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1 / 1)

好兆頭 尼爾·蓋曼 6038 字 2天前

小鎮上來了生人。生人總會激起“他們”的興趣和好奇,但這次佩帕帶來了驚人的消息。(這些年他們四個用過不少名號,靈感多半都來自於亞當頭天晚上看到或讀到的東西。亞當·揚小隊、亞當和公司、白堊坑黨、絕對知名四人組、絕對超級英雄軍團、采掘場黨、秘密四人組、塔德菲爾德正義聯盟、銀河戰隊、正義四人聯盟、反抗軍。但無論如何自詡,彆人私下裡總是用“他們”來指代他們,最終他們也接受了這個名字。)“她住進了茉莉小屋,而且是個女巫。”佩帕說,“我全知道。為她打掃房間的亨德森太太跟我媽媽說,那人訂了一份女巫的報紙。她有很多普通報紙,但有一份是專門向女巫發行的。”“我父親說世上沒有什麼女巫。”溫斯利戴(溫斯利的大名。)說。他有一頭金色卷發,還有總從黑邊厚眼鏡後麵認真窺視世間萬象的眼睛。很多人都相信他受洗時曾被命名為傑裡米,但誰都沒用過這個名字稱呼他,就連他父母也一樣——他們叫他小家夥。他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潛意識中希望他能領會此中暗示。溫斯利戴總給人一種剛出生心理年齡就有四十七歲的感覺。“我不明白為什麼沒有。”布賴恩有張洋溢著快樂的寬臉龐,上麵總是蒙著一層灰塵,“我不明白為什麼女巫們不能有自己的報紙。可以登最新法術之類的報道。我父親訂了份《垂釣者郵報》,我打賭世上的女巫肯定比垂釣者多。”“那報紙叫《通靈新聞報》。”佩帕主動說。“那不是給女巫看的。”溫斯利戴說,“我嬸嬸就有。那上麵的文章都是意念彎勺、占卜算命和認為自己上輩子是伊麗莎白女王的人。實際上,世上早就沒有女巫了。人們發明了醫藥,然後對她們說‘你們沒用了’,接著就把她們全燒死了。”“那上麵可能有青蛙之類的圖片。”布賴恩不想白白浪費一個有趣的點子,“還有……還有長柄掃帚的駕駛測試。還有貓咪專欄。”“何況你嬸嬸也可能是女巫。”佩帕說,“潛藏起來的女巫。她白天是你嬸嬸,晚上才搞巫術。”“我嬸嬸不是。”溫斯利戴狠狠地說。“還有食譜。”布賴恩說,“剩青蛙的新做法。”“哦,閉嘴。”佩帕說。布賴恩哼了一聲。如果這話出自溫斯利戴之口,接下來很可能發生一場朋友間半真半假的打鬨。但“他們”的男性成員早就明白,佩帕從不認為自己應該遵守朋友間打鬨的不成文規定。她會以十一歲女孩驚人的準確度又踢又咬。另外,十一歲的“他們”已經隱隱覺得把手放在老夥計佩帕身上,會讓人進入心跳加速的狀態,並因此感到困擾。當然,這樣做也少不了惹來一記足以擊倒功夫小子的蛇拳。但她在你這派裡總是好的。他們都驕傲地記得,有一次戈裡希·約翰遜和他的幫派——小鎮中僅有的另一派——嘲笑他們跟女孩玩,佩帕突然爆發,最終鬨到戈裡希的媽媽夜裡找上門來抱怨。(戈裡希·約翰遜是個可憐的大塊頭。每所學校都有這麼個孩子。其實不能算胖,隻是又大又壯,穿的衣服幾乎跟他爸爸尺碼相同。紙張在他粗壯的手指間粉碎,鉛筆在他掌中斷裂。他試著跟彆人玩些安靜友好的遊戲,但最終彆人會被踩在他的大腳下。戈裡希·約翰遜幾乎是出於自衛地成了個小霸王。小霸王這個稱呼總比大笨瓜好,至少它表明了支配力和一點期許。戈裡希讓體育老師們絕望,因為隻要他對體育有一點點興趣,就能為學校贏得冠軍榮譽。但戈裡希從沒找到適合自己的運動。私下裡,他熱衷於收集熱帶魚,還因此獲過獎。戈裡希·約翰遜跟亞當·揚年紀相同,前後就差幾小時,而且他父母從沒說過他是收養來的。明白了嗎?嬰兒們的經曆,你猜得一點沒錯。)佩帕將這體格碩大的男孩視作天生的敵人。佩帕有一頭紅色短發,雀斑不算太多,至少她的臉還不會被視作偶爾露點皮膚的整塊雀斑。佩帕的名字是皮平·凱蘭崔爾·月之子(皮平和凱蘭崔爾都是《魔戒》中的角色,當年的嬉皮士們將這本書視作聖典。)。她在一個泥濘穀地中舉行的命名儀式上得到了這個名字。那穀地裡還有三隻病羊和幾頂漏雨的塑料帳篷。她媽媽當時認為威爾士潘提-吉爾多山穀是回歸自然的理想場所。六個月後,她媽媽厭倦了雨水、蚊子和男人,也厭倦了先是吃光社區大麻田,然後吃掉社區古董麵包車,還老是踩踏帳篷的羊群,也逐漸明白為什麼人類發展史就是一段儘可能遠離自然的過程。她回到塔德菲爾德,讓父母大吃一驚,然後買了個胸罩,登記入學修習社會學課程,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叫皮平·凱蘭崔爾·月之子的孩子通常隻有兩條出路,佩帕選擇了第二條。“他們”的三位男性成員上學第一天就在操場上領教過了。那時他們才四歲。他們問她叫什麼,她很天真地說了。後來人們用了幾桶冷水才把皮平·凱蘭崔爾·月之子的牙和亞當的鞋子分開。溫斯利戴的第一副眼鏡碎了,布賴恩的汗衫需要縫五針。從那以後,“他們”就聚在一起,而佩帕則永遠成了“小辣椒”佩帕。隻有她媽媽、戈裡希·約翰遜和約翰遜派的孩子,(當他們心中充滿勇氣,又確定“他們”不在附近的時候)才會用原來那個名字。亞當坐在充當座椅的牛奶箱上,用腳跟敲打著箱邊,從容自若地聆聽著朋友們的爭吵。那感覺就如同一位君王聆聽著群臣們嘰嘰喳喳的空談。他懶洋洋地嚼著一根稻草。假日漫長,無窮無儘,潔白無瑕,需要找些東西來填充。亞當任由那些對話像蝗蟲的嗡鳴一般在身邊環繞,更準確地說,仿佛一個探礦者看著攪動的沙石,尋找金砂的閃光。“我家訂的星期日報刊上說,鄉下有數以千計的女巫。”布賴恩說,“敬拜自然,還吃健康食品什麼的。憑什麼咱們這兒就不能有一個?她們用沒頭沒腦的惡意席卷鄉野,報紙上說的。”“什麼,就靠敬拜自然和吃健康食品?”溫斯利戴說。“就是那麼寫的。”“他們”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他們曾在亞當的煽動下,嘗試過整整一下午的健康節食。最終得出結論,你可以靠健康食品活得很好,隻要預先吃一頓豐盛的午餐就行。布賴恩鬼鬼祟祟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報紙上還說她們會圍成一圈光著身子跳舞。”他說,“她們會到山上或是巨石陣之類的地方,光著身子跳舞。”這次的思考更加深入。“他們”已經到了這個階段。就是說,生命的過山車幾乎已經完成漫長的爬坡過程,來到青春期第一個大波峰頂端。於是他們可以俯視前方陡峭的車軌,還有那些充滿神秘、恐懼和刺激的彎道。“哈。”佩帕說。“我嬸嬸不是。”溫斯利戴打破了幻象,“我嬸嬸絕對不是。她隻是老想跟我叔叔說話。”“你叔叔死了。”佩帕說。“她說他還會時常動動杯子,”溫斯利戴辯解道,“但我爸說,就是因為他老動酒杯,所以才死得這麼早。而且不知道她想跟他說些什麼。”他又補充說,“我叔叔活著的時候,他們很少說話。”“那叫通靈術。”布賴恩說,“《聖經》裡有。她應該馬上放棄。上帝堅決反對通靈術,也反對女巫們。你會為這事兒下地獄的。”牛奶箱寶座上傳來一陣懶洋洋的挪動聲。亞當準備發言了。“他們”都安靜下來。亞當的話向來值得一聽。在內心深處,他們知道“他們”不是個四人幫派,而是屬於亞當的三人幫。但他們都認為,如果你想要刺激、有趣又充實的生活,那麼在亞當派中跑跑腿,也比當世上其他幫派的老大強。“我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歧視女巫。”亞當說。“他們”對視一眼。這話有點意思。“哦,她們會讓作物枯萎。”佩帕說,“還會把船搞沉。還會告訴你會不會成為國王什麼的。還會用香草泡茶。”“我媽媽就用香草。”亞當說,“你們的媽媽也是。”“哦,那些都沒問題。”布賴恩決定堅守神秘學專家的地位,“我估計上帝說過薄荷和鼠尾草什麼的都是好東西。顯而易見,用薄荷、鼠尾草沒問題。”“而且她們光靠目光就能讓你生病。”佩帕說,“這叫邪眼。她們看你一眼,然後你就病了,誰都不知道為什麼。而且她們還會做個你的模型,在上麵紮滿針。針紮的地方都會生病。”她快活地補充說。“再也沒有這種事了。”理性思考者溫斯利戴重申道,“因為我們發明了科學,另外所有郊區牧師都會燒死女巫,這是為她們好。這被稱作西班牙宗教審判。”“那麼我認為,咱們應該搞清住在茉莉小屋裡的是不是女巫。如果是的話,就去告訴皮克斯吉爾先生。”布賴恩說。皮克斯吉爾先生是教區牧師。當下,在從爬墓地的紫杉樹到按響門鈴就逃跑等一係列問題上,他都跟“他們”存在分歧。“我覺得到處放火燒死彆人,肯定是不被允許的。”亞當說,“要不人們豈不是玩起來沒完?”“如果你是宗教人士就行。”布賴恩保證說,“這樣做還能防止女巫下地獄,所以我想如果她們能夠擺正心態,就會感激不儘。”“我覺得皮克斯吉爾不可能放火燒任何人。”佩帕說。“哦,我可不知道。”布賴恩意味深長地說。“不會真用火燒她們。”佩帕不屑地說,“他多半會通知那些人的家長,然後讓他們自己決定要不要點火。”他們搖了搖頭,對當前牧師責任心的匱乏表示惋惜。接著另外三個人都期待地望向亞當。他們總是期待地看著亞當。而他總能想出主意。“也許咱們應該自己乾。”他說,“如果真有那麼多女巫,那總要有人做點什麼。這就像……就像鄰裡安全互助會。”“鄰裡互煮會。”佩帕說。“不。”亞當冷冷地說。“但咱們不能當西班牙宗教審判官。”溫斯利戴說,“咱們不是西班牙人。”“我打賭西班牙宗教審判官不一定非是西班牙人。”亞當說,“我打賭這就像蘇格蘭雞蛋和美國漢堡。隻要有西班牙的樣子就行。咱們隻要讓它看著像是西班牙的,所有人就會知道這是西班牙宗教審判。”沉默。總是堆積在布賴恩座位周圍的空薯片包發出吱嘎聲響,打破了這片寂靜。所有人都看著他。“我有張鬥牛士海報,上麵有我的名字。”布賴恩緩緩說道。午飯時間來而複往。新組建的西班牙宗教審判所重新集合。大審判官挑剔地檢視著眼前的東西。“這是什麼?”他問道。“你跳舞的時候把它們敲在一起。”溫斯利戴略顯警惕地說,“我嬸嬸幾年前從西班牙帶回來的。我記得是叫響葫蘆。這上麵還有個西班牙舞者拿著它們的圖片,看。”“她乾嗎跟一頭牛跳舞?”亞當說。“為了表明是西班牙的。”溫斯利戴說。亞當算它通過了。鬥牛士海報是布賴恩許諾的一切。佩帕拿來的東西,很像酒椰殼做的醬油瓶。“這是用來放葡萄酒的。”女孩挑釁地說,“我媽媽從西班牙買回來的。”“這上麵沒有牛。”亞當苛求道。“用不著。”佩帕反駁道,同時身子略微一動,進入戰鬥姿態。亞當遲疑片刻。他姐姐莎拉和男朋友也去過西班牙。莎拉帶了頭很大的紫色玩具驢回來,儘管絕對是西班牙的,但亞當本能地感覺出它與西班牙宗教審判氣氛不合。另一方麵,她男朋友買了把很華麗的寶劍,還說是西班牙最好的托萊多鋼劍。雖說拿起來時劍刃總會彎曲,想借來裁紙也會因“要變鈍”而被拒絕,但亞當花了半小時百科全書,覺得這正是宗教審判需要的東西。很可惜,微妙的暗示不起作用。最後亞當從廚房拿了串洋蔥。它們很可能是西班牙的。但就連亞當也必須承認,作為宗教審判所的裝飾品,它們肯定缺乏某種感覺。他現在沒有強烈反對酒椰紅酒架的立場。“很好。”他說。“你確定這是西班牙洋蔥?”佩帕放鬆下來,隨即問道。“當然。”亞當說,“西班牙洋蔥。所有人都知道。”“有可能是法國的。”佩帕固執地說,“法國盛產洋蔥。”“無所謂。”亞當說,他已經受夠洋蔥了,“法國離西班牙很近,而且我覺得那些整晚在天上飛來飛去的女巫們也看不出區彆。在她們看來,都隻是歐洲大陸的一部分。再說了,如果你不滿意,大可以離開,自己開個宗教審判所去。”佩帕這次讓步了。亞當已經許諾讓她做首席行刑人。無人質疑大審判官的人選。隻是溫斯利戴和布賴恩對審判所衛士的角色不太滿意。“得了,你們都不懂西班牙語。”亞當說。他在吃午飯時,花了十分鐘看了一本短語書,那是莎拉一時頭腦發熱從西班牙阿利坎特市買回來的。“那沒關係,因為你其實應該說拉丁語。”溫斯利戴說。他在午飯時的成果更加準確。“還有西班牙語。”亞當肯定地說,“所以才叫西班牙宗教審判。”“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不能是英國宗教審判。”布賴恩說,“不明白咱們打敗了無敵艦隊什麼的,乾嗎還要進行他們這種臭烘烘的宗教審判。”這個問題也略微困擾著亞當的愛國心。“我想。”他說,“咱們應該先進行西班牙的,等抓住訣竅就可以把它變成英國宗教審判了。那麼現在,”他說,“審判所衛士去帶第一個女巫來,por favor(西班牙語,請。)。”茉莉小屋的新住客可以再等等。他們需要穩紮穩打,從小處做起。“汝可是女巫,oh y(ho之誤,意為你好。)?”大審判官說。“是的。”佩帕的妹妹說。她今年六歲,長得像個金發小足球。“你不能說是,你要說不。”首席行刑人捅了捅疑犯,小聲說。“然後呢?”疑犯問道。“然後我們就對你用刑,讓你承認。”首席行刑人說,“我都跟你講過。用刑可有意思了。一點也不疼。Hastar r visa(Hasta vista之誤,意為再見。).”她又急忙加了一句。小疑犯不屑一顧地看了看審判所總部的飾物。空氣中彌漫著揮之不去的洋蔥氣息。“哼。”她說,“我要當女巫,有個長瘤的大鼻子和綠皮膚和可愛的貓,我要叫它小黑,還有很多藥水和……”大審判官衝首席行刑人點點頭。“聽著。”佩帕絕望地說,“誰也沒說你不能當女巫,你隻是要說自己不是女巫。如果我們一問,你就馬上承認,”她又嚴厲地說,“那我們乾嗎還要費這麼大勁?”嫌犯思忖片刻。“但我要當女巫。”小女孩放聲大哭。“他們”的男性成員交換著無力的眼神。這種事兒他們可應付不來。“隻要你說不。”佩帕說,“我就把辛蒂娃娃馬廄套裝給你。我從來沒玩過呢。”她說著瞥了其他人一眼,想看看誰敢多說一句。“你玩過。”她妹妹反駁道,“我見過,都舊了。放乾草的地方都破了,而且……”亞當官氣十足地咳嗽一聲。“汝可是女巫,viva espana(意為西班牙萬歲。)?”他重複說。小女孩看了佩帕一眼,決定先不冒險。“不是。”她說。這是一次很棒的刑罰,所有人都表示讚同。問題在於,如何讓已被定罪的女巫彆玩了。這是個炎熱的下午,審判所衛士們感覺自己成了犧牲品。“不明白為什麼我跟布賴恩兄弟要乾所有活兒。”溫斯利戴兄弟說著擦去額頭的汗水,“我覺得應該讓她出來,換我們玩了。Beine ier(意為瓶子裡的甜酒。)。”“為什麼要停下?”疑犯詢問道。水從她的鞋子裡直往外冒。大審判官進行研究時認為,英國宗教審判也許還沒做好重新引入鐵處女和噎犁(一種金屬刑具,形狀若梨,用來塞入受害者的口腔、肛門或下體。)的準備。一幅中世紀浸水椅的插圖讓他覺得這才是上上之選。所需之物就是一個水池、幾塊木板和一根繩子。這種組合總能吸引“他們”,而且找到這三樣東西也很容易。現在疑犯下身都是綠的。“這個好像蕩秋千。”她說,“哇。”“如果我不能玩,那我就回家了。”布賴恩兄弟嘟囔道,“我不明白為什麼樂子全讓邪惡女巫得去了。”“審判官們是不可以受刑的。”大審判官嚴肅地說,但語氣中顯然少了些真情實意。這是個炎熱的下午,審判官們的舊帆布袋長袍很紮人,而且有股發黴的大麥味,水池看上去則是那麼誘人。“好吧,好吧。”他說著把頭轉向疑犯,“你是個女巫,好嗎,彆再玩了。現在你下來讓彆人試試吧。Oh y。”他補充說。“然後乾什麼?”佩帕的妹妹說。亞當猶豫片刻。他推想到放火燒了她可能引來無窮無儘的麻煩。再說了,她濕成這樣,也點不著。他還隱約意識到,在未來某個時刻,會出現很多有關泥巴鞋和粘滿浮萍的粉裙子的問題。但那是未來,它存在於漫長下午的另一端。而這個炎熱的下午還有木板、繩子和池塘。未來可以等在一旁。未來以未來特有的方式倏忽而過,讓人略感氣餒。除了泥裙子以外,揚先生還有其他事情要操心,所以隻是禁止亞當看電視。這意味著他隻能看自己臥室裡的老黑白電視。“我不明白咱們怎麼會被禁止使用橡膠軟管。”亞當聽到揚先生對揚太太說,“我跟所有人一樣交費。花園看起來好像撒哈拉沙漠。那池塘裡還有水,倒真讓我吃驚。我覺得這都是因為缺乏核試驗的緣故。我小時候,總有像模像樣的夏天。一天到晚都下雨。”亞當無精打采地漫步在塵土飛揚的小路上。他無精打采得有模有樣,懶洋洋的派頭足以把所有正人君子刺激得大為惱火。這可不僅是讓身體鬆弛下來那麼簡單。亞當的無精打采還有各種變化,此刻他的雙肩完美體現出了大公無私地想要幫助世人,卻被橫加乾涉而產生的痛苦和迷茫。灌木叢上落了厚厚一層塵土。“如果女巫們奪取了整個國家,那才好呢。可以讓人們吃健康食品,不用去教堂,光著身子跳舞。”他一邊說,一邊踢著塊小石子。他必須承認,這個前景並不太可怕,也許除了健康食品以外。“我打賭隻要他們允許我們正兒八經地乾起來,我們就能找到成百上千的女巫。”他踢著石子,自言自語道,“我打賭托爾克馬達(托馬斯·德·托爾克馬達,西班牙宗教審判官,以手段殘忍著稱。)不會因為某些愚蠢的女巫弄濕了裙子,就被迫停止剛剛起步的工作。”狗狗儘職儘責地跟在主人身邊,同樣沒精打采。假設地獄犬也會有所期待的話,那它想象中末日來臨前的日子肯定跟現在完全不同。儘管如此,它已經開始享受這種生活了。它聽到主人說:“就連維多利亞時代的人也不能強迫彆人看黑白電視。”形態塑造性格。小臟狗的某些正常舉動,實際上是固化在基因裡的。你不能變成小狗的樣子,還指望能保持過去的性格。內在固有的小狗性格會逐漸滲入你的本性。他已經追過一隻老鼠。那是他有生以來最快活的經曆。“如果我們被邪惡大軍征服才好呢。”他的主人抱怨說。另外還有貓,狗狗想道。他把隔壁那隻大黃貓嚇了一跳,然後試圖以慣用的怒目而視和低沉咆哮,把它變成一堆哆哆嗦嗦的果子凍,過去這招對地獄裡的冤魂可是屢試不爽。但這次的結果是鼻子上挨了重重一擊,疼得直流眼淚。貓,狗狗心想,顯然比失落靈魂厲害不少。他希望再進行一次更加深入的貓咪試驗,計劃中包括圍著它歡蹦亂跳,以及激動地汪汪叫。成功率不高,但也有可能奏效。“隻要老皮克變成青蛙時,他們彆跑來找我就行了。”亞當嘟囔道。正當此時,兩個事實凸顯在他麵前。一是悶悶不樂的步伐已經把他帶到茉莉小屋附近。二是有人在哭。亞當就見不得眼淚。他遲疑片刻,然後小心地透過籬笆向屋裡望去。對於坐在輕便折疊椅上、已經用完半包紙巾的安娜絲瑪來說,這就像一輪發絲淩亂的小太陽。亞當懷疑她到底是不是女巫。他心中有一幅清晰的女巫形象圖。揚家隻訂閱上流星期日報刊中的唯一之選,所以近百年的啟蒙神秘學常識跟亞當擦肩而過。她沒有鷹鉤鼻和大瘤子,而且很年輕……好吧,相當年輕。對他來說,這就夠了。“你好。”他打起精神說。安娜絲瑪擤了擤鼻子,看著他。這裡有必要描述一下正從籬笆後麵往屋裡張望的亞當。據安娜絲瑪事後所說,她看到的東西仿佛一尊正值青春期的希臘神祇。或者一幅《聖經》插圖,畫的是肌肉虯結的天使在執行正義懲戒。這是張不屬於二十世紀的麵孔。濃密的金色發卷閃著光芒。米開朗琪羅應該把他雕刻出來。當然,也許他應當丟掉破破爛爛的運動鞋、磨破邊的牛仔褲和臟兮兮的T恤衫。“你是誰?”她問。“我是亞當·揚。”亞當說,“就住在小路的另一頭。”“哦,對。我聽說過你。”安娜絲瑪說著用手絹蹭了蹭眼睛。亞當驕傲地挺起胸脯。“亨德森夫人說,我應該小心提防你。”她說。“我在附近名聲很響。”亞當說。“她說你生來就該被吊死。”安娜絲瑪說。亞當露齒一笑。惡名當然不如美名好,但總比籍籍無名強多了。“她說你是‘他們’裡最壞的一個。”安娜絲瑪的心情似乎好了些。亞當點點頭。“她說,‘你得小心他們,小姐。那幫孩子都是些壞坯。小亞當簡直跟那老亞當一個樣,原罪的代表。”“你為什麼哭?”亞當直接問道。“哦?哦,我丟了點東西。”安娜絲瑪說,“一本書。”“我會幫你找找,如果你願意的話。”亞當豪爽地說,“說真的,我知道很多有關書的事。我還寫過一本呢。那本書棒極了,幾乎有八頁長。講的是個海盜,他是知名的偵探。而且我還畫了插圖。”他突然豪情大發,又接著說,“如果你想看的話,我就借你看看。我打賭肯定比你丟的書精彩多了。特彆是恐龍出現在太空船裡,跟牛仔們開打的部分。我打賭那書會讓你高興起來。它讓布賴恩高興壞了。他說他從沒讀過這麼好看的書。”“謝謝。我敢說你的書一定特彆好。”這句話讓亞當徹底喜歡上了她,“但我不用你幫忙找書……我想現在已經太晚了。”她若有所思地看著亞當。“你應該很熟悉這地方吧?”她說。“方圓百英裡都沒問題。”亞當說。“你有沒有見過兩個開一輛大黑車的人?”安娜絲瑪問。“他們把書偷走了?”亞當的興致突然被吊了起來。粉碎國際盜書集團,會讓今天有個完美結局。“不能這麼說。但也有點類似。我是說,他們不是有意的。他們在找大宅,但我今天到那兒去了,誰也沒聽說過他們。我感覺那兒似乎出了點事。”安娜絲瑪看著亞當。這小男孩有點怪怪的,但她就是說不清楚。她隻是強烈感覺到亞當很重要,不能輕易放手。有些東西……“那本書叫什麼?”亞當說。“《巫女艾格尼絲·風子的精良準確預言書》。”安娜絲瑪說。“舞女?”“不。女巫。就像《麥克白》裡那些人。”安娜絲瑪說。“我看過。”亞當說,“可有意思了,那些國王發瘋的樣子。天哪。它們有什麼精良的?”“精良的意思是,嗯,精確。或是正確。”絕對有些奇怪。一種懶洋洋的緊張感。隻要他在周圍,你就會覺得所有人,甚至包括附近的風景,都變成了背景。安娜絲瑪剛來一個月。除了在理論上打理這間小屋、一有機會就翻她東西的亨德森夫人以外,安娜絲瑪跟彆人說過的話加在一起不超過十個字。她自稱藝術家。這裡正是藝術家們喜歡的鄉野。實際上,它美得出奇。尤其是小鎮周圍,簡直無與倫比。如果透納、蘭西爾和塞繆爾·帕默在一個酒吧相遇,決定合力創作一幅畫卷,然後再找斯坦布斯來繪製馬匹,也不會比這兒更美。(威廉·透納,法國印象派先驅,擅長畫山水風景。愛德華·蘭西爾,英國維多利亞時期學院派畫家,擅長畫動物。塞繆爾·帕默,十九世紀英國風景畫家。喬治·斯坦布斯,英國畫家,畫過很多以馬為主題的作品。)那件事要在此地上演,這難免令人感傷。但艾格尼絲就是這麼說的,全都記載在安娜絲瑪居然弄丟的書裡。當然,她有檔案卡,但那不一樣。如果安娜絲瑪此刻能夠保持頭腦清醒,就會注意到每當自己試圖深入思考亞當的問題,思緒就會像水流遇到鴨子一樣旋即滑開。而在亞當周圍,沒人能夠保持頭腦清醒。“酷斃了。”亞當反複琢磨著一本精良準確的預言書意味著什麼,“它會告訴你誰是今年全國越野障礙賽馬冠軍嗎?”“不行。”安娜絲瑪說。“裡麵有太空船嗎?”“不多。”安娜絲瑪說。“機器人?”亞當期待地問道。“抱歉。”“那我真不覺得有什麼好的。”亞當說,“真不知道沒有機器人和太空船,未來該如何發展。”大概三天,安娜絲瑪沮喪地想道,這就是未來的發展。“你想喝檸檬水嗎?”她說。亞當猶豫片刻,最終決定迎難而上。“呃,如果這不算隱私的話,請恕我冒昧問一句,你是女巫嗎?”他說。安娜絲瑪眯起眼睛。亨德森夫人的鼻子伸得太長了。“有些人會這麼說。”她說,“實際上,我是個神秘學者。”“哦。好啊。那就對了。”亞當高興地說。安娜絲瑪上上下下打量著他。“你知道什麼是神秘學者,對嗎?”她說。“哦,當然。”亞當信心十足地說。“好吧,隻要你高興就成。”安娜絲瑪說,“進來吧。我自己也得喝一杯。另外……亞當·揚?”“嗯?”“你在想‘我的眼睛沒問題,它們不需要檢查’,對嗎?”“誰?我?”亞當內疚地說。狗狗是個問題。他不肯進屋,隻是蹲在門口不住咆哮。“進來,你這蠢狗。”亞當說,“這隻是老茉莉小屋。”他不好意思地看了安娜絲瑪一眼。“通常我說什麼,他都立馬照辦。”“你可以把他留在花園裡。”安娜絲瑪說。“不。”亞當說,“他應該服從命令。我在一本書上讀到過。訓練至關重要。上麵說,所有狗都可以被馴服。我爸爸說除非它能被馴服,否則我就不能養。快,狗狗。進來。”狗狗慘叫幾聲,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小短尾巴敲了兩下地板。主人的聲音。他極不情願地溜過門口,仿佛迎著十級大風艱難前進。“嗯。”亞當驕傲地說,“好孩子。”又有點地獄成分蒸發了……安娜絲瑪把門關上。自從幾世紀前茉莉小屋有了第一位住客以來,門口就一直都有塊馬蹄鐵。當年黑死病席卷全歐,他覺得任何保護措施都不為過。馬蹄鐵早就鏽蝕磨損,還被數百年的油漆蓋住大半。所以亞當和安娜絲瑪都沒多想,也沒注意到它正從白熾狀態冷卻下來。亞茨拉菲爾的可可冷得像塊石頭。屋裡唯一的動靜是偶爾響起的翻書聲。門口時而傳來一陣窸窣聲,那是隔壁“老友書店”的顧客找錯了門。天使沒有理會。有幾次,他差點兒就爆出粗口。安娜絲瑪從沒把小屋當成自己的家。很多器材都直接堆在桌上,看起來很有趣。實事求是地講,就像個剛在科學器材商店裡轉了一圈的巫毒祭師的家。“帥呆了。”亞當指指點點地說,“那個三條腿的東西是什麼?”“那是魔法經緯儀。”安娜絲瑪在廚房裡說,“用來追蹤魔力射線。”“那又是什麼?”亞當問。她解釋了一番。“哇哦。”他說,“真的嗎?”“當然。”“無處不在?”“是的。”“我從沒見過。難以想象,到處都是這種透明的射線,我們卻看不見。”亞當通常不會認真聽彆人講話,但這是他有生以來——至少是今天以來——聽得最入神的二十分鐘。碰碰木頭或是往肩膀後麵撒鹽這些英國傳統避邪驅鬼的儀式,在揚家從來沒有施行過。他們家跟超自然現象的唯一交集,是一次馬馬虎虎的偽裝。亞當才幾歲大的時候,聖誕老人曾經從煙囪造訪。(如果當年亞當就掌握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揚家的聖誕節肯定要被中央供熱管道裡大頭朝下的胖男人屍體所破壞。)亞當渴求著任何比豐饒收獲節更具神秘色彩的東西。安娜絲瑪的話灌進了他的心田,就像水滲入一摞吸水紙。狗狗趴在桌子底下嗚嗚直叫。他已經產生了嚴重的身份認同障礙。安娜絲瑪不隻推崇魔法射線,還推崇海豹、鯨魚、自行車、雨林、全麥麵包、再生紙、把南非白人趕出南非,以及把美國人趕出包括長島在內的差不多所有地方。她從不劃分自己的信仰。這些東西融會成一個巨大無縫的信仰,聖女貞德的信念跟它比起來,就像是個空洞的概念。俗話說信仰可以移動大山,從標準化尺度來看,安娜絲瑪可以移動0.5阿爾卑斯。(有必要指出,大多數人很少能達到0.3阿爾卑斯,也就是30“厘阿”。亞當的信仰範圍則是從2阿爾卑斯到15640珠穆朗瑪。)過去從沒人在亞當的聽力範圍內,提到過“環境”這個詞。南美雨林對他來說,就像一本從未打開的書。這本書甚至不是用再生紙印的。他隻打斷了安娜絲瑪一次,好附和她對核能的觀點。“我去過一座核電站。真沒勁。沒有綠煙,也沒有管子裡的泡泡。這種東西就不該存在。讓人們大老遠去參觀,卻連泡泡都沒有,隻有一群人站在那裡,甚至不穿太空服。”“等遊客都回家了,他們才會弄那些泡泡。”安娜絲瑪嚴肅地說。“啊。”亞當說。“核電站應該被立刻廢除。”“沒有泡泡,活該被廢除。”亞當說。安娜絲瑪點點頭。她還在努力探究為什麼亞當顯得如此古怪,接著她終於意識到了。亞當沒有氣場。安娜絲瑪是個氣場專家,隻要認真觀察,就可以看到它們。那是一種環繞在人們頭上的微光,她讀過的一本書上說,從氣場的顏色你可以看出人們的健康狀況和心理狀態。所有人都有氣場。內向的人隻有黯淡抖動的輪廓,而想象力豐富的外向人群,氣場可能會從身體向外擴張幾英寸距離。她從沒聽說過沒有氣場的人,但亞當周圍就完全看不到。可這孩子熱情洋溢、神采飛揚,身體均衡得像隻陀螺。也許我隻是累了,她想。無論如何,能找到這麼有前途的學生,她大感欣慰,特彆高興。安娜絲瑪甚至借了幾本《新水瓶座文摘》給他,這是她的一個朋友編的雜誌。這改變了亞當的生活。至少改變了那天的生活。亞當很早就上了床,讓父母大吃一驚。他躺在毯子下麵,拿著手電、雜誌和一包檸檬糖,一直看到午夜。“帥呆了!”的聲音時而從忙著咀嚼的嘴裡冒出來。電池耗光後,他從毯子裡鑽出來,腦袋枕著手掌,躺在黑漆漆的房間裡,似乎正注視著掛在天花板上、伴隨微風輕柔搖擺的X翼戰鬥機中隊。但亞當看的不是飛機模型。想象中明亮的畫麵,正像個遊樂場似的在他眼前打轉。那裡沒有溫斯利戴的嬸嬸和酒杯。這種超自然景觀要有趣得多。另外,他喜歡安娜絲瑪。當然,她已經很老了,但如果亞當喜歡上誰,就希望讓對方開心。他琢磨著怎麼才能讓安娜絲瑪開心。人們過去以為改變世界的事件,都是超級炸彈、瘋狂政治家、大地震,或大規模人口流動之類的。但現在我們知道這是個很老套的看法,隻有完全與現代觀念脫節的人才會相信。根據混沌理論,真正改變世界的是小事。南美雨林裡一隻蝴蝶撲打下翅膀,會產生肆虐半個歐洲的台風。在亞當睡意朦朧的頭腦裡,一隻蝴蝶正在出現。如果安娜絲瑪能夠發現看不到亞當氣場的確切原因,也許有助於對眼前局勢有一個清醒認識,當然也可能適得其反。這個原因,就跟站在倫敦特拉法爾加廣場的人看不到整個英國是一樣的。警報響起。當然,核電站主控室裡有警報響起沒什麼大不了的。這種事時有發生。因為在一個有無數儀表盤和計數器的地方,如果某些重要的東西連點嗶嗶聲都沒有,很可能根本沒人注意。當值管理工程師必須是處亂不驚、可靠又有能力的人。你可以相信這種人不會一有緊急情況就匆匆忙忙往停車場跑。實際上,這種人總會給你一種抽著煙鬥的印象,就算他根本不抽。淩晨三點,在“轉折點”核電站的主控室裡,這通常是個特彆安靜的時段,除了填寫日誌和傾聽遠方渦輪機的轟鳴,幾乎沒什麼事好做。直到現在。霍勒斯·甘德看了看閃爍的紅光,看了看幾個儀表,又看看同事們的臉。他最後抬起頭,望向房間對麵的一塊大表盤。4.2億千瓦時絕對安全又幾乎非常廉價的電能正從電站輸出。但根據其他儀表顯示,沒有東西在發電。他沒說“這可真怪”。他就算看見一群羊拉著小提琴從天上飛過,也不會說“這可真怪”。這就不是負責任的工程師該說的話。他所說的是:“阿爾夫,你最好給站長打個電話。”讓人手忙腳亂的三小時過去了。其中包括許多電話、電報和傳真。二十七個人相繼從床上起來,接著他們又弄醒了五十三個人。如果一個人淩晨四點心慌意亂地從夢中驚醒,那他最想知道的就是自己並不孤單。更何況,如果你想擰開核反應堆的蓋子,朝裡麵看上一眼,就需要得到一係列許可。他們得到了許可。他們擰開了蓋子。他們朝裡麵看了一眼。霍勒斯·甘德說:“肯定有個合理的解釋。五百噸鈾不可能站起來跑掉。”他手裡的計量器本該驚聲尖叫。但現在隻是偶爾沒精打采地嘀嗒一聲。反應堆該在的地方空空如也。你可以在裡麵打壁球。反應堆最下麵明亮冰冷的地板中央,有一顆孤零零的檸檬糖。外麵巨大的渦輪間裡,機器兀自發出轟鳴。而在一百裡外,亞當·揚在睡夢中翻了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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