斯巴達人的喊叫和抱怨在國王的大廳中回蕩著,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一件案子:一個人聲稱忒格托斯緩坡上的橄欖園是他的所有物,而另一個人則堅稱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固有財產。這兩人尖叫著,吵得麵紅耳赤,而隻有當那個聲稱那是自己的固有財產的人贏得了口頭表決的時候,這件事才被認為得到了解決。這兩個人被禁衛軍的先鋒隊引著從門口離開了。現在,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下一批前來覲見、等待裁定的三人身上。卡珊德拉走上前去,然後看到了兩位國王和五位監察元老。“啊,”阿希達穆斯咕噥道,“我聽說波耶提亞已經安全了——不過看這樣子,你沒死在戰場上嘛。”大廳中回蕩著元老們的乾笑聲。卡珊德拉盯著他那蓬亂的毛發和胡須,還有那雙遍布血絲的眼睛,以及一臉凶相。“你得到了斯巴達的感激。”他終於輕聲說道。“還有你的財產。”波薩尼亞斯國王飛快地補充道。“我會把鐵鏈取下來,把這處宅邸打掃乾淨,好讓你回歸故地。”兩個禁衛兵做出了要把卡珊德拉從房間裡帶出的姿態,但她沒有動彈。“還有彆的事情嗎?”阿希達穆斯憤憤地問道。“我的家人被背叛了。”卡珊德拉說。元老們又倒吸了一口涼氣。“斯巴達被背叛了。我們是來揭發叛徒的。”阿希達穆斯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哦,真的嗎?這個叛徒是誰?他們的罪行是什麼?”他大笑起來,搖搖晃晃地回到他的王位上,這個話題也勾起了元老們的興趣。“在帕洛斯島,我發現證據表明斯巴達的兩位國王中有一位沒有站在國家一邊,也沒有站在神的一邊……而是和一個名為科斯莫斯的教會勾結在一處。他的代號‘赤眼獅子’。”大廳裡一片寂靜,即使是一根羽毛落在地上,也會像戰鼓的鼓點一樣響亮。阿希達穆斯的眼皮微微下垂,他的目光看上去有些迷蒙。“這樣滿懷惡意的指控,隻會讓列奧尼達斯的後代蒙羞。”他咆哮道。“如果你還想保住自己的腦袋,那你最好拿出證據來。”她把從聖徒身上找到的卷軸扔給他。阿希達穆斯臉色蒼白,充血的眼睛更紅了。“確實是教會的標誌。不過,這證明不了什麼。”“空口無憑,如果單憑一張嘴,這個指控完全站不住腳。”密裡涅附議道,走到她女兒身邊。“但是後來我去了阿卡迪亞。在那裡,我讓另一個叛徒確認了,在斯巴達王位上有一個教會的成員,並獲得了另一個有著同樣帶著獅頭封印的卷軸。”她舉起了阿卡迪亞的文件,搖了搖。阿希達穆斯氣得發抖。“你瞎了嗎?”他舉起了他那隻肥胖的手,上麵的鷹紋反射了一道光線,他指向波薩尼亞斯的手和新月紋。“王座上可沒有什麼‘赤眼獅子’!”他惡狠狠地叫著,舉起一根手指,讓禁衛兵站在兩人身後,準備刺穿她們,隻要阿希達穆斯的手指落下,一切都完了。“你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我就該這麼做的。”“等等!等等!”卡珊德拉叫了起來,把從阿卡迪亞找到的手稿扔給了阿希達穆斯。“看看這第二份信件。”他抓住了它,猶豫著要不要下命令……然後展開卷軸。“看見那個手形的奇怪汙漬了嗎?”卡珊德拉說,“在波耶提亞,我得到了一個黑勞士的幫助,他弄灑了葡萄酒,而這酒漬就沾到了皮麵上。他的手就在上麵留下了那個印記。”阿希達穆斯血紅的眼睛盯著卷軸的黑斑。他臉上僅剩的血色頓時消失了。“……而這一切,就發生在波薩尼亞斯王寫下這份信件的時候。”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年輕的國王。“給我看看你的副印。”阿希達穆斯用低沉的聲調說道。“這是什麼胡話?”波薩尼亞斯笑道,“殺了她們,然後一切就都結束了。”阿希達穆斯怒視著和他平起平坐的君主,然後從他的王位上蹣跚而下,抓住波薩尼亞斯的衣領,像玩具一樣把他舉起來。他抓住波薩尼亞斯脖子上的銀鏈,扯斷之後,又把它從年輕國王長袍的褶皺下拉出來,然後把它舉起來。國王大廳裡的每一個人都目瞪口呆地盯著鏈上懸著的獅頭印戒。“你?”阿希達穆斯咆哮著。“一直都是他,陛下。”卡珊德拉平靜地說。隱藏在理性的偽裝下,在日光下掩藏自己的真麵目,就像他在黑暗的大廳裡和他的同類相會時一樣。隨著長凳的摩擦聲和靴履颯遝的聲響,元老們都站起身來。他們一聲不響地向這兩位國王走去。阿希達穆斯把波薩尼亞斯擊倒在地。年輕的國王向長老們轉過身來,然後背對著那些擋住了所有出口的監察元老。“你們不明白。她在撒謊!”他說著,轉過身去,看到他周圍的那一圈滿是仇恨的麵孔。“證據確鑿啊。”一位老人輕輕地說著,一麵解下他腰間的棍棒。“諸神護佑,國家鐵律:斯巴達的國王不能受到傷害。”波薩尼亞斯氣息不勻,用儘力氣喊出了聲,而他周圍的包圍圈卻越收越緊。“哦,諸神會明白的。”其中一位監察元老說道,他兩手間拉著一根細繩。阿希達穆斯正在包圍圈的後麵,他已經轉向了卡珊德拉、密裡涅和布拉西達斯三人那一邊。“這件事就讓我們自己解決吧。過去的事情已經解決了。叛徒將不再是斯巴達的症結。”卡珊德拉從大廳走出來時,心中升起了對波薩尼亞斯的一絲憐憫——儘管如此——當他們走出去的時候,聽到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就在希普彼斯關上門之前,陰森的轟鳴聲從裡麵傳了出來。一直以來,卡珊德拉都非常確信阿希達穆斯就是那個人。她意識到,波薩尼亞斯在幫助他們這件事上表現出的這種非斯巴達式的渴望應該就是一種警告。記憶的迷霧中,蘇格拉底的謔言浮現了。有些事情並不像它表麵看上去那樣,卡珊德拉。
第十四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