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1 / 1)

美人 殘雪 516 字 2天前

我家的對麵是一個很大很大的露天煤棧。橫過馬路,來到那張大鐵門旁,就看見一道長長的斜坡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坡底,那裡有很多鐵軌,是火車停留的地方,煤就是那些火車運來的。斜坡上用麻石(花崗石)鋪出一條路,供機動車和送煤工的板車經過。由於那個時候機動車較少,麻石路上就整天行走著那些板車。斜坡又長又陡,將一車煤從下麵拖上來要付出十多分鐘不懈的努力。那些送煤工全是專業的搬運工。我觀察過他們。煤是送到市內各家小煤店,以及一些單位的。煤裝在篾簍子裡,有一千多斤,要拖著它們爬坡,還要走很遠的路,所以送煤工都是一些精壯一點的中年男人。他們穿著襤褸的衣服,脖子上搭著一條灰不灰白不白的毛巾,眼神模糊而遲鈍。他們數錢的手是顫抖的,但他們拖著車子前進的步伐分外執著,好像每一步都要在地上踩出一個坑來。我經常去推板車賺點零花錢,曾有好幾次將車子從坡底推到馬路上來。整個過程就像是從地獄裡出來一樣。出發的時候,我用力看幾眼那麼長的陡坡,心裡一點把握都沒有。板車一開始爬坡,我,送煤工,還有車子以及車上的煤便成了一個整體。我和那中年漢子都繃著神經,一腳一腳地向上邁步,腦子裡幾乎一片空白。會不會推得上去呢?我是不知道的,也許那中年漢子知道,也許這部板車知道。送煤工默默地用力,我卻聽到他胸腔裡發出細細的呻吟,在我們身後,一列貨車嗚笛了,這讓我倍感緊張,我仿佛行走在茫茫的沙漠裡。啊,那種隱約的呻吟又傳到了耳邊,就像是在責備我。我必須更加用力,毫無保留地使出全身的力氣!當你爬到坡頂時,可怕的壓力突然一下就被抽去了。我禁不住回首看了一眼。唉,那條路!那一輛接一輛像甲蟲一般的板車,你以為它們停在坡上了,其實它們是在緩緩地移動。它們在那些送煤工的心裡移動。因為我注意到,沒有誰會在漫漫旅途中抬起臉來看前方。當然,他們也不看地下,他們哪裡都不看。出了煤棧的大鐵門,板車駛上了平坦的大馬路,送煤工和我就開始東張西望了。有時他甚至會停在路邊喝一點水。那張鐵門,是地獄之門。有一回,剛一開始爬坡就下毛毛雨為身後那長長的麻石路上看不到任何一輛車。我連忙用雙手撐住仿佛要倒退的車子,傾聽著送煤工吼出惡毒的咒罵。我多麼羞愧!我多麼羞愧!那一回,我們的板車是煤棧裡唯一的一輛運煤車,在能見度很低,溫度很大的空間裡潛行。那些躺在篾簍子裡、黑而發亮的煤,對於送煤工來說是什麼呢?是朋友?是敵人?還是折磨者?他們認真地打量過這些費解的黑東西嗎?當他們夜間在那些簡陋的木板房裡入睡之際,他們夢見的是煤,還是混沌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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