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1)

在群島間航行的時候,我們會在避風的港口或是河口拋錨,派船員上岸去尋找給養:食物、水、啤酒、葡萄酒、朗姆酒。靠岸的時間可能長達數日,我們消遣的方法包括捉海龜,打鳥兒,可能的話還會捕獵牛、羊和豬。有一次,我們需要對帝王號進行修理,因此我們先讓船擱淺,然後利用木塊和索具讓船身傾斜過來。我們用火把燒掉船殼上的海草和藤壺,堵住裂縫,並更換朽壞的木板,這一切都在船上的木匠的指揮下——他一直盼望有那麼一天。這並不奇怪,因為我們還趁此機會修理了桅杆,而他歡快地對軍需官和大副二副呼來喝去,他們幾個也隻能閉上嘴巴,乖乖乾活。那些日子過得很愉快,我們釣魚、狩獵、欣賞著那些長官累死累活的樣子。我簡直都不想離開了。但啟航的那一天還是來了。我們追趕的那條船是東印度公司的一條商船。下層甲板這邊,不少人對這次行動的明智程度頗有微詞。我們都知道,攻擊那樣一艘享有名望的船艦,我們就會遭到通緝。但船長說整個加勒比海隻有三條海軍戰艦和兩條海軍單桅帆船在巡邏,而東印度公司的那條船——亞馬遜大帆船號——據說帶著大量的財寶,隻要我們把那條船帶到看不到陸地的開闊水域,就能隨心所欲地進行洗劫,然後逃之夭夭。“可亞馬遜號上的船員難道就不會指認我們嗎?”我問道,“他們難道不會告訴海軍,帝王號攻擊了他們嗎?”星期五隻是看著我。我不喜歡那種眼神。在狩獵的第三天,我們發現了目標。“有船帆!99lib.”瞭望手大喊道。這樣的信號我們已經聽了很多遍,並沒有因此燃起希望。我們隻是看著船長和軍需官商量。片刻之後,他們確認了那是亞馬遜號,於是我們起了錨,朝它駛去。等到接近之後,我們升起了紅色的旗幟,英格蘭的旗幟,當然了,亞馬遜號還留在原處,滿以為我們是英格蘭的私掠船。我們的確是。但隻是理論上。水手們裝好子彈,又去確認刀劍沒有變鈍。他們搬出了登船鉤,火炮也配備好了人手。等我們幾乎接舷的時候,亞馬遜號的船員才發現我們早已荷槍實彈,我們能看清他們陰沉的臉色,以及像受驚的母馬般慌亂奔逃的樣子。我們強迫亞馬遜號停了船。我們跑到舷側,舉起手槍,炮彈上膛,彎刀在手,齜牙咧嘴。我沒有手槍,手裡隻有軍需官從箱底翻出來的一把老舊生鏽的劍,但這並不重要。我夾在兩倍於我的年齡卻十倍於我的勇猛的人們之間,儘我所能地擺出凶惡的神情。表現得既凶狠又殘忍。下層甲板的火炮都瞄準了對麵的亞馬遜號。隻要一聲令下,它們就會射出成排的炮彈,足以讓那條船斷成兩截,沉入海底。對麵船員的臉上都掛著懊喪而驚恐的神情。那是不小心踏入陷阱,被迫麵對可怕後果時的表情。“讓你們的船長出來!”我們的大副對著亞馬遜號大喊道。他拿出一隻沙漏,放到舷側的欄杆上。“在沙子漏完之前,讓你們的船長站出來,否則我們就要開火了。”一直等到時間快要耗儘,他才終於出現在甲板上,穿著他所有的華貴服飾,努力用輕蔑的目光打量我們——卻掩蓋不住他眼裡的恐懼。他按照要求放下了一艘小艇,然後乘著它來到我們的船上。我不由得對他心生同情。為了保護自己的船員,他把性命交到了我們手上,這點值得欽佩。他順著繩梯爬上船的時候,始終高昂著頭,引得下層甲板的炮手們好一番嘲笑,隨後有兩個人粗魯地抓住他的雙肩,拖著他越過舷側的欄杆,放到後甲板上。他的雙腳踏上甲板的同時,便掙脫了他們的手,然後正了正外套和衣領,要求和我們的船長見麵。“噢,我在這兒。”多爾齊爾說著走下艉樓,大副特拉福德緊隨其後。船長戴著他的三角帽,額頭係著頭巾,彎刀也出了鞘。“船長,你的名字是?”他說。“我是本傑明·普裡查德船長,”商船船長不快地答道,“請告訴我,這究竟是什麼意思。”他努力挺直身子,但還是及不上多爾齊爾的身高。能在高度上跟他相提並論的人本就不多。“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多爾齊爾重複道。船長露出微笑,這也許是我頭一次看到他的笑容。他用戲謔的目光掃過甲板上的手下們,我們頓時發出殘忍的嗤笑聲。“是的。”本傑明·普裡查德船長一板一眼地說。他說話時帶著上流社會的口音。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了卡羅琳。“我問的就是這個。你們應該明白,我的船從屬於英國東印度公司,並且受到王家艦隊的保護。”“我們也一樣。”多爾齊爾答道。這時候,他指了指在上桅帆處飄揚的那麵紅色旗幟。“我倒是覺得,在你們用火炮威脅我們停下的那一刻,就喪失了這種特權。當然了,除非你們真有這麼做的充分理由。”“的確有。”我轉過目光,發現亞馬遜號的船員雖然麵對炮口不敢動彈,卻和我們同樣出神地觀察著這邊甲板上的進展。周圍一片寂靜,能聽見的隻有海浪拍打船身,以及微風吹動桅杆和索具的輕響。普裡查德船長很是驚訝。“你們真有充分的理由?”“是的。”“我明白了。你不妨說來聽聽。”“好的,普裡查德船長。我強迫你們停船,是為了讓我的手下掠奪所有值錢的貨物。你看,最近海上的獵物非常稀少。我的手下非常焦躁。他們擔心自己這次出海會是空忙一場。”“閣下,你是個私掠船長,”普裡查德船長反駁道,“如果你繼續這樣的行動,你就會成為海盜,成為通緝犯,”他對著所有船員說道,“你們都會成為通緝犯。女王陛下的艦隊會追趕你們,並將你們逮捕。你們會在泰晤士河畔的正法碼頭被吊死,你們的屍體會在倫敦的沃平區示眾。這真是你們希望的嗎?”死的時候屎尿齊流,一身臭氣。我心想。“我聽說女王陛下正打算跟西班牙人以及葡萄牙人簽訂和約。這麼一來,也就沒人需要作為私掠船長的我了。你覺得我在那時又會怎麼做?”普裡查德船長吞了口口水,因為這個問題沒有什麼正確答案可言。接著,我頭一次看到了多爾齊爾船長的大笑,他露出滿口破爛發黑的牙齒,就像一片被人洗劫過的墓地。“好了,閣下,不如我們換個話題,來討論一下你把財寶藏在船上的哪兒吧?”普裡查德船長正要抱怨,可特拉福德已經踏前一步,抓住了他,然後推著他爬上階梯,走進航海室裡。這時候,其他人紛紛將注意力轉向了對麵那條船的船員,令人不安的可怕沉默彌漫在空氣裡。接下來,我們聽到了尖叫聲。我嚇了一跳,連忙看向叫聲傳來的航海室。我瞥了眼星期五,隻見他也盯著航海室的門,臉色的表情令人費解。“出什麼事了?”我問他。“噓。小聲點兒。你以為出什麼事了?”“他們在拷打他?”他翻了翻白眼。“你以為呢?用朗姆酒和醃菜招待他嗎?”尖叫聲連綿不絕。在另一條船上,那些人的表情也變了。片刻之前,他們還憤怒而惡毒地看著我們,就好像在靜候時機,很快就會出其不意地發動反擊。就好像我們隻是一群流氓無賴,很快就會被他們打得哭爹叫娘。可此時他們的眼裡隻有恐懼:他們害怕自己會是下一個。這可真奇怪。這件事既讓我羞愧,又莫名其妙地壯起了膽。我自己也曾給其他人帶去過痛苦和悲傷,但我從來都無法忍受為了暴力本身而使用暴力的行為。多爾齊爾肯定會說:“這可不是為了暴力本身,孩子,這是為了知道財寶藏在哪兒。”但他說的話半真半假。因為事實上,隻要我們衝上那條船,很快就能找到財寶存放的位置。不,拷打那位船長的真正目的在於對麵那些船員臉色的變化。為了將恐懼打入他們的內心。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有一刻鐘左右吧——尖叫聲達到了最高點。甲板水手們殘忍的嘲笑聲也無力繼續下去,就連最冷酷的人也開始思索,或許這一天施加於他人的痛苦已經夠多了——就在這時,航海室的門被人推開,多爾齊爾和特拉福德走了出來。船長的臉上帶著冷酷的滿足,他俯視我們,再看看另一艘船上那些憂慮的麵孔,然後才指了指,說道:“你,孩子。”他指著我。“我、我在,長官。”我結結巴巴地說。“到船艙裡去,孩子,保護好船長,讓我們去弄清他吐露的信息是否有價值。你跟他一起去。”他指了指另一個人。我沒看到那人是誰,隻顧匆忙走向後甲板,擠過正朝著舷側湧去、準備登上另一條船的人流。進入航海室,看到普裡查德船長的時候,我吃了兩驚。航海室裡有一張碩大的餐桌,放在房間的一側。此外還有軍需官的工作台,上麵放著他的航海工具、地圖和海圖。在房間的中央,普裡查德船長坐在椅子上,雙手被反綁在身後。空氣裡殘留著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難聞氣味。普裡查德船長耷拉著腦袋,下巴抵著胸口。聽到開門聲,他抬起頭,用模糊不清的雙眼打量著我。“我的手,”他啞著嗓子說,“他們對我的手做了什麼?”還沒等我弄清楚,就吃了第二驚——我的看守同僚走進了房間,那人正是布萊尼。噢,見鬼。他在身後關上了門。他的目光從我身上轉向受傷的普裡查德船長,又轉回我身上。航海室外傳來我們的水手的叫喊聲,他們正做著登上另一條船的準備,但我忽然感覺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仿佛發生在很遠的地方,相關的那些也都是陌生人。我繞到船長背後,目光始終不離布萊尼的雙眼,然後看向船長被反綁在椅背處的手。我終於明白那種氣味的源頭了。那是燒焦血肉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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