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裡顧大步向前衝鋒。子彈打中了腿部,他一下摔倒在地。地上全是泥漿,他痛苦難耐大聲地呻吟著,身體扭來扭去,雙手緊緊掐住大腿,思忖著小腿是否已經不在了。他拚命抬起腿,疼痛感不斷加強,但發現腿沒有被炸飛,他整個人鬆了一口氣。膝蓋以下的部分,小腿腿骨完全裂開了,流著血,腳也隻能輕輕動一動。雖然還可以移動,但痛不欲生的感覺折磨著他。周圍一片混亂,子彈嗖嗖地響,榴散彈四下亂飛,佩裡顧心裡卻隻想著:“我的腿還在。”這消除了他的恐懼——失去一條腿是很糟糕的事。士兵們偶爾會說一些不合實際的話,比如“矮子佩裡顧”。實際上,這個1895年出生的小夥子有一米八三。你想象一下,這算高的了。十四歲的時候他就已經這麼高了。隻不過相比之下,同樣身高的其他人看上去要瘦一些。部隊裡的戰友都叫他“巨人”,有一些故意調侃的意味,這讓他偶爾會感到很不舒服。愛德華·佩裡顧是個幸運的小夥子。同一所學校裡的其他同學“運氣”也很好。靠著前幾輩人積累下來的財富,這些有錢人家的孩子從來不需要考慮未來,也不必擔心前程。不管一個人富有,還是有才能,我們都可以原諒,但是卻無法原諒他的運氣,因為這太不公平了。事實上,運氣總是在他這邊。當越來越危險,或者事情變得難以控製,甚至是有什麼事將要發生時,他總是能馬上就覺察到。所以,你常常能看到他不顧一切地衝向敵人,似乎什麼也不怕。然而,現在你可以再來看看,愛德華·佩裡顧摔倒在爛泥裡,一條腿被炸斷,這一天剛好是1918年11月2日。運氣似乎不見了。不過也不能這麼說,至少他的腿還在。看來這得折騰上好幾天,一瘸一拐走路是無法避免了。幸運的是,仍有兩條腿。他快速脫下皮帶,緊緊地拴住受傷的小腿來止血。這花掉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累得躺了下去。不過,疼痛好了那麼一丁點兒。這樣的姿勢並不舒服,但他不得不像這樣再待上一小會兒。隻是這樣一來,就要冒著被炮彈擊中的危險,情況也有可能更嚴重。在戰爭將要結束的日子裡,一種說法不脛而走——每到夜晚,德國人就會從他們的戰壕裡出來,用短刀刺殺法國兵。為了放鬆肌肉,愛德華向後一倒,一頭紮進了泥漿裡,他感到一陣清新涼爽。現在,身後的一切都是倒著的,就好像平躺在鄉村的樹下一樣,有一種和女人躺在一起的感覺。不過,除了和藝術街區的那些妓女有過短暫的接觸外,他身邊從來就沒有過任何女人。這時,普拉代勒中尉突然出現在不遠處,那滑稽怪異的樣子一下打斷了他的思緒,讓他完全無法回憶起更多往事。就在幾分鐘前,愛德華被擊倒,翻滾了好幾圈,最後停下來,簡單地包紮了一下腿。他沒有讓戰友停下來幫助自己,所有人都在向前衝,殺向德國佬。普拉代勒中尉就在身後十米的地方站著,一動不動,看上去就像戰爭已經結束了一樣。愛德華遠遠地看著那個身影,中尉雙手插在皮帶上,看著腳下。那樣子就像一個昆蟲專家正在觀察蟻窩,專心致誌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似乎一點兒也聽不見周圍的嘈雜聲,而且一臉高傲。然後,就好像工作結束了,或者完成了觀察,他一下就跑走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愛德華對此十分納悶,誰會在突擊中停下來靜靜地看自己的腳下呢?想到這兒,愛德華身上的傷痛感似乎消失不見了。子彈擊中小腿,這已經讓他無比恐懼了,那個地方一定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本來,自己在戰場上跑著,身上一點兒傷也沒有,現在卻整個人倒在地上,小腿斷了,疼得無法移動,什麼也做不了。但說到底,作為士兵,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在這樣一個死亡遍地的環境裡,受點兒傷似乎合情合理。相反,在戰火不斷的情況下,一個軍官停下來盯著腳下看,那就……佩裡顧完全放鬆下來,倒在地上,大口呼吸著,雙手緊緊掐著小腿處用皮帶臨時做的繃帶。幾分鐘後,他吃力地挺起胸,重新看了看中尉剛才站著的地方。那兒什麼也沒有。中尉消失了。戰爭還在繼續。士兵們向前衝著,十幾米外爆炸不斷。愛德華就這樣躺著,心裡一直想著小腿的傷。他在考慮要不要等救援,或嘗試著自己往後方爬。最終,他沒有這樣做,而是挺胸貓腰,眼睛直直地看著剛才中尉出現的那個地方,就像一隻鯉魚正躍出水麵。他決定過去看看那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隻是爬過去有點兒困難。他用雙肘支撐著身體,向後倒退著。右腿沒有了知覺,隻能靠前臂的力量一步一步往後退,左腿往前蹬地,拖著右腿往後倒退。每退一米都要用很大力氣,愛德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普拉代勒是個讓人時常感到不安的人,身邊沒幾個朋友。在中尉眼裡,軍隊製度總是在第一位,真正的危險不是敵人,而是違抗上級的命令。雖然愛德華不用政治眼光去考量這個製度的本質,但他仍然堅持對普拉代勒的看法。突然,他停下來。在移動了七八米後,就在剛才,一個口徑巨大的炮彈爆炸了,這完全驚呆了他。可能因為整個人躺在地上,爆炸聲聽上去十分大。他就像被扔出去的魚線一樣,身體繃得很緊,肌肉僵硬,像癲癇患者或者是鬼魂附身一樣,全身上下都在顫抖,甚至沒有知覺的右腿也無法忍受這樣的動作。他一直盯著幾分鐘前普拉代勒出現的地方。這時,一大塊泥土被掀起,場麵特彆震撼,泥土飛到空中,撒得到處都是。這讓愛德華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似乎那些泥土馬上就要掩埋住他了。泥土掉下來的聲音聽上去十分可怕,低沉的聲音仿佛是吃人妖魔在歎息。天空中,炮彈依舊轟轟隆隆,子彈不斷嗖嗖作響,烽煙遍地。身旁這堵潑下來的土牆和大環境比起來似乎算不上什麼。愛德華呆住了,閉上眼睛,身下的地強烈地震動。他將身體縮成一團,屏住呼吸。慢慢緩過來後,他發現自己還活著,心想,上天仍然眷顧著自己,這完全是一個奇跡。泥土全部落了下來。和戰壕裡肥大的老鼠一樣,他緊緊貼著地麵,重新爬向那個必須要去的地方,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力氣。飛濺的泥土像浪潮一樣打過去,掩埋了那塊兒地方。就在那兒,一個尖尖的東西從下麵伸了出來,看上去就像鋼一樣堅硬,周圍的泥土則十分鬆散。那東西露出來好幾厘米。仔細一看,是一把刺刀的頂端。很明顯,泥土下麵有一個士兵。下麵埋著一個很普通的小夥子。愛德華以前聽說過這個人,但從沒有親眼見過。軍隊裡麵,時常會安排一些坑道兵,他們會用鏟子或者鋤頭挖開泥土,找到剛好處於這種險境下的戰友,把他們救出來。不過,經常事與願違,總是晚到一步。到最後,士兵的眼睛睜得很大,臉色也早已發青。就在這時,普拉代勒的樣子從愛德華腦子裡一閃而過。愛德華並不想一直停留在那個畫麵上。快,趕快行動。他翻過身,忍不住叫出聲來。因為和地麵的摩擦,小腿傷口又裂開了,疼痛感十分劇烈。愛德華嘶啞的吼叫一直持續著,手指也彎曲了,像這樣挖泥土,對裡麵已經缺氧的人來說似乎太慢了。愛德華明白這一點,心想著下麵那個人被埋得到底有多深呢?要是現在有什麼東西可以刨開泥土那該有多好啊。佩裡顧左右看了看。旁邊有幾具戰士的屍體,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連一個可以用來挖掘的工具都沒有。唯一的方法就是拉出這把刺刀,用它來挖開泥土,但這樣會耗費更長時間。他似乎聽到了下麵那個士兵的呼喊。當然,儘管被掩埋得不是很深,想要讓外麵的人聽到呼喊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況十分緊迫。必須馬上拉出被埋在下麵的人,就算救不活,也得把屍體弄出來。佩裡顧雙手不斷地挖著,用手刨開了刺刀周圍的泥土,想著自己是否認識裡麵那個人,部隊裡士兵的名字和臉龐一個個出現在腦海。他想要救出這個人,想象他和自己交談過,是自己喜歡的人。在這種情況下,這種想法有點兒不太合適,但給了他很大動力。在雙手不斷刨土的同時,佩裡顧也四下張望著,想要找尋其他人來幫忙,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手指卻越來越痛。左右手分彆挖開了十幾厘米的泥土,但想要移動刺刀還是沒有任何辦法,哪怕隻移動一毫米。這特彆讓人泄氣。他到底花了多少時間,兩分鐘還是三分鐘?裡麵的戰友可能早已死了吧。因為不斷重複挖土,愛德華肩膀一陣酸痛,這樣的姿勢讓他疲憊不堪,他無法堅持很長時間。他心裡有一絲猶豫,雙手握拳捶打著泥土,體力即將耗儘,喘得也很凶,肱二頭肌有些僵硬,已經開始抽筋了。突然,好像有了一點兒動靜。瞬間,一切變得容易起來。他一下子就哭了出來。真的哭了。然後,他用雙手拉著刺刀尖端,用儘全力把它扯了出來,接著伸出手臂擦了擦臉上的眼淚,繼續不斷挖掘著,想要把裡麵的人拉出來。刺刀慢慢移動,愛德華發出勝利的吼叫,眼睛凝視著扯出來的刺刀,但下麵什麼都沒有,真是難以置信。他憤怒地把刺刀插進了泥土,嘴上仍咆哮著。多少時間過去了?小腿的疼痛感越來越明顯。最終,他似乎看到了什麼,立刻伸出手去摸,感覺像是一塊布和一枚紐扣。他瘋狂地刨開泥土,像極了獵犬,接著又伸手去摸了一下,那是一件男式法蘭絨上裝。他不斷撥開泥土,手下的東西慢慢顯現,但仍然看不清楚。終於,手指碰到了滑滑的頭盔,順著往下一摸,是一個人的頭。愛德華猛地大叫:“嘿!”哭喊的同時,手上使勁撥開泥土。最後,士兵的頭露了出來,他看上去好像睡著了。愛德華認出了他,回想著他到底叫什麼名字?他死了?這個想法讓愛德華感到難受,看著這個剛好被埋在泥土下麵的戰友,他愣住了,像眼前的戰友一樣一語不發,心裡想著自己也快要死了,這種死寂的感覺讓他覺得十分痛苦……他一邊哭,一邊挖開更多的泥土,身體其他部分也慢慢露了出來。肩膀、上半身和腰,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士兵旁邊還有一匹死了的馬,腦袋正對著士兵的臉。愛德華心想,這未免太奇怪了,他們就這樣麵對麵被埋在了下麵。儘管腦子一片空白,眼淚不斷流著,但是看到這樣的畫麵,仍然讓愛德華難以理解。如果能站起來,或是換一個姿勢的話,也許會挖得更快。但是,即便這樣躺著,最後仍然成功了。愛德華哭得像牛一樣,嘴上不停說著一些傻話:“一切都很好,你不要擔心。”就好像下麵那個人可以聽到一樣。他特彆想要緊緊抱住那個人,告訴他,如果讓其他人聽到這些煽情的話,那會是多麼丟臉。事實上,哭泣的真正原因是因為怕死。佩裡顧心裡特彆清楚,這兩年來自己每天都怕得要死。也許有一天,自己會和現在躺在身下的士兵一樣,默默死去,而另一個受了傷的士兵會發現他。想到這裡,他的眼淚就止不住。戰爭已經到了尾聲。一滴滴眼淚掉落到戰友身上,那是他年輕朝氣的象征,是生命的綻放。他多麼幸運,不懈的努力得到了回報,成功地拉出了埋在土裡的士兵,那個人好像還活著。馬亞爾這個姓名一下從腦海中閃過。士兵們就這樣稱呼他,從沒有叫過他的全名。愛德華有些疑惑。臉朝阿爾伯特靠過去,希望四周的爆炸聲停下來,可以讓自己好好看看他,以便確認他是否還活著。儘管兩人隔得很近,但想要弄明白這件事也不是那麼容易。他用手拍打99lib?著身邊人的臉,馬亞爾的頭跟著這樣的拍打左右晃動著,沒有一點兒反應。愛德華十分害怕,心想這個士兵可能並沒有完全死掉。愛德華現在十分想要弄明白糾纏在心裡的疑惑,想要知道這個人到底是死是活。他臉上那難受的樣子實在太可憐了。你想想,這個時候他多麼想要有人安撫他,告訴他不要害怕,輕輕握住他的手不放,讓他安心,像父母拍著孩子的肩膀講道理那樣安慰他,或者緊緊抱住他,哭到眼淚乾涸。但愛德華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你不在,我也不在,沒有人能夠告訴他應該怎麼辦。可能,馬亞爾沒有真正死掉。部隊裡流傳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士兵,大家都認為他死了,可是後來心臟複蘇急救,又活了過來。甚至愛德華以前親眼看到過,或者是有人曾經給他講過這個故事,可是沒人能夠證實這件事情的真實性。愛德華心裡不斷地思考著,忍著疼痛,不可思議地靠著另外一條完好的腿站了起來,右腿拖在地上。眼前,煙火繚繞,白色的硝煙中夾雜著他的害怕、疲憊、疼痛和絕望。他順勢向下麵猛衝過去。這短短兩秒的時間裡,他全身上下隻靠一條腿支撐著,像一隻蒼鷺。在瞥了一眼下麵後,他快速地深吸一口氣。最後,猛地一下倒下去,用全身的力量壓在了阿爾伯特的胸部上。哢嚓一聲,這是肋骨斷裂的聲音。愛德華聽到了一絲很微弱的喘息聲。身下的泥土動了動,他向後一仰,滑了下去,那動作就和從椅子上掉到地上一樣。但是,泥土並沒有被掀開,而是阿爾伯特直起身體咳嗽起來,他嘴裡嘔吐著,像是要把腸子都吐出來一樣。眼前的一切讓愛德華驚呆了,眼淚又湧了出來。你必須承認,他還真是幸運。阿爾伯特不斷地嘔吐著,愛德華滿臉開心地拍著他的背,邊哭邊笑著,就這樣跪坐在地上,一條腿壓在屁股下,流著血。眼前,周圍的土地坑坑窪窪的,身旁還有一匹死馬的頭,以及一個剛從死亡邊緣回來的小夥子在不斷地嘔吐。戰爭結束,那是另外一回事。一個美好的畫麵。但是現在並不是世界末日。阿爾伯特·馬亞爾慢慢恢複知覺,因為筋疲力儘,身體倒向了一側。愛德華直直坐著,一動不動,看上去就像一根筆直的棍子,仰頭望著天空,心裡埋怨著上帝,想著為什麼沒有人來幫助他。正是這個時候,有一個巨大的炮彈飛了過來,危險萬分,就像是在嘴邊點燃炸藥包一樣。炮彈一下就爆炸了,看起來和打靶用的飛盤一樣,飛得很快,讓人感到眩暈,最後炸得粉碎。也許,這就是上帝給他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