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坐在光禿禿的山上,這是他的山,他愛坐多久就坐多久。他要在這裡等裡沙來,他想同她一塊玩那種蒙上眼從筆陡的山上往下衝的遊戲。他們還要喊那種英雄的口號。通常裡沙並不到來,因為風雪阻塞了她來這裡的那條小路。山上的氣候很奇怪,一年四季都是明朗的晴天。山下卻總是下雪,裡沙住的那個村子就叫“雪村”。裡沙不是那個村子裡的人,她是偶然走到那裡的,然後就住下了,在村裡幫彆人帶小孩。可是在維克眼裡,她自己還是個孩子呢。維克感到身子下麵的山在抖動。每當他靜靜地觀看彩霞之時,山就會抖動起來,就好像被什麼事感動了一樣。一些沙石從他腳那裡掉下去,連回聲都聽不到。他坐的地方有一邊是懸崖。維克想,萬一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感動起來,一頭栽下去,那可不得了。於是他貼著地挪動身體,離那懸崖遠一點。“山啊山。”他萬分感慨地對彩霞說道,彩霞就放出兩朵金花。太陽已經偏西了,遠處那些像一隻隻烏龜一樣蟄伏在大地上的村莊先後升起了炊煙。維克站了起來,他必須趕在太陽落山之前下去,因為天一黑,山就會發怒,那時人不要說在山裡走,就連站都站不住呢。維克的家就在山下。在他的想象中,山從來不休息,每天夜裡都在咆哮怒吼。有好幾次,他夢見山倒下來了,他被埋在泥石流裡頭。他走得不快,因為地勢太陡。一隻鷹在他頭頂盤旋,隨時準備朝他撲下來,所以他的腳步也不能停。維克有點氣惱,他又白等了一天。他想,也許裡沙不是被風雪阻住了,而是怕苦吧。他們的遊戲又冒險又艱苦,時常手掌磨破,血從肺裡頭湧出來呢。那種遊戲他和她總共隻玩過兩次,其中一次兩人都騰空了一會兒,像鳥兒一樣。維克在心裡問自己:其實他獨自一人也可以做這個遊戲,為什麼一定要等裡沙呢?想到這裡他眼前就出現了裡沙的笑靨,於是不由得心旂搖搖。他抵禦不了她的魔力,如果她不在場,再好玩的遊戲也提不起興致啊。維克進屋前,看見豹在屋旁的溝裡探了探頭,它踩得那些冰渣發出響聲。維克立刻將房門反閂了,心裡怦怦直跳。他摸索著要去找油燈時,油燈忽然就亮了,是裡沙點亮的。裡沙穿著格子呢裙,居然赤著一雙腳。她說豹在身後追,她把鞋跑脫了。她坐在那把木椅裡頭,赤腳縮在裙子裡麵。維克要到廚房裡去煮土豆,但是土豆已經煮好了,正在桌上冒熱氣呢。他坐在小木床邊,吃了一個土豆;裡沙坐在椅子裡頭,也吃了一個土豆。裡沙說:“我要走了,那家人家的孩子一定弄得屋子裡全是屎尿。”“外麵有豹子呢。”“我聽見它走遠了。要是半路遇上,就讓它吃了我吧。我後悔了,剛才不該害怕的。”她開了門就在黑暗中飛跑起來,她的赤腳在雪地裡幾乎沒有弄出什麼響聲。維克小心翼翼地閂好門。油燈被風吹滅了,房間的後麵,靠廚房門那裡,有一雙綠眼在閃光。啊,是那隻豹!維克閉上眼,等待它撲上來。但是它沒有。又等了一會兒,維克的腦海裡才解凍。他想,是裡沙離開之際故意將它放進來的嗎?他記起她剛才將門開得很大,油燈就是那時被吹滅的。豹一動不動,維克的腿發軟,沒辦法去點燈。他也不敢離開,怕激怒了它。再說冰天雪地的,他能到哪裡去呢?維克就地蹲下來,地上很冷,可他感覺不到冷。為了恢複知覺,他在自己右手的虎口那裡咬了一口,叫出了聲。豹還是一動不動。維克心存僥幸地挪動右腳,想著要爬到門口。他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豹就朝他靠攏了幾步。他閉上眼,等著事情發生。但等了又等,那件事還是沒發生。睜眼一看,豹又退到了原地。經曆了這一回合後,他冷靜了好多,他又想起了裡沙的奇怪之處。看來她來了很長時間了,今天她為什麼不上山呢?是因為豹嗎?維克是在夏天裡認識裡沙的,她比維克小很多,當時背著一個更小的女孩,小娃娃一哭,她就將她放在井沿,讓她的兩條腿從井口垂下去,做出要推她下井的樣子,於是小娃娃就住口了。維克問她從哪裡來,她說她是掉隊的,原先跟著大隊人馬往西邊去,後來睡了一覺醒來就一個人都不在了,她信步亂走,走到了雪村,雪村的人把她留下來帶小孩。她說起話來很機警,額頭上有皺紋。她的兩隻手很小,動作快得像蜥蜴。維克完完全全被她迷住了。不知過了多久,維克靠著牆快睡著了的時候,豹從他麵前走過,走到門那裡,頂開門出去了。維克呼出一口長氣,他可不願在家裡養一隻豹!上了床之後,維克聽見屋子外麵很不安靜,有那麼多的小孩哭啊叫啊的。他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因為他的家是獨屋,離最近的村子都有五裡路,在有農活時他就到那個村子裡去幫工。他的房子在廢棄的大礦井邊上,礦井坍塌好幾年了,死屍當時全挖出來抬走了,怎麼會有小孩子來這種地方呢?但那些聲音就是小孩子發出的,仿佛一群一群地從礦井的黑洞裡跑出來。維克起身到窗口去看,看見月光下有大團的枯葉在旋轉,那隻豹從容不迫地立在旋渦中。明天是個大晴天,豹的麵目看得清清楚楚,維克隱隱約約感到它長得像裡沙,到底什麼地方長得像呢?但卻沒看到小孩子們,也沒聽到哭叫了。維克重又回到床上,他翻身的時候,床猛地抖了兩下,又是山在抖!煤礦是通到山裡頭去的。維克又開始想象大群孩子從那黑洞裡哭喊著衝出來的情形,不知怎麼,裡沙也在他們當中。坍塌之際山是否發過抖呢?維克看見過被挖出來的那些人,他們就像活著一樣,大部分人並沒有身體損傷,臉上的表情也很安詳。有多少次,維克也想去挖煤,但是他在父親臨死前發過誓,要永遠脫離礦工這個群體。他想不出父親為什麼要他發這種誓,他覺得他對自己的職業很著迷,幾天不下井就坐立不安,還給他帶回過穿山甲呢。煤礦出事之後,這個從前熱熱鬨鬨的地方就變成了孤魂野鬼的縈繞之地。維克沒有地方可去,隻能住在父親留給他的房子裡麵。天蒙蒙亮時維克夢見了父親。父親手裡拿著豆油燈來照他,憂慮地說:“維克維克,這座房子還能支撐多久呢?我一點把握都沒有啊。你看那根橫梁已經斷了。”維克想哭,又想安慰父親,一瞬間竟也感到前途暗淡,死路一條。正在這時他醒了。光線一點一點地射進屋裡,他心頭的陰霾也一點一點地消散了。他記起今天還得去皇村掏豬欄,就趕緊起來了。他的目光將屋子裡迅速地掃了一遍,一點都沒找到豹的痕跡。遠遠地廖齊就招呼維克:“小老弟,你還往那邊去啊,不要命了嗎?你看,大火已經燒到村尾了,村裡早沒人了。”維克看見了煙柱。煙為什麼會聚成這麼整齊的一根粗柱呢?好像通到天上去了一樣。他的腳步停不住,還是往村裡走。廖齊在他身後罵出一連串的臟話,他居然說他是“賊”。維克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害怕他去村裡。到了皇村他才發現,人們並沒有逃走,大家都聚攏在一塊空地上,在濃煙中縮作一團。維克剛才從外麵看到的煙柱就是從這裡聚集起來的。他聽見一片咳嗽聲,咳得撕心裂肺的,但卻沒有人被嗆得倒下。維克放眼望去,看見所有的房屋都被燒得隻剩下了磚牆,不時有一隻狗從裡頭竄出來狂吠著。他避開滾滾濃煙,否則的話他會因窒息而死。他抬眼看到了人群中有幾個抱在懷裡的嬰兒,那些嬰兒居然還在吃奶呢。維克想,皇村的人的這種高超本領是怎麼訓練出來的呢?這些人平時一點都不堅強,還多愁善感,連男人都害怕走夜路,說話也細聲氣的。可是忽然,大難臨頭之時這些人都顯出了本性。明明他們可以跑開,卻沒有人跑,人人都站在那裡接受煙的洗禮。以前向裡沙說起皇村的男人們,他總是用那種譏笑的口吻,現在看來大錯特錯了。維克垂頭喪氣地轉身回家,看來這裡沒他的事了。走了沒幾步又碰見廖齊,他狠狠地說:“呆不住就想走啊?內幕被你看了去了,他們不會放過你的。”維克沒有回屋裡去。他想,既然今天不乾活,那還不如上山去呢,屋裡太冷了,撿的那些塊煤也燒完了。雖然住在煤礦邊,但挖煤越來越難了。礦井口早就被封住,周邊的地方挖下去很少有煤。近來他是靠燒柴度日。他爬山時老是聽見鴿子叫,一共有兩隻,也許是一老一少。這光禿禿的山上居然有鴿子。爬到半山腰坐下來休息,便看見皇村升起的煙柱。那裡已經燒完了,沒東西可燒了,怎麼還有這麼粗大的煙柱呢?他想起那些人,再一次感到他們決不是無目的地聚在那裡的。那麼,他看見的“內幕”到底是什麼樣的內幕呢?維克腦海裡出現了那些土色的臉和直勾勾的目光,他們即使在咳嗽的時候也直勾勾地看著他。這些他平時很熟的人為什麼不說話?父親以前老說,鴿子一叫就有喜事來,維克從來沒聽懂過這句話,因為在他印象中,鴿子倒是常在窗外叫,但家裡從未有過喜事。再說喜事是什麼事?他遇見裡沙算喜事嗎?現在是四隻鴿子了,不知道它們躲在哪裡叫,在這明晃晃的陽光下,周圍應該是什麼東西都藏不住的啊。他又記起了煙霧中的那些嬰兒,越想越覺得皇村人看不透。維克最後一次同父親來這山上是在三年前。“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地盤了。”父親說,大約感到自己不會久留人世了。維克問父親,為什麼彆人不來山上,父親說因為山上鬨鬼。可是維克一次也沒見到過鬼,或許他們夜裡才出現,維克和父親夜裡是不上山的。父親在世的時候,山是不發抖的,那時父子倆麵對著亮晶晶的雲天,維克總是大喊大叫。後來裡沙來了,就是那次兩人往下麵衝去時,山抖了起來,而他們就自然而然地騰空了。那種激動使得維克夜不能寐,他在黎明前入夢之際感到了山的疼痛。後來他又無意中發現了裂口,裂口在山的陰麵,有一米寬,兩米深,底下全是混合著泥沙的煤。幾年來,裂口一直在變寬,加深,現在已有兩米寬,深度更是不見底了。裡沙很好奇,趴在裂口的邊緣一連好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地朝下麵看,後來還扔石頭測深度。維克坐在那塊石頭上休息時,有一隻老鴿子落在他的腳前。它就像從虛空中變出來的一樣,因為事先根本看不見它的蹤影。這隻鴿子的毛居然帶一點棕色,細細一看,原來是被火燒過。那麼它是從皇村飛來的嗎?鴿子跳到他腳上,用力啄他的鞋帶,一會兒鞋帶就鬆了。後來它又飛到他的肩頭,低沉地叫了兩聲。維克覺得它有一個沉痛的故事要傳達給他。維克用手撫摸了一下它身上燒焦的羽毛,結果他的手接觸的那塊地方,羽毛紛紛脫落了,露出裡頭的肉。他嚇得不敢動它了。再看皇村,那煙柱已經在天庭裡潰散了,空地上的人們也不見了,維克想,這些人會在什麼地方過夜呢?回憶起他們對他的排斥,維克心裡隱隱作痛。維克彎下腰係鞋帶時,鴿子輕輕地啄他的後頸脖,一下一下地啄。後來他站起來時頭就暈起來了,是那種眩暈,天和山繞著他旋轉,他仰身倒下,像被釘在了地上一樣。他聽到遠遠的地方有誰在叫他的名字,那聲音很熟,可就是想不起是誰。眩暈總算消失了,他爬起來,看見地上有一堆燒焦的鴿子羽毛。它飛到哪裡去了呢?維克想象鴿子用嘴扯光身上的羽毛的情景,不由得起雞皮疙瘩。離他50米遠的刺蓬裡躲著皇村的放牛娃,剛才難道是他在叫他的名字?維克像喝醉了一樣撞撞跌跌地朝放牛娃走過去,可那孩子見他攏來了便跑開,躲到大石頭後麵。“彼夏!彼夏!”維克喊道。迎接他的是擲過來的泥沙,他差點迷了眼。先前,放牛娃從未來過他的領地,任何人都未來過,隻除了裡沙。維克將彼夏看作一個入侵者,他對他充滿了惱怒。可是彼夏忽然大大方方地朝他走過來了,他懷裡抱著那隻沒有羽毛的鴿子,那樣子顯得很怪異。“你乾嗎來這裡?”維克衝他吼道。“我每天都來的,我夜裡來。”彼夏天真地說,“夜裡有很多鴿子。這一隻天亮了還逗留在這裡,它的眼睛就瞎了。”“它的眼瞎了嗎?我看見它的眼好好的嘛。”“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天一亮,它就看不見一些東西了。在夜裡,有很多奇怪的東西。”“彼夏,你的牛呢?”“我的牛,它們離開我了。”他的聲音幾乎帶哭腔。維克聽不懂他的話。牛怎麼會離開他呢?那是村裡的牛,交給他放的,一共有三頭,都是黃牛。難道它們發起瘋來跑掉了?維克又想道,他的爹爹和他都弄錯了,以為這山是他們自己的,卻原來還有個小孩天天光顧。老鴿子從彼夏懷裡掙脫出來,跳到地上,然後搖搖晃晃地跳上那塊大石頭,鑽進一個洞裡消失了。維克湊近去看,卻又根本沒看到有什麼洞。“它回到夜裡去了。”彼夏有點高興了。“我找我的牛去。”彼夏下山走得很快。維克看著他那瘦小的身影,心裡感到有什麼東西崩潰了。也許他父親知道這個小孩來過山上,故意不告訴他,讓他自己去發現個中的奧秘?如果說山上夜裡鬨鬼,彼夏又怎麼一點都不害怕呢?有一段時間,維克很想在山上找到煤。裂口裡頭的煤因為泥沙太多沒法燒,他又發現過幾個淺洞,裡頭也有煤,但質量更差,即使挖進去也是同樣的貨色。後來裡沙對他說,在山上找煤簡直就是癡心妄想。維克問她為什麼是癡心妄想,她說不應該問她,應該去問他的爺爺那一輩人。維克想,他從小就住在礦區,連爺爺的麵都沒見過,聽說早就死了,而他爹爹在世時礦區的人都沒超過50歲,他能問誰呢?裡沙這麼有把握地講出這些話,同她的年齡太不相稱了。他第一次帶她來山上時,她高興得又唱又跳的,把自己的頭巾都弄丟了,但她一點都不可惜。“維克,我們逃吧。”她說,維克不知道她說的逃是逃開什麼東西,逃到哪裡去。裡沙說話總是這樣沒頭沒腦。比如她自己的身世,她就總是說不清楚,一會兒說自己是南方人,一會兒又說是北方山裡人。隻有一點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是“掉隊的”。她感到自己的隊伍已經走到了天涯海角,她再也無法歸隊了。“維克——”是彼夏,他又回來了。他爬得滿頭大汗,那隻脫了毛的老鴿子又到了他懷裡。彼夏爬上那塊石頭,將老鴿子放進去,它又消失在裡頭了。“它老要出來,我隻好又爬一趟。唉,它怎麼這樣呢?”彼夏作古正經的樣子令維克感到好笑。“彼夏,你夜間在這裡看見什麼了呢?”“啊,太多了,我都沒法說。”彼夏坐在石頭上沉思起來,“鴿子黑壓壓地飛來,滿天都是,每個人都高興得在那裡尖叫呢。”“每個人?誰?”“太多了,沒法說。再說我也沒去仔細看他們,反正老的少的都有。”“有我父親嗎?”“你父親?讓我想一想,事情太多了,我記不住。不,我忘記了。你怎麼還不走?我要走了。”維克下到山腳下才碰見裡沙。裡沙頭上裹著一條黑頭巾,站在他回家必經的路上。維克感到她已經哭泣過了,他問她是怎麼回事。她說她帶的娃娃掉下去了,所以她逃到了他這裡。但是她又要走了,去趕她的隊伍。“你不知道你的隊伍在哪裡啊。”維克憂慮地說。“反正我得走啊。”她說:“我一停下,耳邊就響起那娃娃的哭叫。那一刻啊,井底的回聲將我的腦袋都震暈了。我可不能停下。”維克想問她為什麼要將娃娃放在井沿,可是看見她那苦惱至極的樣子,就沒有問,隻是要她路上小心點,因為這一帶有豹。她說“我現在不怕豹子了”這句話時眼裡閃出光芒,臉上的晦氣一掃而光。她眨了眨眼,又想起一件事來告訴維克。“我到雪村以前,還在另外一個村子裡呆過,那村子離這裡很遠,那一回我帶的是一個男孩。”“然後你就將他推下去了,對嗎?”維克替她說完。“你怎麼知道的?”她的臉上變了色。“不,我不知道,我隻不過是隨便猜測一下罷了。”“啊,你知道,你全知道了。”裡沙的臉一下子布滿了皺紋,像個小老太婆一樣。她離開的時候顯得那樣孤苦伶仃,她那雙破靴子在雪地裡發出“嚓,嚓、嚓”的響聲,風從後麵將她的粗呢裙掀起來,好像要將她撲倒在地一樣。但是維克知道,這個小姑娘具有鐵一般的意誌,她不但可以走到鄰縣,還可以走到天涯海角。那天夜裡,維克沒點燈,因為沒油了。他吃了兩個冷土豆,他的柴燒完了。外麵正在下雪,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就像到了世界末日一樣。維克想念起那隻豹來。豹很久都沒出現了,要是豹在這裡的話,裡沙會不會也出現?裡沙和豹之間是有聯係的,也許他們早就是老朋友了。有人在敲門,是安德大叔,安德大叔帶著手電,一進屋就將屋裡的每個角落照了一遍。“您照什麼呢?安德大叔?”“你爹爹在井下的時候同我說過,下雪天時會有奇怪的動物來家裡。”“是那隻豹嗎?”“你是說豹啊,小家夥!”他笑起來,“不,不是豹,豹隻是一個影子,我們在井下時,它也老跟著我們。我說的是地上沒有的那種動物。”“那它從哪裡來?”“從山上的裂口裡頭爬上來。你瞧,我全告訴你了。”安德大叔擠上了床,他說他要同維克一起睡。他倆靠著床頭傾聽著,隔一會兒安德大叔就起身,用手電將那些黑角落照一遍,然後報告說:“還沒來。”維克聽到屋外有動物踩著溝裡的薄冰走過。維克想,門關得死死的,他怎麼期待屋裡會冒出動物來呢?他將心裡的疑問說了出來,安德大叔就告訴他說,這種動物是屬於室內的。“屋裡也會有裂口出現嗎?”“到處都會有裂口。它們來了又去了,自由自在。在井下,你爹爹和我像狗一樣追隨它們散發出來的氣味,但是我們一次都沒有見到過它們。”維克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但是安德大叔卻起來得越來越頻繁了,他一起來維克就醒來一會,聽見他在黑暗中緊張地喘氣。到後來維克都有些不以為然了,因為他並沒感覺到屋裡有什麼異樣。後來是一聲巨響將維克徹底驚醒了,維克看見那隻大櫃壓在安德大叔身上。外麵天已經亮了。“安德大叔!安德大叔!”“我,我壓著它了啊……”安德大叔喘著氣,手指頭摳著泥地。維克用全力將那隻破舊的大櫃推開,想扶他坐起來。但是安德大叔不願起來,他似乎護著地上的一個什麼東西,他的臉上顯出陶醉的神情,目光迷離。“安德大叔,您懷裡是什麼啊?”“噓,彆出聲!”過了一會兒,安德大叔若無其事地坐起來了,維克看見他懷裡什麼也沒有。“你以為你看得見它啊。”安德大叔笑起來,“連我都……你看這櫃子早不倒,遲不倒,我在床上,聽見它在地上磨牙,我朝它撲過去,櫃子就倒下了。”“維克,”安德大叔慈祥地說,“你到院子裡去挖點煤來吧。”維克帶上鋤頭和箢箕往外走,他心裡納悶:安德大叔怎麼認定院子裡有煤呢?他在結了薄冰的地上東挖一鋤頭,西挖一鋤頭,當然沒挖到煤。他也有點著急,因為沒法做飯了啊。他聽見了鴿子叫,他順著那叫聲找去,就看見了榆樹下麵的裂口。裂口有一尺寬,半尺深,下麵是黑色的煤。他的心歡快地跳起來,連忙挖下去,挖滿了一箢箕。他直起腰來,心裡想,原來他的家是一個聚寶盆啊,這都是上等的煤呢。維克推開門,發現安德大叔已經走了。多麼奇怪啊,他是從哪裡出去的呢?塊煤在爐子裡輕輕地炸響著,他看著藍色的火苗竄上來,忽然想哭。“爹爹,爹爹。”他輕輕地喊了兩聲。他回轉身,注意到弄倒的大櫃已被安德大叔擺回了原來的位置。早上他吃土豆和水煮花生。他一邊吃一邊側耳細聽,因為外麵的溝裡總不安靜,鳥呀獸呀的都喜歡從那裡出入。今天的煤特彆經得燒,熱力也很大。以往維克總是在礦區找煤,有時也去山腳下亂挖,怎麼也沒想到煤就在自己家的地盤上。他當然不相信安德大叔有魔法,他不相信任何魔法。那麼又怎樣解釋鴿子消失在岩石上頭的事呢?裡沙在融雪的時候回來過一次。裡沙長高了,衣服在她身上顯得又短又舊,她腳下穿著一雙男人的跑鞋。裡沙不肯進維克的家門,說自己已經不習慣呆在屋子裡頭了。她靠著那棵老榆樹站著,包袱放在腳邊,說話的聲音又急又飄忽。有時她的聲音忽然低下去,幾乎聽不見了,維克僅僅看見她的嘴唇在動,那厚厚的嘴唇乾得結了一層殼。她追上了她的隊伍。在隊伍裡的那些天給她的感覺就像在不見天日的深淵中行走。黑暗中總有人冷不防地吹起哨子來,使原本緊張的心弦繃得更緊。有人堅持不下去自殺了,屍體橫在路上,大家從他身上踩過去,車子也從他身上碾過去,裡沙看見了迸裂的腦漿。大約在第六天或第七天,她預感到自己也撐不下去了。當時他們在荒原上露營,夜半時分,裡沙感到有一陣強烈的騷動從隊伍的前方傳遞過來。她聽到了周圍含糊的談話聲,大意是說前麵的人遭遇了獅子群的襲擊,獅子的數量很多,很饑餓,正在捕食他們的同伴,而且很快就要危及他們自己了。“跑,跑,跑……”有人在不停地重複這個字。但沒有人跑,所有的人都堅守在原地。裡沙想,為什麼他們不燒幾堆篝火呢?要那樣的話,獅子也許不敢過來了。她從包袱裡掏出火柴,想點燃一小堆草屑和樹枝。但她立刻就聽到了嚴厲的嗬斥聲,有人衝過來打了她兩個耳光,力氣之大使她撲到了地上,一下子耳朵都聾了。這兩個耳光使她從此清醒了好多。她第一次對自己在隊伍中的地位產生了懷疑。看著身邊這些熟悉卻又疏遠的麵孔,她開始不安了。有一天,馬倌來同她談話了。“裡沙小姑娘,你有心事嗎?”馬倌撚著下巴底下的白胡子問她。“獅子吃掉了好多人。它們追著我們吃,會把我們吃光。”裡沙說出心裡憋了很久的話,幾乎要啜泣起來。馬倌的臉變得陰沉了。他皺著眉頭沉默了好一氣,才吐出一句話:“這是個問題。”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你要好好想一想。”裡沙想了一整天,到傍晚時,她又一次掉隊了。她是有意掉隊的,她藏在樹叢裡看著隊伍浩浩蕩蕩地走向了遠方。她甚至看到了獅王的身影,那身影從地平線上升起,顯得那麼巨大,威嚴。想到自己為找隊伍吃過的那些苦頭,裡沙對自己的舉動感到驚訝。後來,她居然憑模糊的記憶找到來路,回到了雪村。雪村的人們已經忘掉了她的過失,他們太健忘了,連她是誰都忘掉了。現在他們不需要人帶小孩了,因為村裡沒有小孩了。裡沙仍然保持在戶外露宿的習慣,白天裡就去磨坊乾活,和磨坊工人一塊吃飯。“維克,那隻豹還來過嗎?”“沒有,你走了之後就沒來過了。是你養著它的嗎?”“我覺得是它養著我呢。”維克感到她說話怪怪的。他問她願不願意去山上,她說不,因為站在高處就會看見她的隊伍,那是她現在所受不了的事。說到這裡,她忽然伸出粗糙得像樹皮一樣的右手在維克的前額上撫摸了一下。維克心神激蕩起來。她盯著自己的手掌看了一陣,說:“安德大叔來過了吧?”維克吃九九藏書網驚地點了點頭。裡沙告訴他說,安德大叔是隊伍裡的人,可是他不時地開小差離開隊伍,最終又回到隊伍裡去。因為他屬於隊伍。“我可不屬於那裡。”裡沙悲傷地說,“我以後也不會再去了。可是安德大叔,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於是維克記起安德大叔要他到院子裡挖煤的事。他想告訴裡沙他現在有燒不完的煤了,但又覺得這種生活瑣事她不會想聽。裡沙離開之際,維克那枯涸的心裡又有很多東西生長起來了。他沿著屋前的土溝仔細地觀察,發現了那隻豹的隱隱約約的腳印。看來它一直在這周圍沒有離去。他陪著裡沙走了一段路,在路上他羞怯地告訴她說:“我有煤燒了。”“好,你守在這裡吧,我還會來看你的。”維克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看著裡沙往前走。裡沙沒有順著大路走,卻拐進了田野。她腳步不穩,搖搖晃晃地走,待維克要看個清楚時,她的身影卻忽然消失了。田野裡光禿禿的,她到哪裡去了呢?掉進了某個裂口嗎?他坐不住了,起身走到田野裡去仔細察看。他在殘雪和亂草上頭看見了豹的腳印,那腳印旁伴隨著跑鞋的鞋印。豹的腳印一直通往前方,但裡沙的鞋印隻有短短的一段。維克沒有在田野裡找到裂口。他也沒等到那隻豹回轉來。他卻等來了皇村的廖齊。“這些日子我們成了廢墟裡頭的孤魂野鬼了。”廖齊說。維克這才記起皇村的火災,他已經好久不去村裡了,人們告訴他沒活可乾。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重建家園,卻願意呆在斷垣殘壁裡頭,用油布搭起一些簡易的棚子度日。這使他進一步懷疑:也許是他們自己放火燒了村子?廖齊指著豹的腳印對維克說:“我認識這家夥。”他總是令維克不自在,現在更是如此。維克想,這個人知道的事太多了。維克很害怕他會談論起裡沙來,可是他沒有,他對那跑鞋鞋印視而不見。“廖齊,你快活嗎?”“維克,你是個傻瓜!”廖齊惱怒地停住了腳步,似乎有話要對他說,但終究沒說出來。他繼續彎腰研究豹的腳印。雪天裡的太陽雖然紮眼,但一點熱度都沒有,維克冷得簌簌發抖。他打量著赤腳踩在雪地上的廖齊,心裡想,他才同那些豹啊,狼啊是一類的呢。他挺不下去了,想回家去,可是廖齊不讓,廖齊說他要查出這隻豹的去向,維克應該陪著他。“這同你今後的生活有關係。”他皺著眉頭說。維克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有一點清鼻涕在鼻孔下麵結冰了。他機械地在寒風中邁動腳步,覺得自己很快會凍僵了。維克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聽這個人調遣,他完全可以走開,跑回家去嘛,他同他之間又沒有什麼契約!或許就因為那一點點好奇心?豹的腳印還在向前延伸,廖齊卻停下來,說他“心裡已經有數了”。維克鬆了一口氣,以為這下他該回去了。不料他點燃一根煙,蹲在地上抽起來。他擺手叫維克走開。維克一跑小跑回到家。他立刻生起爐子來烤火。他回想起對廖齊的印象。好多年以來,這個人就像野人一樣在外麵蕩來蕩去,很少進屋。而他是有家的,他的家在村尾,是一間小土磚房,房門終年鎖著,維克從未見他進去過。維克又想起裡沙,她現在也不肯進屋了。是不是隻要在外麵遊蕩,就感覺不到寒冷了呢?維克不能斷定廖齊對他失望了還是沒失望,他心裡暗暗期望是後者,他隱隱地感到,自己今後的生活其實也同這個人有關係,要不這個人怎麼總對自己不滿意呢?下午他到裂口那裡去取煤時又聽見了鴿子叫,不是一隻,而是一群。接下來傳來的不是喜訊,卻是廖齊的死訊。皇村的老袁說他“被啃得隻剩下了一副骨頭架子。”維克眼前立刻出現了豹的形象,原來豹是真正要吃人的啊。他心裡湧出無限的後怕。“上午還是一個人,還幫我挑了一擔磚,下午就成了骨頭架子。”老袁搖著頭,好像心裡無論如何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維克想,不是他自己要等那隻豹的嗎?他知道豹是要吃人的還等,是不是心存僥幸呢?無論如何,除了他自己,外人是不可能再弄清這種事了。老袁站在門口說這種事,目光卻不時注視著屋內,他心裡想的和口裡說的完全是兩回事。維克聽著他訴說,不知道他對自己有些什麼樣的期望。他想要自己去收屍嗎?還是僅僅隻是心情憂鬱才來訴說?他想從他家裡發現什麼呢?那隻豹?老袁臨走時扔下一句話:“這種事情是不會完結的。”維克聽得脊骨發冷。不會完結又怎麼樣呢?他曾和那野物呆過一夜,即使是再來一次,隻要他不被“啃得隻剩下了一副骨頭架子”,他還會心存僥幸的。維克知道有一點是肯定的,他絕對不會像廖齊那樣去等。對他來說,碰上了就碰上了,隻能硬著頭皮挺過去。鴿子又在院子裡叫起來了,此起彼伏,彙成大合唱,還有種急迫的意味。“啪嗒”一聲,有一隻掉在泥濘之中,扇動的翅膀將汙水濺開來。一會兒功夫,它身上的熱力就將周圍的殘雪全部化掉了。維克看見鴿子傷在胸部,也許是被氣槍擊中。他剛彎下腰想去幫助它,它就頭一歪,一動不動了。這時老袁扛著氣槍從屋後走出來。“這叫‘在空虛中狩獵’,因為誰也看不到這些小家夥藏在什麼地方。”他得意地說。“你不會用槍來射我吧?”維克膽戰心驚地說。“不,我隻射那些看不見的東西。”他撿起鴿子離開了。院子裡一時變得很寂靜,但不知怎麼,維克覺得小東西們還在周圍,也許它們目睹了同伴的死亡,處於悲痛之中呢。維克不由自主地有些悲痛。有好多次了,他將那隻老鴿子看作父親。後來他又見過它,脫落的羽毛全長出來了,新羽毛幾乎是黑色的,但維克還是認得出它。維克將臉轉向太陽時,它就穩穩地落在他的肩頭。維克不知道它是從哪裡飛來的。維克想起爹爹下井的那些日子,那不也像消失了一樣嗎?他和另外那些家屬在上麵等啊等的,然後黑鬼們突然冒出來了。維克很想隨吊車下去看看,但是爹爹不準。關於那下麵的情形,他倒是經常說起,不過他的話含含糊糊的,維克就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他工作的地方究竟是什麼樣子。爹爹說,人一到下麵就成了幽靈,挖呀,推車呀對他們來說並不是難事,幾乎連汗都不出。怕的是爆炸,一爆炸就會有坍塌,然後人就被隔離在一個一個的小洞穴裡頭了。維克問那些洞穴是什麼樣的,爹爹回答說他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一動也不能動。那麼他是如何被解救出來的呢?“不用解救,我自己就會出來。”他說。維克從井裡打上水來時,山又抖了一下,一股熱力從他的腳心往上衝。他挑著那擔水進了屋,將水倒進缸裡,一邊乾活一邊警覺地傾聽。他隱隱約約地擔心老袁會朝他開槍。一個可以射中看不見的鴿子的人,還有什麼東西是他射不中的呢?開始他以為是風,後來才聽出來是老袁在叫他。他果然一直在他房子周圍悠轉。“我在這裡!”維克打開門說。老袁朝天放了一槍,又有一隻鴿子掉下來,正掉在他頭上,鮮血濺得他滿臉都是。維克看了害怕極了,他覺得這個人已經發瘋了。他退到屋裡,將門閂上,仍然止不住簌簌發抖。但是老袁還不放過他,他在窗戶外麵大聲說:“我是皇村的老袁,我正在尋找殺害同胞的元凶,請你協助我的工作。”維克想,老袁說話怎麼像在作報告。難道那些鴿子會是殺害廖齊的凶手嗎?他回憶起老鴿子停在他肩頭時給予他的溫馨感覺,還有父親的話:“鴿子一叫,就會有喜事來臨。”很顯然,老袁是一名血腥的殺手。然而在皇村的時候,維克眼中的老袁不僅不是殺手,反而是個窩囊廢。維克記得當他走在路上時,就連小孩都敢用石塊扔他,而他,也從不生氣。他總是一副哀求彆人的模樣。是廖齊的死刺激了他,他才變成這樣了嗎?還有他那種射擊的本領,多麼可怕!“元凶就在你屋裡,請你打開門來。”維克知道他指的是豹,他嚇得匍匐在地,身子緊緊貼著地麵。他後來終於離開了,他把氣槍扔在院子裡,拎著那兩隻死鴿子走的。維克尾隨了他一段路,看見他沒回皇村,消失在相反方向的河邊了。雪融了好久,春天卻並沒有到來,又一場雪降下來了,這是很反常的。維克想念著裡沙,就鼓起勇氣去雪村了。他戴著鬥笠,穿著蓑衣,在雪花飄飄之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雪村在山坳裡,離得並不遠,前年維克還去過,是去找裡沙。他是下午到達山下的,那時北風刮得正緊。多麼奇怪啊,雪村竟然找不到了。維克繞著那座鋸齒形的,有好幾個尖峰的山走了又走,始終沒有發現雪村的蹤影。不要說村落了,就連一間小屋都沒有發現。寂靜之中,他聽到什麼巨大的動物在沉重的喘氣,那動物離得很近,他卻看不見。維克不打算找下去了,因為他害怕了。再說這地方光禿禿的一覽無餘,也沒什麼可尋找的。他正要回去時,聽到了裡沙細弱的呼喚,她在叫他。那聲音是從上麵來的,維克一抬頭,看見女孩坐在樹乾分叉的地方,那樹光溜溜的,表麵還結了冰。她飛身往下一跳,落在厚厚的雪層上麵。維克看見她的臉有些發灰。那不是因為冷,是因為內心某種陰暗情緒所致。“你在那裡等人嗎?”維克問她時心存著希望。“不,不是。我總是在樹上休息的。你也看見了,我能到哪裡去呢?”裡沙說話時嘴角出現好幾道豎紋,這使她看上去像中年婦人。“雪村到哪裡去了呢?”維克問。“縮進山肚裡去了。像風卷落葉,整整一個村子都進去了。我以前不相信這種事,可是早上睜眼一看,隻有我一個人在這裡了。哈哈!”裡沙說要帶他去看裂縫,她像鳥兒一樣在雪地裡跳著前行,維克在旁邊看呆了,因為她腳上像裝有彈簧一樣,將她彈得老高,落在遠遠的前方。維克為了跟上她跑得氣喘籲籲。他們到了後山。裡沙停下來了,她沉著臉,悶悶不樂地往雪地上一坐,破罐子破摔的樣子。維克問她怎麼了,她說裂縫已經自動合上了,她沒有料到,她還以為隨時可以自由進出呢。雪在她身下融化,將她的裙子全弄濕了,她一點也不在乎。“你走吧,維克。天一黑可就麻煩了。”“就會被啃得隻剩下一副骨頭架子嗎?”裡沙不說話,臉上顯出很厭倦的神情。維克隻好離開她。維克頂著北風往回走,走了沒多遠,心裡覺得委屈,就回轉身去張望。風卷走地上大團的雪向前方衝去,山已經消失了,模糊不清的視野中有一個細小的黑點,那是裡沙。裡沙到底要乾什麼呢?一大堆雪落在維克身上,齊腰將他埋在了雪裡頭,他脫了蓑衣和鬥笠,費了好大的力氣猛地一滾才滾出來。此地果然不能久留了,他連忙匆匆趕路。當他邊走邊思考關於村子是如何樣消失的問題時,就會有童年時代關於礦工們的記憶湧現出來。那些人的手掌是多麼粗糙啊,在他臉上撫摸之際發出嚓嚓的響聲,有時竟會將他的臉銼出小小的血口子。但是同漫長絕望的等待比較起來,彙合就如狂歡的節日!等待的夜晚,他總是伏在一個叫雷切爾的老頭的背上睡著了。雷切爾瘦得皮包骨頭,但他的背卻很寬,很平,維克一伏在那上麵就昏昏欲睡。他想起裡沙殺小孩的事。雪村人為什麼沒有報複她呢?還是現在的這種遺棄本身就是報複?恐怕裡沙從來就不能“自由進出”,而是被永久性地遺棄吧。他想不出她是如何維持生活的,即使是鳥兒,也得吃東西。看來裡沙並不是生活在那棵樹上。那麼,她還有一個棲身之地嗎?維克又一次轉身凝視那些鬼牙一般的山峰,隻覺得讓他眩暈的那種顫抖從心臟區域蕩漾開來。不,他不能停留了。安德大叔站在礦區的報亭那裡。雪已經停了,但他的狗皮帽子上落滿了雪,眉毛也是白的。他搓著手,歡快的目光落在維克身上。“小斑鳩回來了。有什麼傷心事嗎?”維克發出一聲啜泣。安德大叔聳了聳眉毛,將雙手重重地放在他肩上,說:“這個礦是你父親留給你的。你願意今天夜裡隨我下去看看嗎?”維克點了點頭。安德大叔若有所思地目送著他回家的背影。維克進了房,一隻奇怪的鳥兒始終在窗戶那兒尖利地叫著,令他腦子裡不斷產生恐怖影像。打開窗子,卻又根本沒見到它。難道裡沙出事了嗎?他生好了爐子,將水壺放上去,又洗好了土豆,那隻怪鳥還在叫。他還聽到它撞在玻璃上的聲音。“維克哥哥!維克哥哥!”是小尼桑,手裡拿著油瓶,一臉驚恐。“媽媽叫我出來打油,可是這裡有一隻豹,我怎麼辦?你看,它就在這裡!”他說話時指著自己的胸口。維克迷惑極了。“到底在哪裡?!”“在這裡麵,我都快被它吞進肚子裡了。啊,維克哥哥!維克哥哥!”他發出窒息的喊聲,翻著白眼倒在維克的房裡,手裡的油瓶掉在了地上。維克的腦子裡浮出一句話:“也許裂口在人的身體裡麵”。他摸摸小尼桑的胸口,那裡癟癟的,再摸摸他的肚子,也是癟癟的。這個小孩就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一樣,他簡直懷疑衣服裡麵的身體已經不存在了。有人在窗戶外麵,是尼桑的媽媽,一個有一張鳥臉的年輕女人。“尼桑的病有兩年了,沒關係的。”她說話時那張臉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她才進來。她從手中的提籃裡拿出一根鞭子,朝兒子臉上用力抽了一鞭。小尼桑揉著眼坐起來了。他朝身旁看了看,看見了油瓶,立刻將它抓在手裡。“媽媽我跌倒了。”他一邊站起來一邊抱歉地說。女人目送兒子走出房子。然後她掉轉臉來打量維克的家。“維克的家真簡陋啊。”她說,“這把椅子還是我當年坐過的呢,你還記得嗎?那一天我同你一塊兒在礦井上等人,你把你的椅子讓給我坐了。”女人說話時一隻手老在眼前揮來揮去的,像在驅趕蚊蟲一樣。維克注意到外麵的怪鳥已經不叫了,莫非這個女人就是那隻鳥?維克越看越覺得她的鼻子像一隻鳥嘴。女人發現他在盯著她的臉看,就做了個鬼臉,說:“你老爹的名字是叫維加,對吧?”維克點了點頭。“他沒有死,他還在那底下呢。有次我路過礦井,就看見他出來了。他說鞋破了,求我給他弄雙新鞋。我當然不敢幫他,這種事一沾上就沒個完。你知道我提這個籃子來乾什麼嗎?”維克說不知道。女人跳起來用手在空中一抓,抓住了一隻鳥兒。維克看見是一隻乳鴿,已經死了,傷口在胸口上。女人立刻將它放進有蓋的籃子裡。她轉過身,指著窗玻璃上的一個細小的洞說:“有人以乾這個為職業。”維克問,難道她不怕老袁來找她算賬?女人笑起來,說老袁哪裡搞得清自己射沒射中,他總是舉槍亂射的。剛一說完她又跳起來,又抓到了一隻死鴿。她將死鴿子放進去之後就著急地問維克他家裡有沒有後門,然後就一溜煙從後門跑掉了。女人前腳出門,老袁這邊後腳就進來了。老袁將氣槍往地上一扔,口中連說了好幾個“真丟人啊”。然後他就用雙手抱住了頭。“我這個獵人,連打兩槍什麼都沒打著,你說我還有什麼臉活在這世上?”維克很討厭老袁,暗暗幸災樂禍。他心裡想,老袁被氣死了更好,這樣他就用不著提心吊膽了。維克一看見他拿著氣槍心裡就發抖,因為他不是一般的獵人,他是“虛空中的狩獵者”。很久以來,維克就發現了自己周圍有一個虛空世界,他看見一些動物在那裡出入,這些動物他有的害怕有的喜愛。但不論害怕還是喜愛,他對它們都早已不再大驚小怪了。就比如剛才外麵那隻怪鳥,他也覺得自己可以同它和平相處。可是現在卻來了“虛空中的狩獵者”,他恐怕要永遠繞著自己轉了,誰又能保證他不會錯殺了自己呢?他不是從來都不瞄準嗎?老袁坐在維克家裡就不走了。他長籲短歎,說些悲觀厭世的話,他還逼維克拿父親的相片給他看。他將相片拿到手之後,就對著相片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訴,還將鼻涕眼淚擦在相片上。他含含糊糊地提到一隻大鳥,提到坑道裡的各種走獸。在維克聽來,礦井底下雖然黑得沒有一絲光,卻是個封閉的動物園,人呆在坑道裡,空中儘是動物的喘息聲,或鳥類扇動翅膀的聲音。維克想,看來那個時候,老袁根本就不搞狩獵的勾當。這個心地殘忍的人,居然對他死去的父親有這麼深的感情。老袁哭完之後,就將那張相片丟在地上,還假裝無意似的走過去在相片上踩了一腳。維克心痛地彎下腰撿起那張發黃的相片,質問老袁為什麼這麼乾。“啊,對不起,我太不小心了。不過你還留著相片乾什麼呢?你爹爹要是知道了,會生氣的。來,把相片交給我,我幫你處理了。”維克將相片死死地護在胸前,兩眼射出瘋狂的光芒。“哈,你要打架,你這小家夥……”他走開了,走到灶邊,揭開鍋,抓了一個冷土豆吃起來。維克鬆馳下來,坐到了床上。他趁老袁不注意將相片藏在枕頭底下。但是老袁像腦後生了眼睛一樣,立刻覺察到了。他說:“維克啊維克,你不要挖空心思藏那些東西了。你要是知道你母親的事的話,早就把那相片扔掉了。你沒聽到你爹爹提過你母親吧?他不會提,怕她不高興啊。你母親那種人,再也不會有了。我們算什麼?渣滓,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一把的渣滓。隻有她,消失得無影無蹤。當年我和你爹坐在坑道裡,周圍一片漆黑,我們都在想念她。可是想啊想啊,什麼也想不起來,我倆連她長得什麼模樣都忘了。”老袁說著說著就躺到床上去了,他讓維克把窗簾拉上,說自己要做夢。“我要夢見你母親。”他輕輕地說。維克想,原來他到這裡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啊。維克從未見過母親,也沒聽到彆人提起過。當他問爹爹時,爹爹就說這種事不能問,一問他他就會喪失生活的勇氣。“不是這麼多年都過來了嗎?”爹爹說這句話時很沒有把握的樣子,就像一個小孩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維克因為心疼爹爹,後來就不問他這個問題了。爹爹臨死前用狂亂的目光在屋裡四處尋找,維克那時不明白他要找誰,現在忽然明白了。好多年裡頭,維克都想不通這個問題:人怎麼能像母親那樣消失得這麼徹底呢?他企圖從自己家裡,或從人群裡發現一點線索,但是沒有,他從來沒找到過她生活過的蛛絲馬跡。而現在,一個大男人躺到他的床上要夢見母親,這是不是說,任何人都隻能同她在夢中相見呢?維克坐在昏暗中刨芋頭,他不去想母親的事,因為無從想起,他在想念裡沙。老袁卻睡不著,他在床上翻來複去的,還罵人。“你罵誰?”“罵老袁呢,這家夥擋在我的路上,可是我看不見他。”“要拿氣槍來嗎?”“哈,你這個小孩,真聰明。不了,氣槍也沒用,我知道沒用。”老袁一連翻了幾個身之後突然不出聲了。維克欠起身看了看,看見他將臉朝下埋在被子裡頭,他的睡姿這麼奇怪,像要使自己窒息一樣。維克到門後去拿他的氣槍,他剛一拿到手,槍就發出一聲響,子彈大概射到了天花板上。老袁起先激動地從床上跳了起來,但很快又垂頭喪氣地抱住了頭。“我反正是沒希望的人了,你為什麼還要騙我呢?”他的目光裡飽含怨恨,後來又轉化成仇恨。維克的腿發抖了。但是老袁並沒有把維克怎麼樣,他從地上撿起氣槍,抱在懷裡,像抱一個嬰兒一樣,然後弓著背出去了。他出門之後不久,維克又聽到悶悶的兩聲槍響,維克想,老袁要死了。春天終於來了。那些動物顯得很狂躁,整夜整夜地在維克屋外的溝裡來來去去。維克從窗戶往外看,看見一隻幼狼蹲在院子中間練嗓子。它叫得猶猶豫豫的,卻很恐怖。小狼叫完後鴿子們就雜亂無章地叫起來了,鴿子們好像要同小狼對抗似的,叫聲不屈不撓。小狼先是側耳傾聽了一會兒,大約對叫聲從何而來感到不解,然後就孤零零地跑開了。維克睡不著,白天裡在皇村發生的事困擾著他。起先是他和大家一起到坡邊的一個洞裡去挖煤,忙忙碌碌地挖了一氣,挖出來的儘是那些次煤——燒起來火力不行的那種。終於,維克忍不住說道:“我家院子裡有好煤,滿院子都是。”他說話的聲音很小,可是卻像一個炸雷,人群裡立刻議論開了。維克沒聽清他們說些什麼,隻覺得這些人都很憤怒,他們瞪眼怒視他,像要吃了他一樣。不知過了多久,旁邊的羅德爺爺推了他一把,嗬斥道:“還不快跑!”維克撒腿跑開了,一直跑到大路上才停下來。他感到特彆納悶,為什麼皇村的人會生他的氣呢?難道他的話傷害了他們的自尊嗎?要是這樣,他還能不能去皇村乾活呢?要是不能,他該靠什麼為生呢?維克記得挖煤的人裡頭有個小個子,是他看著眼生的人,這個人特彆愛擠兌他。當時他在維克身後對旁邊的人說維克是“懶骨頭”,不願乾活。實際上,他院子裡還真的到處都是煤,幾天前,他發現屋前的台階下,刨開那層薄薄的表土,全是上等煤。這樣看起來,父親是有意將房子建在煤層上麵了。當天夜裡他還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睡在火山口上,火山突然爆發了,村人都往他身上潑水。可那點水有什麼用呢?他們都被火熱的岩漿吞沒了。月光下出現了一個人影,那人慢慢走攏來了。這個人的麵部怎麼也看不清。他站在維克門口,遲疑了一會兒才敲門,一共敲兩下。維克開了門,他默默地進屋,坐在那張椅子上。雖然點著燈,維克還是看不清他的麵貌,那張臉總被陰影遮蔽著。這個人呼吸的聲音很粗,也許他一直在喘息。他剛才奔跑過了嗎?“我冷……”他終於開口說道。維克將床上的被子披在他身上,他一身哆嗦著,仍然說冷,要維克幫他將被子裹緊一點兒。維克忙乎了好一陣,他才說可以了。“大叔,您原先是礦上的人嗎?”“維克,你這個小壞蛋,你忘記我了。我手背上長了一隻鳥蛋,你摸摸。”維克摸了一下他的右手,虎口處果然有一個鴿子蛋大小的突起。“現在你想起來我是誰了吧?我那時抱著你遊曆過很多地方,我一停下來你就哭,我隻好繼續走。沒有母親的小孩真可憐啊。”維克感到一股熟悉的氣息從對方身上散發出來,將自己整個包圍了。他差點要喊他“爹爹”,可心裡又知道這個人不是自己的父親。他是誰呢?一個過去時代裡走出來的幽魂?“維克,你爹爹讓你今後不要做礦工嗎?”“是的。”“為什麼你不違反一下他的規定呢?你試著違反一下看看。那下麵是很好玩的。”維克被他的話嚇壞了。他究竟是人還是鬼?門外有人在焦急地喊維克,維克三番五次開門出來,卻沒有見到有人。“你不要去看了,你見不到他的。”那人說,“其實他在那裡喊你喊了好多年了。”“他是誰?”那人沒有回答維克,他艱難地站起來,任由身上的被子落在地上,然後叫維克拿火柴給他。維克遞給他一盒火柴,他拿了就出去了。在屋前的台階下,維克白天裡刨開地麵取煤的地方,那人劃一根火柴就將煤點燃了,藍色的明火升騰起來,那麼純淨,一絲煙都沒有。維克看得發呆了。他又走到院子裡維克取煤的另一個地方,將那裡也點燃了。他站在火邊烤自己的背。“大叔,大叔,您將我的煤都燒完了啊!”維克喊道。“傻孩子,這種煤燒不完的,隻會越燒越多。”維克想走近台階下的這堆火,但巨大的熱浪逼得他往後退了好幾步。那熱浪就像是從地底下翻滾而出似的。維克注意到,那人點火後,院子裡就變得寂靜無聲了。也許所有的動物全被嚇跑了吧。維克站在門口觀察這兩堆頗為壯觀的藍火,他感到自己對父親的思念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他想,爹爹早就知道這裡的煤在地表,而且挖都挖不完,為什麼他不告訴彆人?如果可以露天采煤,那還有什麼必要開礦井呢?也可能起先他並不知道,是後來才知道了。那麼,這個人是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他是爹爹的好朋友嗎?那人脫光了上衣,裸著身子在烤,愜意得直哼哼。裡沙出現在那條溝裡,維克發現她又長高了好多,她的身旁有一條巨蟒,它正爬進一個洞裡去。裡沙看見了院子裡的藍火,她讚賞地朝維克點頭。她也在觀察那人,表情顯得很緊張。維克想,整整一個冬天裡沙都在野外度過的嗎?那人朝空中擊了兩下掌,兩堆火傾刻間就滅了。他穿上衣服,提起腳下的旅行袋離開了。裡沙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裡沙,剛才我在屋裡,有一個人總在外麵叫我,打開門來呢,又見不到人。”“那個人應該是從山上下來的吧。”裡沙猶豫了一下又說:“剛才點火的是我的叔叔,沒想到他還活著,我親眼看到他從懸崖上掉下去的,還有他的馬。”“我看不清他的臉。”“他也許沒有臉了,從那種地方掉下去的啊。”“你是什麼意思?一個人怎麼能沒有臉呢?”“維克,你相信我吧,有這樣的人。”裡沙的額頭上出現一堆皺紋,她在沉思。維克渴望裡沙離開那條溝到他家裡來,但女孩倔強地站在溝裡不動。他看見她的方格裙上有了幾個破洞,她的舊靴子前麵也開了口,而那條巨蟒又從洞口探出頭來了——不過是另外一個洞。“照理說,沒有臉也應該可以看得清。可是他,我怎麼也看不清。”“嗯——這是個問題。”裡沙說,“他是那種正在消失的人吧,他的臉快要消失了。他也是從隊伍裡頭流落出來的,不過他不願意像我這樣定居在一個地方。我叔叔有更高的理想。”說話間,裡沙的臉也像她叔叔那樣變得模糊了。她轉過身,朝那條土溝的另一頭走出去。維克想,裡沙的心還係在她從前的隊伍裡,她同那邊有許多秘密的聯係,不論她住在世界的哪個角落裡,這種聯係決不會減少的。裡沙會不會也在某一天失去自己的臉呢?剛才維克注意到了她臉上的皺紋。有了上等的好煤,維克的家裡總是暖洋洋的了。爐子上煮著土豆和玉米,蒸氣快樂地升騰著。維克坐在食物的香氣裡,聽著那些動物在外麵發情,有一些幽暗的小門便在他心靈的深處洞開了。爹爹在世時,有段時間,身後總是跟著一個一隻眼的老嫗,爹爹讓維克叫她烏裡奶奶。烏裡奶奶從來不進維克的家門,她和爹爹站在門口商量事情,有時長談達半個小時。但是有一天,維克半夜被驚醒,看見烏裡奶奶進屋來了。老嫗手裡拿著鞭子,逼他爹爹用頭去撞牆,一下一下的撞得咚咚直響。她總是不滿意,鞭子高高舉起,重重地落在爹爹身上。後來爹爹終於“唉呀”一聲,昏倒在地。這時老嫗又試探地給了他一鞭,見他不動彈了,這才出門走了。因為瞌睡,維克對那天夜裡的事總是記不真切。他問過爹爹,爹爹矢口否認,隻是告訴維克烏裡奶奶是長年住在礦井坑道邊的小洞裡的。“她可是礦工們的福星。”還有一件事,屋外的土溝是爹爹挖出來的。溝有一人深,溝的出口那裡是一個斜坡。他說挖溝是為了防火災,可維克想不出這樣一條溝怎麼可以防火災。即使房子著了火,也沒有人會跑到溝裡去啊。爹爹去世之後,溝沒起到防火的作用,溝裡的動物卻多起來了。什麼動物都往裡頭鑽,非常熱鬨。一天傍晚,維克在院子裡挖煤,他一抬頭,看見烏裡奶奶站在溝裡注視著他,他扔了鋤頭往那邊跑,可是烏裡奶奶硬是從他眼前消失了。那一次,維克認為自己是看花了眼。後來烏裡奶奶又出現過幾次,每次總是待維克一走近就消失了。到了夜裡,野獸們叫起來時,烏裡奶奶嘶啞的叫聲也會夾在裡頭,她叫的是爹爹的名字“維加”。維克想,烏裡奶奶應該早就去世了,可她還是放心不下爹爹啊。被封死的礦井裝了三道鐵門,維克某一天的半夜裡站在院子裡時,聽見那些鐵門被砸出巨大的響聲,似乎有一些人要從裡頭出來。很可能他自己看見的是老太太的魂魄,她站在父親挖出的深溝裡頭,為的是隨時可以抽身而退吧。看來父親挖出這麼一條長溝,為的是將生活中的另一麵呈現在兒子眼前啊。維克僅有一次穿過那條溝走下斜坡,他的腳一踏出去就摔倒了,有一股巨大的引力將他往下拽,他幾乎是不省人事地滾到了坡底,好久好久才醒過來,維克想不通:為什麼裡沙,還有那些動物可以從溝裡出入自如呢?裡沙站在那裡頭,就好像站在安全堡壘之中一樣。那條巨蟒維克從未見過,可能是新近來到溝裡安家的。曾經有些夜晚,維克覺得自己是住在世界的中心,覺得自己同外麵那個世界的那種隱秘的聯係全是爹爹在世時就安排好了的。那時,他甚至可以看見自己死後的那張臉,看見雨中的灰鴿。爹爹昏迷前對他說的一句話是:“維克啊,不要下礦井。”他明知礦井已經封掉了,為什麼還要這樣說呢?維克拉出五屜櫃最下麵的那個抽屜,找出那麵小鏡子。本來鏡子是掛在牆上的,因為夜裡發出反光令他害怕,他便將它收起來了。他站的角度使他可以從鏡子裡頭看見窗口,停在窗口的是“那人”,仍是一張模糊的臉。“大叔,您又回來了啊。”他將腦袋伸進窗戶,聲音嘶啞地說:“維克,我忘了一件事。我應該讓你摸摸我的臉的,這樣你今後再遇見我就會認得出了。來,你過來,把手伸出來。”維克摸到的是近似沙粒的一大片東西。“我的臉原來不是這樣的。我的臉是好多年裡頭慢慢變成了這個樣子。這對我來說很方便。”他似乎很滿意,轉過身離開了窗口,走出院子去了。維克連忙去看那麵鏡子,鏡子裡頭的“那人”卻正在爬山,爬的就是維克的山。維克拿鏡子的手動了一下,裡麵的人的形象就消失了,代之以蒙了灰的窗玻璃。他想,或許這個人一直在周圍遊蕩。他是要找煤嗎?維克記起剛才他將院子裡的兩堆小火點燃時,有一個皇村的老頭在遠遠地觀看。那老頭一定會去告訴皇村的人,這樣他們就會知道自己沒有撒謊了。皇村是他長期以來打工的村子,也是他生活的來源。維克不願另謀生路,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活著不容易。一想起皇村的人,維克就惶惑不安。那個老頭會不會率領大家來他這裡挖煤,把他的房子都挖垮呢?果然有一個皇村的人出現了,離得遠遠地站著。接著又一個。現在是五個了。他們要乾什麼呢?他們好像不打算過來,隻是在那邊觀看他的院子。維克鼓起勇氣朝他們走過去。“彼夏,你們來了啊。”放牛娃老派地背著雙手,向他的同胞使了個眼色,說:“我們都看見了,你那裡有煤。”“是的,彼夏。可是你們不會挖到我的房子吧?”維克擔憂地問。五個人一齊發出轟然大笑。他們當中的老袁鄭重地對維克說:“維克,我夢見你母親了。你母親到過這裡好多次了,可是即使在夢裡,我也沒法看見她。維克,鴿子就是她養的啊。”他一說完,其他四人就齊聲附和道:“是啊!”維克想起父親說的“鴿子一叫,就有喜事”的話。那麼喜事到底是什麼,要如何去感覺呢?維克從生出來到現在,好像從來也沒感覺到母親在自己的身邊。他對這個老袁非要夢見他母親的做法感到很困惑。難道隻因為一個人可以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就成了去追尋她的理由嗎?再說母親已經死去多年了,當然是無影無蹤了啊。誰也沒看見她養鴿子,就這麼武斷地說鴿子是她養的。為了什麼呢?維克沉思之際,那些人都對他怒目而視。他同他們的目光相遇,感到很沒趣,就悻悻地轉身回家。他一轉身,他們當中就有個人對他說:“你隻要坐在家裡,土豆和玉米就會滾到你鍋裡。”維克聽了這句嘲弄的話,滿臉漲得通紅,他的腳步也遲疑了,他不知道要往哪裡走才好。於是身後又是一陣轟然大笑。慌亂中,他下到了那條溝裡。他一進溝裡鴿子就叫起來了,有成百上千隻,把他的頭都叫暈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黑暗中,口裡居然喊出“媽媽,媽媽”來了。身邊洞壁的泥沙在往下掉,是那條巨蟒要從比它身體小的洞裡出來。鴿子叫聲停下來時,維克熱得要命,他估計一定是皇村的人在他院子裡燃起了熊熊大火。他很想去看一看,但熱浪撲來,他汗如雨下,隻能往斜坡那邊退下去。這一次他沒有滾下去,他是坐在斜坡上溜下去的。當他溜到坡底時,便看見大火已經燒掉了他的屋頂,隻剩下磚牆立在原地。衝天的火十分明淨,幾乎沒有煙。維克想起了皇村的火災,莫非皇村下麵也是巨大的露天煤礦?是皇村人點燃了那種令人窒息的劣質煤,燒掉他們自己的房屋,產生出那種通天的煙柱的嗎?以前他就覺得這些皇村人很貪婪。不管是想要什麼東西就要搞到手,否則不罷休。他們燒掉房子,是想得到什麼呢?當維克繼續想下去時,便被自己的問題嚇壞了:爹爹和皇村的人,是有意將房屋建在地下火山之上;還是房子一建起來,地下就變成了煤的火山?!維克坐在坡下等那火小下去,他可不想這個時候上去同那幾個人見麵,他也想不通,他們怎麼可以這樣來欺侮一個孤兒呢?他感到又茫然又疲倦,就曬著太陽睡著了。朦朧中有人叫他,是彼夏,彼夏對他說:“你媽媽來了。”維克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見一棵垂柳,被風吹得揚起來的細枝快發芽了。“媽媽在哪裡?”“在火裡頭。她來過,又走了。誰叫你躲在溝裡呢,你沒見到她真可惜。”彼夏還說,媽媽在柳樹下麵站了好久,說她要給維克一點東西。她左等右等等不來維克,就失望地離開了。“她不能不走嗎?”維克問。“不行啊。再說春天來了嘛。”彼夏老道地搖頭。他倆一道回到家裡。家裡還是原來的樣子,隻不過沒有了屋頂。再看看地上,全是那種烏黑的上等煤。彼夏在彎著腰細看那些煤,一邊看一邊發出驚歎。“維克,你會搬走嗎?”彼夏終於直起身來問。“為什麼?皇村的人不都住在原來的家裡嗎?我要把屋頂修好。”“你從來不知道你家裡有煤吧?”“我怎麼知道呢?爹爹他……啊,我感到恥辱。”彼夏惡毒地笑起來。他坐進那把太師椅裡頭,將兩條腿盤起來,他的樣子讓維克想起裡沙。這樣不同的兩個人怎麼會有相同的坐相呢?維克想,這個該死的家夥就像一個法官,他要來審判他了。在皇村時,他一直以為他是個普通放牛娃呢。那一次在山上遇見他,他抱著那隻掉了毛的鴿子時,維克甚至覺得他很可憐。其實他自己才是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可憐蟲呢。他想到要問彼夏一件事。“彼夏,這些煤會在夜裡忽然燃燒起來嗎?”“哈哈,你害怕了吧?你可不要亂想啊。這種事,想也沒用。”維克沮喪地沿著牆踱步,那些煤在腳下發出“吱吱”的響聲。沒有了屋頂,房裡到處都是風,維克感到會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了。是什麼事呢?放牛娃大概知道,但他決不會告訴自己,他是個刁鑽古怪的小孩。“你可以躲到溝裡去。”彼夏向他建議。維克的腦海裡一下子變得敞亮了:原來爹爹挖出這條溝,是為了給他維克做這個用的啊!試想半夜三更的突然燒起來,他不是隻有往那裡麵跑嗎?還有溝裡的野獸,它們之所以到溝裡來,是因為這裡有煤嗎?煤對它們來說有什麼樣的吸引力呢?彼夏坐到天黑才離開。維克看出他在等什麼人,但那個人始終沒來,所以他走的時候很失望。維克給自己做了晚飯,吃過,便將門閂好,將燈也吹滅,坐下來靜候。他等了好久,最後歪在椅子上睡著了。醒來時他想,他和彼夏等的是同一個人,或同一件事嗎?他這樣想的時候,便看見油燈的火苗搖拽起來,像是有一股風,又像是有鳥兒飛進來了。一會兒他就聽到了扇動翅膀的聲音,但鳥兒仍然看不見。“第二坑道那邊發生了暴亂,這些鴿子都是從那裡飛出來的。”彼夏在窗口那裡大聲說。他一跳就進來了。維克這才記起窗戶已經燒沒了。“我沒有走得很遠,我就在附近溜達,所以聽到了那場地下暴亂。一個女人的聲音始終在那裡頭尖叫,可能她是想讓她的叫聲傳到你這裡吧。”維克一點聲音都沒聽到,連風都不發出聲音。彼夏指著跳動的燈火對他說:“你看,鴿子都瘋了。”“彼夏,是不是末日來臨了呢?”維克聲音顫抖地問。“是啊。不過我倆都死不了。”維克仰麵看見了天上的星星,一小股濕潤的暖風拂著他的臉,外麵春意正悄然而至呢。“或許我倆可以跑,跑得遠遠的。”“跑到哪裡去呢?我們是煤礦的小孩,我們祖祖輩輩都是這裡的。”彼夏說話時用雙手支著下巴,顯出入迷的表情。“維克,你忘了,這裡有燒不的煤啊。”那一夜,維克和彼夏相對而坐,彼夏坐在椅子裡,維克坐在床上。他們之間的油燈很快就滅了,維克看著麵前的黑影,突然覺得彼夏根本不是一個少年,也許他以前總是裝成少年的模樣吧,他一定有五十來歲了。中途彼夏出去了一次,說是去小便。他回來時身後跟著一個女子。那女子坐在椅子上,彼夏就坐在她旁邊的地上了。維克一邊起身一邊要彼夏坐到床上來,他一站起來,地麵就猛地一抖,他一個趔趄跌倒在地。那女子說:“啊呀!”維克覺得她的聲音有點熟。女人很不安,老說要走,彼夏挽留不了她,隻好由她走了。彼夏說她是來挖煤的,她見到大火之後就改變了主意,要在這附近找地方住下來了。“她年年都來這裡。原先她也是礦區的,後來嫁出去了。她忘不了這個地方。”彼夏的聲音在黑暗裡頭完全改變了,變得極為憂傷,維克的心同他貼緊了。某一個夏天的事出現在維克的腦海裡。當時彼夏在河裡戲水,維克在岸邊叫了他一聲,他一下子就沉下去了。周圍一個人都沒有,維克慌了,因為自己不會水。不知怎麼,他也沒有想到去叫人來救他,當時他的腦子完全一片空白。他就在原地等啊等,等了一個小時,然後惶惑不安地回家了。夜裡他噩夢連連。好幾天以後,他大吃一驚地看見了彼夏,彼夏沒對這事作任何解釋。此刻,維克聽著他那憂傷的嗓音,突然明白了那時不明白的事。“誰又忘得了這個地方呢?看看這些煤吧。”他的聲音裡有一種哭腔,“所以她才回來啊。她是從那條溝裡過來的,因為外麵的大火把路封死了嘛。”“火?哪裡有火?火不是已經熄了嗎?”維克迷惑地問。“我們在裡麵,就看不見火。外麵的人要進來可不容易啊。可是像她這樣的,非要進來不可,真難為她了。”後半夜,腳下的煤層發出一種奇特的響聲,彼夏說這是燃燒時的響聲。“難道你就不熱嗎?”他的話裡帶有譴責的意味。維克一點也不感到熱,他想,彼夏此刻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呢?他又想起了裡沙,裡沙此刻身處什麼樣的世界裡呢?他踩了踩腳下的煤,那些煤立刻回應似地發出更大的響聲,不像燃燒,倒像很多瓷瓦在破碎,鋒利地,有威脅地。維克害怕地縮回了腳,讓它們懸在床邊,彼夏要他試著下來走一走。於是維克一咬牙站了起來。他看見了火。火沒有顏色沒有光,也沒有邊界,感覺不到熱力,隻有那些細小的響聲充斥於屋內。他說不出他是怎麼看見火的,但他就是看見了。火從鍋台那裡蔓延開來,一會兒就占領了整個屋子。維克想,也許火本就在屋裡的,也許火是一輪又一輪進屋,然後又出去的。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門邊,打開門,看見有一顆星星落下來了。那隻豹從溝裡鑽出來,接著又有一隻,兩隻,三隻……後來一大群豹聚集在院子裡了,維克看見它們逍遙自在地走在燃燒的火裡頭,一隻隻都顯出傲慢的風度。而維克自己,居然一點也不害怕這些食肉動物了,他甚至想摸一摸那些美麗的皮毛,月光下,那些花紋是多麼迷人啊。屋子裡麵,彼夏在抱怨,說自己全身都被汗水濕透了。彼夏的聲音又尖又細。維克轉身走進屋內,卻看不到彼夏的身影了。他似乎在牆角說話,待維克摸到那裡,卻摸了一手空。維克將燈點燃,彼夏就責備他不該浪費燈油。但是他在哪裡呢?他真的看得見他的母親嗎?他又講話了。“我出了這麼多汗,我的身體就化掉了。維克,維克,你就一點汗都不出嗎?”一個女孩的聲音在爐灶那裡說同樣的話,她說:“維克啊,難道你就不熱嗎?”維克嚇了一跳,因為那是裡沙在說話。他撲向爐灶,又撲了一個空。接著就聽到彼夏在責備他的魯莽。火在“嚓嚓嚓”地響,但火不能照亮。維克踩一踩腳下的煤,就聽到父親從上方的星空裡發話了。父親說:“維克啊,你可彆捅我的腰,我有腰肌勞損。”父親的聲音蒼老而沉痛,維克的眼淚奪眶而出。維克坐在床邊哭了一會兒,起身過去打開門。門外的院子裡仍然聚集著那一大群豹,那條巨蟒在它們之間穿行,數不清的灰鴿停留在那棵老樹上和地上。從那條溝裡,鴿子還在源源不斷飛出來。維克想,是這燃燒的火將動物們吸引過來的嗎?他將目光投向遠方,看見大隊人馬走在那條路上,他們是往礦井那邊走,礦井已廢棄多年了,他們去那裡乾什麼呢?看他們的穿著,既不像雪村的窮人,也不像皇村的工匠們。莫非這就是裡沙從前所在的“隊伍”?維克轉身朝屋裡喊:“裡沙!裡沙!你的隊伍過來啦!”但屋裡一片寂靜,隻有火的聲音在回答他。也許裡沙和彼夏都已經離開了。維克走到院子裡頭,他想穿過這些豹子去追那隊人馬,可是父親又在上方發話了。“維克啊,你要留在此地照顧我的東西啊。”維克便遲疑地停住了腳步。那條巨蟒威風地繞院子爬完一圈之後,又回那條溝裡去了。有幾隻豹向維克靠攏,維克伸手撫摸它們那緞子般的皮毛,那些皮毛就在他手掌下麵放電,細小的電火花使他的手掌變得十分灼熱。山又抖起來了,不過這一次十分輕柔,仿佛滿含愛意,維克的雙腳像踩在浮動的波濤之上,他一邊脅下摟一隻豹,眼裡擒著感恩的淚花。春天快過完的時候,裡沙從懸崖上墜下去了。維克同她一起爬山時,山顯得十分平靜,沒有風,鴿子也不叫,到處盛開著一叢一叢的野黃菊花。維克想說服裡沙不要坐在那麼危險的位置上,可她根本不聽。有一隻灰鴿落在了她的肩頭,維克認出了這隻脫過毛的老鴿子,心裡十分驚訝。然而裡沙坐的位置實在太險了,所以山輕輕一抖,她就順勢溜下去了。她說了一聲“啊呀”。在維克聽來,她的聲音並不那麼驚慌,倒好像有種期盼的成份在裡麵。老鴿子立刻騰空飛起,飛遠了。維克欠身往下看,看見裡沙的格子裙被風鼓起來了,而她本人則雙臂張開著,然後她就消失了。維克下山時,鴿子叫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厲害,的確有種歡樂的意味。懸崖並不高,下麵是一條淺淺的山泉往山下流去。一連好多天,維克都在那山泉裡頭轉來去的,可還是一無所獲。他也去過雪村,大雪融化之後,那個貧窮的村子又恢複了原樣。頭上包著土黃色頭巾的農婦對維克說:“裡沙到了夜裡就出來幫我們看孩子。白天裡家家都很忙,所以誰也沒注意到她呆在哪裡。”維克決心在雪村過一夜,他鑽進小學的教室,潛伏在裡頭。天一黑,整個村莊一片死寂,沒有任何一家點燈。維克鬥膽敲了兩家的門,卻都沒得到任何回應。他想,那農婦一定騙了他。為了什麼呢?天快亮了他才回家,那時他已將村裡所有的隱秘角落全搜索了好幾遍。他穿過油菜地到大路上去時,一個影子攔住了他,是“那人”。“我冷。”他說,“你抱抱我吧。”因為他很高,維克就去抱他的腰,可他抱了一個空。“那人”沒有身體。“沒有母親的孩子真可憐。”他又說,“你走吧,我不攔你了。”維克撒腿便跑,他的胸腔在奔跑中蒸騰出熱力,雙眼一下子變得十分銳利。老遠地,他就看見了自家門外的那些豹,它們那美麗的皮毛在漸漸亮起來的光線裡幻化成各式花紋。維克感到自己離它們很近,實際上,他還要跑兩裡多路才能到家呢。風中有許多聲音在喊他:“維克……維克……”他的腳離了地,因為起伏的大地在將他一下一下往空中送。這時天已經完全亮了,他看見地上到處都是黑亮黑亮的煤,而他自己像皮球一樣落一下地又騰空,落一下地又騰空,就這樣飛進了自家院子。豹們立刻將他圍起來了,空中充滿了健康的皮毛的氣味。回想起先前他那麼害怕這種動物,維克笑出了聲。屋裡的爐子上煮著土豆,火勢很旺,難道裡沙來過了嗎?灶台上用木勺壓著一個字條,是裡沙留的,她寫道:維克,我到井下去了,不回來了,你不要來,你找不到入口的。維克想,一定是裡沙的隊伍進到了井下。那支幻影一般的隊伍,什麼地方去不了呢?他將煮好的土豆從灶上端下來,封好了煤火,用掃帚將房裡仔細地掃了一遍,又將床上和家具上麵的灰打掉,然後在桌邊坐下來吃土豆。這時“那人”模糊的麵孔又出現在窗口了,維克招呼他進來吃飯。他沒有動,隻是苦惱地說:“我沒有嘴,怎麼能吃土豆呢?”聽了他的這句話,維克便感到,自己是多麼的幸運啊!他走近窗戶那裡朝下一看,看見兩隻金錢豹正在啃“那人”的兩條小腿,啃得鮮血淋漓的,維克口裡的土豆“哇”地一聲吐到了地上。他鎮定了一下之後才想起來,這個人是沒有實體的,所以剛才這一幕隻不過是幻覺罷了。於是他放鬆下來,問他痛不痛。“我是知道痛的,但我已經感覺不到痛了。自從我用鈍刀一刀一刀殺死我兒子之後,我就感覺不到痛了。你想好今後的日子怎麼過了嗎?”維克回答說想好了。他想的是:明天就開始蓋屋頂,找彼夏來幫忙。“那人”高興地點了點頭,伸出一隻瘦長的手,似乎想同維克握手,然後想了想又縮回去了。維克目送他從容地穿過豹群,消失在院門外。院裡的地上留下了一行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