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整個布裡斯托爾都知道愛德華·肯威,一個每年隻有區區七十五英磅進賬的牧羊人,就要和卡羅琳·斯考特結婚了。這簡直是天大的醜聞:光是卡羅琳·斯考特下嫁牧羊人就足夠引發流言蜚語了。她拒絕馬修·黑格的事更是掀起了軒然大波,而我不禁思索,或許這樁醜聞最終對我們會有所助益,因為雖然我做好了迎接報複的準備——有那麼一陣子,我不管去哪兒都會提防威爾遜的出現,每天早晨從窗戶望向院子的第一眼也總是滿懷恐懼——卻什麼也沒等到。威爾遜蹤影全無,馬修·黑格那邊也沒有動靜。到了最後,對我們婚姻的威脅並非來自外界——和考博雷父子、埃米特·斯考特、馬修·黑格或者威爾遜全都無關。威脅來自內部。來自我自己。當然了,我也花了很多時間去思考原因。問題在於,我不斷回想起和迪蘭·華萊士的那次會麵,以及他許諾的西印度群島的財富。我想當個私掠船員,然後作為有錢人回到卡羅琳身邊。我開始把它看作成功的唯一機會,我唯一能配得上她的機會。因為,沒錯,如果我現在娶卡羅琳·斯考特為妻,從馬修·黑格的鼻子底下把她偷走,我會得到榮耀,也許還有名望,但隨之而來的將會是某種……隻能稱之為“慘淡”的生活。埃米特·斯考特對我們的婚禮做出了回應。我想,我們本該感激他和卡羅琳的母親屈尊出席的。雖然就我而言,我完全不感激他,而且寧願他們倆置身事外。我不想看到父親摘下帽子,對埃米特·斯考特卑躬屈膝的樣子,畢竟埃米特並非貴族,隻是個商人——我們兩家的區彆不在於身份,而是金錢本身。考慮到卡羅琳的話,我其實很感激他們的到來。這並不代表他們認可了我們的結合,遠非如此。但至少,他們並不想因為這樁婚姻失去自己的女兒。我偷聽到了她母親的話——“我們隻希望你快樂而已,卡羅琳”——但我知道,隻有她一個人這麼想。從埃米特·斯考特的眼神裡,我看不出他有類似的想法。我看到的是一個剛剛失去了晉身上流社會之機的男人,看到他發跡的夢想就此破滅。他是勉強同意參加婚禮的,又或許,他隻是為了在結婚宣誓後於教堂前發表那番宣言。埃米特·斯考特將一頭黑發梳理在額前,陰沉凹陷的臉頰和緊閉的嘴巴加在一起,形狀活像貓兒的屁股。事實上,他的臉上始終帶著那種咬到檸檬果肉時的表情。隻有片刻的例外:那時他的嘴角微微上揚,然後說,“我不會給一分錢嫁妝。”他的妻子——也就是卡羅琳的母親——緊緊閉上了雙眼,仿佛她一直擔憂著這一刻,也希望他不會說出這句話。我能猜到他們就此事談過話,而最後一錘定音的人則是埃米特·斯考特。於是我們搬到了我父親農莊的外屋。我們儘可能地裝飾了那棟屋子,但它說到底隻是農莊的外屋:牆壁是樹枝糊上泥巴做成的,茅草屋頂也亟待修繕。當然了,我們結婚時還是夏天,在炎炎烈日下,我們的家還算是涼爽舒適,但到了潮濕多風的冬天,它就根本沒法稱之為家了。卡羅琳這輩子都習慣了布裡斯托爾那種磚砌的房屋,有仆人給她穿鞋,為她洗衣做飯,聽從她的所有心血來潮的要求。但在這兒,她不再富有。她很貧窮,她的丈夫也同樣貧窮,而且前途渺茫。我又開始光顧酒館,但我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那時的我是個單身男人,是個歡快、吵鬨而又風趣的酒徒。我坐在那兒,感覺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在肩頭,我隻能佝僂身子,背對著眾人,鬱悶地看著酒杯,覺得仿佛所有人都在談論我,仿佛他們都在說:“那就是愛德華·肯威,他連自己老婆都供養不起。”當然了,我向卡羅琳提出了那件事。我去當私掠船員的事。她雖然沒有不同意——她畢竟是我的妻子——但也沒有同意,而且她的雙眼透出不安和擔憂。“我不想拋下你,但我回來時就會成為有錢人了。”我告訴她。如果我真的要去,那麼我既得不到她的支持,又得把她獨自留在農莊小屋裡。她父親會說我拋棄了她,她母親會看不起我,因為我讓卡羅琳不快樂。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會不會很危險?”我向她提到私掠船的時候,她這麼問我。“如果不危險的話,回報就不會這麼高了。”我告訴她,當然了,她勉強同意讓我去。說到底,她是我的妻子,她還能有什麼選擇呢?但我並不想留下她在家中獨自傷心。有天早上,我從前一晚的爛醉中蘇醒過來,正對著早晨的陽光眨眼的時候,卻發現卡羅琳已經提前穿戴整齊。“我不想你去。”她說完這句話,隨後便轉過身,走了出去。有天晚上,我坐在“青灰佳釀”酒館裡。我很想說那時的我不是平常的自己,因為我坐在那兒,大口喝著酒,在陰鬱的思緒中看著水麵不斷下降。或者應該說,看著杯子裡的酒麵不斷下降。但令人悲傷的是,那時的我正是平時的我。那個言辭風趣,笑容常在的年輕無賴已經消失不見了。在他的位置上還是個年輕人,但肩頭卻擔負著生活的重擔。在農場那邊,有卡羅琳幫助我母親。母親起先被她的請求嚇壞了,說讓卡羅琳在農場乾活太有失身份了。聽到這話,卡羅琳卻大笑起來,並且堅持要幫忙。剛開始的時候,我看著她穿過當初騎馬到來時的那片院子,戴著乾淨的白色軟帽,穿著工作靴、罩衫和圍裙時,心裡還覺得很是自豪。但後來看到她這身打扮,我卻隻會想起自己作為男人的失職。更糟的是,卡羅琳似乎並不介意:就好像隻有她不把如今的處境看作失去地位的表現。其他人都這麼認為,而感受最強烈的人就是我。“我能請你喝一杯嗎?”我認出了身後那個聲音,於是轉身麵對著他:那是埃米特·斯考特,卡羅琳的父親。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婚禮上,那時的他拒絕給自己的女兒提供嫁妝,這時卻提議要請他恨之入骨的女婿喝一杯。但喝酒這回事就是這樣。如果你像我這樣,看著杯裡的酒一點點變少,一邊思索下一杯從何而來,那麼你也不會拒絕任何人的好意。即使那個人是和你不共戴天的埃米特·斯考特。即使他痛恨你,正如你痛恨他。於是我接受了他的酒,他給自己那杯付了錢,拉過一張凳子,凳腳刮過石板地麵,發出一陣噪音。然後他坐了下來。還記得埃米特·斯考特的表情吧?就像在吃檸檬。而在和自己痛恨的愛德華·肯威說話的這一刻,我得說他的表情比之前更加痛苦。在這間酒館裡,我感覺非常自在,可以徹底放鬆自己,沉湎於酒精,可他卻和這兒格格不入。他會時不時地回頭張望,仿佛害怕有人從背後襲擊他。“我想我們還沒說過話吧。”他說。我冷笑一聲作為回答。“這都是因為你在婚禮上的那句話,不是嗎?”當然了,是酒精給了我勇氣,讓我口不擇言——還有我成功奪走他女兒的事實。畢竟她的心是屬於我的,她放棄了這麼多東西,隻為跟我在一起,這就是她深愛我的最佳證明。就算是他也應該明白。“我們都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愛德華。”他簡短地說道,顯然是在努力維持話題的主導權。但我卻看穿了他。我看穿了他這個人:他隻是個擔驚受怕的卑劣男人,在生意場上受人欺侮,卻把怨氣撒在手下身上,多半還會毆打仆人和他的妻子,他覺得我這樣的人本該對他俯首帖耳,就像我父母在婚禮時那樣(而且想到那一幕,我就怒火中燒)。“我們何不像生意人那樣,來做一筆交易?”我喝下一大口麥酒,對上他的目光。“我的嶽父大人,你想做什麼交易?”他板起麵孔。“你離開她。你把她趕出家門。隨便你怎麼做都行。隻要你給她自由,讓她回到我這裡。”“如果我答應的話?”“我就會讓你成為有錢人。”我喝光了那杯麥酒。他朝酒杯點點頭,向我投來詢問的目光,我說“好的”,等著他為我拿來另一杯,然後幾乎一口喝光。我眼中的世界搖晃起來。“噢,你很清楚這個提議意味著什麼,不是嗎?”“愛德華,”他說著,身子前傾,“你和我都知道,你供養不起我女兒。你和我也都知道,你過得這麼沮喪也是因為你供養不起我女兒。你愛她,我知道,因為我曾經也和你一樣,是個一無是處的男人。”我咬緊牙關看著他。“一無是處?”“噢,沒錯,”他吐了口唾沫,然後坐直身子,“孩子,你隻是個牧羊人。”“你怎麼不叫我‘愛德華’了?我還以為你是以對等身份跟我談話的。”“對等身份?你永遠不可能跟我平起平坐,你自己也很清楚。”“你錯了。我有自己的打算。”“我聽說過你的打算了:去當私掠船員,在汪洋上發家致富。你可不是這塊料,愛德華·肯威。”“我是。”“你沒有必要的品行。你自己弄出了這個爛攤子,而我是在提議幫你收拾,孩子:我建議你好好考慮我的提議。”我喝完了剩下的酒。“不如讓我用再喝一杯的時間好好考慮,你看如何?”“如你所願。”又一杯酒出現在我麵前的桌子上,而我開始努力讓它成為曆史,同時思緒飛轉。他說得沒錯。這是整場對話中最令我震驚的。埃米特·斯考特說得對。我愛卡羅琳,但我沒法供養她,如果我是個真正儘責的丈夫,就該接受他的提議。“她不希望我去。”我說。“可你想去?”“我希望她支持我的打算。”“她永遠都不會的。”“我隻能希望她會同意了。”“如果她像她說的那樣愛你,就永遠都不會同意的。”即使借著酒勁,我也挑不出他這句話的任何毛病。我知道他說得對。他也知道。“你樹敵眾多,愛德華·肯威。非常多。有些敵人很強大。你以為那些敵人為什麼沒有報複你?”“因為他們害怕?”我的口氣帶著醉酒後的自大。他嗤之以鼻。“他們當然不是因為害怕。他們之所以放過你,是因為卡羅琳。”“那如果我接受你的提議,不就沒法阻止敵人的報複了嗎?”“你會得到我的保護。”這我可不太相信。我又喝光了一杯酒。他看起來更消沉了。他一直在那兒待到很晚,而他的存在本身就在提醒我,我的選擇究竟多麼有限。等我打算離開的時候,已經喝得雙腿發軟。我隻好抓住桌邊,勉強站穩身子。卡羅琳的父親露出嫌惡的表情,上前扶住了我,在我反應過來之前,他就帶我回了家,但不是因為他希望我平安到家,而是因為他希望卡羅琳看到醉醺醺的我,而當我搖搖晃晃,大笑不止地走進門時,她的確正在家裡。埃米特·斯考特趾高氣昂地對她說:“這醉鬼就是個廢物,卡羅琳。他不適合陸地上的生活,也更不適合大海。如果他去了西印度群島,受苦的人隻會是你。”“父親……父親。”她不安地啜泣著,而我躺在床上,看到他挪動靴子,轉身離開。“那個老守財奴,”我努力擠出這句話,“他看錯我了。”“希望如此吧。”她答道。我借著酒意發揮起了想象力。“你相信我,不是嗎?你難道看不到我站在甲板上,和船隻一起緩緩入港的樣子嗎?我會成為優秀的人物……一千枚金幣就像雨點那樣從我的口袋裡撒出來。我能看到那一幕。”等我看向她時,卻看到她搖了搖頭。她看不到。等我次日酒醒以後,我也看不到了。我想這隻是時間的問題而已。我慘淡的前途成了這樁婚姻裡的第三者。我思索著自己有限的出路:埃米特·斯考特提議用錢換回他的女兒。還有我揚帆遠航的夢想。無論我選擇哪條路,都會傷透卡羅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