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X報告 安昌河 2863 字 2天前

就在他們跟我談話的那天晚上,潘雪蓮校長還跟我談了一次話,這次話很短,我說話很少,幾乎全是她個人對我的情感表白。潘雪蓮校長說,我上山,是她親自點的名。她抽調了幾十份檔案,最後就隻選定了我。儘管她沒有看見過我的樣子,但是她一看我的名字就喜歡上了我。我插話說,不就一個東魚的名字麼?有啥特彆的呢?我也說不上來,但是我一看那名字,就發覺那正是我要找的。她說,我聽說你母親去世的消息後,本來是想過來看看你的,安慰安慰嘛,但是覺得不好,一是那樣做太唐突了,二是那樣做的話,會有很多閒話,因為—因為你的出身問題。我哦了聲,表示明白了。她說,其實我早曉得你啥時候上來,你上來的那天晚上,我一夜沒有睡好,老想著你睡得咋樣,是不是習慣這山上……我點點頭,表示感謝。她說,當你站在我麵前的時候,我都傻了,我才發現,你原來比我想象的要英俊多了,要瀟灑多了,我就好像在哪個夢裡夢見過你。那時候你難道沒發現,我連話都不會說了嗎?我又緊張又興奮,一顆心撲騰騰地都要蹦到嗓子眼裡去了。我笑笑。她說,其實那時候去選擇校址,你是根本就沒有必要去的,我也不想讓你見到我那風風火火的樣子。我叫上你,主要是想看著你,你在我身邊,我好像格外踏實似的。我哦了聲,表示理解。她說,那時候大家剛剛開課,都很忙,也很累,萬事開頭難嘛。但是你曉得我為啥每天晚上要叫你到我寢室裡來嗎?我是想看看你,跟你說說話,不管說啥,隻要是跟你說話,說啥我都高興,要不,我就睡不著。我嗬嗬一笑。她說,我說的可是真的啊……我說我曉得。她說,我一直是想要嫁給你的,我在往愛城送材料的時候,也給我爹寫了信,信裡就談了咱們倆的事情,他不同意,主要是說你的成分問題。後來你救了我,冒著生命危險救我……我說,彆說是你,就算是其他的人,我也會那麼做的。她飛舞的神情黯淡了一下,但是馬上又恢複了,她說,我曉得,這就證明你的思想水平高,達到了很高的覺悟,是完全可以信賴的,可以依托的。於是我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我爹寫信,然後快馬給他送去。我告訴我爹,我需要你,而且是除你不嫁。見我的態度這麼堅決,我爹就同意了,安排了兩個同誌親自上來為我們安排……我說真謝謝你,謝謝你這麼瞧得起我。真心的?她問。我想了想,覺得剛才那話的確是出自內心的,就點點頭,把剛說了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回去睡吧。潘雪蓮校長站起來,說,明天就是咱們的大喜日子,你早點休息著。潘校長再見。我說。你彆再這麼叫我了。潘雪蓮校長垂著眼簾,有些羞澀地說,我馬上就是你的妻子了,你不要再那麼客氣了,我聽了,彆扭。那我咋叫呢?我犯難了。不管你叫我啥,叫小狗也好,叫小貓也好,咋叫都依你,我是你的人呐!那我就叫你潘雪蓮吧。我說。第二天,整個茶坪都沸騰起來了,這些老鄉們的淳樸善良與熱情,讓我終生都難以忘記。他們貧窮,但是一點也不吝嗇。他們給我們送來雞蛋,臘肉,雞和鴨……那位被潘雪蓮提到過的張大簍子抱著她那才出生不久的娃娃,拎著一隻母雞也來了。我和潘雪蓮都執意不收,讓她把那雞拿回去。這讓張大簍子很為難,她問我們是不是嫌禮太輕,還是瞧不起她。潘雪蓮說不是,說你才生了娃娃,自己把這雞拿回去,殺了,燉了,補補身子,也多些奶水。張大簍子笑笑說,我哪裡有這口福呢,再說,要真殺,也舍不得啊,正在下蛋呢。我犯難了。潘雪蓮湊在我耳朵邊說,先收下吧,你不收,她飯也不會進屋吃的。收下,等她走的時候,再還給她,我們咋能吃他們的東西呢?茶坪的男人們都視我為英雄,他們拿著粗瓷大碗,端著酒,湧到我的跟前,一邊向我豎大拇指,誇耀我是真漢子,是真男人,敢舍命救人,一邊邀請我喝酒,還說假如我不喝的話,就是瞧不起他們雲雲。那天中午,我是醉得一塌糊塗。當我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躺在一張鋪著大紅被子的床上,腦袋昏昏漲漲的,不曉得發生了啥事情。這時候潘雪蓮進來了,關切地說,醒啦?我點點頭,應了聲。還早,你再躺會兒吧。潘雪蓮走到我跟前,柔聲說,你口渴嗎?喝水嗎?我搖搖頭說不要,問她現在是啥時間。早上,還不到七點。潘雪蓮說,你睡吧,等會兒我把飯給你端來。我看了看屋子,說,我現在是在啥地方?潘雪蓮撲哧一聲笑起來,說,你啊,看看你,這是我們的新房啊。新房?我們?我晃了晃腦袋,昨天的情景被我晃了出來,我記得在教育局領導的主持下我們拜堂的場景,記得了張大簍子給我們送雞的場景,然後是和那些茶坪漢子喝酒……最後就完全記不得了。我點點頭,說,我們結婚了,我都忘記了。潘雪蓮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你還好意思說呢。看她那羞澀的表情,我摸了摸身上,我是穿著衣服的。掀開被子,我發現自己的衣服和昨天穿的一樣整齊。你睡吧,再睡睡。潘雪蓮給我拉上被子,彎下腰,在我額頭上親吻了一口,就出去了。我重新躺回到床上。床上是全新的棉被,睡在這樣新的棉被上,感覺有些異樣。我努力要想起昨天究竟發生了些啥事情,在酒前的事情,我基本上都能記得起來,但是酒後的,一點印象也沒有了。就在我挖空心思努力回憶的時候,潘雪蓮端著一碗飯過來了。我專門喊他們熬的稀飯,加了點野菜葉兒,很新鮮的。潘雪蓮說著,坐在我麵前的床沿上,拿起小勺子要給我喂。我慌忙要起來,但是被潘雪蓮輕輕地擋住了,她垂著眉眼柔聲說,你躺著吧,你晚上累了。我愣住了,說,晚上累了?晚上我乾啥了?你乾啥了?你裝啥傻子啊,你說你都乾啥了?瞧你這壞樣兒!潘雪蓮嬌嗔道,一張臉頓時紅到了腮邊。昨天晚上我都乾啥了呢?我吃了一口稀飯,在心底暗自問自己,我都乾啥了呢?咋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呢?我乾啥了我……講到這裡,我問艾榕,你曉得東魚那天晚上乾了啥呢?艾榕笑了,說,這還用問啊。我也笑起來,說,是人都會往那裡想。但是東魚就不會,他認為自己喝醉了,無論從生理上還是其他的啥上來講,都不可能乾出啥事情。如果乾了,像那樣的事情,而且是他第一次經曆,再咋個也會有深刻的印象。但是東魚啥都不記得,他之所以不記得,是因為啥都沒有發生過……就在我給艾榕講到這裡的時候,站在一邊的牛警官開始不斷地打哈欠了,一個連著一個,看起來很誇張。我住了嘴,看著他。他說,最近真是多事之秋啊,我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了……我又準備接著說,但是剛要出口的話題被牛警官打斷了,他說,你不會就這麼講下去吧。我不置可否。他又轉向艾榕問,你不會就這麼聽下去吧。艾榕問他幾點了。牛警官抬腕看了看表,說一點鐘了。艾榕聽了,沉吟了一下,說你回去吧,等你把東魚的故事聽完了,再來一次給我講乾淨。你也可以寫出來嘛!牛警官說,聽起來還是很有點意思的,你寫出來,我們都可以看嘛。我沒理會牛警官,跟艾榕說,我明天還可以來見你麼?艾榕低低地抽噎起來。我轉頭問牛警官,我明天還可以來麼?恐怕她應該先兌現她的承諾了。牛警官想了想又說,這事我也做不得主,得請示上頭。承諾?我問艾榕,你跟他們達成了啥協議麼?艾榕點點頭,說,我讓他們通知你來,說跟你說說話,我就交代……交代?你交代啥?你有啥好交代的?我突然激動起來。但是我的激動很快就被牛警官製止住了,他走過來,毫不客氣地把我帶出了那間被鋼條阻隔成兩半的房間,隻留下艾榕還低著腦袋在那裡嚶嚶地抽噎。出了監舍,牛警官開始教訓我,說我在那樣的環境裡,采取那樣激動的方式說那樣的話語,會影響到艾榕的情緒,她可能會重新閉上嘴巴,不再跟警察合作。她應該跟我們合作,應該坦白,應該老實交代,應該爭取寬大處理。牛警官說,一切證據都指向她,現在我們爭取是讓她自己交代,說明一切問題,前因後果,事件發生過程……我說她咋會殺人呢?我殺雞她看著都是害怕的啊,她咋會殺……殺一個人呢?你會曉得的。牛警官說,她會自己說出來的。我說打死我也不相信啊。事實麵前,到時候你會相信的。牛警官拍拍我的肩膀,感歎說,放心吧,看在我們是朋友的分上,我咋會為難她呢?難道你至今還在擔心我會害你們?我已經最大限度地為你們考慮了,實話跟你說,已經到底線了,再邁出一厘米,一毫米,我就違犯規定了!牛警官的聲音越來越大,後麵幾句幾乎是吼出來的。的確,艾榕看樣子確實沒有在裡頭受委屈,我們談話至此,也確實超越了限度。我歎息一聲,拍拍牛警官的肩膀,以示歉意和感謝。我理解你的心情。牛警官也拍拍我的肩頭,說,我會拜托看守所的夥計們好好照顧她的。小顏還坐在那裡,繼續在等我。她可能歪在那裡已經睡了一覺,大概是剛才牛警官的喊叫驚醒了她,我看到她的臉上有硌印。見我們出來了,她馬上站起來,將牛警官扯到一邊,跟他嘀咕了一陣,然後一起走過來。牛警官拍拍我的肩膀,重複了他剛才的話,你放寬心,沒有過不去的坎,她在裡頭,我會安排人照顧好的。那我們走了。小顏說。你……你們去吧。牛警官揮揮手說,我明天給你電話。走出看守所,我問小顏,剛才給牛警官說啥了。小顏說,我說彆看你現在沒事的樣子,其實情緒非常糟糕,我說你一直都有自殺的傾向,還說你提攜過我,現在危難時刻,我應該幫幫你……我說扯淡!要是他發現我們有那個關係了,豈不亂上添亂了。他發現不了,隻會吃些他自己都認為莫名其妙的醋。小顏挽起我的手臂,說,走吧,回去了。上了大街,清風徐徐,我感到肚子有些餓,讓小顏先回去,我想去夜市裡找點啥東西吃。跟我一塊兒走吧,你要吃啥,我給你做。小顏望著我。我點點頭,和她回到了她的那個屋子裡。小顏風風火火地給我做了三個荷包蛋,還給我砸開了幾個核桃,問我喝酒不喝,說那酒是牛警官前幾天給她買的。想你,睡不著,就買酒回來喝。小顏莞爾一笑,說,我以為喝醉了就可以不想你了,誰曉得越醉,越是想你。我說我不想喝酒,也不覺得餓了。小顏歎了口氣,走到我跟前,把我的腦袋輕輕摟在她的胸口前,心疼地說,你就不要去想那些了吧,你這樣不吃東西咋行呢?我說我吃了,中午在東魚那裡吃了好多肉,好多飯,還喝了好多的酒……你看看時間,你說的中午已經是昨天的中午了,現在是今天淩晨兩點了。我哦了聲,說是很晚了,你快去睡吧。你也睡吧,你不想吃,就睡吧。小顏說。我說我睡不著。睡不著就繼續給我說說那個德爺的故事吧。我說我剛剛給艾榕講了東魚的故事,從一進去就開始講起,一直講到出來,嘴皮子都酸了,現在感覺很疲憊。小顏上前輕輕撫摸我的腦袋。我還是給你講吧,除了不停地說話,我真不曉得該乾啥,還能乾啥。接著你們上床那一段講……小顏的聲音有些顫悠悠的,異樣。我告訴小顏,其實那天我和艾榕進展得並不順利,起初是我沒有任何反應,這主要是因為太緊張了。咋會不緊張呢?從一走進德爺的木屋,我就感覺深陷一個陰謀裡。但是我找不到任何破綻。我們被那張乾淨的結實得如同大地一樣的床吸引,黑色土漆閃動著幽暗的光芒。艾榕很焦急,她撥弄著我。我警惕地聽著外麵有無動靜,我感到很不安全。但是四周卻一片靜謐,我們像是身處另外一個世界般沒有絲毫真實感。我說不要吧。為啥呢?艾榕問我,她的雙手繼續忙碌,一副勢在必行的樣子,堅定,頑強,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一般。我們為啥要相信他呢?我說。為啥呢?艾榕問。她繼續忙碌。我說我沒有狀態。艾榕吃驚地看著我,這句話對於她來說,實在太新鮮了。我不忍拂了艾榕的興致,咬著嘴唇,強打精神,在她那裡摩擦,終於有了令她欣喜的結果。然而接下來卻讓她非常失望,我沒有堅持多久,就倉皇地結束了。我們收拾妥當,坐在屋子裡,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咱們走嗎?艾榕問我。我說走吧。我們走出木屋,返回校園,回到同學們中間。這個時候,我們看見德爺在遠處,孤獨地走著,腳步比以往似乎要緩慢許多。我和艾榕對視一眼,從她的眼神裡,我看出來她很感動。說實在的,我也很感動,德爺的緩慢腳步,是為了能給我們充足的時間。他為我們打開了一扇門,我們進入了一個廣闊的放飛欲望的自由的空間。我真不曉得他為啥要這麼做。這天晚上我想了一個晚上,都沒有想明白。我計劃第二天繼續想。誰曉得第二天一大早起來,艾榕就拿來一樣東西給我看,是一枚鑰匙。艾榕很興奮,她說是德爺給她的,昨天晚上她回寢室,德爺突然從一棵樹後閃出來,將這枚鑰匙給她,說他時常不在家,在外頭,這鑰匙可以讓我們隨時進入他的木屋。我很吃驚,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說就算他也給我們鑰匙,也應該給我啊,咋會直接給你呢?你是女孩子呢!他都不怕難為情嗎?我從艾榕手裡奪過那枚鑰匙,去找德爺,我要還給他。德爺正在勞動,收拾地上的枯枝。一天的時間裡,德爺除了孤獨地在校園裡行走,其餘時間他幾乎是都用在了收拾枯枝,打掃落葉上,有時候也清洗一下牆體的塗鴉和粘連在水泥地麵上的口香糖。德爺的打掃很認真,就像那些愛漂亮的女生整潔自己的麵孔一樣,容不得眼前有一點垃圾。我走到德爺身邊,遠處有學生看著我。我猜想他們都很驚奇,在想這個家夥咋冒失鬼似的接近德爺呢,有啥事情麼?德爺看著我。我把鑰匙拿出來,遞給他。你不需要?德爺不接,真誠的微笑,看著我。我說不需要,還給你,謝謝你的好意。哦。德爺點點頭,卻還是不接那枚鑰匙。你還是拿著吧。德爺說,我並不是隻給過你,在你之前我給過很多人,他們都很高興我給他們鑰匙,在離開學校的時候,也都很高興地還給了我。你是說……對。德爺似乎很清楚我要問他啥,他下麵的話語證明了我的判斷。他說,你是聽說過的,我被害得很慘。我有欲望,彆看我現在年紀這麼大了,還是有,還很強烈,一群蛤蟆被關在屋子裡,它們叫喚啊,蹦跳啊,但是找不到出口。我多想跟你們一樣做一個完整的男人啊。德爺的聲音哽咽,我看見他的眼眶裡一片潮濕,有東西往外湧動,德爺使勁克製著,他繼續說,做一個完整的男人多好啊,想怎麼就怎麼,愛怎麼就怎麼,為什麼要壓抑呢?我見過死亡,站在鬼門關的門檻上東張西望過……我聽著德爺的喋喋不休,他的口才真是好得很,遠比總是慫恿我們辯論的教授口才好。教授在每堂課開始前總會吹噓自己曾經是多麼厲害地舌戰群儒,如何的語驚四座舌壓八方,但他老是因為描述某種東西找不到合適的詞彙。德爺呢。他所說的蛤蟆,還真的讓我聽到了鼓噪聲,真的感受到了一群蛤蟆亡命之徒似的衝撞和蹦跳所引起的巨大震動。而且他在我麵前的形象飛快地高大起來,聳入雲霄。我仰望著他。德爺突然住嘴,他看著在遠處操場上奔跑跳躍的學生,目光意味深長。緩緩的,他的目光像透過雲層的一縷陽光,照耀在我的身上,照耀著那枚鑰匙。那枚鑰匙金光閃閃。你拿著吧。德爺說,沒有哪裡比得上那裡安全,沒有哪裡有那裡舒服。我猶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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