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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年檔案 柯雲路 2440 字 2天前

天州市委書記龍福海正在直升飛機上。龍福海粗壯的身材,超大號的臉盤,俯瞰下麵千山萬壑時,讓人想到非洲沙漠上的獅王。不過,他此刻的表情很有些頑童的開心。當他指點著下麵大聲說笑時,沒人能真正領會他這種指東畫西張羅一切的快樂。用他的話說,他喜歡當家做主。有了這百分百當家做主的感覺,他大年初五才願意坐上直升機在天州市上空巡視一番。此刻飛在空中他多少有些擔心飛行安全,但春節期間巡視一下全市城鄉,在報紙電視台留下頭條新聞,卻是讓他放開胸懷的。他笑聲洪亮地說:“老擔心自己太重,把直升機壓得墜下去。”這話引得一機艙人哈哈大笑。隨行的報社電視台記者前後左右為他拍照攝像。龍福海最反對首長獨行。當市長時,任何大活動,他都要帶上幾位副市長。當了市委書記,就又喜歡帶上市委常委一班人。用他的話說是加強集體領導。用明眼人的話說,他的副手都很眾星捧月,他才樂於三天兩頭搞大團圓。今天陪他一起巡視的就有兩位市委副書記。一位叫賈尚文,兼著副市長。一位叫孫大治,分管著公檢法。一上直升機,就說起今天下午五點鐘兩套班子聚會,歡迎羅成到任。又說到洪平安昨晚打來電話,說羅成進入天州地界還要沿途看看。賈尚文扶了扶眼鏡,晃了晃圓胖的腦袋說:“還沒上任,先微服出行啊。”龍福海說:“深入情況,作風好。”因為有記者在場,賈尚文隻是笑著聳聳肩。這樣,龍福海乾脆讓直升機沿著天州通往省城的道路巡視一下,還告誡千萬彆飛出天州地界。他們或許發現了停在神農鄉岔路口的兩輛汽車。賈尚文還不無玩笑地說:“可以用手機和洪平安聯係一下。”龍福海拍了拍賈尚文的肩膀:“不多此一舉了,以後好好和他合作吧,來日方長。”他的手裡和話裡都含著力度很大的安撫與重托。照理說,天州市同其他地方一樣,該是四套班子: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隻不過在龍福海眼裡,市人大、市政協形同虛設。真正有實權的,是市委、市政府兩套班子。而其中,市委是大權在握的第一套班子。這套班子通常由七個、九個、十一個不等的奇數常委組成,包括一個書記幾個副書記。天州市現在正是這樣。羅成到任後,市委常委正好九人,一正四副五個書記。龍福海是書記,第一把手。羅成是副書記兼市長,第二把手。其餘三位副書記,各有分管。賈尚文這位副書記,在政府兼副市長。通常副市長當副書記很罕見,龍福海極力向省裡推薦,將副市長賈尚文提拔為副書記,就是想取代原來不太聽話的市長。結果,那個不太聽話的市長調走了。又派來一個可能更不聽話的羅成。對龍福海的安撫,賈尚文自然心領神會,他很隨意地一笑:“隻要您在天州主事,我乾什麼都行。真要哪個飛揚跋扈的來稱王稱霸,我不侍候他。大不了關起門來寫字作畫。”“賈尚文呀賈尚文,說你尚文你還真尚文。”龍福海說著又拍了拍他肩膀,哈哈大笑,扯開嗓門念了一句戲曲道白,“還真是血氣方剛好男兒。”龍福海正月初五這一天安排得很滿。巡視完全市山林,他就換車去離市區幾十公裡的西關縣龍家村。那是他的老家,也是他現在的轄地。父母雖然都已故去,但與鄉親同過年,他這天州市委書記也算是與全州百姓同樂了。記者又跟著他去了龍家村。隻不過這次回老家看鄉親,不帶其他市委領導了,隻帶了市委辦公廳主任馬立鳳。這個比他還高半頭的年輕女人,總把他周邊的事照顧得滴水不漏。用他倆私下的笑話,她是他的萬寶囊,掏什麼有什麼;是他的萬金油,抹哪兒亮哪兒。馬立鳳在車上就把《天州日報》明天頭版頭條、二條新聞草樣看了。頭條是“龍福海巡視山林”,二條是“龍福海看望家鄉人民”。標題已經排好,照片位置也已空下,開頭結尾文字都排定了。中間空的一些行,是要根據今天實地實情填寫的。馬立鳳指點了幾句便把草樣遞給龍福海。龍福海大致一看,指著給照片和文字留出的空處笑著說:“我今天就是配合你們填空的。”然後一揮手,“對我的報道不用請示我。”馬立鳳卻對坐在司機旁的報社副主編說:“照片一定要選好,來得及最好讓我看看。”龍福海表示多此一舉笑著搖搖頭,其實,他像喝了一盅好酒十分滿意。西關縣龍家村的男女老少早在飄小雪的村口候著了。幾輛車一到,放起了鞭炮。西關縣委書記孔亮,一個穿黑皮夾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迎風雪疾步走來給龍福海打開車門。龍福海笑道:“三國有個孔明大諸葛,我們有個孔亮是小諸葛。”龍福海在眾人簇擁下,到了村委會小禮堂裡,和全村乾部、六十歲以上老人團拜。又到各家各戶看望,吃了東家的餃子,喝了西家的酒,家家戶戶圍著龍書記親熱。他知道龍家村的男女老少真愛戴他。他給他們爭了光,也給他們謀了利。他端著酒盅給老人敬酒時神情激動:“龍家村是我的家鄉,西關縣是我的家鄉,整個天州市是我的家鄉。我敬全體家鄉人民一杯酒。”當晚,天州市人民在電視中看到龍福海講這話時兩眼潮紅。龍福海當然不停留在隻給報紙電視做填空的文章。他在彆人不經意中就著補要害。要害是攏乾部。西關縣委書記孔亮是他親自提拔的。龍福海不止一次將孔亮拉到身邊,笑著對鏡頭招呼:“一定把咱們西關縣的父母官多拍一些。”孔亮說:“您才是天州的父母官呢。”龍福海說:“你是小父母官,我是大父母官。大父母官離了小父母官,就會成空架子。”一直在周圍張羅的馬立鳳上來輕聲提示:時間差不多了。龍福海在人群包圍中看了看表,便一路春風地與村民揮手道彆。他要去火車站接北京一位退休的老部長。孔亮緊跟隨著送他出村,村口又放起了鞭炮。孔亮說:“龍書記,要不要我送您回城?”龍福海說:“不用,我還要去火車站接客人。”孔亮殷勤地為他拉開車門,龍福海握住他說:“我把家鄉就全交給你了。”孔亮連連說:“龍書記放心,您指到哪兒我打到哪兒。”又說,“聽說羅成要來天州當市長?”龍福海拍了拍孔亮的胳膊:“這不妨礙你乾。”孔亮連連點頭:“我是怕他妨礙您乾,他外號‘黑手高懸霸主鞭’。”龍福海哈哈大笑了:“那是十多年前的話了,不能老眼光看人。十年還不磨一個人?”又說:“放心吧,不要杞人憂天。”車一開,龍福海說:“這個羅成,還真是虎未到風先到。”馬立鳳坐在司機旁扭回頭說:“關鍵在省委夏書記那裡。”龍福海擺了擺手:“天州方圓不過幾百裡,好統一。”龍福海手摩挲著下巴,在車的顛簸中陷入沉思。這是他平常少有的神情。他是喜樂佛,走到哪裡說笑到哪裡,再說笑也不耽誤用腦子。他見馬立鳳幾次回頭打量自己,乾脆笑了笑眯起眼:“打兩分鐘盹。”兩分鐘沒用了,他已經把事情想了個遍。羅成這個鐵刺蝟放到天州來,是多少有點堵他。名義上是加強天州領導力量,推動天州經濟發展。暗裡什麼含義,龍福海掂量出一百種說法。羅成沒來時,天州上上下下都顯得和順。羅成一來,龍福海就看出了星星點點的不和順處。就像一桌好飯菜吃到肚裡,本來很好消化,因為咽了塊骨頭,喉嚨劃破了,肚也發脹。不過,他相信自己的消化能力,總不至於一根帶刺的硬骨頭,把一肚子肥湯瘦水都攪得不服帖起來。提前到了火車站,火車卻晚點了,還要二十多分鐘才到。龍福海說:“這樣正好,可以多等等。”他走出汽車,來到站台上。車站站長立刻上來勸他:“龍書記,外麵冷,您還是去貴賓候車室。”龍福海搖搖頭。聽說車要停到第三站台,那裡露天,龍福海說:“也好,可以好好觀著雪等老部長。”他就把自己暴露在霏霏小雪裡了。站長為難地看看馬立鳳。馬立鳳說:“龍書記等老部長心切,是他的老上級。”站長找來一把傘,舉到龍福海頭頂為他遮雪。龍福海火了:“我不要,知道不知道?”馬立鳳立刻擺手:“龍書記喜歡在雪裡站一站,你們彆打擾他。”龍福海小心地看了看肩頭落下的一層薄雪,繼續在站台等候。火車到了,老部長走下車時,迎接他的龍福海衣帽上披的雪已經有一定厚度了。馬立鳳在一旁介紹:“龍書記在站台上等您半個多小時了。”老部長姓曹,瘦削矍鑠,說:“你看你沒必要站在站台上啊,在候車室等就可以了,看你手都凍得冰涼。”龍福海雙手緊握老部長:“等您和等彆人不一樣。”老部長顯然大為感動:“我一個退了休的老家夥,不給彆人添麻煩,就算是萬幸了。這樣驚動你們,實在不好。”龍福海一群人幾輛車浩浩蕩蕩地接著曹部長來到天州賓館。馬立鳳早已把一切安排妥當,曹部長住的是賓館最豪華的套間。一進門,馬立鳳就特彆說明:“這套房間最安靜,龍書記知道您喜靜怕吵。”曹部長連連點頭。馬立鳳又指著窗外說:“這兩天院子裡有些維修工程,龍書記也讓停了,怕吵您。”曹部長鶴發童顏滿臉生輝,指著龍福海說:“太過分。”龍福海受到這樣的嗔責,大臉盤笑得像一壇暖熱的黃酒。他一邊坐下,一邊指著大茶幾上堆滿的各種水果、香煙說道:“您是不抽煙的,這是為您萬一要接待個客人準備的,沒給您撤。”又說:“您先洗漱一下,休息休息。晚上我和市委市政府兩套班子全體人馬陪您一起吃飯。”曹部長連連擺手:“不要不要。我又不是在職檢查工作,一個老百姓故地重遊,你有時間,你來陪陪我就行了。”龍福海照直說自己的話:“人是全的,飯是簡單的,不搞太多的山珍海味。有您喜歡吃的天州蕎麥灌腸,天州五香牛肉,還有您晚飯離不了的小米稀飯,各色天州小鹹菜。小米稀飯是您最喜歡的長火溫燉出來的,裡麵有天州紅棗。您胃寒,不知道好點不?”曹部長仰在沙發上,拍了拍龍福海的手,笑著說:“龍福海,你到底是不一樣啊。”龍福海對著一客廳人說:“曹部長是咱們天州的老專員了。那時天州還是地區,沒改市,我不過是機械廠的車間副主任,全憑曹部長把我一點點提拔起來。要不,沒有我龍福海的今天。”馬立鳳在一旁添話:“龍書記經常這樣講到曹部長。”曹部長連連擺手:“不值一提。現在人們都向前看,不向後看。”龍福海自然品出已經退休多年的老部長話中的感慨。他今天這樣熱接熱待曹部長,一定很暖人心。知恩必報,他決不說在嘴上,而做在實際中。知恩必報,其實是聯絡上級、開發人事資源的重要手段。眼淺的人才見誰上台巴結誰。龍福海對退了休的老上級熱乎到家,就是他要的一個說法。還有一層旁人不知道的,曹部長的幾個兒女都在首都北京工作。這都是龍福海認為日後難免可借用的人事資源。龍福海這兩年學會用“資源”這個詞來編織自己的思想了。現在搞經濟都談資源。他觸類旁通,認為首長的好惡,也屬寶貴的信息資源。他知道曹部長不抽煙,少喝酒,喜素厭葷,喜靜厭鬨,還知道他愛聽天州梆子地方戲,喜歡書法字帖,他就能把他安排舒服。而且,能記得領導的習慣,就顯出了他對領導的感恩戴德,念念不忘。龍福海其實有自己的“資源手冊”。那是幾個平常的軟皮筆記本,裡邊密密麻麻記滿了隻有他看得明白的內容。一本專記天州內的人事,一本專記省裡的,還有一本專記北京方麵的。還有兩本是綜合的。有關曹部長的人事資料,他早就記在一個舊本上了。一個綠豆大小的“曹”字,就代表姓名。有關文字中就包括“胃寒、喜紅棗”這樣的細節。最新添的人物資料是羅成。一個“羅”字下麵又有了密密麻麻兩整頁。裡邊記有羅成的簡曆,羅成得罪過誰,誰反對羅成,當然也包括“喪妻多年,獨女十四”這樣的文字。這些資源手冊他鎖在抽屜裡,老婆不知道,兒子不知道,馬立鳳也不知道。他粗門大嗓說笑不斷,表演粗線條,沒人知道他會這樣算細賬。他把自己的資源手冊叫作“小九九”,常常記完九-九-藏-書-網後一鎖抽屜,得意揚揚地一抹那張比旁人都大一半的粗臉,笑嗬嗬地唱一句戲文:“竟沒人知你這大漢龍福海,還有這樣一本小九九。”小九九裡的一行字,有時可以解決一個大問題。有人進來對馬立鳳耳語幾句,馬立鳳跟著出去了。過了一會兒,馬立鳳回來,對龍福海請示道:“羅成已經到了。”龍福海問:“不是五點一起見麵嗎?”馬立鳳說:“現在已經五點二十了。”龍福海說:“讓他們再等等,我和曹部長說幾句話。”曹部長問:“哪個羅成?”龍福海說:“咱們省還有哪個羅成?要調到天州當市長,今天到。”曹部長說:“噢,年輕人很有些標新立異。”龍福海已經把一屋子陪同打發走了,這時說兩句單獨話:“是夏光遠當省委書記後,把他安排來天州的。”他在試探曹部長對夏光遠、對羅成的態度。曹部長隻是手指敲著沙發扶手,說了聲“噢”。兩人又說了幾句話。馬立鳳再次推門進來,對龍福海說:“您還是先去吧,再遲了不好。”龍福海這才起身,握著曹部長的手說:“您先休息,晚上一起吃飯。吃完飯,請您看天州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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