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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抱歉再一次向你提起這件事……無論如何我得知道,你是真的確定這樣做嗎?有時候,我們會因為憤怒、失望或難過做出一些決定,都是因為我們失去了理性,讓感性占了上風。你知道我想告訴你什麼吧!我不知道現在到底怎樣做才好,但總會找到辦法的。你要知道,不管走多遠,人們總要找到回頭路。我不想改變你的想法,但我希望你想想你的父母,我確定在他們心中你還是以前那個兒子,即使變成現在這樣,他們的愛仍然不會變。你爸爸是個十分勇敢、意誌堅定的人,你想象一下,要是知道你還活著,他臉上那燦爛的笑容。當然,我這麼說不是要左右你的想法。不管怎麼說,希望你能明白,我認為這些都是很重要的事。你給我畫過你姐姐瑪德萊娜的畫像,她是個美麗可愛的女子,她怎麼能夠接受你不在人世這件事,今天……寫這麼多也起不了任何作用,甚至連這些信什麼時候送到都還不知道,也許要兩到四周後才能收到。總之,大局已定。阿爾伯特這些話都是為了愛德華好。他並不後悔幫助愛德華換身份,但是,要是當初沒有堅持換身份,他就不用去猜測這樣悲慘的結果。他席地而臥,在大衣下滾過來滾過去。幾乎整個夜晚,他都沒有睡好,一直翻來覆去地想,十分擔心和不安。夢中,一具屍體被挖了出來,瑪德萊娜·佩裡顧立馬就發現這不是她弟弟,這個人看起來不是比愛德華高一些就是矮一些,而且一下就能辨認出那張臉,要麼是一個年老的士兵,要麼就是一個身旁擺著死馬頭的士兵。年輕的女人抓住他的肩膀,問:“你把我弟弟怎麼了?”奧爾奈·普拉代勒上尉還在一旁添油加醋著,毫無疑問,他藍色的眼睛十分明亮,像一把火炬照亮了阿爾伯特的臉。他的聲音也如同莫裡厄將軍,憤怒地嗬斥:“士兵阿爾伯特,你說說,你到底把他弟弟怎麼了?”這個噩夢讓阿爾伯特在黎明時分就醒過來。這會兒,營地其他人都還睡著,剛才夢裡發生的一切在腦子裡不斷湧現,大廳裡,四下一片漆黑,隻聽得見戰友沉重的呼吸聲和雨滴打在房頂的聲音,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越來越黑,越來越讓人難受,越來越可怕。到今天為止所做的一切,他從不後悔,但很難再繼續下去。他腦中不斷出現年輕女人因為他的謊言而發怒的場景。他自問:“自己這樣做,還有沒有人性?還有辦法可以挽救這一切嗎?可是,做與不做都一樣嚴重。”最後,他心想,我不能因為良心不安或懦弱就挖出另外一具屍體,掩蓋撒過的謊!但如果不這樣做,不揭開所有秘密,有可能會被控告。他不知道這有多麼危險,至少知道這件事很嚴重,在各個方麵都令人害怕。到了白天,他還是沒能決定怎樣解決這個問題,陷入兩難的境地。身旁傳來幾聲腳步聲,這才讓他回到現實中來,由於被驚嚇到,他匆忙坐了下去。現在,整個營房吵鬨起來,阿爾伯特看了下四周,突然發現普拉代勒上尉的臉朝自己襲過來,樣子十分嚴肅,眼神尖銳,就好像天塌下來一樣,最後離自己隻剩下幾厘米的距離。這讓他感到很無助,無法平複自己的心情。上尉一直盯著阿爾伯特看,臉上帶著失望的表情,歎了一口氣,順手還扇了一耳光。阿爾伯特本能地用手保護了一下臉。普拉代勒笑了起來,笑得很大聲,還說了些毫無意義的話。“士兵馬亞爾,我要揭穿你的謊言。你的戰友愛德華·佩裡顧真的死了?你知道嗎,這還真是令人感到驚訝啊!因為上一次我看到他……”他皺了一下眉頭,回憶起曾經發生的事。“我確定,他剛被送走,離開戰地醫院時還活蹦亂跳,好吧,可能還很難受……老實說,我發現他臉色不太好,難道他想用牙齒阻止炮彈嗎,這未免太草率了吧,他應該向我問一些好建議……但是,士兵馬亞爾,不妨告訴你,反正他也要死了,我想就算了吧。毫無疑問,他死了以後,你不是還寫了一封私人信件,通知了他的家人?士兵馬亞爾,我想問問,你信的風格是怎樣的,是不是用詞優美,就和老古董一樣細致精巧呢?”當在說馬亞爾這個名字的時候,他把尾音故意加重,聽上去令人特彆生氣,像是在藐視和嘲弄,“馬亞爾”聽起來就像是“媽的狗屎”或者類似的發音。上尉小聲地嘀咕著,臉色通紅,就快要爆發憤怒:“我不知道現在士兵佩裡顧怎麼樣了,也不想知道,但莫裡厄將軍讓我來負責這件事,幫助他的家庭,所以,不可避免地,我想……”聽上去就像個問句。到現在,阿爾伯特仍然一句話也插不上嘴,顯然,普拉代勒上尉沒有想讓他開口。“士兵阿爾伯特,我這兒有兩個解決方案:要麼說真話,要麼繼續完成謊言。如果告訴大家事實,那你下場可不會好:盜取身份,我不知道你做得好不好,但是進牢房肯定跑不掉,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最少也要關上十四年。另外,一旦你向委員會講明113戰役發生的一切……不管怎麼說,對你對我這都不是一個好點子。所以,剩下的就是:我們找一具士兵的屍體,把他交出去,然後就完事了,你看著辦吧。”阿爾伯特有些跟不上,還在消化上尉一開始說的那些話。“我不知道……”他說。這種情況下,馬亞爾夫人一定會說:“看吧,這就是阿爾伯特,典型的阿爾伯特!做決定本應像其他人那樣果斷,而他呢,總是說什麼我不知道……這需要……也許可以吧……我要想想……阿爾伯特,快啊!你快下決定啊,你到底有沒有信心,等等之類的。”在這點上,普拉代勒上尉和馬亞爾夫人想的一樣,但他的話比她來得更加乾淨利落:“我來告訴你應該怎麼做。你給我動起來,今天晚上,就帶佩裡顧小姐去找一具完好的‘愛德華’的屍體,知道嗎?白天你就得先準備好,安靜地乾好這件事,不要讓人發現,我想你得快一點做決定。如果你想進監獄,那我們就魚死網破……”阿爾伯特向戰友們打聽情況,有人告訴他鄉下有許多公墓。他心裡確定了一遍又一遍:埋葬士兵的最大的地方是在皮耶爾瓦勒,離這裡有6公裡,那是最好的選擇。他起身,徒步向那裡出發。森林邊緣有十來個鄉村墓地。剛開始,人們還試著將屍體排在一起,可後來戰爭越來越激烈,屍體一具一具不停出現,按照先後順序被丟到這裡。公墓裡橫七豎八,有些立了十字架,有些沒有,還有些十字架東倒西歪,有的墓碑上寫了名字,有的隻能看到木頭上刻著幾個字“無名士兵”,還有十來個沒有名字。還有的墓碑是將瓶子倒著插在土裡,瓶子裡麵塞了一張小紙條,寫著士兵的名字,以便有人想要知道這下麵埋的是誰。阿爾伯特在皮耶爾瓦勒的公墓裡走了好幾個小時,找尋一具合適的屍體,他猶豫不決,最後理性還是戰勝了感性。他心想,一切都會好的,但得快一點做決定,不然回到複員轉業中心就晚了。當轉過頭的時候,他看到一塊木頭十字架上寫著“這兒”。他拔出釘在護欄木條上的幾顆小釘子,找到一塊石頭,固定了隻剩下一半的愛德華的身份證件,用來確定方位,接著後退了幾步,看了看整體的樣子,就像一位為新人拍結婚照的攝影師。接著,他離開。害怕和道德感帶給他痛苦,哪怕是因為一個再好的動機,也不能為此去撒謊,這不是他的本性。他想著這個年輕女人,想著愛德華和這個不知名的士兵,想著冒險用他的屍體來代替愛德華,現在,永遠也不會有人發現,一個沒有身份的士兵就這樣徹徹底底消失了。隨著遠離墓地,越是靠近中心的地方,他能感覺到的危險就越大。那些擔心害怕接踵而來,就像多米諾骨牌倒塌時,前一個推倒後一個,最後全部倒下去。阿爾伯特心裡反複默念:一切都會好起來。當然,如果這隻是自我安慰的話。愛德華的姐姐需要一個墳墓,那就給她一個,是不是他弟弟的,這不重要,他滿腦子都是這樣的想法。但是,要挖出來,事情就變得更加複雜。要是她去墓坑裡麵找屍體,發現不一樣,可就糟了。沒有身份還能說得過去,因為一個死了的士兵就是一個死了的士兵,但是,當把屍體挖出來,她總得去找些什麼吧?個人物件?特彆記號?或者更簡單的是,看看身高對不對?既然都決定好了,那麼就“這兒”吧,這件事已經板上釘釘,沒有後退餘地,是好是壞,就看今晚了。阿爾伯特並沒有很長時間都沉浸在這樣的想法裡,最後,他帶著滿身疲憊回到中心。為了搭上去巴黎的火車,他必須儘快返回,一定要在晚上10點之前就回來,沒有任何理由錯過這趟火車(當然,這輛火車會到來的)。在這裡,四處都是沸騰的人群,收拾行李的士兵激動得就和跳蚤一樣,他們九九藏書大聲交談,時而唱著歌,時而吼叫,互相拍打著對方的背。有軍銜的下級軍官們看上去對此有些煩躁不安,心想著:“要是本來應該到的火車沒有來,這些人會怎麼鬨;或者要是本來該來的三輛火車隻來了一輛,那又該怎麼辦呢?”阿爾伯特走出臨時營房,跨過門檻時抬頭看天,夜晚還能更黑一些嗎?普拉代勒上尉人很瀟灑,就像一隻高盧雄雞,身上總是穿一件熨得整整齊齊的軍衣,腳下的皮鞋總是打了蠟,衣服上彆著的勳章也閃閃發亮。他幾個大步,就走了十米遠,阿爾伯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嗨,老兄,你來啦?”距離上一次對話已經過了十八個小時,在貨車後麵,一輛長長的轎車緩慢地開過來,機車閘門發出沉悶的聲音,排氣管尾部緩緩排出些煙,煙慢慢飄走。這輛轎車一個輪胎的價錢,就足夠阿爾伯特花上一年,他感到自己窮得什麼也沒有,一臉的苦悶。上尉沒有停下來,而是走過卡車,快速來到轎車旁,隻聽見車門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年輕女子坐在車上,沒有下車。首先映入阿爾伯特眼簾的是貨車司機滿臉的胡茬,他坐在嶄新的貨車裡,一身汗味。這是貝裡埃公司生產的一輛CBA型貨車,價值三萬法郎。司機的小算盤打得很精細,這種事經驗豐富,他相信自己的判斷。車窗緩緩搖下來,裡麵的人從腳到頭打量阿爾伯特,接著,他打開車門,順勢跳下來,一把就握住了阿爾伯特的肩膀,手勁兒還很大。“你既然來了,那就是上了這條船,你明白吧?”阿爾伯特點點頭。司機轉身麵向轎車,轎車尾部仍然排著白色的、輕柔的廢氣。天哪!經過這些年的不幸,這股飄散的煙雲顯得十分殘忍。“跟我說說……你收他們多少錢?”司機喃喃而語。阿爾伯特感到這個人說話的方式太沒人情味了,隻關心價錢,他說:“三百法郎。”“什麼,這太可笑了吧!”司機還是挺高興的,話語中帶著一絲故意挑刺的意味。他是一個心胸狹隘的人,成功讓他十分滿足,同樣,要是彆人失敗或者受挫的話,也能讓他高興。他轉過上半身看著轎車。“你難道不知道,那裡麵穿著毛皮大衣的都是些養尊處優、生活奢侈的人嗎?隨隨便便就可以喊到四百,甚至五百!”就好像他自己要準備去喊價一樣。司機有些謹慎,放開了阿爾伯特的肩膀。“好,來吧,彆忸忸怩怩了。”年輕女人仍然坐在車裡,阿爾伯特轉向轎車,心想:到底應該怎樣做,要打招呼感謝她嗎?可是他什麼也沒說,隻是表現得好像見到比自己身份高很多的人一樣,小心翼翼上了車。車開向公墓。轎車緩緩發動,從一輛又一輛軍隊卡車旁邊開過,漸漸地,身後的畫麵越來越模糊,憲兵打聽消息的畫麵消失不見了。夜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卡車發出黃色的光,照亮馬路,然而在車裡,連腳也看不到。阿爾伯特的手肘靠著車窗邊緣,透過車窗仔細地觀察著外麵的馬路,說:“右邊”“走這條路”。他擔心會迷路。越是接近墓地,他越是感到害怕。所以,他做出了決定。一旦有什麼不對勁,那我就隻能撒腿跑到森林裡去,司機總不會來追我吧!他一定會開回巴黎去,那兒還有其他人等著他幫忙呢!倒是普拉代勒上尉這個瘋子,從之前的事中看得出,他有那個本事,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解決掉阿爾伯特。該怎麼辦?阿爾伯特一邊思忖,一邊試圖不要讓自己顯得太害怕。卡車爬上最後一個坡。公墓漸漸出現在馬路儘頭,司機花了一些力氣才將車停到一處下坡的地方,想要再次出發,即使不需要轉動手柄,在這樣一個斜坡上,還是得鬆開刹車裝置以便發動車輛。車停下那一刻,發動機沒了響聲,周圍靜得出奇,就像在你身上蓋上一件大衣,什麼也聽不見。司機正朝墓地進門的方向觀察著,提防有守衛進來,上尉突然出現在車門前麵。現在隻要挖開土,把木棺抬到卡車裡安置好,任務就可以完成了。佩裡顧小姐的轎車就像一隻野獸,暗暗隱藏在黑暗裡,等待著進攻獵物。接著,她打開車門走了出來,這是個身材矮小的女人,但年輕漂亮,阿爾伯特感覺她比昨天還要更年輕一些。上尉匆忙向前伸出手,想攔住她,可還沒來得及說一個字,她就果斷往前走了。在這裡,她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整整一個小時,三個男人一直閉著嘴,什麼也沒說。她稍微動了一下頭,表示可以開始了。於是,大夥兒動起手來。司機拿著兩個鐵鍬,阿爾伯特從車裡拖出一張很大的篷布,展開鋪到地上,有了這張布,一會兒就可以很容易地把土填回坑裡。黑夜中有些許亮光,左右兩旁都能看到十來個凸起的墳墓,就像是走在田地裡,腳下踩著許多被大得可怕的鼴鼠翻起來的泥土堆。上尉大步流星向前邁著步子,跨過一個又一個士兵的墳墓,他顯得無比傲慢,身後是阿爾伯特和司機,年輕女人跟在後麵邁著小步跑。瑪德萊娜這個名字,阿爾伯特很喜歡,他奶奶就叫瑪德萊娜。“挖哪兒?”時間過去了很久,他們走過一條又一條小路,上尉有些不耐煩,轉過身來,低聲問著阿爾伯特,聲音裡帶著一些憤怒,因為他想快一點結束這件事。阿爾伯特四處找尋著,隻能聳聳肩,表示仍然沒有發現之前做好標記的地方,他努力地回憶著,不,不是這裡。“不是這裡。”他說。“你確定嗎?”司機疑惑地問。“是的,我確定,不是這裡。”阿爾伯特回答。大家講話聲都很低,像是在參加一場慶典,生怕被人聽見。“喂,老兄,你快點行不行!”上尉發火了。終於,他找到了那個地方。在木頭十字架上,有一個很小的牌子,寫著“愛德華·佩裡顧”。三個男人站在一旁,佩裡顧小姐走上去,悄悄哭了起來。司機放下鐵鍬,走開,仔細觀察四周,以防有人發現。夜越來越黑,隻能勉強察覺到一點動靜,比如這位年輕姑娘脆弱的樣子。她身後,大家都恭敬地低著頭,而上尉卻看向四周,一臉擔心,這裡的情況似乎讓人不太舒服。阿爾伯特主動走上前,伸出雙手,十分溫柔地放在瑪德萊娜·佩裡顧的肩膀上,她轉過身看著阿爾伯特,心裡似乎明白了什麼,後退了一兩步。上尉遞了一把鐵鍬給阿爾伯特,一兩秒之內,年輕女子就默默走開了。大家挖了起來。泥土很沉,一鏟一鏟挖得很慢。時間不等人,正前方,屍體埋得不算很深,還有些部分露了出來,一到明天,老鼠們就會發現這裡,他們不能挖得太遠。阿爾伯特緊張害怕到了極點,總是停下來聽四周的動靜,他發現佩裡顧小姐一個人待在一棵樹旁,一動不動。她也很緊張,拿出一根煙,焦慮地抽了起來。這讓阿爾伯特有些驚訝,因為那場景和他自己抽煙時一模一樣。普拉代勒也看了一眼,埋怨道:“快點兒吧,我們不能在這裡久待。”大夥兒又忙了起來。為了避免碰到泥土下的屍體,大家都小心翼翼,因此花了很長時間。一鏟一鏟的泥土被掀起,在篷布上堆了起來。阿爾伯特猶豫著:佩裡顧一家要怎樣處理這具屍體?把他埋到自家大院裡?像現在一樣,在深更半夜悄悄埋起來?一想到這兒,他就停了下來。“太好了!”上尉俯著身子吹了一聲口哨,小聲說。他並不想讓年輕女子聽到這句話。泥土下有些東西漸漸露了出來,但很難辨認清楚是什麼。越是現在,就越是要注意,以防損壞屍體。阿爾伯特每鏟一次土都十分仔細,普拉代勒有些不耐煩。“快點兒!彆猶豫,沒什麼問題的,快點兒!”他小聲說道。突然,鐵鏟掀開用來包裹屍體的大衣,一股難聞的氣味飄出,讓人感到惡心,上尉毫不猶豫地轉過身。阿爾伯特也一樣,向後退了幾步。但戰爭期間,他早已聞過屍體腐爛的味道,特彆是在他當擔架員時,更不要說還和愛德華一起,在戰地醫院那間房子裡待過一段時間!一回想起那些日子,阿爾伯特就……他抬起頭,看到了年輕的女人,她遠遠站在一邊,拿著手帕捂住鼻子。阿爾伯特十分疑惑,她到底愛不愛她的弟弟!普拉代勒用力推開他,從坑裡爬了出去。佩裡顧小姐就站在一步開外,他伸手攬過她的肩膀,不讓她麵對屍體。阿爾伯特一個人待在坑裡,那裡麵彌漫著屍體腐爛的臭味。年輕的女人已經泣不成聲,不想靠近,搖著頭,看起來無法接受這一切。阿爾伯特也有些忍受不住,身體抽搐了幾下。坑正上方是普拉代勒的身影。這樣的場景對阿爾伯特來說再熟悉不過了,即使這個坑不太深,裡麵的空氣似乎突然凝結,讓人膽戰心寒,他害怕得汗水直流。從坑裡往上看去,上尉就站在坑邊,曾經那些不好的回憶直衝腦門:泥土又一次撲來,他全身開始發抖,最後整個人都被掩埋在下麵。可一想到戰友愛德華,他強忍著再一次俯身挖起來。你想想就可以知道,這些事是怎樣讓人心碎。他用鐵鍬小心翼翼翻動泥土,因為土壤黏黏糊糊的,很難風化分解掉,而屍體被嚴實地包裹在軍大衣裡,極大減緩了腐爛的速度。布料緊密地和濕潤的泥土塊貼在一起,屍體的胸肋露了出來,肋骨處幾處腐爛的皮膚有些發黃,還帶些灰黑的血塊,那上麵爬滿各種各樣的蟲,有好些還正在啃食屍體。坑外傳來一聲尖叫,阿爾伯特抬頭看過去,年輕女人已泣不成聲,上尉一邊拍著肩膀安慰著她,一邊對著阿爾伯特嗬斥:“快一點兒,你慢悠悠地乾什麼?”阿爾伯特扔掉鐵鍬,爬出坑,準備跑得遠遠的,想著這個可憐的士兵,年紀輕輕就死了,他的心就像被刀割一般,痛得難受。現在,司機已經和另外一群可憐人談起了價錢,而上尉正忙著把屍體弄到木棺裡麵,因為要快一點完成,他完全不在意手下拖動的是誰的屍體……不過唯一相同的是,那個被綁在醫院裡,半張臉不見了的愛德華和這具屍體都散發出同樣難聞的氣味。一想到這件事就讓人無比難過,同樣的士兵,同樣的命運。看到阿爾伯特走過來,司機長歎一口氣。轉瞬間,他掀開蓋在卡車上的篷布,拿起一把鐵質掛鉤,鉤住放置在車最裡麵的木棺,用儘全力往自己這一頭拉。不一會兒,兩人就抬著木棺走在了墓地的小路上,司機在前,阿爾伯特在後。司機走得太快,阿爾伯特像平時那樣有些跟不上腳步,最後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隻能小跑跟在後麵,似乎每一步都要鬆手或者直接摔倒在地。最後,他們好不容易才走到之前挖好的坑旁邊,這裡味道極其難聞。這是一個做工精致的橡木棺材,上麵有好幾個鍍金的把手,棺材蓋上還鑲著一個用鐵鍛造的包金的十字架。這和墓地有些格格不入,因為這裡是用來放棺材的,不是一個要裝飾得奢華的場所。戰爭期間,這樣的場景不常見,隻有那些富人才擁有一個死後可以躺著的床,而那些年紀輕輕就死了的人隻能睡在一張草席上,誰也不知道他們是誰。這樣的想法一直糾纏著阿爾伯特,他想不通為什麼會這樣,然而,身旁的每個人似乎很輕鬆就接受了這個事實。棺材蓋被抬起,放到一邊。司機邁出一大步,跨到躺著屍體的坑裡,他彎下腰,伸出手去抓住包裹屍體大衣的一頭,然後遞了個眼神給阿爾伯特,像是要臭罵他一頓,誰知道呢?阿爾伯特立馬上前,跳到坑裡,他滿腦子都是焦慮,整個人看起來驚慌錯亂,因為司機大聲說:“你到底行不行啊?”兩人一起彎下腰,聞到了屍體散發出的腐爛味,他們抓住大衣兩頭,發出沉悶的歎息聲。一次又一次的嘗試,最後向上一抬就把屍體弄了上去,扔到坑邊上。屍體落地那一刻,咚的一聲,聽上去十分淒慘。其實,屍體不太重,但是,要弄出去就隻能用扔的。剩下的就簡單了。司機先爬出坑,阿爾伯特跟著爬了上去。隨後,一人一頭抬起屍體,搖搖晃晃放到木棺裡。這一次,幾乎沒什麼聲音,放下屍體那一刻,司機立馬關上了棺材蓋。坑裡麵好像還有幾根骨頭,應該是搬動屍體的時候掉下去的,但他們也顧不上那麼多了。不管怎樣,上尉和司機都認為,對這麼一具屍體來說,自己已經仁至義儘。這時,阿爾伯特看到佩裡顧小姐已經坐到車裡去了,她剛才所經曆的一切都太痛苦,還能期待她做點什麼呢?特彆是看著自己弟弟的身體上爬滿了蛆。沒有人能一直待在這裡,回去的路上,一定會哭成淚人。眼下,司機拿出兩根長布帶,套住木棺,封好蓋子,以防氣味擴散到整個車廂,接著汽車掉頭,準備向反方向開走。阿爾伯特獨自一人站在後麵,另外兩人站在前麵。此時,上尉點燃一根煙,泰然地抽了起來。阿爾伯特累得半死,特彆是腰,十分酸痛。抬著棺材上車時,司機和上尉在前麵抬起木棺,阿爾伯特在後,顯然,後麵的位置永遠為他而留,這是他應該待著的地方。然後,大家向上一抬,嘭的一聲放了上去,木棺底部刮著卡車後車廂的鐵板,咯咯作響。卡車後麵,小轎車也發動了起來。年輕女人下了車,緩緩向阿爾伯特走了過去。“先生,謝謝你。”她說道。阿爾伯特正想著要回一些什麼話,佩裡顧小姐抓住他,從肩膀滑向手腕,直到攤開他的手掌,放了好幾張錢在上麵,然後再扣回他的手指。對阿爾伯特來說,她的這樣一個簡單動作……還沒緩過神來,她就回到了車裡。司機綁好木棺,拉緊繃帶,綁到卡車側欄。這樣,木棺就不會動來動去。接著,上尉對著阿爾伯特示意了一下,用手指了指墓地,那個大坑需要快點填平,如果讓它留在那兒,憲兵就會來調查,就好像是必須的一樣。阿爾伯特拿起鐵鍬跑過去,但還是有些猶豫,於是轉過了身。現在,隻剩他一個人了。大約三十來米遠的地方,馬路一旁傳來小轎車發動機的聲音,車漸漸開遠。接著,停在下坡的卡車也開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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