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周小裡和周小貴(1 / 1)

邊疆 殘雪 7769 字 2天前

小裡和小貴比年思和胡閃早一年來到設計院。他們在南方的山城裡也看了那種小廣告,可是他們並不是因為廣告的吸引才來到小石城的。在那之前好久,這對夫妻就有了從他們的生活裡再次出走的願望。因為患過小兒麻痹症,小貴的一條腿有點瘸,可是她天生的有著鋼鐵一般的意誌,一旦決定了要做某件事,就決不回頭。而且她性格中的悲觀是牢不可破的,似乎是,她一生都在用靈敏的嗅覺追逐那些沒有希望的事物。也許就是由於這種性情,她才選擇了身患心臟病的小裡做自己的丈夫吧。是她先從報紙上看到小石城設計院的招聘廣告的。她將這事告訴小裡,夫妻倆商量了一下,便決定北上了。他們隻帶了隨身換洗的幾件衣服,就像是去旅遊一樣,鎖上家裡的房門就去火車站了。那一天,站在火車車廂的過道上,小裡覺得自己身體裡頭長出了很多新東西,那些東西壓迫著內臟,使他更虛弱了。他甚至懷疑自己會不會死在半路上。然而隨著火車的前行,另外一種類似氣體的東西開始在他胸膛裡遊走,因為這股“氣”的作用,壓迫一點一點地鬆馳下來。他甚至生出久違了好奇心,還有點多愁善感了——生的意誌在逐漸加強。第三天,小裡透過車窗的玻璃看到了雪山,小貴則看到了山半腰的墓群(小裡不知道她是如何能看清的)。兩人都感到了目的地逼近帶來的那種震動。小裡開始眩暈,他連忙閉眼躺下了。“小裡啊,”小貴在他耳邊說,“前麵的車廂已經著火了啊。車子停不下來。幸虧我們是坐在車尾。你聽到爆炸聲了嗎?”他沒有聽到,眩暈使他不敢睜眼,他惡心,冷得發抖。“什麼人把窗子打開了?這是雪山刮來的寒風啊。”小貴還在嘟噥。他聽到人們走動的腳步聲,搬行李的聲音,還有低沉的咒罵聲。他們要乾什麼呢?也許,人們會逃脫,而他和小貴會在這裡同歸於儘?他想說話,可是他的嘴唇顫抖得厲害,說不出來。原先體內長出的那些東西都變成了冰塊,擠壓著他的內臟,他開始張開口喘氣了。“小裡小裡,你可要硬挺啊。”小貴握住了他的一隻手,小裡感到她的手比自己的還要冷,就像一把冰鉗子一樣夾著自己的手。他抖動的幅度越來越大,他想,這是不是垂死掙紮呢?突然,他感到那把冰鉗子夾住了自己的脖子。列車猛地一震動,差點將他從臥鋪上拋到了地下。他一下子清醒了。列車停下來了,車廂裡濃煙滾滾,人都走空了。小貴牽著他,摸索著往門那裡走去。找到門後,她就拖著他往下一跳,兩人一塊摔倒在鐵軌旁,好久都不能動挪。小裡看見列車前段的火已經小下來了,那裡既沒有旅客也沒有救火隊員,車子就像被遺棄了一樣。而他和小貴躺在高高的野草叢中,根本就沒人來理睬他們。這個地方既不是車站也沒有人煙,司機也沒有蹤影了。他試著動了動身體,不由得痛得哼出了聲,會不會骨折了呢?小貴也在旁邊哼,還老嘮叨:“雪山的風真冷啊。”“列車停下的那一刻,你們倆在什麼地方?”有個穿鐵路巡警製服的人在他倆上方粗聲粗氣地說話,還用一根棍子來撥弄小裡。“我們在車廂裡。然後跳車了,受傷了。”小裡聽見小貴在說。“你們起來,跟我去一個地方。車上發生了失竊事件。”小貴已經站起來了,小裡感覺自己動不了,就向巡警求援。巡警彎下腰,猛地一把將他拉起來,小裡眼前一黑,痛得幾乎暈了過去。“哼,我們已經搜查過你們在南方的家了。有這樣旅行的嗎?什麼行李都不帶,把門一鎖,就這樣出來了?”他推著小裡往車頭方向走,小貴在旁邊反複說“真冷啊,真冷啊”的。小裡和小貴昏頭昏腦地走了好長一段路,後來又被那人送進了一間黑房間。那人叫他們坐在一張破沙發上麵等,就鎖上房門走了。小貴對小裡說:“這裡倒好,雪山的風吹不進來了。”她拍打著放在自己肚子上的那個包袱,似乎有點高興。包袱裡頭裝著他倆的換洗衣服。小裡感到很詫異: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居然還沒有扔掉那個包袱!他的腿痛得厲害,就在沙發上躺下,將頭枕在小貴腿上。小貴用手指梳著小裡出汗的頭發,喃喃低語:“真好啊,真好啊……”“什麼真好?”小裡問道。“我們已經到達目的地了。雪山,風,前麵就是小石城!”“可是我們被鎖在這裡了。”“你這個傻瓜,人是不可能被鎖在一個地方的。”她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腦袋放在包袱上,起身來到門旁,用力一推,門就開了。光線刺得小裡睜不開眼,外麵出大太陽了。這時小貴也不知一下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力氣,一手挽包袱,一手扶著小裡,瘸著腿很快地往外走去。小裡記得他們穿過了候車室的大廳,穿過了小賣部(那些營業員都瞪著眼看著他倆),最後來到一個茶室。小貴說口渴了,要在那裡喝茶。茶室裡已經坐了好幾個男女,那些人都穿著黑衣服,低著頭坐在桌旁,用北方的方言在小聲交談。他們一見小裡和小貴進來,就都住了口。老板娘用一把很大的長嘴茶壺將滾燙的茶水注入他們的杯子裡。他倆坐在一個隱蔽的角落裡,那裡有一張小方桌,桌子前麵有一個屏風,屏風的玻璃上畫著一隻長尾怪鳥,寫著“長壽鳥”三個字。他們一坐下來就發現玻璃屏風將他們遮得嚴嚴實實,外麵根本看不到他們了。但是小貴還是很緊張。她起身打量了一下外麵,回到座位,又叫小裡也去看。小裡探身一望,嚇壞了,因為巡警正好站在門口,手裡還握著一把手槍呢。但是小貴似乎很不在乎,她喝茶時故意弄出很大的響聲,小裡聽了心驚肉跳的。小裡悄聲說話,讓小貴輕一點。老板娘過來續茶水了。“那又怎麼啦?”小貴提高了嗓門說,“難道我們不是已經到了小石城?”胖胖的老板娘抬了抬眉毛,朝著小貴讚賞地點點頭,拖長聲音應道:“是——啊!小石城歡迎你們!”那一刻,小裡覺得老板娘的北方話特彆悅耳。小裡又起身去看巡警。這時巡警已經坐在那幾個人當中了,他的手槍就放在茶桌上。小貴湊近小裡的耳朵低語道:“你現在已經解放了。”她這樣一說,小裡就感到身上的疼痛消失了。難道是茶水的作用嗎?還有,胸膛裡的氣體也活躍起來,他的器官開始變得舒展,他居然伸了一個懶腰呢。“小裡小裡,我們要在新地方安家了,出了這張門,我們就要用自己的腳走進我們的新家了。”小貴的聲音裡頭竟然出現了哽咽,小裡有點意外。“小裡,你說,我們……還是我們嗎?”“我不明白。”“最好永遠不要明白。小裡,你真有福氣。你再去看看那些人吧。”小裡又起身去看屏風外麵,他看見那些人都被捆起來了,他們靠牆站成一排,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巡警提著那把手槍來回走動,不時用槍對著某一個人的腦袋發出威脅。一個女孩。可能是店裡的工人,她走近小裡,捅了捅他,說:“您不要太吃驚,這裡天天都發生這種事。這些都是從外國跑過來的非法移民。”忽然,巡警將槍筒塞進了一個老頭的口裡,小裡分明看到他扳動了槍栓,卻沒聽到響聲,也沒見那老頭倒下。他們就那樣僵持在那裡。女孩推著小裡,要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她的力氣出奇的大,小裡差點被她推得跌倒了。他聽到她在他背後小聲說:“外地佬,什麼都好奇,什麼都要管。”小裡笑出了聲。這時女孩正色道:“您可不要笑啊,這不是什麼有麵子的事!”小裡莫明其妙地臉紅了,然後昏頭昏腦地回到了座位上。他吃驚地看到小貴已經伏在桌上睡著了。小裡想,小貴這些天的確是累壞了,自己對她的拖累真是太大太大。此刻他特彆擔心小貴的身體,他覺得萬一她垮掉了,或出了意外,自己的末日也就不遠了。多少年了,他是因為她才活下來的。她雖然瘸了一條腿,可是她的能量大得不可估量,隨時都可以造出奇跡來。先前有一次他倆在街上走,被一輛失控的大卡車撞倒,是她死死地按住他,他們才在輪子之間的空隙裡得救的。事後小裡問她為什麼這麼冷靜,她說她不知道,她這樣做隻不過是將自己的本能調動起來了而已。小裡喝著茶胡思亂想時,小貴已經醒了,她在偷偷地笑呢。“小貴你笑什麼啊?”“笑你慌張膽怯的樣子啊。我們都已經到達目的地了,你還慌什麼?”小貴站起來,拿著包袱,挽著小裡往外走。他們經過巡警和那些被綁的人麵前時,小貴高傲地昂著頭,一瘸一瘸地走得起勁。穿過一個很大的煤棧後,他們就來到了那條街上。“多麼高啊!多麼眩目啊!”“小貴,你是說雪山嗎?”“嗯,我是說我們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就像從前在車輪下一樣。”小裡雖然很累,還是興致勃勃地東瞧瞧西看看,因為這是他多日來第一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氣。他們要找設計院的招待所,聽說就在城裡。有一個人給他們指點了一下,他倆便順著胡楊間的小路往前走。走了兩裡多遠,還沒看到招待所。他們來到一個建築工地旁,那裡搭了一個油布篷,有人坐在長條凳上喝茶。小裡和小貴也走進去坐下,一來休息一下,二來打聽。這時一個頭發包在棕色頭巾裡頭的婦女告訴他們,此地正在修建的就是設計院招待所。“我們早就聽說了二位要來,院長還叫我們為二位準備了鋪蓋呢,瞧,這有多麼舒適!真嫉妒你們啊。”婦女拍拍油布篷角落裡的一張木床,這樣說道。小裡注意到床上的被褥是黑白兩色的新平紋布,圖案是環形的,讓他產生一些不好的聯想。小貴立刻就將包袱放在床上,在床邊坐下了。她顯得很興奮,口裡不住地念叨著:“瞧,瞧,這就是新家!哈……”婦女問小貴還有什麼要求沒有,小貴說沒有,因為她覺得一切都安排得太好了。婦女說,既然這樣,那她就先走了,以後有問題可以找她。這時小貴就衝著她的背影說:“不會有事的!”小裡埋怨小貴說,這裡連個洗澡的地方都沒有,身上都臭了。小貴吃驚地反問他說,難道沒看到小河?有胡楊的地方就有河嘛。後來他們就打開包袱,拿了衣服去河裡洗澡。河裡的水有點冷,但顧不得那麼多了,必須把身上洗乾淨。兩人正洗著,有人在岸上叫他們的名字了,那人很焦急的樣子,是誰呢?他倆胡亂洗完了,趕快躲到隱蔽處去擦乾身子,換上衣服。這時那人己到了跟前。“我是老啟,院長叫我來接你們去招待所的,你們跟我走吧。”周小裡感到這個人渾身散發出朝氣。他臉上紅通通的,年紀雖己不小,目光還像兒童一般活潑。他很納悶,院長怎麼認識他們的呢?招待所又是怎麼回事呢?他想,也許等會兒就會水落石出的吧。他們拿了那個包袱,隨著那漢子走到工地上,然後穿過工地,來到一片悠靜的樹林。小裡看見小貴眼裡充滿渴望的樣子。招待所在樹林的儘頭,一會兒他們就進了大門。裡麵靜悄悄的,漢子帶著他們繞過那些花壇和灌木,來到一座樓裡麵,上到二樓,進了一個房間。房裡沒有其它家具,隻在房中央有一張床,床上的被褥同他們在油布篷裡那張床上看見的一模一樣,也是黑白兩色的平紋布,也是環形圖案。小裡看了那種圖案就有點頭暈,但是小貴還是很喜歡,撫摸著被褥反複說:“好!好……”有人在外麵走廊裡叫老啟,老啟出去了。“我就像回到了老家一樣。”小貴說,“其實呢,我隻是從媽媽口裡聽說過老家,從來沒有去過那裡。”她又說她很喜歡被子上麵的那種圖案。她還將被子打開,將自己的臉貼著那種圖案。這時老啟又回到了房裡,他看著小貴,很感動的樣子。他說:“剛才是院長叫我,院長讓我照顧好你們。這裡很美,對嗎?”“美極了!”小貴響亮地說。小裡卻在想,院長為什麼不露麵呢?“我們的院長是個女人,她關心每一個來投奔她的人。不過有時候也有照顧不周的事情發生,那時她就會叫我去幫忙。比如剛才,工地上就有人來搗亂。當然,這種事一發生,就有人報告了院長,院長就派我來了。工地上的那些人是些烏合之眾,他們想將你們引上邪路。那個地方俗不可耐,成天吵吵鬨鬨的,你們如果陷進去就出不來了。這裡是不一樣的,院長希望你們呆在這裡。剛才院長沒有進來,因為她頭痛又犯了,頭頂放了一個冰袋,樣子不雅觀。她老是在頭上放一個冰袋,她真是個堅強的女人。”小裡略微想象了一下頭上放一個冰袋的老婦人的形象,立刻就全身抖得像篩糠了。小貴問他怎麼回事,他說冷。老啟還在說話。“我的名字叫啟明,可能我是啟明星變的,哈哈!”院長又在走廊裡“啟明、啟明”地叫,啟明就起身道彆了。他出去以後,小貴就奔到門口去張望,她看到了全身罩在一件黑袍子裡頭的院長。院長一邊走一邊對啟明說著什麼,很親密的樣子。小貴回到床邊,坐在褥子上。“沒想到啊。”她說,眼睛一下發了直。“什麼沒想到?”小裡心有餘悸地問,他身體抖得不那麼厲害了。“我們一直在那老女人手心裡。”小貴的語氣無比沮喪。但僅僅隻過了一會兒她就振作起來了。她鋪好床,讓小裡躺下,說她要出去一會兒,要他先休息。可能是因為太累,小裡一躺下就睡著了。小貴來到了新修的花壇中間,坐在石凳上吹風。這是個高地,她向前望去,她的視線居然順利地到達了雪山。她看到山半腰的墓群在蠢蠢欲動,像一些蘇醒過來的獸。她回想起這些天的勞累,不由得百感交集。是啊,這裡就是她和小裡的歸宿了,她還要什麼呢?她的腿在隱隱作痛,可是心裡湧動著希望。她想,也許院長一直就掌握著所有人的動向吧。這並不是一件壞事,說明她和小裡是有人照顧著的。先前從火車上跳下來,躺在那片亂草中的時候,她就感到了這個地方的空氣對小裡的心臟極為有利。後來巡警出現了,她不但不害怕,心裡還有點高興。她一下就將那張門推開了,後來又昂著頭從巡警的麵前走過去,她覺得自己沒有什麼事做不到!想到這裡,她站起來將四周觀察了一下。招待所處的地勢確實很高,往下看去,看到那條馬路時,她產生了懸浮的感覺。也許這裡原先是個小山包,將山包鏟平後修了這幾棟房子吧。“周小貴老師,您對小石城習慣嗎?”啟明走過來問道。“對不起,老啟,我想問您一下,您是怎麼知道我們的名字的?”“哈,這個問題問得好!您仔細回憶一下,買車票時,不是要交驗證件嗎?一個人的行動,總有某種途徑泄露風聲的啊!”小貴臉上變得紅一塊白一塊,慍怒使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她覺得這個男子簡直就是一副流氓嘴臉!然而她馬上又想到,也許他說的是實話呢?如果他說的是實話,那就是有一張無形的網,她和小裡無意中觸網了。不,並不是無意中,一切都可說是深思熟慮的啊。她息怒了,微笑著說:“這裡的空氣真好啊。我喜歡小石城。”“那麼,您不計較我們迎接客人的形式了?”“不計較。隻要事情本身是好的,形式有什麼關係呢?”她的眼睛更明亮了,她一下子就看到遠處石墓上的那隻鳥。“啟師傅,我想再問問您,您是本地人嗎?如果不是的話,是因為什麼到此地來的呢?對不起,您要是不願回答就不要回答。”“我很願意回答,小貴老師。我是因為追求愛情才來到小石城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所以我就在這裡定居了。”小貴感到很意外,她看著這個紅臉膛的粗俗的漢子,心裡想,小石城的事物多麼矛盾啊。於是她說:“那麼,您的愛人一定很不尋常。”“嗯。她是一位絕世美女,就住在那座山下。”“啊!”“小貴老師,如果你們在這裡有什麼困難,就向我提出來吧。現在我要去工作了。”小貴從後麵看著啟明那略嫌笨拙的背影時,有點神思恍惚。她感到這個花壇,這個招待所的地底下有什麼東西在湧動著。當她往石凳上坐下去時,石凳似乎正在微微下沉。他們倆從嶄新的被子下麵醒過來時,都被刺目的光線弄得睜不開眼。小貴夜裡忘了拉上窗簾了。她走到窗前向外一瞧,看到天空是那麼的明淨,那麼亮!太陽剛露半邊臉,天邊的那一線朝霞金光閃閃。那座山雖然隔得還比較遠,但是看起來就像在眼前一樣,真是奇怪。“我夜裡夢見了人熊。看背影像熊,卻又說人話。”小裡說。“也許不是做夢,也許是啟明進來過了。”小貴回轉身來對他說。聽妻子這樣說,小裡就打了一個寒噤。這個老啟會是一隻棕熊嗎?整整一夜,他都在繞著小裡轉悠。似乎是,小裡自己站在亭子裡,啟明一會兒出現在遠處的胡楊林裡,一會兒又來到假山後麵。小裡要走出亭子時,他又在客房部那邊向他招手了。小裡走到花壇邊,躺在草地上看天,啟明就站在那裡低頭對他講話。小裡聽不清他的話,隱約聽見他老是說起“長壽鳥”三個字。困難在於,小裡明明看見他是一隻熊,可心裡又認定了他就是招待所的老啟。而現在小貴也說是啟明來過了。這樣的事情,要如何來理解呢?小裡心存疑惑,他走到窗前,做了幾個深呼吸,外麵的景色令他久已塵封的心激動起來了。“這裡的事物,看起來是一個東西,其實又是另一個東西。”他說了這話後,看見小貴揚了揚左邊的眉毛,若有所思的樣子。“你覺得這像不像我們身體裡的疾病呢?”她反問道。“你是說我們裡麵的這個,和我們外麵的這個,是同一個?”小裡很迷惑。“小裡小裡,我們終於遠走高飛了!”小貴黑黑的臉上顯出薄薄的一層紅暈,像喝醉了一樣。這時他倆聽到走廊裡有個女人在叫啟明,難道又是院長?小貴連忙拉上窗簾,回轉身將床上的被子鋪好。他倆死死地盯著房門。院長在走廊裡和啟明大聲說話,卻沒有打算進來的樣子。小裡想,這位院長,她是不是有潔癖呢?她打算對他和小貴做出什麼樣的安排呢?昨天晚上她請他們夫婦吃飯,飯菜很豐盛,還點了蠟燭。啟明和另外兩個勤雜工都來了。啟明說院長一會兒就來。於是他們默默地就餐,有點沉悶,而院長一直到最後都沒有出現。啟明悄悄地對小裡說,院長“有心靈的創傷”,她又去療傷去了。小裡問他院長是如何療傷的,啟明回答說,療傷就是在空房間裡站著睡覺。還說小裡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同他一塊去那裡看看,和院長說說話。這時小貴就極力慫恿小裡去。那間房是在盥洗室的隔壁,啟明走在前麵,小裡緊隨。黑暗中,啟明熟門熟路地摸著黑進了房。小裡看見一個白色的人影貼在牆上,啟明說“這就是院長”。啟明讓小裡伸出手摸摸院長的衣服,說這樣心裡會踏實。小裡在那件白衣服上麵摸了幾下,心裡卻並不感到踏實。“她睡著了,您有什麼問題就向她提出來吧。”小裡想,他的問題是關於院長本人的。於是他湊近院長說:“院長,您為什麼老不肯見我和小貴啊?”院長發出奇怪的笑聲,小裡嚇得後退了好幾步。這時啟明就抱怨小裡,說他不該用這種問題來為難院長,因為院長病還沒好,頭上還戴著一個不小的冰袋,不宜於見生人。雖然剛才院長沒有醒,可是她在夢裡也分得出騷擾人的問題和不騷擾人的問題,她認為小裡的問題騷擾了她,所以才笑。啟明說了這一通之後,又叫小裡去摸院長的白衣服,說這樣做是為了讓院長睡得更踏實。還說院長睡得越踏實,越對她的心靈創傷有利。小裡於是又在那衣服上摸了幾下,心裡感到這種做法很怪異。“您也有心靈創傷嗎,小裡老師?”啟明冷不防問小裡。“我?我不知道。也許吧,我有嚴重心臟病。”小裡有點慌。啟明說時間到了,他們必須離開。他們又摸黑走出了那棟房。有一隻惡鳥在灌木叢裡衝著他們叫,叫得小裡身上起雞皮疙瘩。由於剛才看到了院長睡覺的奇特姿勢,小裡心中對院長的敬畏一下子減小了好多,他對這個處在苦難中的老女人生出了同情。小貴在黑古隆咚的拐彎處等小裡,她一把抓住小裡的手臂,急煎煎地問小裡,院長怎麼樣了?有沒有危險?小裡回答說,根據他看到的來判斷,院長是不會有危險的。小貴聽了就“哦”了一聲,好像很失望的樣子。隔了一會兒,小貴又對小裡說,她認為院長睡覺的那種狀態應該叫做“僵蟲”狀態。她說話時,小裡感到陰風吹在臉上。接著小貴就彎下腰去抓什麼東西,抓了幾下才抓著。她將手中的東西舉到亮處去瞧,小裡看到那是一隻黑色的小鳥。小貴一鬆手,鳥兒就飛走了。“這是張飛鳥,張飛鳥是命運鳥,人不注意時,它就來了,人一注意它,它就躲起來了。”小裡問她,她是怎麼知道的,因為以前他們並未見過這種小鳥啊。小貴不回答他的問題。他們走到月光滿地的草坪上時,小裡看到有十幾隻這種鳥在那裡跑動。他們一走攏,那些鳥兒就飛到灌木叢裡頭去了。“我同這種鳥兒打過很久的交道,那是我認識你之前。”小裡聽小貴這樣一說,就緊緊握住她那隻冰涼的手,好像他一鬆手,小貴就會溜進某個黑洞裡不出來了一樣。他思維混沌,口中咕嚕道:“我們一齊來對付……”“你要是以為它們在灌木裡頭,那就錯了。”小貴衝到灌木邊,用腳踢那些小樹,踢了好一會,並沒有小鳥飛出來。她轉回來,同小裡一塊在草地上坐下了。她抱怨道:“這裡的東西總這樣,一旦消失,就再也找不到。我已經試過好幾次了呢。我總覺得這裡的鳥啊,花啊,全是道具。”小裡心裡想,小貴怎麼情緒低落起來了呢?但是小貴並沒有情緒低落,她隻不過在沉思,她又一次想到院長的“僵蟲”狀態,覺得那種狀態真是意味無窮。她打算下次見到啟明時,一定要問問他有關院長這方麵的情況。“你能確定你摸到的隻是院長的衣服嗎?”她問。“千真萬確。是白府綢布呢。”“不知怎麼,我覺得那並不是她。不,那應該是她。”小裡想,小貴到底想說什麼呢?這時灌木裡頭又喧鬨起來了,小鳥們一聲接一聲地叫,小貴起身走近灌木,站在那裡傾聽了好久。小裡注視著月光下她那瘦削的側影,便想起她在山城那些婉蜒曲折的路上尋尋覓覓的往事。大自然裡頭蘊藏著一種召喚,他自己聽不到,隻有小貴可以聽得到。小貴很喜歡風,因為風會給她帶來信息。在離這對夫婦不遠的地方坐著啟明,啟明在執行院長交給他的任務,即關注這兩個新來的人。院長說的隻是“關注”,因為她既沒有給他們安排工作,對他們也沒有任何要求,就好像真的把他們當客人一樣。因為是院長的客人,所以還是要“關注”。啟明看見小貴觀察鳥兒的神態,心裡有些感動。“啊,我聽出來了,那是她。”小貴說。“誰?”小裡吃了一驚。“院長啊。你剛才見到的人,正是她。我聽著這些鳥兒說話,就明白了。院長是這樣的,她在我們當中,其實呢,她又在老家的地裡割麥子。哈!”“小貴小貴,你真會說話啊。我們回房間去吧。”他倆手牽手,來到客房部的那棟樓,樓道裡有一盞小燈昏昏地照著,上樓時兩人都感到頭重腳輕。不知誰在二樓的樓梯口放了一隻梯子,小裡被重重地絆了一下,差點跌倒。小裡站穩之後抬頭一看,梯子上頭懸著一大塊白色的東西。啊,是一個人!“院長站在梯子上。”小貴湊近小裡耳語道,“你看她有多麼美。輕點,輕點,我們不要驚動了她。”他們繞過梯子,小心翼翼地往房裡走。黑暗中,小裡怕撞上東西,始終伸著手臂摸索著。“誰?”小裡驚跳起來。“是我啊,老啟。二位晚安。”小裡一進屋就跌坐在床上,他受了驚,差點要發病了。他躺在那裡,想叫小貴給他倒杯水,可是小貴已經不見了。門開著,走廊裡微弱的光線照著門口那一小塊地方,其它的地方全是黑糊糊的。一些黑色的小動物湧進來了,很像那種小鳥。啊,一隻又一隻,怎麼那麼多。它們一進屋就好像消失了一樣。小裡顫動著嘴唇費力地說:“小——貴,小——貴。”他發不出聲音,又因為這發不出聲音而害怕起來。他想:“難道我已經到了彌留之際?!”心臟還在胸膛裡跳,但節奏亂了,跳幾下,停一會兒。他從上衣袋裡掏出藥,吃了幾粒。過了一會兒,症狀就漸漸減輕了,身體的知覺和體力也在恢複。他開始思考剛才所受到的驚嚇,他對老啟和院長的古怪舉動感到驚訝不已。這個老啟,他到底在乾什麼,院長又交給了他什麼樣的任務啊?也許小貴明白,也許她並不完全明白,正處於辨彆當中……小貴出現在床頭,她正彎下腰來看小裡。小裡伸出一隻手,她就握住那隻手。她將一些沙粒狀的東西放在小裡的掌心了。她告訴小裡說這是鳥食,她在市場上買來的。“你也可以試試喂它們,這樣它們就離不開你了。”“可是我並不想要它們老在我身邊,我會緊張的。”“習慣了就不會再緊張了。小裡,相信我。把這些鳥食撒出去吧。”小裡將掌心的鳥食往床邊一撒,就聽到鳥兒們啄食的聲音。這時小貴衝到窗前,將上半身儘量往外伸,好像要飛出去一樣。小裡因為擔憂而撐起了上半身。小貴回轉身來,她的聲音像從岩洞裡發出來的一樣,震響著小小的房間。“我看到空中有一棵大榕樹,南國之樹啊。”小裡暗自思忖,為什麼這些奇怪的小鳥會同榕樹有關係呢?他又感到了那股氣體在胸腔裡回蕩,他張開口,響亮地說:“啊——”他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恢複了,他甚至下了床。小貴連忙過來攙住他,他倆一塊走到窗前,麵對那棵發著熒光的大榕樹。他們聽到榕樹的氣根在空中碰出“格格”的響聲,滿樹都是張飛鳥在叫。“小裡,這就是剛才你喂食的那些鳥兒啊。”“可我並沒有看到它們飛出去呢。”“它們無處不在,有時隱身,有時現身。”小貴說這些話的時候,榕樹就變得模糊了,然後就一點一點地消失不見了。有月亮的夜空似乎在逼問他倆什麼事情,那到底是什麼事情呢?小裡將這個問題說出聲來了,小貴就說,她正在深入地思考啊,也可能這是一件不可能想到底的事情。世上就有這樣的事。比如卡車輪子下麵逃生那一回,也有很多不能解釋的疑點嘛。小裡想開燈來尋找房裡那些小鳥,小貴阻止了他,強調說:“一開燈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了。”於是兩人摸黑上了床。很長時間他們都沒睡著。在小裡,是因為他要傾聽那些鳥兒,他認為它們其實還在房裡;在小貴,則是因為要回憶起她在鐘城的商店裡發生的一個奇遇,她想了又想,怎麼也想不起來了,隻知道那是一個奇遇。“餐具為什麼會在空中飛翔呢?”她腦子裡出現了這個句子。這時走廊裡的梯子轟然倒塌,小裡和小貴都從床上跳了起來,他們衝向走廊。在樓梯口那裡,梯子已經散了架,院長撲倒在水泥地上,朦朧中那一團白色的光線分外刺眼。待兩人彎下腰伸手去撥弄,才看出那不是一個人,隻是一塊白布。多麼大的諷刺啊。“不是發生過夢想成真的事嗎?”小貴嘀咕道。小裡則認為這是啟明的詭計。他想達到一個什麼樣的目的呢?他們聽到有人下樓去了,腳步很響,有挑釁的意味。小貴朝樓梯下麵喊道:“老啟啊老啟,留條路給我們啊!”她的聲音回蕩在樓梯間,陰森森的。牆的高處響起翅膀的撲打聲,是那些鳥兒!兩人都感到了凶險,抱著頭跑回房裡。待閂上門重新睡下時,夜變得越發冗長了。小裡感到小貴體內的黑暗正朝自己蔓延過來,好像要包裹自己,又好像將自己隔在外麵。那是新的、他所不熟悉的黑暗。他對自己說:“小貴這樣的女人啊。”有一刻,於昏沉裡,他感到自己同小貴變成了一個人;到了下一刻,冰山又將他們隔開了。小貴獨自守著自己的黑影呆在山的另一邊,他呢,總在雪裡麵跋涉,褲腿全弄濕了。從前在山城的時候,小貴總是攙著他上坡,幾乎時刻在他身邊。難道來到這裡,她就要獨自行動了嗎?這對他來說,是不是前景暗淡的兆頭呢?像這種黑色的張飛鳥,他以前是沒有見到過的,這個地方到處都是它們,有點太過分了。小貴似乎想深入了解它們的生活習性,可他感到它們令他呼吸困難。那個人的腳步還在樓梯間響,也許那不是啟明,是招待所值班的工人?似乎他總在往下走,沒個完。小裡覺得,他不是下到一樓,卻是下到一個無底洞下麵去。按說走遠了傳來的聲音就小了,但傳來的總是均勻的響聲,離得不太近也不太遠。他問小貴,小貴就說那是他自己的心跳的響聲,連她都聽到了呢。小裡就又爬起來,將耳朵貼到門上,說,那裡的確有個人嘛,哪裡會是他自己的心跳呢?聽了一會兒,老是那同一種聲音,他隻好又無可奈何地躺下了。在招待所經曆了那個冗長的夜晚之後,小裡對於小石城的一切事物都放不下心來了。當他走在油石小路上時,他往往走幾步,又停下來跺一跺腳,看看腳下的那塊地是否可靠。他倆很快就搬進了宿舍。那棟宿舍樓裡隻住著他們夫婦,其它房間全空著。他們去市場買菜買食品,有時也到公共食堂吃飯。在宿舍安頓下來之後,小裡的身體明顯好轉了,邊疆純淨的空氣不僅讓他呼吸自由,心臟功能得到改善,也使他行動的範圍擴大了。現在,他時常獨自一人外出,有時還滯留在外很久。他對小貴的依賴性沒有那麼嚴重了。如果小貴不在,而他又發了病,他就不慌不忙地服藥,躺下去,等待恢複。他這樣做了好幾次,都很成功。臥房位於三樓,是頂層,頂是斜的。起先他們整天打開天窗,後來小裡發生了眩暈,他們就將天窗關起來,釘死了。是小貴先看見那個花園的。那是清晨,她赤腳下了床,走到窗口那裡,拉開厚厚的窗簾,一下就看見了。那是一個微型花園,在遠方的半空,熱帶植物迎風招展。它慢慢地移近,一直移到她眼前。小貴連著“啊”了好幾聲,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小貴,你怎麼了?你看見什麼了?”小裡坐起來問。“那裡是我沒去過的雲城的風景,最最南邊,我的天!”他倆並排站在那裡,相互摟著,兩人都是又興奮又緊張。這近在眼前的熱帶景色,使他們那本來不夠踏實的生活變得更虛幻了。然而兩人都感到了生的欲望的躍動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劇烈!小裡的眼角溢出了淚,他反複喃喃地說:“小貴小貴,我們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小貴目不轉睛地盯著棕櫚,心臟都要停止跳動了一樣。她於恍惚中聽見小裡在喚她,她一遍遍答應,並將手指摳進他肉裡頭去。他卻沒有聽到,也沒有感覺到。後來他掙脫小貴的手臂,轉過身走出房門,走到走廊裡去了。小貴有點愁悶地拉上窗簾,回到床上躺下。她聽到小裡在同人說話,好像那個人是啟明。其間還夾雜了女人的聲音,難道是院長?一會兒小裡就回來了。小裡說他見到院長了,院長囑咐他倆“好好觀察自己所處的地理位置”呢,真是個深奧的女人啊。小裡也回到床上躺下了,剛才那一幕使他倆太疲倦了。小貴開玩笑說,現在他倆就像躺在大棺材裡頭的兩具屍體了,這副棺材真大,裹屍布尤其彆致呢。她握著小裡的手,小裡驚奇地感到,她一向冷冰冰的手居然發熱了,連指尖都熱了。兩人都睡不著,又探起身子來看被子上黑白兩色的花紋。小貴說,院長發給他們這種圖案的被褥,肯定是隱藏了某種期望的,隻是那期望是什麼,她一時猜不出。小裡接口說,他就更猜不出了,他已經覺出了院長的好,也覺出了院長對他倆有個培養計劃,但那種計劃的實質他是絕對把握不了的。他想,隻要按院長說的去做就不會錯,如果連院長說的是什麼也摸不清,就按自己的理解去做好了。兩人就這樣討論著,雖然沒討論出什麼結果來,精神卻慢慢好起來了。他們起了床,決定以後再不隨便拉開窗簾看那種風景。如果哪一天想看了,一定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他們現在明白窗簾為什麼會那麼厚,而且是雙層的、上麵還安了滾輪了,那是為了擋住幻影的入侵啊。他們還從來沒有使用過這麼高級的窗簾裝置呢。小貴想,這棟樓裡還有無數秘密需要他倆慢慢探索。也許他們隻要保持好節奏,過好每一天,無形中就會實現院長對他倆的期望吧。看來她要尋找的是某種定力。是不是她已經找到了這個定力,她已經獲得了它,隻是自己還不知道呢?“小裡你聽,外麵有很多東西撞在窗戶上,像是飛鳥。”小裡早就聽到了,心裡一陣一陣地激動。他將窗簾撩開一條縫,看見了刺目的陽光。他連忙又放下了窗簾。他向小貴提議將整棟樓偵察一下,完成院長布置給他們的任務。他倆到了走廊裡,捅開隔壁房間的門,一股灰霧嗆得他們連打了好多個噴嚏。待塵埃落地之後他們才看清,這間房裡也是擺了一張一模一樣的床,床上的被褥也是那種黑白兩色的古怪圖案,被子上落了一層灰。小裡走到窗前,想去拉開窗簾,但那滑輪是壞的,窗簾拉不開。這樣,外麵出太陽,屋裡卻像半夜。因為拉窗簾,灰霧又騰起來了,小裡實在忍無可忍,就逃了出來。他站在門邊,聽到窗外傳來悠揚的笛聲,看到小貴站在灰霧裡一動不動。“小貴?”他喊道。小貴還是不動。屋裡那麼黑,那些塵埃卻呈現一種粉紅色,這使得小裡更感到窒息。他想,小貴是如何呼吸的呢?“小貴?”他又喊。笛聲停止了,小貴慢慢走出來,一臉疲憊的樣子。“不,我們不要看其它那些空房間了。我們已經搞清了。”她說。“小貴弄清了什麼呢?”“我還說不出來,你慢慢會知道的。你再看看右邊這套房子的房門,那上麵有那麼大一個蛛網,可是老蜘蛛已經走了。你會明白的。”他們一塊下到二樓去。小裡觀察著小貴,發現她一塵不染,於是詫異——她剛才不是在灰霧裡頭站了那麼久嗎?這時小貴又捅開了西頭那間房的房門,他們走了進去。這套房有三個間房間,全是空的,地上的灰也很厚,從氣味來判斷應該是從未住過人。因為是並排相通的三間房,又沒有光源,所以更黑,需要摸索著行動。他倆都覺得踩著了一些軟軟的東西,但又看不清是什麼,所以兩人都心驚肉跳的,擔心災禍臨頭。小貴腿一軟,坐在了地上。她雙手撐地,然後一手抓起了一個毛乎乎的小東西,顯然是死鳥。看來這裡滿屋子都是死鳥。她看見小裡貼著牆站在那一頭,害怕踩著它們。啊,他貼著牆移動了,想要退出去呢。小貴在心裡說:“懦夫,懦夫。”但小裡終於退出去了。小貴躺下了。從上麵不斷有死鳥掉下來,她雖看不清,卻可以聞到新鮮的血腥味。她在這股味道裡頭開始了回憶,她記起了兒時被她稱為外婆的老女人,也許那並不是她的親外婆?外婆抽著紙煙,衣服口袋裡總放著一隻小龜。小貴要看小龜,外婆就將它掏出來放到她手裡,囑咐她說:“它可是會咬人的啊。”終於有一天,她的手掌被咬了,血淋淋的,肉都翻出來了。她哭著,外婆為她裹好傷,口裡不住地說:“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小貴掌上至今有一個疤。外婆躺在棺材裡時,他們將那隻活龜也放進了棺材,就放在她的衣袋裡。後來好久小貴還在想那個問題:小龜靠吃外婆的肉能在地底下撐多久呢?小貴想到這裡就摸了摸肚子,肚子上有三隻死鳥,粘乎乎的。她將它們拂下去,又有兩隻落在她胸口上,還有一隻打著了她的額頭。她聽到小裡在門口叫她,可是她不想動,鳥的血腥氣讓她回到了童年的謎語裡頭,她並不想解謎,隻想愜意地躺在黑暗中回憶。一會兒啟明也來了,也在叫她,她躺不成了。她向門口走去時,腿瘸得特彆厲害,差點撲倒在地了。“小貴老師,您的臉色怎麼這麼蒼白啊?”啟明問。啟明手裡拿著一幅很大的照片,那上麵是院長的一個背影,穿著白衣服,白發飄飄。小貴沒有回答啟明的問題,瞟著那幅照片,顯得很不自在。啟明就說,他要將照片裝進鏡框,掛在走廊裡頭。小裡好奇地將照片高高舉起,湊到有光線的地方去看。他口裡吃驚地“啊”了一聲。“這裡麵隱藏著一些鳥兒。”小裡說。“您的眼睛真厲害。”啟明笑了起來,“我將她掛在這裡,你們就什麼都不用害怕了。院長保護每一個人。”啟明蹲在地上將照片裝進鏡框,爬到梯子上去懸掛。小裡和小貴則攙扶著下了樓。小裡問小貴說:“你喜歡讓院長保護嗎?”小貴回答道:“喜歡啊,你怎麼啦?”小貴有點嗔怪的味道。小裡的腳踩在油石路上時,便覺得土地在浮動;他彎腰撿起樹葉時,又懷疑那不是真正的樹葉;他在胡楊的樹乾上靠一靠,則感到那樹乾在自己的背後迸散。他忍不住問小貴,院長對他倆的保護有些什麼樣的內容呢?他這樣一問,小貴就陷入了沉思。他倆偎依著坐在胡楊下的一張長椅上,一時都沉默了。來小石城之後發生的奇事一幕一幕地出現在腦海裡,令他倆感慨萬千。可是呢,兩人一時都找不到這件事與那件事之間的聯係。地上到處盛開著野花,除了歡跳的小鳥兒以外,還有一種鼠不像鼠,兔不像兔的動物不時出現在路上。啟明說過,這種動物就叫“三不像”。“三不像”是黃色皮毛的小動物,有時會在油石路上停下來注視小裡,它們那黑色的眼珠裡頭射出一種古怪的光。每回小裡同這種動物對視,心裡就分外踏實,仿佛自己同深深的地下礦藏連為了一體似的。小貴也說,“三不像”的身體裡頭藏著金礦。胡楊林邊上那條小河裡,魚兒在跳水,它們一條一條地騰出水麵,這種壯觀在內地很少見到。小裡想,就連這裡的魚兒都這麼率性有衝力。小貴還在思索。她忽然說:“將一件事想透,所有的事就都跟著透了,對吧?小裡,昨天夜裡我夢見金礦了,可是我一醒來又忘了,直到——直到剛才看到‘三不像’的眼睛,才又想起來。你看,小裡,那種花兒叫‘一串紅’,旁邊那種是波斯菊。哈,我們其實就住在花園裡頭,從家裡的窗口還可以看到雪山。這些都是因為院長的保護,對吧?”小裡想回答“是的”,可又覺得不是。他拿不準。但是坐在胡楊樹下,將小貴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感受邊疆的風情,的確是一種不錯的享受。然而他聽到隱隱約約傳來了狗叫,是一大群狗,叫得很凶惡。過了一會兒。就看見啟明狂奔而來,那些野狗在後麵追擊。他忽然撲倒在地,兩隻大狗各叼了他腳上的一隻鞋跑掉了,其他的狗一哄而散,很快就不見蹤影了。啟明赤著一雙腳,狼狽不堪地朝他們走來,眼神卻顯得若有所思。小裡不明白那些狗乾嗎要弄走他的鞋子,他想問他,他卻先開口了:“哈,它們以為那是我的兩隻腳!你們說怪不怪?”“啊,這些狗真惡,真可怕!”小裡說完這句話後就被雪山刮來的冷風吹得縮起了脖子。他聽見小貴在一旁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啟師傅,你看見的是狗,我看見的呢,是一些落葉!我,還有小裡,我們必需在這裡站穩,對吧,啟師傅?”啟明沒有回答,他的魂好像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他轉身往招待所走去。小裡盯著他的赤腳。每當那雙腳踩在落葉上,落葉就悄無聲息地化為粉末,一腳一腳地那麼和諧。小裡想象地底的礦藏正和著他的腳步跳舞。“三不像”跳到了他倆的腳前,他倆臉紅心跳,都不敢看那小動物。小動物抓了抓他倆的腳又跑開了。鋼藍色的天空在葉縫間向他倆透露著某種信息,他們從心的深處領悟了,但是說不出來那是什麼,他們隻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感歎:“小石城啊,啊,邊疆啊……”胡楊的葉子變為金黃時,小裡和小貴進入了地下的礦藏。那是在下半夜,穿黑衣的女子出現在臥房裡,他們就跟她走了。小裡一邊在隧道裡摸索前行,一邊充滿疑惑地想:“這是小貴嗎?她正同我做同一個夢嗎?這是可能的嗎?”走著走著,黑衣女子的腳步就消失了,他倆隻聽見自己的腳步在響。腳底下坑坑窪窪的,每一步都得高抬腿,小裡想不出小貴是如何能走穩的。他想說話,試了試,說不出來,看來真是在做夢啊。後來他拉了拉小貴,小貴就和他一同坐下來了。小裡感到了小貴在說些什麼,雖然聽不清,他腦子裡卻出現了一些殘缺的句子,那些句子都同某種石英礦有關。小裡伸手摸了摸洞壁,確定自己摸到的是石英石,他心裡異常激動,也有點害怕。同小貴一塊做夢多麼好啊,為什麼從前沒有過呢?不過他又擔心著隧道會發生坍塌,將他倆悶在裡頭悶死。在寂靜中,小裡隻要聽到一點響聲就會驚跳起來。這種時候,小貴就會用力拉他重新坐下。小貴是那麼鎮靜,小裡覺得她在冥想,在同周圍的石英石發生交流。小裡雖心中激動,但一點都不能同周圍事物交流,他摸著硬硬的礦石,任憑奇異的激情在胸中沸騰,他的激情好像是沒來由的。他感到妻子說了一句奇怪的話:“你可以沉睡。”那麼他現在是醒著的嗎?小裡不知道。什麼地方又響了一下,在上麵,是石英礦的爆裂聲。可以明顯地感到地在慢慢下沉。過了一會兒,下沉的速度越來越快了。小裡起先想用手摳住身旁的洞壁,但根本就摳不住,他的手打滑,他的神智也迷糊了。這時他忽然又記起剛才小貴說的“你可以沉睡”這句話,他連忙閉上了眼。他在某個黑色的坑道裡看見了幾個光斑。小貴拉不住小裡,她眼睜睜地看著他掉下去了。後來她想,這是不是小裡的福氣呢?她坐下來,吐出一口氣。她用發燒的臉緊貼那些堅硬的石頭,眼睛警惕地瞪著隧道深處。在那裡,有幾個細長的人影,發著微光,遊移不定。她無聲地咳了幾下,又跺了跺腳。她這樣做時,竟然感到從地底傳來回應。小貴陶醉了,思緒如千軍萬馬朝一個方向奔騰,她在滾滾的黃塵中睜大眼,仔細辨認那幾個飄忽的影子。她這樣做時,竟然連著好幾次看見了自己在繈褓中的形象。她又無聲地呼喚小裡,她走到那個深坑的邊緣,將那條病腳伸下去試探。她這樣做時,竟然記起了小裡在卡車輪子之間湊在她耳邊說的那句話:“我們不死。”那句話當時她就忘了,這些年也從來沒有記起過,現在卻出現在腦海裡。“是我啊,小貴老師!”啟明的聲音在洞中響起,“我們的上麵,是那座雪山,您沒想到吧?到了早晨,我們就吹著從雪山刮來的風。”小貴想,老啟的聲音裡頭有那麼多的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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