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1)

X報告 安昌河 3982 字 2天前

小木匠不在家的時候,老木匠感到空氣不那麼凝重了,才敢把脖子伸出來,自由地呼吸兩口。呼吸夠了自由的空氣,老木匠就依靠在門框上,眺望遠方,回想自己當年提著斧頭,行走四鄉八裡的場景。那多美妙啊。每走到一個地方,他就會被人老遠地叫住,遞給他煙葉,邀請他到家裡幫忙打棺材,那些人跟他說話都是那麼必恭必敬,生怕得罪了他似的。老木匠不會立即答應,他故作非常繁忙的樣子,說已經答應了某某。人家緊張了,許諾說已經準備好了甘甜的玉米酒,準備好了臘肉……能夠躺進由老木匠親手打造的棺材入土,是秦村乃至更遠地方的那些將死的人的最後心願。老木匠把打造棺材的過程作為人生最大的享受。那些木頭剛剛搬到他麵前,就在他腦袋裡形成了一口棺材的樣子.剩餘的事情,就是把那多餘的部分用斧頭劈掉。他不用乾得那麼辛苦,喝喝茶水,再抽兩口葉子煙,和那些小媳婦打情罵俏一陣,如果不順心了或者咋的,可以拿小木匠暴打一陣,出出胸口的鬱悶……要是主人家的飯菜酒水不合口味了,他會提上斧頭就走,弄得主人家跟在後麵一陣哀求,然後是殺雞宰鴨,彌補過失……這時候,女人突然出現在老木匠麵前,故意擋住他的視線。和其他的那些匠人相比,小木匠沒有任何不良的嗜好,他不賭牌,也不抽煙,還不好酒,也不跟那些大姑娘小媳婦說笑……作為一個匠人來說,這太難得了。因此小木匠被大家公認為是最好的匠人,他獲得了匠人不可能享有的尊崇。由此,小木匠的工錢是很高的,他乾一個月掙的,其他木匠半年也不見得能掙回來。小木匠把錢拿回來,就交給女人。女人是很會花錢的,她去秦村的裁縫那裡,縫紉了幾套新衣服,又去金匠那裡,打了很多耳環,手鏈,鐲子,戒指……她把自己穿戴得跟隻黃燦燦的玉米棒子似的。一個女人這樣花男人掙回來的錢,哪裡是好東西。老木匠唾了口唾沫,在心裡暗自罵道。一邊罵,老木匠一邊後悔自己當初眼光不好,娶了這麼個東西回來。老木匠的唾沫剛剛飛出去,一泡唾沫就飛了過來,不偏不倚正好擊打在臉上。老木匠怔住了。那唾沫沿著麵頰慢慢流著,流淌到了嘴角邊。老木匠吐出舌頭,一卷,就把那唾沫卷進了嘴巴裡。咂巴兩下,老木匠說,騷貨,還是那股騷味。女人上前一腳將老木匠踹翻在地,惡狠狠罵道,站起來啊,老公狗,老畜生。老木匠躺在地上,乜斜著女人,似笑非笑地說,賤人,現在裝正經貨了!想想你當初那浪勁,母狗樣的叫喚……在我麵前,你還有啥正經裝的?婊子!女人蹲下身子,在老木匠麵前撩起衣衫,露出那豐滿的乳來,握在手裡一捏,一股奶水滋了出來,濺了老木匠一臉。女人說,老公狗,老畜生,你不是最喜歡吃的麼?來吃啊,站起來吃啊!嗬嗬,成了廢人了吧!你個老畜生,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吧!老木匠恨恨地瞪著女人,雙手撐在地上,慢慢地起了身,然後抓住門框,悠悠地就要站起來了。女人嚇了一跳,對著老木匠一腳踹過去,她被反彈了一個趔趄,老木匠身子晃了晃,最後筆直地站在了女人麵前。女人尖叫一聲,被嚇跑了。小木匠回家的時候,找了好半天才把女人找出來,女人藏在床上的角落裡。你咋啦?小木匠問。他站起來了……他站起來了……女人顫抖著聲音說。聽到小木匠回家的聲音後,老木匠嚇壞了,他以為小木匠會收拾自己。但是沒有。幾天時間裡,小木匠連看都沒看他一眼。老木匠很知趣,藏在角落裡,跟一團蘑菇一樣,無聲無息。突然一個早晨,老木匠聽見了劈木頭的砰砰聲。老木匠聽出來了,這是山上那棵老柏樹,隻有那棵老柏樹,在劈它的時候才會發出那樣的脆響,砰砰的,跟敲擊鐵器一樣。那棵老柏樹生長在一個陡峭的懸崖上,樹根深深地穿進石崖裡,已不知有幾百年。一直有人想要把它砍下來打成棺材,但是因為困難重重,隻有望洋興歎。這棵老柏樹實在太老了,質地太密實太堅硬了,如果落在自己手上,怕是沒有充足的力氣動得了它啊!但是老木匠卻聽出來小木匠的力氣很充沛,每一斧頭都劈得很乾脆利落,木屑劃過空氣,發出嗽嗽的聲音。他是在打一口棺材啊。老木匠想著,誰有那福分配得上這樣的老柏木棺材?第二天黃昏,斧頭聲停住了。老木匠心裡一凜,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像過堂的涼風一樣,讓他打了個激靈。這時候,小木匠過來了。他說,我打了口棺材,你要看看嗎?老木匠不置可否。小木匠說,走,看看吧。老木匠說,我動不了。我幫你。小木匠拎著老木匠的衣領,提一截木頭似的,將他提到院子裡。天空昏紅,院子裡彌漫著一股濃鬱的柏木油的香氣。幾隻早出的蝙蝠像是被香氣熏昏了頭,刺啦啦地飛來飛去,毫無目的樣子。那具柏木棺材擺在院子中間,發出亮堂堂的光芒。看看吧,你使喚過這麼好的老柏木麼?小木匠問。是好木頭啊,我從來沒有遇見這麼好的木頭。老木匠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那棺材,點點頭,說,做工也好,比我好,看看,鏡麵一樣光滑,不,摸起來跟絲帛一樣……嗬……你應該看看裡麵,你看不到一絲縫隙,我估計就算是把水銀放進去,也不會滲出來的!小木匠說著,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真是一流的做工啊,實在太漂亮了……老木匠喃喃地說著。把新鮮豬肉放在這裡麵,彆說半年,就是三年,也不見得會腐爛。小木匠說。是啊是啊!老木匠就像重逢了那久彆的故友,親切地撫摸著,嘴巴裡發出嘖嘖的感歎——讓小木匠驚愕的事情發生了。他看見老木匠手扶著那鏡麵一樣光滑的棺材板兒,慢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好棺材啊,這才是好棺材啊,真是好手藝,好手藝!老木匠俯下身子,嗅著這那沁人心脾的香氣,他不禁陶醉了。就在老木匠抬起腦袋的時候,他看見那光潔如鏡的棺材板上映照出兩張陰冷的麵孔,那麵孔是那麼熟悉,好像在啥地方見過……哦,對,自己被砸碎膝蓋那天——老木匠發覺身子一飄,轟然一聲栽進了棺材裡。他還沒回過神來,最後一縷光明被阻隔在了棺材外麵……東魚說,蛇女治療蛇傷的技藝確實讓我敬佩不已,當然,也驚訝不已。活那麼多年,我算是真正地開了眼界,長了見識。東魚說,小木匠當時的傷勢非常嚴重,是根本就不大可能活得下來的。但是我沒想到後來他被抬走的時候,竟然還坐了起來,而且還喝了兩碗水,說是口渴了。嗬嗬,當時我看得眼睛都直了,還以為在做夢呢。東魚說,小木匠活是活過來了,不過從那後也就變傻了。他以前是個啥風光的樣子我不曉得,幾天後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拄著拐棍在路上艱難地行走,每走一步,都要停頓一下,顫巍巍的,就像個篩糠的老太婆。我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他兩眼緊緊地瞪著我,嘴角上垂掛著哈喇子,喉嚨裡發出嗬嗬的笑聲,但是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東魚把書教得跟玩兒似的,他哪裡有心思教啥書啊,他來秦村的目的就是為了捕捉雞龜兒蛇。雞龜兒蛇是一種啥樣子的蛇呢?東魚跟許多人打聽,都說不曉得,沒看見過,看見過的人已經不在了。東魚說,不是說蛇女她們曉得麼?被問的人猛然醒悟般地說,哦,對,隻有她們曉得,你去問問她們吧。蛇女家住得很偏僻,隻有東魚是距離她們最近的鄰居,除非有人被蛇咬著了,平常是很少有人接近蛇女她們的——大家都對她們表現出一副敬而遠之、忌諱莫深的神情。蛇女她們也一樣,她們從來不願意主動向大家靠近半步,總給人一種拒人千裡的神態。東魚曾經試圖接近蛇女,但是每次剛一靠近,她的母親,那叫蛇姑的老女人就出現了,她站在一邊,陰寒的眼光針芒似的刺在他身上,東魚隻好惶恐地趕緊離開。東魚想靠自己找到那叫雞龜兒蛇的毒蛇,他在秦村裡跟幽靈一樣遊蕩,但他連蛇影也沒看見,就更彆說那叫啥雞龜兒蛇的東西了。眼看冬天就要來臨,依舊無一所獲,東魚簡直是心急如焚。他抽了三天時間回了趟愛城,買了許多緊俏的肥皂、花布、電筒電池、膠鞋啥的回來,他想把這些東西贈送給秦村的人們,讓大家一起幫他捕捉雞龜兒蛇,打一場捕捉雞龜兒蛇的群眾戰爭。但是老書記卻認為這樣不妥,他說真要捕捉那雞龜兒蛇,其實有蛇女一個人就行了。東魚把膠鞋和電筒電池啥的給了老書記。在老書記的陪同下,他抱著那些花布和肥皂,就像給一個毛頭小夥子提親一樣,敲開了蛇女家的柴門,不管她和她母親啥表情,一股腦兒擱在她們麵前。這是東魚老師專門從愛城給你們買的。老書記說,他想請你們想想辦法,抓一條雞龜兒蛇。蛇女和她母親不吱聲,隻看著他們。這是上頭下達的任務,因為,因為東魚老師要研製一種可以治療任何毒蛇咬傷的蛇藥。老書記指了指那些花布和肥皂,就算不送你們這些東西,你們也要去抓,現在已經送了,就更應該去抓。第二天黃昏的時候,東魚去外麵找了一圈雞龜兒蛇回來,走得筋疲力儘,剛回到三清觀門口,就看見裡麵有個人影閃了一下。東魚心頭一喜,因為他對那身影很熟悉,他已經暗中窺探許久了,那是蛇女的身影。蛇女是給他送那些花布和肥皂回來的。蛇女說她和她娘不要,不喜歡。我不管你們是真不喜歡,還是假不喜歡,我隻想求求你們,幫幫我的忙,幫我抓一條雞龜兒蛇吧。東魚哀求道。蛇女輕輕擱下那些東西,剛要離開,東魚不曉得是從哪裡來的那麼大的膽量,他一把抓住蛇女,並使勁往回一拖,蛇女一個踉蹌,跌進了他的懷裡。求求你了。東魚哀求道。蛇女像是突然犯了擺子病似的渾身震顫。東魚以為是嚇著她了,趕緊鬆了手,蛇女哧溜一聲,蛇似的,從東魚麵前消失了。那天晚上,東魚想了許久,越想他越感到高興,因為今天將蛇女抱在懷裡的時候,蛇女好像並沒有惱怒,這就證明蛇女並不是討厭他的,他有一個冬季的時間來和蛇女接近。接近了蛇女,抓那雞龜兒蛇的事情,就應該變得簡單得多了。第二天是星期天,東魚起得很早。剛打開道觀的門,東魚就看見了蛇女,她站在門框邊。你去哪裡?蛇女問。我,我想再去找找雞龜兒蛇。東魚說。你到哪裡去找?蛇女說,那東西不是你想找就找得到的。所以,我才要請你幫忙啊。東魚一陣欣喜,蛇女主動和他說話了。你抓那東西乾啥?蛇女問。我是研究蛇類的……我想研究研究它,聽說它是天下最毒的蛇。東魚說。你曉得它為啥叫那名字麼?蛇女問。不清楚。東魚看見蛇女臉上泛起了紅暈。現在還不是時間,等開了春再說吧。蛇女哧溜一聲,又從東魚麵前一溜風兒不見了。東魚還恍若夢中一般。這時候東魚瞥見道觀外麵一個人探頭探腦的,是蛇女那個蒼老的母親,蛇姑。她陰冷地看了東魚一眼,四下探視了一番,把腦袋縮了回去。在秦村,老書記是第一家把一日兩餐飯改成一日三餐的。這天中午,老書記請東魚去家裡喝酒,說他兒子抓住了一條黑魚,足有十斤重。三杯酒過後,東魚問老書記,雞龜兒蛇為啥要叫雞龜兒蛇?老書記一聽,嗬嗬笑起來,說雞龜兒蛇就是那麼個名字,因為它長得像個雞龜兒。東魚愣住了。到秦村這麼些日子,他已經曉得雞龜兒是秦村人對男性生殖器的一種叫法。聽起來怪怪的。聽說那雞龜兒蛇真的長得跟……咱們胯下的這個東西一個樣。老書記說,正因為它長得像這東西,所以才毒嘛!席間,老書記說了些感謝東魚的話,說他活了這麼大年紀,還是第一次穿上膠鞋,也是第一次用上電筒這麼美妙的東西—一摁,就亮出個雪白的光柱子,再黑都能看見。東魚說電筒算啥,要是老書記能幫他抓到一條雞龜兒蛇,他可以送老書記一台收音機。老書記一聽,立即興奮起來,他說他隻在土鎮開會的時候見過收音機,沒想到那麼一個匣子一樣的東西會說話,會唱戲,實在是太神奇了,當時很多人還以為是誰施了魔法呢。末了老書記歎息一聲,說,你要看上誰家的媳婦姑娘,我還可以幫你弄到手,但是那雞龜兒蛇,要是蛇女她們不出手幫忙,我就是再貪戀那收音機,也沒辦法幫你啊。東魚的眼前閃過蛇姑那蒼老而冷冰冰的麵孔和陰冷的目光。不過,也不是沒有法子。老書記沉吟了片刻,故作神秘地湊近東魚的耳朵邊,悄聲說了一個法子。他讓東魚先把蛇女弄到懷裡。東魚愣怔了一下,不解地看著老書記。女人這東西,就跟那豬崽一樣,開始的時候,你是很難接近她,但是隻要你把她搞舒服了,那時候你就是要宰了她,她也是願意的。老書記一笑。東魚笑起來,他感到老書記說得可笑。是啊,我原來是勸過你彆動那女人的。但是,這都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啊。老書記說,你不是要抓那雞龜兒蛇麼?東魚點點頭,說,是啊。那蛇女長這麼大來,還沒嘗過男人的味道,這都是那些謠言,說她的那東西有毒……嗬嗬,那都是騙人的。老書記爽朗笑著,說,人長大了,如果是男人,自然就會成天塞一腦子女人胯下那貨,女人嘛,也不例外的,會塞一腦子的雞龜兒。嗬嗬,要不這樣就不正常了嘛。你看看那蛇女,胸脯那麼大,屁股那麼肥實,腦子看起來也沒啥毛病,她肯定一天也會想的……東魚不好說話。老書記又說,這女人啊,在想那些事的時候表麵是看不出來的,不像男人那麼容易看得出來,其實心裡癡迷著呢。蛇女年紀也不小了,心裡還不曉得咋盼呢,隻怕你給出個氣味,她就受不了……等到她嘗了你的好處,你咋個要求她,她都會給你做到的。想到早晨與蛇女在一起——東魚是過來人——蛇女當時那神情那表現讓他已經有所觸動,現在經老書記這麼一點撥,當下也就清楚了,由此高興起來,頻頻舉杯,不覺喝得大醉。就在這天夜裡,突然發生了件大事。那姓黃的小姑娘在和老書記的兒子去抓水蜂子的時候,被蛇咬了。見東魚醉了,老書記要留他在家裡住下。東魚一聽趕緊搖頭,連聲拒絕。東魚說一想起那天那些虱子和蛤蚤,就渾身發癢難受。老書記嗬嗬大笑,將他攙扶回了三清觀。東魚酒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深夜,口渴起來找水喝,突然聽見外麵有腳步聲,直覺告訴他,這麼深更半夜的,如此匆忙的腳步聲,莫不是又有誰被蛇咬了。於是推門出去,看見外麵的田埂上有手電光在閃爍。老書記。東魚叫了聲,那手電光停住了,但是馬上又搖搖晃晃走動了。老書記。東魚又叫了聲。手電光又停住了,傳來老書記沉悶的聲音,誰啊?我,東魚。東魚叫道,我看見手電光,才曉得是你的。哦。老書記應了聲,手電光又搖曳著要離開。乾啥呢?老書記。東魚問。老書記遲疑了下,說,有人被蛇咬了。東魚一聽,馬上關上門,尾隨著去了。這麼久了,東魚一直盼望著有誰被蛇咬了,然後送到蛇女那裡,自己好去看蛇女采用那種巫術似的方法醫治。從醫治小木匠的那天晚上起,東魚還見過三次,一次是一個青年民兵,一次是一個放牛的老漢,還有一次是秦村的婦聯主任。蛇女照樣先跳神,念咒,然後給傷者喝那比劃過了的涼水,敷那些香爐灰……蛇女治療手段的高明和神奇在於不僅很快就治愈了傷者,而且還曉得那咬人的蛇的來曆。咬青年民兵的是他的一位叔叔變的三角黃,這位叔叔之所以咬他,是因為他叔叔重病倒床過後,讓他幫忙照顧,但是他卻把給叔叔吃的飯菜填進了自己的肚子。最後他的叔叔不是病死的,而是餓死的。咬那位放牛老漢的,是他的老婆。他老婆去山上打柴的時候摔成了個癱子,兩年過後,放牛老漢和五道河村的一個寡婦勾搭上了,就開始嫌棄起他的那癱子老婆來。後來放牛老漢把他老婆推進了茅坑。放牛老漢的老婆死得冤枉,冤氣不散,就變成了條銅包鐵,狠狠咬了他一口。咬婦聯主任的是條碗口粗的烙鐵頭,那是她的娃娃。那個娃娃剛落地,她就把娃娃揀起來,狠心腸丟進開水桶裡。婦聯主任鼻涕眼淚流了一地,她求蛇女幫忙給她的那個娃娃說一聲,讓娃娃放過她,說她這麼做,是迫不得已,因為她的男人離開秦村去伐木已經三年了,男人三年沒在家,她要是抱個娃娃出來,名聲就毀了……東魚趕到蛇女家的時候,門被老書記緊緊把著,不準他進去。東魚急了,說,我是東魚啊,老書記。你就不要進去了吧。老書記說。我進去看看啊,你咋能不準我進去呢?東魚急切地想要扒開老書記把著門框的手,卻被老書記一把將他搡到了一邊。東魚呆住了。他沒想到老書記會這麼對待他。這時候門開了條縫隙,蛇女鑽了出來。說,老書記,那女娃娃沒有被蛇咬……誰說沒有被蛇咬?老書記說,明明是被蛇咬了的嘛!她已經死了。蛇女說,不是被蛇咬死了的。我說是被蛇咬死的就是被蛇咬死的!老書記一把將站在門口的蛇女搡到邊上,推開門,衝裡麵吼道,把人給我背出來,自己沒本事醫治,還說不是被蛇咬死了的。過了一會兒,東魚看見老書記的兒子背著一個女娃娃從屋子裡出來了。背……背到啥地方去啊?老書記那兒子顫抖著聲音說。背……給她爹娘背去!不,你背到後山去,我去給她爹娘說。老書記走了兩步,回頭把蛇女揪進屋裡,東魚聽見一個惡狠狠的聲音說,你們記住了,是蛇咬死的!蛇女要開腔,好像被蛇姑拍了一巴掌。蛇姑諾諾地應承說,是,是,是被蛇咬死了的,是雞龜兒蛇,神仙都治不了。老書記走出門,看見東魚還站在那裡,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說,東魚老師,已經很晚了,你應該回去歇息了。咳,都怪那娃娃命苦啊,偏偏嘴饞,抓啥水蜂子嘛!咳!第二天大早,東魚就隱約聽見哭泣聲在秦村上空回蕩。上課的時候聽見娃娃們講,說黃家那個女娃娃跟老書記的兒子去抓水蜂子,被雞龜兒蛇咬死了,因為那蛇是黃家前三輩子就結下仇怨的死對頭,所以蛇女也沒辦法。說那黃家女娃娃已經埋在了後山,因為她死的冤屈,極有可能會變成一條更加厲害無比的雞龜兒蛇,由此娃娃們還相互叮囑說,叫誰都不要去後山了,免得被黃家女娃娃咬了。傍晚的時候,東魚去了後山,看見了一個小小的黃土堆,看樣子埋的很倉促。從後山出來,東魚遇著了老書記。老書記猛一眼瞥見了東魚,被唬了一跳。東魚老師啊,乾啥呢?老書記問。走走。東魚說,你呢?老書記。也走走。老書記說著要離去。東魚叫住了他。老書記,昨天晚上那黃家女娃娃真的是被雞龜兒蛇咬了的麼?蛇姑都說了嘛,是被雞龜兒蛇咬死的,咳,那蛇,可真毒啊。老書記說,這黃家女娃娃和我們家那娃娃,就是上回跟你睡覺的那個——我認識他。東魚老師點點頭,說,不就是那個吃虱子吃蛤蚤的那個嗎?是啊,我們昨天吃的那黑魚就是他抓的。老書記說,她和我們那娃娃從小就耍得很要好,這女娃娃啥都好,心眼靈活,就是嘴巴饞點,晚上沒事,就纏著我們那娃娃去抓水蜂子。昨天晚上啊,她不曉得咋的就被蛇咬了,我們那娃娃聽見她叫了聲,跑去一看,人已經癱倒了。娃娃嚇壞了,趕緊回頭找我,我去的時候,那女娃子還有一口氣息,送到蛇女那裡,就說救不回了。咳,要不是雞龜兒蛇,那蛇女也不會沒有辦法的,可憐的女娃子啊……蛇女說的那女娃子不是被蛇咬死的呢,東魚瞅著老書記,發現老書記的眼神飄飄移移,躲躲閃閃。咳,她懂啥,她的手藝,比她娘還差多大一截呢!老書記說。在回三清觀的半路上,東魚就發覺有誰尾隨在自己身後,因為天色幽暗,東魚無法看清楚那是誰,隻是隱約發現那是一個枯小的人,行走起來悄無聲息,像是在飄行一般。東魚想起傳說中鬼是無腿的,不覺心頭一陣悚然。到了門口,東魚站在那裡,看那“鬼”是不是還要追隨過來。就在距離東魚一丈開外的地方,東魚看清楚那是誰了,那是蛇女的母親,蛇姑。她發現了東魚,也突然住了腳步。你跟著我,有啥事麼?東魚問。蛇姑不說話,東魚看見她的眼睛裡閃著幽幽的藍光。你進來吧,有啥事,進來說吧。東魚說。蛇姑回過身,悄無聲息地飄逝在夜色裡了。這天晚上,東魚做了個夢,他夢見自己在秦村的田野裡匆忙地追趕著一條蛇,那蛇就是他夢寐以求的傳說中的雞龜兒蛇。東魚按捺不住心頭的激動,一個勁地追趕著,他的手裡拿著一個大大的木叉,好幾次他都快要叉住那蛇的頭了,卻見它尾巴一甩,又溜跑了。東魚急了,也可以說是憤怒了,他加快了腳步,簡直是健步如飛了,但還是跟不上那蛇,那蛇身形一晃,離開地皮,竟然是飄飛了起來。一陣狠追,東魚累了,那蛇也累了。東魚瞧準時機,猛地躍離地麵,將叉子脫手而出,正好叉在那蛇的脖子。東魚大喜,正要上前抓住那蛇,卻見那蛇把頭高高昂起,倏然回過身來,東魚被嚇得幾乎尖叫起來,那蛇長著一張人的臉麵,吐著烏黑的信子,正對著他嗬嗬笑呢——東魚被嚇出了一身冷汗,心撲撲地像是要從嘴巴裡跳出來。就在這時,他聽見了有人喊救火的聲音。東魚跑出門,發現蛇女家的方向火光衝天。東魚慌忙奔過去,看見蛇女家的房屋已是一片火海,蛇姑坐在地上,望著火光暗自流淚,蛇女站在火光裡,聲嘶力竭地哭喊著。東魚也喊叫起來,他以為自己的嗓門大,可以驚醒睡夢中的秦村人,讓大家都出來救火。但是他喊過一陣後,除了隻有熊熊火苗燃燒的呼呼聲,啥動靜也沒有,連狗叫聲都沒有。你們彆喊了。蛇姑說。東魚和蛇女住了口,呆呆地看著房屋被慢慢燒成一片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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