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9年7月14日(1 / 1)

我穿行於巴黎的街巷,而這座城市已經徹底陷入了騷亂。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超過兩周,兩千名國王的士兵趕來穩定局勢,同時也是為了威脅米拉波伯爵和他那些第三階級代表。隨後,國王宣布罷免他的財政大臣雅克·奈克爾——那位許多人心目中的法蘭西人民的救星——而叛亂的爆發也更頻繁了。幾天前,修道院監獄遭受了攻擊,襲擊者救出了那些不願向示威者開槍而被關押的衛兵。現在這世道,就連普通士兵都寧願效忠人民而非國王。國民議會——現在他們自稱為“立法議會”——看起來已經掌控了權力。他們還製作了自己的旗幟:一麵如今隨處可見的三色旗。如果說有什麼象征了國民議會迅速增長的權力,那就是這麵旗幟了。在修道院監獄暴動以後,巴黎的街頭就充斥著手持武裝的人。一萬三千人加入了民兵部隊:他們在街上四處遊蕩,尋找武器,“搜尋武裝”的旋律越來越響亮,也越來越急切。這天早上,它奏出了最強音。民兵部隊在清晨時分突襲了榮軍院,拿到了毛瑟槍——而且據說數以萬計。但他們沒有火藥,於是目前他們需要的就是火藥。他們要的火藥又在哪兒呢?巴士底獄。那兒正是我要去的地方。清晨的巴黎彌漫著壓抑過的憤怒和複仇欲望。這兒不宜久留。我匆匆穿過街道,同時四下張望。我起初並沒有發現,但我隨即注意到,那些人群看似雜亂無章,實際上卻分成清晰的兩種:一種人或是在為即將到來的動亂做準備,在保護自己、家人和財產;或是試圖逃離動亂,想要避免衝突;或是我這樣、擔心自己會成為動亂目標的人。另一種就是那些刻意想要挑起動亂的人。這兩種人的不同點又在哪裡呢?武器。運送——我看到人們高舉著乾草叉、斧子和木棍——以及尋找武器。耳語變成了叫喊,九-九-藏-書-網繼而轉變成喧囂。毛瑟槍在哪兒?手槍在哪兒?火藥在哪兒?整個巴黎就像個火藥桶。這一切真的可能避免嗎?我很懷疑。我們——聖殿騎士團——真的能避免我們深愛的祖國陷入如此可怕的境地麼?我們正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而懸崖下是沒有人想象過的劇變。我聽到了叫喊聲——“自由!”的口號聲中夾雜著抱怨聲,以及四散逃竄的家畜的叫喚聲。恐慌的車夫驅趕著連連噴著鼻息的馬兒,以危險的速度穿過擁擠的街道。牧人努力把受驚的家畜帶去安全的地方。新鮮的糞便氣味彌漫在空氣裡,但除此之外,巴黎的空氣還有另一種氣味。叛亂的氣味。不,不是叛亂,而是革命。可我為什麼要站在街上,而不是幫助仆人釘好拉·塞爾宅邸的門窗?因為阿爾諾。因為儘管我怨恨阿爾諾,我也不能坐視不理——尤其是他有危險的時候。事實在於,在收到珍妮·斯科特的信以後,我什麼都沒做。如果韋瑟羅爾先生和我父母知道這件事,他們會作何感想?我,作為聖殿騎士——不,是聖殿騎士團的大團長——知道我們中的一員即將被刺客發現,卻選擇袖手旁觀?我不但沒去救人,反而每天都像個孤單又古怪的老寡婦那樣,在自己冷清的宅邸裡鬼鬼祟祟地轉悠?我得說,對女孩來說,沒有比叛亂更大的動力了。我對阿爾諾的感覺沒變——不是說我突然不恨他沒能送到那封信了——但我還是想趕在那些暴民之前找到他。我希望自己比他們先趕到,但在衝向聖安東尼街的時候,我發現那群人和我方向相同,而我顯然不在人群的最前方;我身在其中,周圍是成群結隊的民兵、革命黨人和衣著五顏六色的商人,他們揮舞著武器和旗幟,朝著國王暴政最大的象征——巴士底獄——衝去。我在心裡暗暗咒罵,明白自己太遲了。但我仍然跟隨著他們,同時儘可能穿過人群,朝著隊伍的最前方靠近。等到巴士底獄的塔樓和壁壘出現在遠處的視野裡,人群突然放慢了腳步,接著有人喊了一聲。街上出現了一輛裝滿毛瑟槍的貨車,多半是剛從軍械庫搶過來的,幾個男人和女人開始把那些武器遞向無數隻伸長的手。氣氛甚至算得上歡快。他們覺得一切都輕而易舉。我擠向前去,穿過幾乎水泄不通的人群,對他們的抱怨聲充耳不聞。另一邊的人群沒有那麼密集,但在這時候,我看到有人正沿著大路推著一門加農炮。搬運它的是幾個步行的人,有些身穿製服,有些做革命黨人打扮,就在我好奇的時候,有人大喊道:“法蘭西近衛軍來了!”我當然聽說過士兵反抗指揮官的故事:據說那些人早就被斬首示眾了。就在不遠處,我看到一位衣冠楚楚的紳士也聽到了這句話。他和我迅速對視了一眼,我能看到他眼裡的驚恐。他跟我考慮的是同一件事:他還安全麼?這些革命黨人究竟會做到什麼程度?說到底,他們的行為得到了許多貴族和其他階級成員的支持,米拉波本人也是個貴族。但在動亂的時候,這些真的有意義嗎?在複仇的時候,他們還能分得清貴族和貴族的不同麼?在我趕到之前,巴士底獄的戰鬥就開始了。靠近那座監獄的時候,我聽說國民議會的一位代表受邀入內,去和監獄長德·勞內商談條件。然而,那位代表已經在裡麵待了三個鐘頭,吃著早餐,而外麵的人群也越來越焦躁。在此期間,某位示威者從一家香水店的屋頂爬到了控製吊橋的鐵鏈上,開始著手鋸斷鏈條,就在我終於能看到巴士底獄的全貌時,鏈條斷了,吊橋在巨響聲中落下,幾乎讓大地都為之震顫。我們都看到,吊橋落在了下麵的某個人身上。那個倒黴蛋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了錯誤的地點,上一秒他還站在護城河的河堤上,揮舞著毛瑟槍,催促著彆人放下吊橋,而下一秒鐘,他就消失在一團血霧裡,扭曲的四肢彎曲成可怕的角度,從吊橋的橋板下伸出。人群發出響亮的歡呼聲。與放下吊橋的偉大勝利相比,這條不幸消亡的性命根本微不足道。下一個瞬間,人群便從吊橋上蜂擁而過,衝進了巴士底獄的外部庭院。回應隨即到來。我聽到城垛上傳來一聲呐喊,然後是毛瑟槍如同雷鳴般的槍聲,城垛上隨即升起一股煙霧。下方的我們俯身尋找著掩體,而毛瑟槍的彈丸呼嘯著打在我們周圍的石頭和卵石地麵上,尖叫聲此起彼伏。但這並不足以讓人群退縮。這一槍就像是捅了馬蜂窩,不但無法阻止示威者,反而讓他們更加憤怒。也更加堅定。況且他們還有加農炮。“開火!”不遠處傳來一聲呐喊。我看到那些加農炮的炮口冒出一團團煙霧,而炮火開始撕扯巴士底獄的圍牆。更多手持武器的人衝進了監獄。他們頭頂的毛瑟槍口就像刺蝟背上的尖刺。民兵們控製了我們周圍的建築物,煙霧從窗口湧出。我聽說監獄長的住處也著了火。火藥的氣味混合著煙味。巴士底獄傳來另一聲呐喊,第二輪炮火襲來,而我蹲伏在一堵矮小的石牆後麵。我的周圍到處都是尖叫聲。在此期間,人們穿過了第二座吊橋,正試圖越過一條護城河。他們開始搬運木板,用來架起通往監獄內部的橋梁。這座橋很快就要完工了。槍聲再次響起。示威者們回以炮火。碎石在我們的周圍不斷落下。阿爾諾就在裡麵的什麼地方。我拔出劍來,加入了衝進監獄內部的人群。我們頭頂的毛瑟槍聲停止了,這場戰鬥勝利了。我瞥見了監獄長德·勞內。他被人逮捕,據說他們要把他帶去巴黎市政廳。我容許自己稍稍放下了心。這場革命維持著理智,沒有人會為殺戮而殺戮。但我錯了。一聲叫喊響起。德·勞內愚蠢地踢了人群中的某人一腳,而那人憤怒地撲上前去,捅了他一刀。試圖保護德·勞內的士兵們被人群推開,而他消失在沸騰的人群之下。我看到抬起又落下的刀刃,噴湧而出的鮮血,然後是仿佛受傷野獸般的長長慘叫。我突然聽到了歡呼聲,然後有人舉起了一根長矛。矛尖上是德·勞內的頭顱,他脖頸的傷口參差不齊,鮮血淋漓,眼窩裡的眼球也翻了白。人們叫囂和呼喊,抬起他們沾染鮮血的麵孔,快活地審視自己的戰利品,然後炫耀式地穿過木板橋和吊橋,跨過那個被吊橋壓碎的倒黴蛋的屍體,走向巴黎的街道,用這顆頭顱煽動更多的血腥與野蠻之舉。而在此時此刻,我明白,這就是我們的末日。對法蘭西的每一個貴族來說,末日到來了。無論我們是否同情他們的境遇,結果都一樣。即使我們時常討論改變的必要;即便我們同意瑪麗·安托瓦內特的奢靡生活令人厭惡,而國王既貪婪又無能;即使我們支持第三階級和國民議會,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從這一刻起,我們沒有一個人會是安全的:在那些暴民的眼裡,我們不是壓迫者,就是壓迫者的同黨,而現在當家作主的人是他們。我聽到了又一陣尖叫聲,那代表他們在對巴士底獄的另外幾名守衛實施私刑。接下來,我看到了一位囚犯:那是個虛弱的老人,正被人扶著走下監獄門外的台階。接著,伴隨著複雜的情緒——其中包含了感激、愛意和怨恨——我看到阿爾諾出現在城垛上。他的身邊是另一位老人,兩人正朝著這座要塞的另一邊跑去。“阿爾諾!”我向他大喊,但他沒有聽到。周圍太過喧鬨,而他又離得太遠。我再次大喊:“阿爾諾!”附近的人紛紛轉頭朝我看來,我文雅的語調讓他們起了疑心。我無助地看著那位老人跑到城垛邊上,縱身一躍。那是信仰之躍。刺客的信仰之躍。這麼說那就是皮埃爾·貝萊克。阿爾諾猶豫了片刻,然後果然也照做了。又是一次信仰之躍。他已經是他們的一員了。我轉身飛奔。我需要快點趕回家裡,遣散仆人們。讓他們在卷入麻煩之前逃到安全的地方。人群開始離開巴士底獄,前往市政廳。我已經聽說巴黎商會的負責人,雅克·德·弗萊塞勒在市政廳的台階上遇害,他的腦袋被人砍下,正在遊街示眾。我的胃開始翻騰。店鋪和房屋在焚燒。我聽到了砸碎玻璃的聲音,看到人們抱著偷來的商品飛奔。巴黎的食物匱乏已經持續了幾個星期。我們在莊園和宅邸裡不愁吃穿,但平民們一直在挨餓。街上的民兵一直在阻止大規模的搶掠,可現在,他們已經無能為力了。離開聖安托萬街以後,人流開始稀疏,街上也出現了馬車和貨車,車上大都是想要逃離動亂的市民。他們忙著把財物抬上他們能找到的任何交通工具,然後不顧一切地逃亡。大多數車輛都沒能引起注意,但我看到那輛兩匹馬拉的大型馬車,外加坐在馬車前方、身穿製服的馬夫時,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我看著它在街上緩緩前進的樣子,立刻明白,車裡的人這是在自找麻煩。那輛馬車太顯眼了。就好像光是華麗的車身還不夠激怒這群暴民似的,那個馬夫竟然還大喊要旁觀者讓路,還揮舞馬鞭,就像要趕走一群飛蟲,而坐在車窗邊的那個麵色紅潤的貴族女子還揮舞著手帕,鼓勵著他。他們的傲慢和愚蠢令人驚歎:即便是血管裡流淌著貴族血液的我,看到人群對他們不屑一顧的時候,也在心底暗自叫好。但下一瞬間,暴民就撲向了他們。場麵迅速失控,憤怒的人群開始搖晃車身。我考慮過上前伸出援手,但我清楚,這麼做就等於宣判了自己的死刑。我隻能看著那馬夫被人拖下馬車,開始毆打。這並不是他應得的懲罰。沒有人應該被一群暴民毆打,因為這樣的毆打毫無顧忌而又惡毒,而且驅使著他們的是純粹的嗜血欲望。即便如此,他也是坐視自己落到了這步田地。整個巴黎的人都知道巴士底獄陷落了。舊製度早已開始破碎,但在今天早上,它徹底崩塌了。隻有瘋子才會假裝不知道。或者,以他的情況來說,是想要自殺的人。車夫逃跑了。與此同時,一部分人爬上車頂,拉開行李箱,將衣物扔下車去,尋找著值錢的東西。車門被人拉開,有個不斷抗議的女人被他們拉出車廂。某個示威者朝她的屁股踢了一腳,讓她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而人群頓時哄然大笑。馬車裡傳來一聲抗議:“這算什麼意思?”聽到那種熟悉的貴族式口氣,我的心又向下沉了一點兒。他真有那麼蠢麼?他和他的同類已經沒資格再用這種口氣了,他真的蠢到不明白麼?他和他的同類已經不再掌權了。他們把他拖出車廂時,我聽著了他的衣服撕破的聲音。他的妻子正尖叫著在街上狂奔,一路上不時被人踢幾下屁股,而我很好奇她要怎麼在和她印象中天差地彆的巴黎靠自己謀生。我懷疑她連今天都撐不過去。我繼續前行,心中的希望也越來越渺茫。更多的趁火打劫者正從大路兩邊的房屋中湧出。我能聽到毛瑟槍的槍聲,以及玻璃碎裂的聲音,還有那些劫掠者為所欲為時的歡呼,以及受害者沮喪的尖叫。此時我跑了起來,手握彎刀,準備麵對阻擋在我和我的宅邸之間的任何人。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我祈禱仆人們都已散去,而那些暴民尚未趕到我的宅邸。我心裡想的隻有我的行李箱。裡麵裝著海瑟姆·肯威的信,以及珍妮·斯科特給我的那條項鏈。還有我收藏了許多年的小飾品,它們對我來說意義重大。趕到鐵門邊的時候,我看到了管家皮埃爾,他站在那裡,將自己的行李箱抱在胸前,一邊左右張望。“感謝上帝,小姐。”看到我以後,他說。我的目光看向他身後,從庭院一直看向宅邸的正門。我看到庭院的地上到處散落著我的私人物品。宅邸的正門敞開著,我能看到內部遭受的破壞。我的家被人洗劫了。“那些暴民衝進來,然後幾分鐘之內就離開了,”皮埃爾氣喘籲籲地說,“我們釘好了門窗,還掛上了鎖,但他們抓住了園丁亨利,威脅我們打開門,不然就殺了他。我們彆無選擇,小姐。”我點點頭,腦子裡想的隻有自己臥室裡的行李箱。一部分的我很想直接衝過去,而另一部分的我希望先處理好眼前的事。“你做得完全正確,”我安慰他說,“你自己的東西還好吧?”他抬起手裡的箱子。“都在這兒了。”“不管怎麼說,你肯定都受了不小的驚嚇。你該走了。眼下可不是和貴族結伴的好時機。回凡爾賽去,我們會確保給你應有的補償的。”“那您呢,小姐?您不回凡爾賽麼?”我麵對著那棟宅邸,硬著心腸看著我家族的財產被人像垃圾那樣隨處亂丟。我認出了一條屬於我母親的裙子。這麼說他們去過樓上,也翻過我的臥室了。我指了指自己的彎刀。“我得進去。”我說。“不,小姐,這可不行,”皮埃爾說,“屋子裡還有幾個強盜,他們喝得爛醉,正在尋找其他可以偷的東西。”“所以我才必須進去。為了阻止他們。”“可他們都有武器,小姐。”“我也一樣。”“可他們既醉又凶狠。”“噢,我既生氣又凶狠。在這點上我強過他們,”我看著他,“好了,快走吧。”他並不是真心想留下的。皮埃爾是個好人,但他對我的忠誠也隻到這種程度而已。他會抵抗那些強盜——但不會拚上性命。或許我該慶幸自己當時不在家裡。有人會流血。無辜者也許會因此送命。到了前門那裡,我拔出了手槍。我用手肘把門推開了些,悄悄鑽進門廊。這裡一片狼藉。翻倒的桌子。砸碎的花瓶。到處都是他們丟棄不要的戰利品。不遠處有個臉朝下呼呼大睡的醉漢。還有一個癱倒在對麵的角落,下巴枕著自己的胸口,手裡拿著一隻空酒瓶。通向酒窖的門開著,我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舉起手槍。我豎起耳朵,卻沒聽到任何動靜,又用腳踢了踢旁邊那個醉漢,而他的回應是一陣更加響亮的鼾聲。沒錯,他喝醉了。但並不凶狠。他在門邊的那個朋友也一樣。除了鼾聲以外,底樓寂靜無聲。我走到通向樓下的樓梯邊,再次豎起耳朵,但還是什麼都聽不見。皮埃爾說得沒錯:這些強盜的確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們洗劫了酒窖和食品儲藏室,無疑還有餐具室的銀器。我的家隻是他們搶掠途中的一站而已。現在該去樓上了。我回到門廳,爬上樓梯,徑直朝著我的臥室走去,發現那裡和宅邸的其餘部分一樣遭受了洗劫。他們找到了我的行李箱,但顯然覺得裡麵的東西根本不值錢,所以隻是把那些東西全部丟在地上。我把彎刀收回鞘裡,把手槍塞回皮套,然後跪了下來,收攏信件,然後放進行李箱裡。謝天謝地,那條項鏈放在行李箱的最底下;他們完全沒發現。我小心翼翼地把書信放在那些飾品上,撫平起皺的信紙,然後擺放整齊。做完做些以後,我鎖上了行李箱。等我把家裡清理乾淨以後,這口箱子得送到皇家學校去保管才行。我意識到自己的腿開始發麻,於是站起身來,坐到床位,開始思考。我心裡想的隻有關上大門,縮進某個角落,避免和任何人交流。或許這就是我把皮埃爾送走的真正原因。我的家遭受的搶掠給了我繼續哀悼的理由,而我想要獨自哀悼。我站起身,走到一樓和二樓間的樓梯平台上,看向下方的門廊。這裡唯一的聲音隻有從屋外的街上傳來的模糊喧鬨,但光線開始變暗了。天漸漸黑了,而我需要點亮幾支蠟燭。但首先,我得趕走那些不速之客。我走到樓梯底下的時候,睡在門邊的那人似乎清醒了一點。“如果你醒了,那麼我建議你快點離開,”我的聲音在門廳裡回蕩,“如果你還沒醒,那我就要踢你的卵蛋,直到你醒過來為止了。”他試著抬頭眨眼,仿佛在漸漸恢複意識,並且試圖回憶自己身在何處,又是怎麼來到這兒的。他的一條胳膊壓在身後,而他呻吟著翻過身,試圖抽出那條手臂。然後他爬起身來,關上了門。我沒說錯。他爬起身來,關上了門。我花了整整一秒鐘才明白過來。問題在於:一個剛才還躺在我家門廊上、爛醉如泥的男人,為什麼起身時絲毫沒有立足不穩的樣子,關門的動作也如此流暢?他是怎麼做到的?答案就是,他沒有醉。他一直都沒醉過。而他壓在身下的是一把手槍,此時漫不經心地抬起,對準了我。該死。我迅速轉身,恰好看到第二個醉漢也奇跡般地恢複了清醒,站起身來。他的手裡也拿著一把手槍。我被困住了。“倫敦的卡羅爾夫婦向你問好。”門口那個“醉漢”說——他年紀大一些,肌肉也更發達,顯然是這兩人中的頭兒——於是我知道,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我們知道卡羅爾夫婦會來找我們麻煩,這是遲早的事。我們說過“做好準備”,或許我們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好了。“那你們還在等什麼?”我問他們。“他們的指示是讓你在死前好好吃些苦頭,”那個“頭兒”不緊不慢、輕描淡寫地說,“另外,你和某個弗雷德裡克·韋瑟羅爾,還有你的侍女海倫都有懸賞。我們覺得‘打聽他們的所在地’和‘讓你受苦’這兩件事完全可以結合起來,就算是一石二鳥吧。”我回以微笑。“你願意怎麼折磨我都行,就算把全世界的痛苦都讓我嘗一遍,我也不會說的。”我身後那人發出“哎呀”的一聲。就是你看到非常可愛的小狗狗玩球時會發出的那種聲音。他的頭兒垂下了頭。“他在嘲笑你,因為每個人都這麼說。我們拷打過的每個人都這麼說。等我們拿出餓壞了的老鼠以後,他們就會覺得自己的話不夠明智了。”我用誇張的動作掃視周圍,然後轉頭看著他,笑了笑。“我沒看到什麼餓壞了的老鼠。”“噢,那是因為我們還沒開始呢。我們預想中的流程非常長。這是卡羅爾太太特彆要求的。”“她在為梅的事生氣,是麼?”“她的確提到要在過程中提醒你梅的事。我猜那是她女兒。”“生前是。”“你殺了她?”“對。”“她是自找的,是不是?”“可以這麼說吧。她想殺我。”“那就是自衛嘍?”“這麼說也沒錯。這件事讓你們改變主意了麼?”他咧嘴一笑。槍口紋絲不動。“沒。現在我知道你是個不好對付的家夥,我得盯緊你。所以我們乾嘛不從你的彎刀和那把手槍開始呢?不介意的話,請把它們都丟到地上。”我照做了。“現在退後幾步。轉過身,麵對樓梯扶手,雙手抱頭。聽著,霍克先生會來檢查你藏在身上的武器,而我會拿著手槍對準你。希望你記住,霍克先生和我都很清楚你的能力,德·拉·塞爾小姐。雖然你是個年輕女人,但我們不會犯下低估你的錯誤。是不是啊,霍克先生?”“沒錯,哈維先生。”霍克說。“你的話真讓人安心。”我說著,瞥了眼霍克先生,然後乖乖地麵向扶手,雙手抱頭。門廊裡光線昏暗,儘管這兩位親切的殺手肯定考慮到了,但這一點還是對我有利。我還有一項優勢:我沒什麼可失去的。霍克走到我身後。他把我的武器踢到門廊中央,然後折返回來,在幾英尺外停下腳步。“脫掉你的外套。”他說。“抱歉,你說什麼?”“你沒聽錯,”哈維先生說,“脫掉外套。”“那樣我就不能雙手抱頭了。”“少廢話。”我解開外套的紐扣,把它丟到地板上。房間裡一片寂靜。霍克先生上下打量著我。“解開襯衣的紐扣。”哈維先生說。“你該不會是想讓我……?”“把紐扣解開,然後掀起來,讓我們看到你的腰帶。”我照做了。“現在,脫掉你的靴子。”我跪了下來,立刻開始考慮用靴子充當武器。但這行不通。一旦我朝霍克發起攻擊,哈維就會賞我一槍。我需要某種特彆的手段。我脫掉靴子,用穿著長筒襪的腳站在那兒,襯衣的紐扣也解開著。“很好,”哈維說,“轉過身。雙手抱頭。記住我剛才說過的話。”我重新麵對扶手,而霍克從我身後走了過來。他跪在地上,雙手從我的腳尖一直摸到馬褲。他的手指在我的腰間流連……“霍克……”哈維警告道。“得搜得夠徹底才行。”霍克說。我能從他的聲音聽出,他說這話的時候正看著哈維,而這給了我一個機會。一個小小的機會,但畢竟是個機會。於是我把握住了它。我跳起身,抓住扶手的支柱,隨後用兩條腿夾住霍克的脖子,順勢一扭。我用的力氣很大,想要扭斷他的脖子,但韋瑟羅爾先生在這一招上並沒有教我太多技巧,而我也沒有足夠的力氣。但即便如此,他仍舊擋在我和手槍之間,而這是我的首要目標。他漲紅了臉,雙手抓住我的腿,試圖掙脫。而我奮力夾緊,試圖施加足夠的壓力,好讓他昏迷過去。但我沒那麼走運。他奮力掙紮,而我隻能不顧一切地抓住那根支柱,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仿佛拉長了,而手中的木頭支柱也開始鬆脫。與此同時,哈維咒罵著收起手槍,抽出了一把短劍。我大喊一聲,加強了雙腿上的壓力,同時猛地向上一提。我手裡的支柱破碎脫落,而我的身體向上翻去。在那一瞬間,我騎在霍克先生的肩膀上,就像個在和爸爸玩耍的小女孩。我抬起手裡的支柱,同時低頭看向目瞪口呆的哈維。我用力一刺。尖銳的木頭刺進了哈維的臉。究竟是支柱的哪一塊碎片刺進了哈維的哪一部分臉,這我說不清,也不想弄清楚。我能告訴你的就是,我瞄準的是他的一隻眼睛。雖然那根支柱很粗,沒法穿透眼窩,但這也足夠了。因為前一秒,他還拿著短劍朝我們逼近,下一秒,他的眼睛裡便塞滿了扶手支柱,旋身推開,雙手掩麵,在令人膽寒的慘叫聲中度過了他人生的最後幾秒。我扭動身體,霍克便倒向地板。我們摔得很重,但我抽身退開,然後撲向位於門廊中央的手槍和彎刀。我的手槍裝好了子彈,但霍克的槍也一樣。我所能做的就是衝過去,同時祈禱自己能在他起身之前拿到槍。我拾起手槍,飛快地轉過身,雙手舉槍對準了他——而他也在同時瞄準了我。在那短短的一瞬間,我們都做好了開槍的準備。接著門開了,有個聲音說:“埃莉斯。”霍克吃了一驚。於是我開了槍。在隨後大約半秒的時間裡,我還以為自己徹底打偏了,但緊接著,鮮血從他的嘴唇間湧出,而他也垂下了頭。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那一槍打中了他的嘴。“看起來我來得正是時候。”拉多克說。我們剛才抬著霍克和哈維的屍體穿過後院,來到後街,然後把屍體丟在翻倒的貨車、破碎的木箱和木桶之間。我們在食品儲藏室裡找到了一瓶酒,點亮了蠟燭,然後坐在宅邸的書房裡,留意著後樓梯那邊的動靜,以免有人折返。我倒了兩杯酒,然後把其中一杯推到他麵前。不用說,他的氣色比上次我們遇見時要好多了,畢竟當時他的脖子上可是套著絞索呢。不過即使考慮到這一點,他的改變也很大。他看起來更沉著了。從我和拉多克初次見麵算起,我頭一回覺得他像是個刺客了。“你的這兩位朋友有何貴乾?”他問我。“為了代表第三方實行複仇。”“我懂了。你惹惱了某個人,對吧?”“噢,這很明顯。”“是啊,很明顯。我猜你經常惹惱彆人,對吧?就像我所說的,幸好我及時趕到了。”“彆自誇了。我當時正好要解決他呢。”我說著,抿了口酒。“噢,是那樣的話就太好了,”他說,“隻不過在我看來,結局完全可以是另一個樣子:我的出現給了你出其不意的要素,而你借此占據了優勢。”“彆得寸進尺,拉多克。”我說。說實話,我也為他的到來而吃驚。但無論他是相信了我的威脅,還是說他比我想象的更有榮譽感,事實是他來了。不僅如此,他還帶來了某種可以稱之為“新聞”的東西。“你發現了什麼嗎?”“的確如此。”“你知道當年是誰雇你殺我和我母親了?”他露出困窘的表情,然後清了清嗓子。“要知道,雇主要我殺的隻有你母親。沒有你。”我突然有種強烈的不真實的感覺。我坐在自己家族遭受洗劫的宅邸裡,和一個公開承認曾想殺死我母親的人喝著酒,而且如果當時進展順利,他就會留下我獨自蹲在她的屍體邊哭泣。我又給自己倒了些酒,選擇喝酒而非思考。因為如果我選擇思考,也許就會思索自己為何麻木到與他對飲,為何想到阿爾諾卻心如死灰,為何死裡逃生卻毫無喜悅。拉多克續道:“說實話,我不知道究竟是誰雇了我,但我知道誰和他有來往。”“那個人是誰呢?”“你聽說過‘乞丐之王’麼?”“我恐怕沒聽過——就是他跟你的雇主有來往?”“就我看來,想殺你母親的人就是乞丐之王。”又是那股古怪的不真實感。因為告訴我這件事的人,居然是親手執行了刺殺的人。“問題是,為什麼?”我說著,喝了一口酒。“彆這麼急。”他說著,伸出手,碰了碰我的胳膊。我停止了動作,杯口靠著我的嘴唇,而我盯著他的那隻手,直到他把手抽回去為止。“記住,”我說,“彆再碰我了。”“抱歉。”他說。他垂下目光。“我無意冒犯。隻是——你似乎喝得太快了,僅此而已。”“你沒聽說那些傳聞麼?”我諷刺地說,“我出了名的愛喝酒。謝了,不過這點酒對我來說不算什麼。”“我隻是想幫你,小姐,”他說,“這是我能做的最起碼的事了。你救了我的命,也給了我新的人生目標。我隻是想努力做出點成就來。”“我為你高興。但如果我知道救你的命代表你要向我說教,那我還真後悔救了你。”他點點頭。“再重複一遍,我很抱歉。”我故意當著他的麵又喝了一大口酒。“現在告訴我,你對那個乞丐之王都知道些什麼。”“我知道他是個不好找的人。刺客兄弟會過去曾想殺他。”我揚起一邊眉毛。“你居然替刺客兄弟會的死敵賣過命?我猜你應該不會把這事宣揚出去吧?”他露出羞愧的表情。“是的。那樣的話,我的處境就危險了,女士。”我擺擺手。“刺客們曾經想殺他。這是為什麼?”“他很殘忍。他支配著全城的乞丐,他們必須定期向他納貢。據說如果貢金的數額不足,乞丐之王就會讓一個名叫拉圖什的人砍斷他們的手腳,因為巴黎的善心人對殘廢的乞丐更有可能慷慨解囊。”我感到一陣惡心。“刺客和聖殿騎士肯定都想要他的命,對吧?他不是任何人的朋友,”我撇了撇嘴,“還是你想說,隻有心地善良的刺客們想殺他,而心腸歹毒的聖殿騎士對他視而不見?”他故意露出悲傷的表情,然後說:“我的女士,我又有什麼資格評判道德問題呢?不過說實話,如果聖殿騎士真的對他的行為視而不見,那也是因為他是聖殿騎士團的一員。”“胡說八道。我們可不會跟那種令人作嘔的家夥有牽連。我父親不可能允許他加入騎士團。”拉多克聳聳肩,攤開雙手。“如果我的話出乎您的意料,那麼我非常抱歉。也許您不該把這種事看做騎士團裡的普遍現象,因為他也許隻是個彆害群之馬。說到‘害群之馬’,我自己……”害群之馬,我心想。密謀加害我母親的害群之馬。殺死我父親的也是同一個人麼?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就是下一個目標了。“你想重新加入刺客兄弟會,是麼?”我說著,又給他倒了些酒。他點點頭。我咧嘴笑了笑。“噢,聽著,有句話我非說不可,而且你得原諒我的無禮,不過你確實曾經想殺我,這樣就算我們扯平了吧。如果你真的想再加入刺客兄弟會,就得先解決那種臭味才行。”“臭味?”“沒錯,拉多克,臭味。你身上的臭味。你在倫敦很臭,在魯昂很臭,在這兒也一樣。也許你去洗個澡?或者灑點香水?噢,我是不是有點無禮?”他笑了。“一點也沒有,小姐,感謝您的坦白。”“話說回來,我完全猜不到你想要回歸刺客兄弟會的理由。”“抱歉,小姐,您說什麼?”我身體前傾,眯起眼睛看著他,與此同時晃了晃手裡的酒杯。“我是說,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仔細考慮以後再下決定。”“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輕快地擺擺手。“我的意思是,你已經身在局外了。你現在是局外人。擺脫了所有那些——”我又擺了擺手,“——那些東西。刺客。聖殿騎士。呸。他們有多到數不清的教條,還有更多的錯誤信念。幾個世紀以來,他們爭鬥不休,可結果呢?人類照樣過自己的日子。看看法蘭西。我父親和他的顧問們多年來一直在討論這個國家的‘最佳’方向,而到了最後,他們根本沒能阻止革命的到來。哈!他們攻擊巴士底獄的時候,米拉波在哪兒?還在網球場投票麼?刺客和聖殿騎士就像在貓背上打架的兩隻虱子,滿以為勝利者就是那隻貓的主人:這樣的行為既狂妄又徒勞。”“可小姐,無論最終的結果如何,我們都必須相信自己有能力帶來好的改變。”“那是因為我們被騙了,拉多克,”我說,“我們都被騙了。”遣走拉多克以後,我決定在下一批人到來之前做好準備,無論他們是誰:想要搶掠的革命黨人,卡羅爾夫婦派來的殺手,還是騎士團的叛徒。我必須做好準備。幸好這棟宅邸裡的酒足夠讓我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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