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時身在“老橡木棍”,那家酒館位於哈瑟頓和布裡斯托爾的半道上,是我經常光顧的地方。有時是在夏天,那時母親和父親在家裡辛勤地剪著羊毛,而我會比平時更頻繁地進城,頻繁到一天去好幾次的程度。我承認自己起先並沒怎麼注意她,這對我來說很不尋常,因為我向來以清楚身邊所有漂亮女人的確切位置而自豪。另外,橡木棍酒館並不是那種經常會出現漂亮女人的地方。女人當然有。隻不過都是那種女人。但我看到的那個女孩卻不太一樣:她很年輕,跟我年紀相仿,戴著白色的亞麻頭巾,穿著一件罩衫。在我看來像是個用人。但引起我注意的並不是她的衣著,而是她的說話聲——她的嗓門隻能說跟外表截然相反。她跟三個男人坐在一起,每個人年紀都比她大,我立刻認出了那些人:湯姆·考博雷,他兒子賽斯,還有個名叫朱利安什麼什麼的家夥,他的姓氏我記不清了,不過他是湯姆和賽斯的工友——這三個人跟我聊過幾句,要不就是打過幾架。他們那種人從不把我放在眼裡,因為他們覺得我不把他們放在眼裡,他們對我的好感不比我對他們的好感更多,而我並不太喜歡他們。他們身體前傾著坐在凳子上,色眯眯地看著那個年輕女孩,貪婪的眼神中透出更加不堪的意圖,儘管他們此時正用力敲著酒桌,滿臉堆笑地慫恿她喝乾一大瓶麥酒。不,她看起來並不像經常光顧這家酒館的女人,但她似乎決心表現得和她們一樣。那隻酒瓶幾乎跟她一樣高大,等她抹了抹嘴巴,把酒瓶重重放回桌上的時候,那些男人回以一陣歡呼,大叫著再來一瓶,而且不用說,看到她在凳子上微微搖晃的樣子,他們簡直高興壞了。他們大概是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居然能遇上這麼個漂亮的小東西。我看著他們又催促那女孩喝下更多的麥酒,對於她的成功報以又一陣吵鬨。她像之前那樣灌下一整瓶麥酒,用手擦乾嘴巴,隻是這回搖晃得更加明顯。這時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意思像是在說:“搞定了。”湯姆和朱利安站了起來,用他們的話說,他們是在“護送”她到門口去,因為“你喝得太多了,我親愛的,我們送你回家好不好?”“送你上床去,”賽斯壞笑著說,他以為自己壓低了聲音,但其實整個酒館都聽得清清楚楚,“讓我們送你上床去吧。”我看了一眼酒保,可他卻低下頭,用圍裙擤起了鼻子。另一個坐在吧台邊的顧客轉過頭去。一群混球,指望他們幫忙簡直是在做夢。我這麼想著,歎了口氣,然後把酒杯重重砸在吧台上,起身跟在考博雷他們後麵走了出去。我從昏暗的酒館來到明亮的陽光下,不由得眨了眨眼。炎炎烈日還在炙烤我的馬車,我認出旁邊那輛馬車是考博雷他們的。路的另一邊是個非常寬敞的院子,但院子裡看不到農夫的影子。大路上隻有我們幾個:我,湯姆、賽斯和朱利安,當然還有那個女孩。“哦,湯姆·考博雷,”我說,“瞧瞧這個大好的下午都發生了什麼。你跟你那群狐朋狗友喝得爛醉,還把個毫無防備的可憐少女灌得更醉。”湯姆·考博雷放開那女孩的胳膊,讓她的身體軟癱下去。然後他轉身看著我,抬起了拳頭。“愛德華·肯威,彆來搗亂,你這一無是處的家夥。你跟我一樣爛醉,也跟我一樣品行不端:我可不想被你這種家夥說教。”賽斯和朱利安也轉過身來。女孩雙眼呆滯,就好像她的身體還醒著,但頭腦已經睡著了。“是啊,”我笑了笑,“我也許品行不端,湯姆·考博雷,但我跟女孩上床之前用不著給她們灌酒,當然也不需要再找兩個朋友來幫忙。”湯姆·考博雷漲紅了臉。“嘿,你這無恥的小雜種,我隻打算幫她扶上馬車,然後送她回家。”“我毫不懷疑你打算把她扶上馬車然後送她回家。我擔心的是你在她上馬車和到家之間打算做的事。”“你擔心這個,是嗎?要是你敢亂管閒事,馬上就有斷掉的鼻梁和肋骨要擔心了。”我眯起眼睛看著路上,兩旁的樹木在陽光下閃爍著金色和綠色的光,遠處有個人孤零零地騎在馬上,身影模糊不清。我踏前一步。如果說先前我的態度還帶著些溫和與幽默,此時也自然而然地消失無蹤。我說出下一句話的時候,語氣斬釘截鐵。“湯姆·考博雷,現在你們給我放開那女孩,否則後果你們自負。”他們三人麵麵相覷。以某種角度來說,他們照我說的做了。他們放開了那個女孩,而她幾乎立刻蹲坐在地上,一隻手按著地麵,蒙矓的雙眼打量著我們,顯然對這番與她相關的爭執懵然不知。與此同時,我看著考博雷他們,掂量著打贏的幾率。我有過同時對付三個人的經曆嗎?好吧,沒有。因為以一對三的時候,你基本上隻是挨打而已。但話說回來,愛德華·肯威,我告訴自己,是啊,對方的確有三個人,但其中一個是湯姆·考博雷,這家夥已經年紀不小,大概跟我父親差不多了。另一個是賽斯·考博雷,他是湯姆·考博雷的兒子。如果你能想象出能幫自己的爹灌醉年輕女孩的那種人,那麼賽斯·考博雷多半正如你的想象:他是那種陰險下作的家夥,麵對硬仗往往會尿著褲子逃命。更重要的是,他們都喝醉了。另一方麵,我也喝醉了。外加他們那邊還有朱利安,看起來他是我們之中唯一神智清醒的人。但我還另有打算。遠處的那個騎手。如果我能拖延到他趕來的那一刻,局麵就對我這邊有利了。畢竟,如果那騎手有一副好心腸,就必定會停下馬兒,施以援手。“好吧,湯姆,”我說,“你們人多勢眾,這點誰都看得出來,不過你得知道,要是我就這麼坐視不管,恐怕就再也沒臉見我媽了。”我看向路上,那個騎手又近了些。快來啊,我心想,彆瞎轉悠了。“所以,”我繼續道,“就算你們最後會把血肉模糊的我丟在路邊,帶著那個年輕女孩揚長而去,我也會儘我所能給你們添麻煩的。等著瞧吧,你們上路的時候肯定會多幾個青眼圈,沒準還得加上一對兒腫痛的卵蛋。”湯姆·考博雷吐了口唾沫,用那雙皺紋包圍的小眼睛盯著我。“就這些?你是打算站在那兒說上一整天,還是早點來手底下見真章?時間可不等人啊……”他惡毒地笑了笑,“我還有人要見,有事要做呢。”“噢,說得對,而且你們等得越久,那可憐的姑娘清醒的可能性就越大,不是嗎?”“我不介意告訴你,我已經不想聽你說下去了,肯威,”他轉頭看著朱利安,“我們要不要好好教訓這小雜種一下?噢,不過在開始以前,我還有句話要說,肯威少爺。你連給你媽擦鞋都不配,明白了嗎?”我承認,他的話戳中了我的痛處。湯姆·考博雷的品德等同於滿身疥瘡的狗兒,智商隻有它一半,可這樣的家夥卻看透了我靈魂中的不安,然後把拇指伸進其中,仿佛在蹂躪我的傷口,讓我更加痛苦。但這反而堅定了我的決心。朱利安挺起胸口,大吼一聲走上前來。在距離我還有兩步的時候,他舉起拳頭,垂低右肩,揮出手臂。我不清楚朱利安平時在酒館外麵都跟什麼人打架,不過那些人在打鬥的經驗方麵顯然不如我,因為我已經注意到他是個右撇子,而且他看起來似乎不打算掩飾出拳之前的準備動作。我輕而易舉地避開,腳邊揚起一陣塵土,隨後我猛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拳。我這一拳正中他的下巴,讓他痛得大叫了一聲。如果對手隻有他一個,我這場架應該已經打贏了,但湯姆·考博雷已經撲了過來。我用眼角餘光瞥見了他,但已經來不及反應,隨後我的鬢角被指關節狠狠地打中,一時間頭暈眼花。我有些蹣跚地轉過身,麵對他的攻擊,可我的拳頭比預想中揮得更猛了些。我指望自己能碰巧打中對方的要害,因為至少得再撂倒一個,人數才能扯平。但湯姆卻向後退去,讓我的拳頭全部落了空,朱利安也以驚人的速度恢複過來,再次攻向了我。他揮出右拳,命中了我的下巴,讓我的身體轉了半圈,幾乎摔倒。我的帽子飛了出去,頭發擋在了眼前,人也暈頭轉向的。猜猜這時候是誰過來用靴子踢了我一腳?是那條蛀蟲賽斯·考博雷,一邊踢還一邊給他父親和朱利安加油鼓勁。那個小混蛋真走運。他的靴子踢中了我的上腹部,讓早已失去平衡的我腳下一滑。我摔倒了。打架的時候,最糟糕的狀況就是摔倒。你摔倒的那一刻,一切就結束了。透過他們的腿,我看到那個孤身的騎手沿路靠近,他已經成了我唯一的救星,或許也是我唯一得以活命的希望。但看到那個人的時候,我的心沉了下去。馬上的不是男人,如果是個旅行的生意人,一定會立刻下馬,衝過來施以援手。不,那位孤身的騎手是個女人。她騎馬的姿勢是跨坐而非側坐,但我還是能看出她是位女士。她頭戴軟帽,身穿一件淺色的夏裙,就在考博雷的靴子遮蔽我的視線,開始狠命地踢打之前,我想到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她很漂亮。可那又如何?再漂亮的姑娘現在也救不了我。“嘿,”我聽到有人在說,“你們三個。無論你們在做什麼,都快住手。”他們轉過身,抬頭看了看她,然後摘下帽子,排成一列擋住躺在地上咳嗽不止的我。“這是怎麼回事?”她質問道。從她的嗓音來判斷,我敢說她很年輕,雖不是出身名門,卻很有教養——肯定是太有教養了,才會獨自一人騎馬旅行吧?“我們隻是在教導這位年輕人一些禮貌。”湯姆·考博雷用粗啞的嗓門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畢竟把我踢得半死可是很累人的活兒。“可這用不著整整三個人,不是嗎?”她答道。這時我又看到了她的樣子,比我起先以為的還要漂亮一倍,因為她正瞪著考博雷父子和朱利安,而那幾個人看起來已經徹底平靜下來。她下了馬。“更重要的是,你們在對這位年輕女士做什麼?”她指了指那個醉醺醺地坐在地上,仍舊一臉茫然的女孩。“噢,女士,請您原諒,女士,這位是我們的朋友,她隻是喝太多了。”賽斯說。女騎手沉下了臉。“她肯定不是你們的朋友,她是個女傭,如果我不能在我母親發現她潛逃之前把她帶回家去,她就會變成被解雇的女傭了。”她目光銳利掃視著他們幾個,“我了解你們男人,我想我完全明白這兒發生了什麼。趁我還沒有深究的打算,你們最好還是留下這個年輕人,趕快走吧。”朱利安和考博雷父子點頭哈腰,連聲道歉,然後連滾帶爬地上了他們的馬車,很快就走得沒影兒了。這時候,那女人單膝跪地,對我開了口。她的語氣變了。她此時語調溫柔,而我聽出了關切。“我名叫卡羅琳·斯考特,我的家人住在布裡斯托爾的霍金斯巷,請讓我帶你回那裡去,為你處理傷口。”“我不能去,女士,”我說著坐起身,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我還有活兒要乾。”她皺著眉頭站了起來。“我明白了。我對整件事的判斷沒錯吧?”我拾起帽子,開始拂去上麵的灰塵。它磨損得更嚴重了。“沒錯,女士。”“那麼我就欠你一個感謝,等蘿絲酒醒以後,她也會感謝你的。她是個任性的女孩,在仆人裡也不算是特彆隨和,但無論如何,我不希望她為一時衝動付出代價。”那時我斷定她是個天使。就在我幫著她們上馬的時候——卡羅琳扶著蘿絲,後者醉醺醺、軟綿綿地趴在馬脖子上——我突然有了個念頭。“女士,我能再見到你嗎?等我打扮得體麵些之後,或許我可以好好地感謝您一番?”她遺憾地看了我一眼。“恐怕我父親不會讚成的。”她說著甩動韁繩,絕塵而去。那天晚上,我坐在農舍的茅草屋頂下麵,凝視著夕陽照耀下起伏的牧場。平時的我總會思考逃脫既定未來的方法。那天晚上,我想的卻是卡羅琳。霍金斯巷的卡羅琳·斯考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