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壞蛋們反省後 找到屍體(1 / 1)

“沒有什麼比稅金和死亡更實在”【反省】回想自己的行動。檢查自己過去的行為,給予一定的評價。②為了從今以後不再犯同樣的錯誤而進行確認。響野坐在咖啡店的桌邊,輪流看著其他三個人的臉。以前搶完銀行,大家不會立刻碰麵。搶來的錢會由成瀨保管,暫時觀望下風聲。這與其說是程序,不如說是大家都默認銀行劫匪就應該這麼乾。每個人都覺得工作既然結束了,那麼要見麵就應該再等一段時間。但是,這次是個例外。銀行是搶了,但什麼都沒搶到手。勞動過了,收入卻是零。所以雖然隻隔了兩天,但大家還是聚到了一起。時間已經是夜裡十點。一如往常在關門後的咖啡店,一如往常在窗邊的桌旁,一如往常的幾張臉,卻跟往常不一樣,談話不但毫無意義,還夾雜著苦笑。祥子過來收拾桌上的餐具。她笑眯眯地說:“銀行劫匪們這麼快就集合,這樣好嗎?”響野板著臉。她明明知道這次的情況。“啊,我多嘴了,這次搶劫失敗了嘛。”她又赤裸裸地說。“算不上失敗。”響野轉向她,“搶得很完美,四千萬也確實到手了。”“但錢我可沒看到。”“半路被彆人奪走了。一群不知廉恥的野蠻的家夥。”真是讓人一想起就來氣的家夥。響野想著,膝蓋左右搖晃。祥子將手伸向吧台邊的架子,從一疊報紙下抽出一張。她翻開那張報紙,找出其中一篇報道,拿到桌邊。“野蠻的家夥是指這幫人吧?”看著醒目的“銀行連環搶劫案”的標題,響野再次板起臉。“明明是我們自己搞出來的事,卻被安到彆人頭上登在報紙上,看起來真怪。”“明明是我們搞出來的。”久遠的聲音夾雜著歎息,“但高高在上的神明可能一直都是我們現在這種心情吧。在上麵看著有關人類犯罪的報道,他們心裡可能也在嘀咕:‘說到底,這全都是我的責任啊。’”“寫著運鈔車傑克呢。我們不是前兩天還提過嘛。”祥子說。“果然是那幫家夥。”響野說。兩天前,車跟包被搶後,他們搜了那輛休旅車,但也隻知道車是偷來的,並沒發現跟那幫人直接相關的線索。但是,不管怎麼看,車裡的那幫家夥肯定就是襲擊運鈔車的劫匪。那天,他們好像在彆的地方襲擊了運鈔車,從警衛那裡奪走了一億元鈔票,正在逃竄。“應該是太慌張,根本不看路就橫衝直撞,結果不巧跟我們的車差點撞上。雪子能安全地避開已經很好了,要不然現在啊,銀行劫匪和運鈔車劫匪就已經手牽著手被槍斃了。劫匪身上是長不出翅膀的,肯定上不了天堂。”響野聳聳肩。“可如果光看報道,這兩件案子好像是同一夥人乾的似的。”祥子又看了一遍報紙說。確實,新聞報道口徑一致地斷定,當天港洋銀行的搶劫案也是運鈔車傑克所為。一夥人似乎兵分兩路,然後又在中途會合後一起逃走。“我們也有幸成為當紅的運鈔車傑克的好夥伴了。”“世人很難接受兩夥劫匪撞到一起的偶然性,所以他們得說服自己這就是同一夥人。”久遠說。按報道上說,久遠他們被搶去的車最後也被扔掉了。車上留有成瀨一行人換下的西服、帽子和墨鏡,但並沒有提到旅行包。“讓他們拿走了。”響野的腦海裡浮現出發現四千萬時幾個男人的臉,滿心煩躁,“明明是我們的東西。”“說白了,那可都是銀行的錢喲。”祥子又往傷口上撒了把鹽。“可是啊,”久遠苦笑,“對方可是身背一億元的罪犯啊,而我們是四千萬。一億四千萬可不是個小數目啊。已經有一億了,收手不挺好嗎?”“沒道理啊。”雪子的聲音很大,“他們已經搶了一億呢。真不敢相信。那我們遇到的又算什麼呢?真沒道理啊。”雪子難得地情感外露,讓響野很意外。久遠好像也挺吃驚。“也難怪雪子姐生氣。確實沒道理。我們的錢對他們來說簡直就是可有可無。”“他們也不是非要這四千萬不可啊。”雪子壓低聲音歎了口氣。響野偷偷看了一眼成瀨。成瀨還是像往常一般冷靜地說:“這次的四千萬再多說也沒用。”“這是什麼話!”響野厲聲反駁。“很可惜,但也沒辦法。”“你小子從前就是這樣,總是表現得像個聽話的好孩子。你欠缺的是熱情、氣勢和隨心所欲的態度。”響野說著伸出手指,做出要掰指頭數的樣子,就好像眼前這個人還有很多缺點。“成瀨哥不後悔嗎?”久遠好像很意外,“錢都被搶走了。”“後悔倒是沒有。”成瀨淡淡地回答。“那幫家夥可是被戲稱為運鈔車傑克,我們的勞動成果也被報道成他們的了。你還能忍?話說回來,人們之所以把劫匪叫作傑克……”“馬車劫匪們的開場白吧?”成瀨打斷他的話,“響野,你是不是希望彆人也給我們起個昵稱?”“不是那個意思。我們自己惹出的事居然讓彆人搶了風頭,我咽不下這口氣。”“他們可是替我們背了黑鍋,不是應該感謝人家嗎?”“錢不是也被搶走了嗎?”響野滿臉痛苦,直勾勾地盯著成瀨。真搞不懂這個老朋友在想什麼啊,他略帶感慨地想。“我隻是覺得遺憾。”成瀨安靜地說,“前半段都做得很好。我們並沒犯什麼差錯,所以沒什麼好說的。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真豁達啊。”“豁達”這個詞可以說是為成瀨量身定做的。響野回想著,那應該是夏目漱石的書吧,高中時讀的那本書裡出現了一個詞叫nidmirari。好像是拉丁語,意思是“無動於衷”,也形容一種“枯木死灰”的哲學境界。響野明白這個詞時,腦子裡立刻就想到了成瀨。成瀨簡直就是枯木死灰的典範。“對於周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這樣活著比較輕鬆。”成瀨淡淡地說。“但是,就不想追回來嗎?”久遠開口了。“追回來?”成瀨似乎沒想到他會來這麼一句,意外地問。“那筆錢啊。如果被哪個好心人撿到還給銀行,那還可以接受。可現在被那麼一幫惡劣的劫匪奪走了,就此放棄我可接受不了。”“說要追回來,那又該怎麼做呢?”響野說,“劫匪是看到了,但是也不知道長什麼樣子。沒有線索,沒有消息。要是我們都能追到,警察早抓住他們了。運鈔車傑克現在可是炙手可熱啊。”成瀨問:“你還有所隱瞞吧?”就連響野都看出成瀨正親切地看著久遠,臉上浮現出笑容。那是混合著幸福和興奮的笑容。“其實啊,線索還是有一點的。”“線索?”響野反問。“鏘。”久遠做了個音效,從牛仔褲口袋裡掏出一個人造革錢包。“你是要用這錢包來抵我們大家本該分到的錢嗎?”“才不是呢。”久遠從錢包裡抽出一張卡片,“這個,是對方的駕照。”他說。【林】樹木叢生的場所。②事物大量聚集的場所。③姓氏之一。據傳來自中國,其中以江戶幕府時的文官林羅山最為有名。【林達夫】運鈔車劫匪之一。駕駛員。蜥蜴的尾巴。成瀨看著得意揚揚的久遠。他覺得如果狗能笑,估計也就是久遠這個樣子。他甚至覺得久遠也許就跟狗一樣,鼻子乾燥就代表身體不舒服。“偷來的?”雪子看著錢包,聲音因激動而有些走調。“不是有個人要往駕駛席上坐嗎?我故意撞了他一下偷來的。”“哪個?”雪子的表情很嚴肅。“哪個不都行嘛。”久遠笑著說,“不知道到底是誰,反正就是我前麵那個矮子。”“狐狸犬啊。”響野說。久遠也點頭。“是的,那隻狐狸犬。”成瀨的大腦開始運轉。他的視線落在錢包上,回想那人的模樣,逐一列舉出各種可能性。他試著想象己方可以采取的行動以及可能導致的事態發展。不管是銀行劫匪還是市政府的公務員,生存下去的一個重要條件就是想象力。“駕照啊。這確實可以成為一條線索。”成瀨說。但他有些在意這個駕照是不是真的。果然,久遠自己也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還有可能是假的嗎?”響野問道。“不是沒有可能。”成瀨說,“按理說,搶劫運鈔車的劫匪身上帶著可以識彆身份的東西就太業餘了。”“但也有可能是真的。我倒覺得這個可能性還高些。”久遠發出的聲音信心十足,讓成瀨覺得有些意外,但他立刻就明白了。原來是這樣,這兩天裡,久遠肯定充分地考慮過關於這個駕照的問題。“他們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碰到警察吧?在實施犯罪之前,他們也可能碰到超速、盤查臨檢之類的情況。那種時候如果沒有駕照就麻煩了,如果駕照是偽造的就更危險。”“確實是這樣。”雪子表示讚同。她插話插得毫不猶豫。“如果是我,也一定會帶駕照。如果因為沒帶駕照而耽誤了時間,那也太傻了。隻要不弄丟,還是很安全的。”接著,她又望著久遠。“還有隻要彆被偷了。”她補充道。“是吧?有些時候隻要帶著真駕照就可以平安無事,如果是假的,反倒可能弄巧成拙。所以如果仔細考慮,駕駛員帶著真駕照絕對利大於弊。”有一定的道理。成瀨問:“住址寫的是哪裡?”“不是很遠,在綱島。”久遠盯著駕照,用頗具威嚴的聲音念起了地址,“公園公寓二零一室。”這時候包括成瀨在內,誰都沒有說話。每個人都在考慮各種各樣的事情。被這種無言的思緒包圍的桌子甚至讓人覺得有些狹窄。過了一會兒,響野站起身,開始在店內踱步。在考慮問題的時候,特彆是結論就在眼前呼之欲出的時候,來回走動是響野一直以來的癖好。成瀨想起曾經在教室裡忽然坐立難安開始走動的響野。看到他那個樣子,連老師都會緊張,因為知道他又要說些不著調的話了。響野拍了一下巴掌。他走到吧台邊,拿起一張折疊地圖又走了回來。地圖被攤在桌上。位於綱島的公寓不一會兒就找到了。“是普通的住宅區。”響野說。“就算是運鈔車劫匪,也會住在一般的地方吧。”成瀨指著地圖上公寓的位置,像在尋找路線似的,食指開始來回劃動。久遠把駕照當作扇子來回扇。“林達夫,三十八歲,戶籍在埼玉縣川越市。”他讀了起來,“會是個怎樣的人呢?”他將駕照放到桌上。成瀨的目光落在駕照上。“林。”成瀨看著駕照上的姓名及出生年月日。他眯起眼睛,覺得這個林姓男子的人生似乎透過照片浮現在自己麵前。方臉,短發。粗重的眉毛很顯眼。眼睛看上去像睜不開似的,可能是由於眼皮腫了。小鼻子有種莫名其妙的滑稽。“看上去也不是那麼壞的人。”他說出了自己的直覺印象,“但是也不像好人。”“這種看相遊戲我最擅長了。”響野開始搓雙手。抓到隻老鼠都能說成熊的響野總是言過其實,實在無法讓人覺得他會觀察彆人。但他還是滔滔不絕起來。“這個人跟我們年齡相仿啊。一看就是個溜溜男。”“溜溜男?”久遠問。“那是什麼?”成瀨也皺起眉。“滑溜溜地活著的男人嘛。”“真無聊。”成瀨不由得笑了出來。真是奇怪的命名。“總之就是從來不做什麼決斷,被周圍環境左右,隨波逐流的類型。不想去的高中也去,不想抽的煙也抽,因為大家都去所以也跟著去,讀了一所名字都沒聽過的私立大學還讀到畢業。儘管沒什麼遠大誌向,但還是進公司當了職員,滑溜溜地生活著。討厭無趣的日常生活就跑去賭博,又滑溜溜地一直墮落。”“光看照片就能看出這麼多東西啊。不愧是響野哥。”久遠調侃他。“我可什麼都知道。這次的運鈔車搶劫案,這家夥肯定不是主謀。”“這我也讚同。”成瀨說。回想起當時的場景,這個姓林的人怎麼看也不是犯案時可以當老大的類型。“成瀨哥這麼說就可信多了。”久遠竊笑著說。“搞得我好像隻會撒謊似的。”說得好像你還有說真話的時候似的——成瀨話已到了嘴邊,卻還是繼續剛才的話題。“當時這個人很不冷靜。他隻是單純地興奮而已。這種人絕不可能是製訂出周密計劃指揮他人的材料。光是負責開車就夠他忙的了。他是那種讓人無法確信他一定不會搞砸的人。他就像蜥蜴的尾巴,是個一有情況就會被拋棄的成員。”“可憐的林先生。”久遠發出同情的聲音。“滑溜溜地生活的林先生是可憐的倒黴鬼啊。”響野下了最後的定論。“如果這位林先生是那種會被拋棄的成員,那麼我們去這個公寓找他是不是也沒多大用處啊?”“不,作為線索還是有用的。”成瀨立刻回答。“那,就這麼決定了。要去追回來。是吧,成瀨哥?”刻意去把錢追回來,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成瀨還不知道。也有可能無端地讓事態變得複雜。怎樣才是雪子希望的呢?他想。但最終他還是說出了這番話:“我們當時確實乾得漂亮,搶劫過程也很完美。正因為這樣,最後關頭所有寶貝都被搶走才更讓人難以接受。”“是吧,沒錯吧。”響野看上去很開心,“雖然表現得很豁達,但是你肯定也這麼想。枯木死灰什麼的也就說說而已,該找回來的還是要找回來嘛。是吧,祥子?從銀行搶錢是不好,但從劫匪那裡搶錢總不是壞事吧?堪稱當今世上萬惡之源的運鈔車傑克,我們隻是要從他們手裡把錢奪回來。”“我不是說過嗎?”祥子收拾好餐具轉過身,“那些說到底不還是銀行的錢嗎?”她不耐煩地說。“雪子姐也不反對吧。”久遠盯著雪子的臉。雪子看著天花板歎了口氣,投降似的舉起雙手,將手心對著久遠,看起來像在表明既不讚成也不反對的態度。“就這麼定了。”久遠歡喜地說。他將駕照塞給成瀨。“製訂計劃的事就交給成瀨哥了哦。”成瀨的腦子立刻開始轉動,整理一切可能性和選項。“首先我要和雪子去這個公寓看看。”“我們呢?”久遠不滿地噘起嘴。這點成瀨早想到了。“總不能四個人齊刷刷地一起去吧?”“那雪子姐彆去,我去吧。”久遠就像所有向往冒險的毛頭小子的代表,“我和成瀨哥兩個人一起去吧。”“不,我和雪子去。”成瀨並不退讓。比起兩個男人一起出門,一男一女四處轉悠也不容易引起彆人的懷疑。雖然還有其他理由,但沒有必要一一向久遠解釋。“那我要乾什麼啊?”“我需要你替我準備一把公寓鑰匙。二零一號房間的鑰匙。如果我和雪子直接去找他,他恐怕不會讓我們進房間。那時候就需要你的鑰匙了。”“要配鑰匙偷偷溜進去啊。但那不就是跟田中說一聲的事嗎?”“那也是個很重要的工作。”成瀨感覺就像在市政府裡對部下說話一般。“真是有困難找田中啊。”響野說。“田中是不是住在綾瀨?”“我會給他打電話,久遠你去取就可以。”成瀨一邊回答,一邊考慮田中的事。可能是因為上學時曾被十幾歲的年輕人欺負過,田中十分討厭和年輕人見麵。雖說久遠跟田中也有一麵之緣,但讓久遠一個人去行不行呢?成瀨還是很擔心。“什麼時候去那個公寓呢?”雪子望向成瀨。“鑰匙一到手就去。”成瀨腦中裡閃現過好幾個行動計劃。“慎一還在等著我呢,我先回去了。”雪子站起身,做著回去的準備。“慎一還好嗎?”響野問。這讓成瀨也想起慎一被欺負的事。“很好啊。怎麼了?”“最近這星期都沒到店裡來啊。”“不是說過因為要考試嗎?”雪子露出傷腦筋的表情。“考試?沒聽說。”“是啊。”“也沒必要事無巨細都向你報告吧?”祥子插嘴。成瀨一直盯著雪子,他知道她在說謊,但又不知道到底是在哪裡說了怎樣的謊。一切隻能憑想象。雪子走出咖啡店。店門隨著鈴鐺聲關上了。成瀨也站了起來,拿著自己喝乾的杯子走到吧台邊。“哎呀,收拾的事我來做。我家那位喝完從來不管。”祥子伸出手接過杯子,接著說,“成瀨啊,有沒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她湊過臉笑著。成瀨本想說“工作是有限的”,卻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是嗎?”祥子微笑。“在那之前,先告訴我一件事情。”“什麼啊?”“之前我們開會的時候,你問過‘不想一個人獨吞嗎’這樣的問題。那時候你為什麼要這麼問?”他用其他人都聽不到的聲音問祥子。【鑰匙】插進鎖孔用來開鎖的工具。②解決某個問題必須具備的要素。決定一件事能否順利進行的要點。關鍵。“也就是說,案發時這個房間所有的門窗都鎖著咯。解決問題的鑰匙就在這裡。”接下來的這個星期天,久遠和成瀨一同乘上列車。座位幾乎都坐滿了,但也說不上擠。兩人站在車廂門口附近。門對麵淨是牆壁和廣告牌,十分無趣,但久遠還是一直看著外麵。“我一個人也可以去田中那裡啊。”久遠噘著嘴。成瀨跟著令他很不滿。這不就跟無法獨自處理客戶投訴的新員工必須拜托上司跟著一起來是一個道理嘛。“讓你一個人去,我還省事呢。但田中不喜歡,所以我也沒辦法。”“田中是不是很討厭我啊。”成瀨打電話給田中的時候,田中說:“成瀨不來的話就不見麵了。”他很堅決。“田中今年多大?”久遠忽然想到這個問題。“年紀肯定比你大,但也就二十多歲吧,還沒到三十。”田中的腿腳不好。右腳不聽使喚,走路隻能拖著。這到底是先天的,還是因為童年時遭遇過什麼事故,久遠並不知道。也可能是因為不想外出走動而捏造出來的借口。“田中的父母知道嗎?”“他沒有父親,隻有母親。”“是嗎。那,他母親知道嗎?”“什麼啊?”“田中做的事情。”“應該知道吧,因為在一起生活嘛。”成瀨說。久遠跟田中見過幾次,但直接去他家還是頭一次。成瀨應該去過十多次了。田中的母親是推銷保險的,好像整天都不在家。田中就把自己關在家裡生活。“總躲在殼裡不好。”成瀨以前好像對田中說過一次,但田中生氣地說“不是這樣”。“是我把整個世界關起來了。整個世界隻能圍著我房間的牆打轉。被關起來的,是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隻有我一個人在外麵。”自以為是地說著這些連謬論都稱不上的話,把人繞得五裡霧中,這點倒是跟響野哥差不多。久遠想。地鐵駛出了地麵。千代田線有一部分是在地麵上的。“噗哈——”久遠將在地下的苦悶一吐為快。他注意到有嬰兒的哭聲,是在車廂的一頭。聲音大到在整個車廂裡回響,周圍乘客們的臉色都不大好看。雖然這聲音刺激著每個人的神經,但是誰也不好動怒。列車裡飄浮著無處可發的怒氣。“嬰兒的哭聲可真了不得啊。”久遠看著成瀨,“這哭聲幾乎可以把車廂內吊的廣告震下來了。”“一種表現方式而已。”“表現方式?”“嬰兒的哭聲是為了讓彆人意識到他的存在,是一種自我表現。嬰兒沒有父母就活不下去嘛。”“確實,人類的嬰兒比任何動物的都弱小。跟小柴犬打也肯定會輸。”“你太喜歡狗,所以說這種話的時候也很開心啊。”“與其看著柴犬被人殺掉,還不如看著人被柴犬咬死。”久遠笑著說,“說起這個,我之前讀的一本書上說,嬰兒對周圍的人很敏感。”“書上寫的東西基本上都是胡說八道。目錄和定價之外的東西都是假的。”“嬰兒如果感覺到父母之間的氣氛變得緊張,好像就會哭。可以察覺到吵架的前兆呢。相反,如果來了個溫和的人,他就不哭了。”“溫和的人是什麼樣的人啊?”“應該是享受人生的人吧。”“那麼劫匪要是從旁邊經過,嬰兒會慘叫嗎?”成瀨自嘲似的說。“早知道這世上還有這樣的大人,還是彆被生下來的好。嬰兒肯定會覺得後悔然後大哭吧。”車到站了。出了檢票口沒走多遠,就到了田中住的公寓。可能是因為重新粉刷過,整個公寓都是嶄新的白。他們走進電梯,要去最高層南邊的房間。“請進。”開門的是田中的母親。可能是因為跟成瀨見過好多次,她的語氣很親切。“請告訴那孩子,讓他偶爾也出去走走。”她說,“也得曬曬太陽啊。”“估計不多久就會出去吧。”成瀨回答。久遠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委托田中做公寓鑰匙,他就得去現場做模子。雖然不知道配鑰匙的具體手段和方法,但是田中肯定得靠自己的雙腳去公寓。將二人帶到房間門口,田中的母親就走開了。她與其說是自行離開,更像是在遵守早已定下的規矩,“不得在房間門口站立超過多少秒”之類的規矩。敲門。有回應。久遠打開門走了進去。田中很緊張地坐在那裡盯著久遠,就像在盯著一隻害蟲。看到成瀨隨後進來,他才放心了似的,表情也緩和下來。他那超過一百公斤的身體靠在床上,正在吃零食。“請。”他說。“好特彆的房間。”久遠站著掃視房內。房間看上去很亂,其實整理得很好,可以感覺到房間裡維持著某種奇妙的平衡。就像一個塞滿了軍人和傷員,卻仍然維持著紀律的軍事基地。房間裡有五台電腦,全部靠局域網連接。每台電腦旁邊都連著各種儀器。好幾個耳機散落各處,幾部座機電話並排擺放,每部都接上了卡帶答錄機。牆上貼著日本各地的地圖以及天象圖,還有一些見都沒見過的電路圖。軟木板上掛滿了剪下的雜誌,桌上堆著厚厚的辭典和寫滿了記號的方格紙,還有用於金屬加工的機器。書架嵌在後麵的牆裡,上麵塞滿了書和磁盤,還堆了好多收音機一樣的東西。跟市麵上賣的不同,那些東西的線路都裸露在外,感覺冷冰冰的。所有機器的線路都跟電腦接在一起。“希望你彆碰我的東西。”久遠正翻弄著貼在牆上的藏曆,聞言立刻將手縮了回去。“不管什麼時候來都收拾得很好啊。”成瀨坐到坐墊上說。久遠又掃視了一遍房間。雖然堆滿了各種東西,但是都整理過。即便是湧到房間外麵也不奇怪的大量機械和書籍都收拾得很好。真是奇跡般的整理技術,久遠很佩服。同樣尺寸的書被擺在一起,雜誌也是按照年份擺放。文件工整地夾在文件夾裡,機器上延伸出來的電源線也被細心地綁好。“因為我是A型血。父母都是AA型,所以我也是AA型。是最純粹的A型血。”田中不知為何炫耀起來。關於血型的話題,久遠一時也沒反應過來。“全日本要都是A型血就好了。”田中小聲抱怨道。“我們要一把橫濱的公園公寓的鑰匙。”久遠說出了委托內容。田中瞥了久遠一眼,沒有給出答複。他隻是將手伸進零食袋,不時看向印刷在包裝上的營養成分表。“我們想要橫濱的公園公寓的鑰匙。”坐著的成瀨也說出同樣的話。“橫濱,可以啊。”田中說。“明明聽得見,卻故意無視我。”久遠不高興。成瀨一聲苦笑。田中是製作鑰匙和竊聽方麵的專家,自稱可以複製天下所有的鑰匙。從一般住宅的鑰匙到大型企業員工的磁卡,甚至政府機構的服務器機房所需的鑰匙,他都可以做出來。首相官邸的鑰匙,核電站進出口的鑰匙,可以打開新橫濱站投幣儲物櫃的鑰匙,田中好像都有。既然成瀨都這樣說,那應該是真的。牆上貼著寫有各個國家機構名稱的牌子,下麵掛著各種鑰匙和磁卡,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田中受理的業務不光包括現實中物理意義上的鑰匙,理論上的也算。”成瀨以前這樣跟久遠說過。不光是能插到鎖孔裡的作為“物體”的鑰匙,信用卡密碼、登錄認證係統所需的ID和密碼、特定對象的郵件賬戶等,隻要委托田中,基本上都可以搞到手。“這是什麼?”成瀨指了指旁邊好像無線設備一樣的裝置。田中若無其事地說:“變換機。將數字無線電信號轉成聲音的東西。”聽到這句話,久遠震驚了。關於警方的數字無線電,他還是知道一些基本常識的。他聽說那種係統通過數億種組合加密,密碼格式每兩個月更新一次。“警方的無線電絕對不會被竊聽。”最開始的時候,警方也這樣豪言壯語過。但是幾年前,日本革命共產主義同盟的竊聽行動公開後引起了軒然大波。警方雖然勉強承認了並非“百分之百不可能破譯”,但聲稱也不是隨便就能竊聽的。“數字無線電指的是警察那一套?”成瀨或許也思考了同樣的事,半信半疑地問。“基本上是。”“那是簡簡單單就可以辦到的事嗎?”“想做的話,那就是。”“據說那個東西不可能破譯。”久遠也點頭。就算是用電腦破解密碼,憑個人之力也不知道得花幾個月。肯定有無數種組合形式,就算好不容易解出來了,格式已經改變的可能性也很大。“要用專門解讀數字信號的密鑰哦。密碼的鑰匙,也就是用於解開密碼的代碼。”“要找出那個應該很困難吧?”“但是每天在外巡邏的巡警都帶著那玩意兒。因為他得聽嘛。隻要是警察身上的無線電接收器,肯定可以聽到警方的數字無線電。”“原來是直接把接收器搞到手啊。”成瀨發出讚歎的聲音。久遠也覺得可以理解了。他也覺得與其用電腦一次次嘗試破解密碼,倒不如直接搶現成的來得痛快。“隻是,那個接收器也會被遠程拋棄的。”“拋棄?”“通過遠程操作將機器裡用來解讀密碼的代碼刪掉。一旦發現機器失竊了,他們就會立刻刪除這些信息。”“那又要怎麼辦呢?”田中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警察的密碼格式不是定期轉換嘛。”這才是難題,久遠也聽彆人說過。自以為找到了密鑰,結果密碼的格式已變,解碼也不可能了,某個搞技術的人曾這樣感歎過。“但是,如果密碼改變了,就得往那些巡警帶的所有接收器上安裝密鑰,否則大家就都沒法聽了。但這時候既不能通過快遞員將新密鑰送上門,又不能讓大家直接在網站主頁上下載,所以頻繁地變換密碼格式對警方也是一種麻煩。”“是說這種定期的更新有空子可鑽嗎?”“嗯,是這個意思。”田中嘀咕著,“隻要經常利用這一點就好辦了。嗯,就是這麼個意思。”此後,不管成瀨再問什麼,田中也不回答了。成瀨遞出公寓的詳細地址,田中用粗壯的手指接過,頗感興趣地看著。“大概多長時間能做好?”“兩三天。”“多少錢?”“十萬。”田中每次工作收費都不一樣,定價並不是按照委托的內容。久遠無法判斷這十萬的價格到底是否合適,成瀨好像也未曾被告知這價格到底是根據什麼定的。有時候耗時長難度大的工作卻隻要幾萬塊,相反的情況好像也有。“我還想要這家的固定電話號碼。這個需要多少錢?”“電話號碼?可以啊,免費贈送。反正到時候鑰匙做好了你們也要進屋。”“那就幫大忙了。”久遠隻是站在那裡。有成瀨哥在,不是根本就用不著我嘛,他這樣想著,有些不高興。但既然沒做成什麼工作,那麼沒有存在感也無可奈何。田中點點頭說:“感謝惠顧。”好像他也有做生意的意識。他打開手邊的筆記本電腦,啪啪地敲著鍵盤,開始輸入什麼。“你還記得那個不閃光的照相機嗎?”成瀨忽然問他。田中的眼睛滴溜溜一轉。“啊,賣給響野的。”“他好像想退貨。”田中聞言,鼓起腮幫,露出不快的臉色。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呼哧呼哧地說:“不行啊,退貨這種事。”說完便噘著嘴。“是啊。”成瀨好像也不希望惹田中心情不好,立刻表示同意,“隻是不知道該用在什麼地方才好,這讓他很發愁。”“那麼好玩的東西不知道?”田中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給動物照相就好了啊。沒有閃光燈就不會刺激眼睛,貓也很喜歡啊。”成瀨含糊地回應了事。接下來他似乎想換個話題,指著桌上的盆栽說:“這個是竊聽器嗎?”久遠很意外。“那個?”不管從哪裡看,不管怎麼看,那都隻是個普通的盆栽。田中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是啊,就埋在盆裡。現在竊聽器也有好多種,手機式的也很便宜。”“手機?”成瀨問。“看上去就是個手機,但是偷偷從這邊打過去,那手機就會變成麥克風,那邊的聲音都聽得到。就算放在包裡,也能很清楚地拾音。也可以當手機用,隻要充電就可以。”“現在還有這種竊聽器啊。”“現在就是這樣,什麼東西都有。”田中一副漠不關心的口氣,“不管什麼都可以變成竊聽器,不管什麼都可以成為武器。不久以後,你可能覺得是自己的兒子,但其實是個竊聽器,這也有可能發生。”這世道,也不知道到底是便利還是不便了。久遠想。“對了,最近好像有一幫襲擊運鈔車的家夥。”成瀨再次改變話題,“你聽到過關於他們的消息嗎?”田中的表情並沒有變,隻將手裡的零食塞了一塊到嘴裡,說:“好像挺囂張呢。”“還有這樣的犯罪團夥嗎?”“什麼犯罪團夥,就是個奇怪的大叔而已。就像是頭腦好使的人混進黑幫的感覺。”“腦子好使的人都有上進心啊。”“他好像每次作案都是臨時召集同夥,比如駕駛員什麼的,利用完之後就撒手不管了。”“撒手不管是什麼意思?”“運鈔車的錢到手後,隻分一小部分給同夥當散夥費,還強迫他們接受。”“強迫啊。還有人願意幫這種忙?”“就是有。大家雖然都不願意扯上關係,但是他會找一些無法拒絕的人去做。他本身就是放高利貸的,應該不愁找不到人吧。他的利息高得離譜,找他借錢的人通常都會被他榨得一滴不剩,暈頭轉向後,不管什麼工作都會接受。他這種手段其實還挺高明的。”“那幫人是怎麼知道運鈔車的時間和路線的?”“啊啊,”田中的聲音有些怪異,“總有各種各樣的風聲啊。比如去問保安公司的人,或者恐嚇銀行工作人員。”“還恐嚇嗎?”“是啊。把銀行職工的家屬當作恐嚇的人質,強迫他們協助搶劫運鈔車。隻不過大家因為害怕都沒有報警。”“真陰險。”“是不好。”“真不好啊。”“但頭腦確實夠聰明。而且錢的背後無非是貪欲嘛。”“是啊。”“既貪婪又能乾的人才能做好事情。”田中如此說著,又開始吃零食。吃得那麼勤,也不知那零食到底有多好吃,久遠想。“有沒有什麼有趣的東西賣啊?”成瀨問。“沒有。”田中快速地敲擊鍵盤。手指那麼粗,竟然不會打錯,久遠感慨。“啊,那個怎麼樣?叫‘格露莘卡’的家夥。”田中拍手。“格露莘卡?”“是車啦,車。所以最後的是字是卡(CAR)。”什麼啊,這麼冷的笑話。久遠忍住笑。“這麼說來,《卡拉馬佐夫兄弟》裡有個女的好像就叫格露莘卡還是格露莘尼卡的。”“不愧是成瀨啊,跟那些不愛讀書又無聊、像孑孓一樣的年輕人完全不一樣。”他話裡有話地損著久遠。久遠心想,孑孓也說得過分了吧。他聽說過卡拉馬佐夫,應該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當然,由於沒讀過,他也不好插嘴。“正是用出現在那部裡的女人名字命名的車。”田中說。“是很特彆的車嗎?”“嗯,是的。是我朋友做的,鑰匙很另類。”“另類?”“如果從外麵上鎖,在裡麵是打不開的。正常情況下應該正相反,從裡麵可以打開。但是格露莘卡從裡麵是打不開的。”“隻有從外麵才能打開?”“可以定時,過了一定時間後從裡麵也能打開。也就是說,在外麵上鎖之後,裡麵的人在一定時間內會被困住。”“那有什麼用?”“你剛才沒聽我說嗎?”田中不耐煩地說,“用來將人鎖在裡頭啊。”“為什麼呢?”“那部裡不是有一段父親把自己鎖在屋裡的情節嗎?好像是叫費堯多爾·卡拉馬佐夫?總之就是那個父親。除了他愛的格露莘卡,任何人都進不了那個房間。”“事先囑咐好斯乜爾加科夫,格露莘卡來的時候就給他打暗號。”成瀨雖然不是很感興趣,但本身他記得很清楚。“對,那個是斯乜爾加科夫。”田中開心地說。“父親躲在家裡,不願出門。確實是這樣的情節吧。”田中以一種更加確信的口氣說:“也就是說,格露莘卡以一種間接的方式將費堯多爾·卡拉馬佐夫鎖在房間裡。而我的朋友正是想做一個可以將人鎖住的道具。這次做出來的是部車。因為一直把人困在裡頭就成了犯罪,所以設了定時器,時間一到就可以從裡麵打開。”“不管有沒有定時器,把人鎖在裡頭都是犯法的吧。”成瀨笑道。田中瞪了瞪眼說:“是嗎?”“那部車到底誰買了呢?”“過兩天俄羅斯總統不是要來嗎?有人想把他鎖在裡頭。”“把總統?”久遠大吃一驚。“把總統鎖到裡頭嗎?”成瀨也半信半疑地又問了一遍。田中的表情一絲不苟。“俄羅斯總統的司機跑來說想買格露莘卡。”“騙人的吧?”“誰知道,他本人堅持說自己真是總統的司機。我也不知道。把俄羅斯總統鎖在車裡,站在外麵用手指著總統嘲笑,好像是那個人的夢想。”成瀨無語,隻得苦笑,感歎這世上有奇思妙想的人還真是不勝枚舉。“假的吧。”“如果我是俄羅斯總統,被那樣作弄,肯定會大發雷霆,然後從日本撤走所有的俄式油炸包子。”久遠說。“我總覺得那人太古怪,所以沒賣他。反正我也不會說俄語。另外還有人說,想找個女人坐那車,然後把她脫光了關到裡麵,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用攝像機拍下來上傳到網上直播。也不知道該叫囚禁癖還是幽禁癖,到底算什麼呢?這些人總喜歡看彆人出醜的樣子。”田中若無其事地說著,“這種有怪癖的人真是詭異。”本身就和這種所謂有怪癖的人不相上下的他說出這句話,聽起來好像是句睿智的雙重否定。久遠忽然想起經曆過的一件事。那是一個試圖要炸掉電影院的男人,也嘗試利用互聯網。可能全人類的思考方式都差不多。“真可惜,是件賣不出去的商品吧,那部車。”成瀨的臉上露出同情之色。“想法是很好的。”田中說。“想法並不好啊。”久遠字正腔圓地說。田中未作回應。【對話】兩人或兩人以上的一小群人麵對麵地談話,或指談話內容。得出結論非常困難,某一方或幾方獲得滿足的同時,另一方或幾方往往要作出忍讓。“稍等,有人打我電話。”成瀨說完便朝電線杆邊走去。兩人從田中房間出來後就離開了那棟公寓,此時正朝車站走。成瀨確定四周沒有雜音乾擾之後,按下接聽鍵。“正誌嗎?”他說。剛剛顯示的電話號碼是前妻家的。“爸爸。”正誌的聲音很清晰。如果拿棒球來打比方,跟正誌的對話比起傳接球來更像防守練習。各自投擲自己的話語,對方則將其接住。己方扔出的話題並不要求對方接住後傳回來,但是仍然可以感覺到對方明白了個中含義,這樣的對話每回都會來回若乾次。正誌很晚才達到可以正常說話的水平。對他來說,理解那些話語的意思和單詞之間的關聯非常困難,一開始從他嘴裡蹦出來的都是一些名詞。當正誌可以正常地說出像樣的句子時,成瀨和妻子欣慰地握住了對方的手。“因為正誌,我們才會為生活中的一點點小事而感到幸福。如此來看人生的得失,我們是幸運的。”她說得很好。成瀨並不討厭那樣的她。“十一月十三號港洋銀行的關內分行發生了搶劫案。”電話那一頭的正誌說。成瀨努力不發出笑聲。不知為何,從去年起,正誌開始記錄電視新聞裡的搶劫案。他好像完全背了下來,一有機會就朗讀般念給成瀨聽。“我要當警察。”正誌說。“警察?”成瀨茫然。“我是警察,我是警察。請注意不要被竊聽。”“竊聽?”“竊聽,就是竊聽。”成瀨正為難該如何回答時,話筒中傳出的聲音變了。“喂。”前妻的聲音讓他有種冰塊砸在透明玻璃上的感覺。“剛才電視上放了期關於警察的特彆節目。正誌看完那個後,忽然說一定得給你打電話。”“他說要當警察。”“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還說竊聽什麼的。”“哦,那是因為,”前妻說,“電視上放了關於竊聽的專題節目。可能是擔心自己的爸爸也會受害吧。”“真令人感動。”成瀨喜笑顏開。他並不明白正誌到底想告訴自己什麼,但說不定正誌對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就好像他將所有狗的品種記在心裡一樣,這世上發生的大部分事情可能也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你的一切舉動我都看在眼裡哦。”成瀨甚至懷疑,這句話才是正誌想說的。“隻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已,”正誌肯定是這麼想的,“因為經常麻煩你照顧,我也感恩戴德。”“正誌還是老樣子,沒什麼變化。”前妻開心地說。“沒什麼變化”這句話讓成瀨開始思考。正誌更小的時候,“沒有變化”這種事一直讓他們恐慌。一開始他們還以為他是個不用人操心的孩子,可是跟彆人孩子的成長對比之後,他們漸漸擔心起來。接下來隨著孩子的成長,“改變”這種事又讓人驚慌。患有自閉症的正誌長大了,這件事本身也意味著煩惱的加深。身體長大之後,要控製陷入驚恐狀態的正誌就更加費力,性的問題以及成人之後的去路等煩惱也隨之而來。想到未來時,心情便愈加陰鬱。剛開始的時候,兩人經常陷入苦悶。他們常撫摸著眼前的正誌,想象著十幾年後的自己,覺得眼前一片黑暗。然而有一天,一切忽然變得快樂起來。那是看完了租來的斯坦利·庫布裡克的《二零零一太空漫遊》之後的事。“什麼啊,”妻子忽然說,“二十一世紀不是馬上就到了嗎?到那時就可以像這樣去木星了?”“二零零一年應該是不可能了。”“對吧?庫布裡克判斷失誤了啊。未來的事情誰都搞不清楚嘛。”“或許吧。”“所以說,幾十年以後的事情我們就是想破了頭也無濟於事。”“這有點牽強吧。”妻子撫摸著正誌的頭發說:“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們眼前的正誌此刻非常愉快。在這樣的瞬間,我們非常幸福。”“還有一件事也是肯定的。就是你隻要一看庫布裡克的電影就會睡著。”她說。聽妻子說著這些話,成瀨竟有一種獲得救贖的感覺。“未來算什麼?”兩個人咒罵著,覺得輕鬆了許多。從此以後,每當兩人因正誌的事被不安籠罩的時候,就會抬頭望著天空,也不知是對著誰說:“少得意,走著瞧吧!”“他還好吧?”成瀨問她。她再婚了。準確地說,她是為了再婚而離婚的。對方是在自閉症兒童救助機構工作的年輕男子,這樣的人成為正誌的父親再合適不過。“好久沒見了,要不要見個麵?他也想見你。”“算了吧。我還在生他的氣呢。”“為什麼啊?”“我們第一次去那個機構的時候,你知道他是怎麼說的?”“怎麼說的?”“就是他,當著我們夫婦倆的麵說:‘小正誌真幸福啊,父母的關係這麼好’。”成瀨笑著。“是嗎?”“說了這句話的人卻從我手中將正誌搶走了。”“很意外吧?”“太意外了,慌慌張張就在離婚協議書上把字給簽了。”“人生就是因為有這些意外才精彩哦。”她的口氣像是事不關己,還輕快地笑了起來。“可是,他說的是‘真幸福啊’。”“他很幽默的。”成瀨掛斷了電話。他看著手裡的電話,聳了聳肩。【殺人】將人殺死。為了讓讀者不至於失去的興趣而唐突發生的事件。【殺人事件】為了強調一本是推理而加在標題後麵的接尾詞。《佛光殺人事件》。五天後,雪子開著自己的小車。成瀨則坐在副駕駛座,沉默地看著窗外。跟從銀行逃跑時不一樣,此時的駕駛感覺很輕鬆。不需要時刻注意身體裡的時鐘和車速,握著方向盤的手也很隨意。每到轉彎的時候,雪子可以毫無顧忌地踩下刹車,安靜地轉動方向盤。時間已經過了九點。夜幕降臨在街道上,就好像漂浮在雪子心中的不安情緒。“鑰匙配得很快啊。”她指的是剛才成瀨給他看的公寓鑰匙。“要看田中的心情。這次隻要三天就到手了,估計他也很賣力。”“是配有對講係統的公寓嗎?”“公寓比我們想象的要舊得多,沒有那麼高級的裝置。”“那方案呢?”“沒想什麼方案,就隨便吧。如果對方在房間裡,就用槍威脅他,問他錢在哪裡。不在的話就用鑰匙開門,搜查一下屋子。”雪子不自覺地看向成瀨的側臉。以他的風格來說,這次算是既粗暴又危險的計劃了。成瀨好像察覺到了雪子的顧慮,笑了起來。“計劃得再好,該一場空的還是會一場空。”“是嗎。”“之前的搶劫不就是嗎?”雪子咽下了要說的話。確認衝出來的休旅車後踩下刹車時的感覺再一次湧上心頭。她不後悔,可是心情很沉重。“林在不在屋子裡呢?”“概率是一半一半吧。如果是個老實的上班族,就會在家裡。”“林對整件事知道多少呢?”“要我說,”成瀨說,“應該隻是個開車的而已。”過了一會兒,雪子才發現後麵有車跟著。後視鏡裡一直反射著後麵照來的光,可兩車之間的距離絲毫沒有縮短。“成瀨。”“怎麼?”“我們好像被跟蹤了。”成瀨側身瞄了一眼副駕駛一側的倒車鏡。“看不清車型,但應該是普通轎車。駕駛席也看不見。”“什麼時候跟上來的?”“剛才從縣道的路口右拐時就已經在了。”雪子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停車看看吧。”成瀨的聲音很冷靜。車靠向左側,點亮轉向燈後開始貼近路邊,接著減速,完全停下。雪子熄掉車燈,一言不發地看著後視鏡。後車的前燈模糊地飄在藍色的夜幕中,逐漸靠近。“雪子,你彆盯得太刻意,不然也許會跟對方照麵。”雪子聽話地將眼神從窗邊移開。到底是什麼人呢,她很不安。車駛過車窗。雪子盯著車的背影,車型還是沒看清。“是這輛嗎?”成瀨注視著擋風玻璃,說,“走掉了。”“可能是因為我們停下了,隻得繼續開過去吧。”“你最近被跟蹤過嗎?”雪子無言地聳了聳肩。被誰跟蹤這種事好像與我無緣啊,她想。小時候父母就不在乎自己,就算有時候不回家,彆說擔心了,連人不在了他們都注意不到。慎一的爸爸地道走後,放高利貸的人倒是經常找上門來,可他們母子倆離開那裡後就再也沒有過了。“好了,走吧。”成瀨說。雪子順從地打開車燈,握著方向盤踩下油門。腦子糊裡糊塗亂成一團的時候,有成瀨這樣能冷靜地給出指示的人在,實在令人欣慰。“阿成,你在政府應該很受器重吧?”“為什麼?”“因為能在有事的時候清楚地作出判斷的領導本來就很少。以決斷能力和判斷力見長的人不多,而且阿成你說話時也不裝腔作勢,不亂吼人。”“隻是性格問題。”“沒有自信的人才裝腔作勢,不容分說地命令彆人。阿成的性格裡沒有那些,而且還很負責任。”站在彆人頭上做事需要的就是“決斷力”和“負責任”這兩點,雪子這樣認為。估計半數以上的政治家都做不到。父母們也做不到。大部分劫匪的頭目就更不用說了。她覺得,如果是成瀨,應該會在她有煩惱或者思緒混亂時立刻給出解決辦法。她忽然感到後悔,難道不該從一開始就那麼做嗎?遇到困難時找人商量,雪子的腦子裡迄今為止都沒有過這樣的選項。“要說責任感,我還比不上久遠。”成瀨說。“久遠是那樣的嗎?”“那家夥認為物種滅絕都是自己的錯。加拉帕戈斯鸕鶿瀕臨滅絕,他也覺得自己有責任,那東西他明明連看都沒看到過。”雪子微笑著。久遠是個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年輕人。他陽光與優雅的一麵似乎可以成為年輕一代的典範。同情他人、照顧他人,像一個青年般感慨未來,一切都像咬一口蘋果那麼自然。雪子從沒見過他那樣的年輕人。那家夥與其說是我們的夥伴,不如說是動物們的夥伴。雪子也認同成瀨這樣的說法。關於駕照上寫的林的地址,雪子事先對照過地圖,已經記在腦中。過了河再穿過幾條小路,就進了住宅區,很快就找到了公園公寓。路本身是一條容易辨認的直路。住宅區內的停車場很寬敞,她卻將車停在混凝土牆邊。在彆的樓的遮掩下,車並不醒目,開車上路時也沒什麼擋道的東西。成瀨從包裡掏出手套遞給雪子,而他自己已戴好了一雙黑色的。“我不去不行嗎?”“不想一起來?”成瀨目光銳利。雪子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得無言地攤了攤手。成瀨注視著雪子,接著說:“明白了。你就在這裡等我。我先去看看,有事打你電話。”說完,他掏出手機,按了一串號碼,將手機放在耳邊,“我先往林家打個電話試試。”過了一會兒,他切斷電話說:“沒人接。”“你的電話不顯示主叫號碼,所以他故意不接?”“打給這種人的電話大部分都不會顯示主叫號碼。像林這樣的人,如果這些電話他全都不理會,那也就沒工作可做了。”“不在家嗎?”“也有可能睡著了。總之我先去看看。要是錢拿不回來,可是要挨罵的。”“被響野和久遠吧,”雪子無力地笑了笑,“估計正跟雛鳥似的等著呢。”“雛鳥原本可以更可愛啊。”成瀨歎了口氣,朝公寓樓走去。雪子目送他離開。她有種預感,覺得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她想到了慎一,慎一的爸爸地道又出現在腦海裡。她的胃痛了起來。沒過五分鐘,成瀨打來了電話。“到二零一室來。”雪子確認車已鎖好,也朝公寓樓走去。房門並沒貼名牌,雪子抬頭看了看房間號碼後拉開房門。門悄無聲息地打開,讓人感覺到一種沒來由的恐懼。屋裡很昏暗,玄關處隻有一雙壓扁的舊球鞋,怎麼看也不像除了林還有其他人的樣子。雪子從口袋裡掏出一雙很大的襪子,套在鞋外麵。這是為了不留下鞋印。她走上過道,過道上附有簡易廚房,臥室通往過道的門沒關,從裡麵透出燈光。房間看上去整理得很乾淨,但隻是因為沒什麼東西而已。她看見了站在裡屋的成瀨。成瀨的側臉看上去很嚴肅,令她感到不安。“林呢?”她一邊問一邊穿過過道。“這屋子要說沒人也算沒人。”“這話說得真怪。”“林不在。”成瀨低下頭,視線落在屋子中央,拿著槍的右手下垂,“不對,要說在也在。”雪子走進屋,順著成瀨的視線望去。她“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啊,原來如此,她幾欲發出慢半拍的感慨。一個小個子男人倒在地上,向左側躺,地上如影子般蔓延開的,無疑是他的血。雪子的身體被陣陣惶恐包圍,動彈不得。太多的思緒、揣測和猜想在腦子裡亂轉,讓她無法搞清楚此時的狀況。男人的背部插著一把刀,應該是從背後被刺中的,看上去像身體中長出了一把工具,又像是個人偶。隻是,如果說是人偶,那張臉實在欠缺幾分可愛。雪子一時間說不出話。她低頭看著死去的男人,拚命地想著這對於自己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過了好一段時間,成瀨說:“這應該就是林吧。”他將駕照上的照片同橫躺在地的屍體比對,輕聲說,“本人看上去比照片要好。”“死了吧。”她想保持冷靜,卻沒做到。“可憐的林先生。”雪子很茫然,視線再一次回到倒在麵前的屍體上。“凶、凶手呢?”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雪子強忍著不發出叫聲,眼前一陣眩暈。誰乾的?“不在這裡。其他房間、廁所和浴室都檢查過了。”“房門鑰匙呢?”“門是開著的。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勁。”“怎麼會變成這樣!”“應該是鬨翻了吧。”成瀨很平靜,像是在解釋某種自然現象,“有搶劫就有背叛。”“阿成,你還真冷靜啊。”“又不是第一次看到死屍了。”成瀨蹲下來看著屍體。“啊,那個時候。”她想起了幾年前的搶劫案。一夥外國劫匪闖進銀行,在場的雪子和成瀨等人都成了人質。那個時候,在眼前倒下的人質的屍體看上去是那麼不真實。“現在這樣再看一遍,也沒那麼可怕了。”成瀨繼續道,“因為這世上還有更多舉止怪異、滿懷惡意的人啊。”“什麼意思?”“原本該死的人卻生龍活虎地活著,那才更可怕。”成瀨的口氣聽不出是開玩笑還是認真,“一些隻會耍嘴皮子的政治家,明明對國家的不景氣無能為力卻總不下台,這才更讓人費解。比起那些人來,被刀刺中的死人要好懂得多。”雪子拚命揉臉,想從混亂的情緒中清醒。“他為什麼會被殺呢?”“可能是分贓不均,也可能是蜥蜴切掉了自己的尾巴。”成瀨站起來,“不管是哪種,都是擺脫麻煩的手段。很可能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從一開始?”“我聽田中說過,搶劫運鈔車的主謀十分殘暴,利用完同夥就一腳踹開,是隻求自保的類型。因此也有可能會毫不忌諱地殺人滅口。”“不可能是自殺嗎?”雪子自己都覺得說出這種話很可笑。她終於明白溺水的人抓住一把稻草,卻被好事的旁觀者嘲笑時的心情。成瀨盯著雪子說:“如果他會這種拿刀捅自己後背的絕技,應該會在駕照上特彆注明。”“也是啊。”成瀨環視房間,指出多處打鬥痕跡。櫥櫃的門微微開著,成堆的舊報紙散落在地,原本該掛在牆上的掛曆掉在地毯上,已經折彎。“稍微找了下,我們的錢似乎不在這裡。”成瀨又說,“我也不想說死人的壞話,但這個人的確隻是個不起眼的角色。從我們這裡把錢搶走的是另兩個人,隻有去找他們了。”另兩個人。雪子感覺成瀨的這番話直逼自己。緊接著,成瀨指著電視機後方讓雪子看,電源蓋被拆開了。“是竊聽器。”“哎?”雪子慌張地捂住嘴。“現在不要緊,已經拆掉了。把竊聽器裝在插座裡,就可以保證持續供電,幾乎可以無限竊聽。這種竊聽器是市麵上常見的。林的房間被監視了。”“這種竊聽器這麼簡單就可以裝上嗎?”“在哪兒都能買到,安裝好像也不是很難。最近講究外形的竊聽器好像越來越多了,我聽田中說,還有做成手機形狀的竊聽器,隻要充電就可以用。”“也就是說隻要想竊聽,誰都可以做到?”“是的。”這時,成瀨似乎想到了什麼,徑直走到房門旁的收納櫃邊。櫃子上擺著一部座機。“殺害林的應該是運鈔車傑克的同夥吧。”雪子咽了口唾沫。“大、大概吧。”既然林是在這個房間被殺,那麼那個同夥肯定也來過這裡。“有可能是他打電話將對方叫過來的。”“有這個可能性。”成瀨到底想做什麼,雪子完全不知道。“如果是這樣,按下重撥鍵就有可能直接找到凶手。”雪子說不出話,隻是張了張嘴。成瀨把槍遞給雪子。“替我拿一下,我打個電話試試。”他說。他拿起話筒,按下重撥鍵。“這電話一定可以幫我們找到運鈔車傑克中的某一個人。”他的聲音十分冷靜,就好像在宣告某個預言。雪子注視著將話筒貼在耳邊的成瀨。從成瀨誇張的表情變化中,她看出來對方接電話了。她嚇了一跳,因為從未見過成瀨露出如此驚詫的表情。發現屍體時,他明明還那麼冷靜。“響野?”他如此問道,“為什麼接電話的是你?”雪子的腦子一片混亂,完全不知所以。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