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基雅維利曾經曆過一段政治上的艱難困苦時期,他甚至曾一度鋃鐺入獄。但當惡浪終於退去之後,他終於在佛羅倫薩重新掌控了自己的命運。因此,他也成為奧迪托雷公館的常客。在他不在時,埃齊奧經常懷念起這位老友,但是當馬基雅維利時常地刻薄嘲弄埃齊奧為什麼還不撰寫回憶錄時,他卻總是一笑置之。1518年就要過去了,而這一年實在不怎麼樣。埃齊奧的胸腔裡很有些不舒服,但他並未引起重視,而是就這麼拖過了整個冬天。在臨近新年的一天清晨,埃齊奧正在餐廳裡的火爐前獨自坐著,自斟自飲著一杯葡萄酒。他在眼前鋪開了紙和筆,如同此前無數次的那樣想要動筆寫作回憶錄的第十六章。但是他很快就感到了回憶往事的厭倦感,於是他終於再一次不耐煩地把手稿扔進了火爐裡。他再次舉起了酒杯,但此時他卻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並不斷地拍打著自己的後背。這場咳嗽就如同可怕的痙攣,讓他手中的酒灑滿了整張桌子,好在酒杯並未摔壞。他連忙伸出手來抓住酒杯,以免它摔到地上——而就在此時,索菲亞走進了房間,她顯然是聞聲而來的。“親愛的,你還好吧?”“我沒事,抱歉把你給吵醒了。給我加件衣服吧。”“不,彆再加衣服了,你現在該休息了。”索菲亞走到了他的身旁,為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吧,”她輕輕地說道。隨後索菲亞拿起了埃齊奧的那個酒瓶——上麵的標簽都讓他撕掉了,但是瓶頸上卻諷刺地綁著一條毛巾——然後仔細查了查裡麵還剩多少酒。“呃……這是感冒特效藥,”埃齊奧有些不好意思。“對了,尼科洛來了嗎?”“他馬上就到了,”索菲亞一本正經地回答道,“那我再給你灌一瓶‘藥’吧,這一瓶都快空了。”“嘛……作家總是需要加點‘油’的嘛。”說話間,馬基雅維利便走了進來。作為老朋友與常客,他並沒有打招呼。他進來後便伸手從索菲亞的手上拿過了抹布。“來吧,讓我來吧,”他擦起了酒杯和桌子。埃齊奧注視著自己的老友,但心裡卻有點不是滋味。“拜托,我是請你來喝酒的,又不是請你來打掃的。”但是馬基雅維利很快便做完了這項工作。他淡淡一笑,“那我可以兩樣都做。整潔的房間,濃鬱的美酒,這兩樣加在一起才能稱之為酒宴嘛。”埃齊奧不禁哂然一笑:“扯淡!你這話說起來就像是你劇本裡的某個家夥似的!”“我記得,你從來也沒看過他寫的劇吧,”索菲亞搖了搖頭。這句拆台話讓埃齊奧很是無語:“好吧,至少我想象得出來。”“你能麼?那麼你為什麼不把這些想象落實到工作中去呢?為什麼不把這些寫下來呢?”馬基雅維利指著他那空空的手稿,很不客氣地怨著埃齊奧。“好啦,彆提了吧,尼科洛!我不是個作家哎。我是個父親、丈夫還是釀酒的,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得了吧你。”說話間索菲亞便拿出了一瓶全新的紅酒和兩個乾淨的玻璃杯,並為他們端上了一籃甜點。“那麼,你們兩個就好好研究下文學吧,”她說到,“等我幫安德烈婭把孩子們都弄上床之後,我也該自己寫點東西了。”“您要寫什麼?”馬基雅維利問道。“沒什麼,”她說,“對了,我真想知道你覺得這酒怎麼樣,我們家這位可是試驗了很多瓶,他的頭都要大了呢。”“哦,那我看來,恐怕在夫人您的著述完成之後,埃齊奧的回憶錄可能還沒有動筆呢。”“好啦,彆提它了,”埃齊奧說道,“來嘗嘗這酒吧,這是去年的收成……不過真是場災難。”“那麼好吧,如果您希望得到我的評價,那麼您會得到的。”他抿了一口埃齊奧為他斟的酒,然後咂了咂嘴唇,品味著葡萄酒的醇香,許久才咽了下去。“很不錯,”他笑了笑,“分明是桑嬌維塞紅酒。這就是說,其實你是把名酒打上了自己的標簽吧?”索菲亞不禁笑了起來,他拍了拍埃齊奧的肩膀,“聽到了吧?”“好吧,我隻是混了點進去,”埃齊奧無奈地笑了笑,“……好吧,我招了,這基本都是我自己珍藏的桑嬌維塞紅酒。我可不覺得我的手藝有那麼差……我的葡萄可是最好的呢。”“當然,當然。”馬基雅維利又喝下去了一大口。埃齊奧微笑著看著自己的朋友,但索菲亞卻發現埃齊奧正在用手悄悄地按摩起了自己的胸部。“好啦,”埃齊奧說道,“讓我們去院子裡呼吸下新鮮空氣吧,我來帶你看看去……”於是他們走出了門外,沿著通往葡萄園的林蔭路走了出去。“這是特雷比安諾葡萄,釀白葡萄酒最合適了,”埃齊奧伸手撥開了頭上的一簇葡萄枝,“你今晚真該來一點。我們做了些烤鮪魚,這是塞雷娜的拿手菜。”“哦哦,我很喜歡她烤的金槍魚,”馬基雅維利四下看了看,“你乾得不錯,埃齊奧。要是達·芬奇有幸能看到你做的這些,他肯定會很高興的。”“那隻是因為我在用他的工具而已,”埃齊奧大笑著說,“他肯定會嫉妒的,因為我的酒莊賣出的酒可是他的兩倍呢!另外,他還真不該把薩萊那個小混蛋派去打理他的酒莊。”話說到這裡,他忽然想到了什麼,“等下……你說他‘有幸能看到’的話……這是什麼意思?”馬基雅維利的臉色陰沉了下來,“我收到了他的信,準確地說,這是寫給我們兩個的。這封信花了很長時間才抵達菲耶索萊。你看看吧,埃齊奧,他的狀況不太好,他很想見見我們。”於是埃齊奧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什麼時候動身?”他們在四月末抵達了克洛·呂斯城堡,這裡正位於達·芬奇在安布瓦斯鎮上的那座公館的旁邊。盧瓦爾河從旁邊靜靜地流過,河岸上的樹木也都長出了新芽。他們騎馬走進了大門,一位男仆領著他們沿著林蔭路走了過去。將馬匹交給了馬夫之後,他們隨著那個男仆走進了公館。在一間廣闊而通風良好,窗戶直麵後花園的房間裡,達·芬奇正身著黃色長袍躺在一座躺椅上。他的身上半蓋著一條毛毯,銀發與胡須蓬鬆散亂,頭頂甚至已經開始了謝頂。但是他的眼睛仍舊炯炯有神,並且他仍然掙紮著坐起來歡迎了他們。“親愛的朋友們,我真高興你們能來!艾蒂安,把酒和蛋糕端上來!”“不,先生,您可不能吃蛋糕,更彆提喝酒了。”“瞧瞧,是誰在付你薪水,你沒個數麼?哦,先彆忙著回答,我的錢也是那人付的,我知道!所以,照著我說的去做好了!”男仆鞠了一躬,然後很快在精美的餐桌上擺上了餐盤。在他離開之前,他再次向著達·芬奇的客人們鞠了個躬,“抱歉,家裡太雜亂無章了,但老爺子從來都是這樣的。”馬基雅維利與埃齊奧不禁相視一笑。精美的餐桌與精致的餐盤,這一切就像是立在混亂不堪的實驗室中的一座天堂島一樣。看樣子,達·芬奇的邋遢是這輩子都改不了了。“最近感覺怎樣,老朋友?”埃齊奧找了把椅子在科學天才麵前坐了下來。“雖然我不想抱怨,但我總是想,能動彈動彈該多好,”達·芬奇努力地提高了自己的聲音。“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埃齊奧說到,他擔心老友隻是在搪塞而已。“不不,我可不是說我要掛了,”達·芬奇有些生氣,“我是在說英格蘭,他們的國王正忙著打造海軍。所以我真想去他們那兒,把我的潛水艇賣給他們。你知道,威尼斯的那幫吝嗇鬼可不想為我花一個子兒!”“他們肯定不會想去造那東西的。”“不,問題不在這兒!”“好啦,難不成你在這兒還放不下奇思妙想麼?”馬基雅維利插了句嘴。達·芬奇回敬了一個氣衝衝的表情,“你覺得造個機械獅子叫做‘奇思妙想’?”他嗬斥到,“是啊,那是我的雇主最近的請求!一頭機械獅子,它能慢慢走到你的麵前,然後大聲咆哮,緊接著他的胸腔忽然打開,從中伸出一大束百合花來!”他越說越氣,“確實是個奇技淫巧,華而不實的東西!是啊,我居然得做出個這東西來!飛機與坦克的發明者,我,居然得做出個這東西來!!”“還是降落傘的發明者呢。”埃齊奧小聲地補充道。“哦,對了,那張降落傘有用麼?”“太有用了。”埃齊奧不禁擊節讚歎。“那就好,”達·芬奇高興地一揮胳膊,但他的聲音很快就降了下去,“它幫了你的大忙,卻對我沒什麼好處。艾蒂安說的沒錯,現在我能填飽肚子的也就是熱牛奶而已。”他們都沉默了下來。良久,馬基雅維利開了口,“你還仍然在繪畫嗎?”這句話戳中了達·芬奇的傷心事:“我真是很想繪畫,但是……我已經沒那個能力了。我再也沒法完成畫作了,但是我把《蒙娜麗莎》交給了薩萊,這應該會讓他在退休後有個不錯的生活。似乎弗朗西斯很有興趣買下它,但要是你們的話,我一個子兒都不會收的。那並不是我最好的作品,我更喜歡為小薩萊畫的那副《施洗約翰》的……”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眼神空洞地望向了天空,“那個小家夥啊,把他派走了可真是遺憾。我是多麼的想他啊,但可惜他在這兒並不開心,他更喜歡去照顧葡萄園哎……”“對了,我這些日子也在種葡萄呢。”埃齊奧附和道。“我知道的!那對你有好處,你這輩子都忙著砍聖殿騎士的腦袋了,現在這日子對你太合適了,”達·芬奇頓了頓,“但我擔心的是,他們恐怕今生都不會放過我們了,無論我們在乾什麼。所以,或許現在也該是聽天由命的時候了。”“彆這麼說!”埃齊奧喊了起來。“有時候我們沒得選擇。”達·芬奇傷心地回應道。一切又陷入了寂靜。良久後,又是馬基雅維利打破了尷尬,“你說這些乾什麼呢,達·芬奇?”達·芬奇看了看他,“哦,尼科洛,我為什麼要掩飾呢?我很快就要撒手人寰了,所以我才會把你們找來。我們三個經曆了這麼多,但現在也到了我告彆的時候了。”“我聽說,你正準備與英格蘭的亨利國王碰麵?”“他是個精力充沛的家夥,我本來是想去的,”達·芬奇回答道,“但是我已經沒法去了。恐怕這間屋子裡的東西將是我一生中見到的最後景象了,還有窗外的樹木,你知道的,現在是春季了,上麵站滿了小鳥呢”。然後他沉默了很長時間,這讓兩位朋友不禁擔心了起來。但是達·芬奇終於還是動了動,“我剛才打盹了嗎?”他問道,“真沒想到……我沒時間去睡覺的,我已經睡了夠多了……也夠快了。”然後他再次一言不發了起來。很顯然,他又睡著了。“我們會等到明天再回去的。”埃齊奧禮貌地打了聲招呼。此後,他與馬基雅維利便站了起來,向著門口走了出去。“明天記得再來啊!”達·芬奇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了起來,“我們還有很多話要談呢!”他們連忙轉過了頭,隻見達·芬奇正艱難地用手肘把自己支撐起來。他的毛毯落到了地上,於是馬基雅維利連忙上前將其撿了起來。“謝謝,尼科洛,”達·芬奇看著他們,“我想,我的一生雖然都在學習怎麼生活,但或許……我隻是在學習如何死亡吧。”他們就這樣陪著達·芬奇過了一周的時間,直至他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五月二日深夜,達·芬奇再也認不出他的朋友們了——他已經安詳地前往了天堂。“喂,你聽到了謠言了麼?”當他們悲傷地返回意大利時,馬基雅維利對埃齊奧說道,“據說,達·芬奇居然是在弗朗西斯國王的懷裡安詳地死去的。”埃齊奧哼了一聲,“看到沒,就算是國王,也會榨乾某些事兒的一切政治價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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