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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認為這場戰爭即將結束的人都早早離開了人世。準確地說,他們是死在了戰場上。今年十月,阿爾伯特也聽到不少關於停戰的傳聞,但最初他並不相信。比如:有傳聞說德國佬的子彈軟弱無力,砸在軍裝上就像熟透的梨一樣,一下就會爛掉,這讓法國軍隊笑翻了天。在過去的四年裡,很多人嘲笑德國的子彈,結果卻丟掉了性命。阿爾伯特知道自己不會相信停戰這樣離奇的傳聞。人們越是期望和平,就越是不敢相信,以免之後失望。直至消息日複一日出現,人們才開始逐漸接受。士兵們同樣聽到了一些不可思議的消息,說軍隊將要遣散在前線駐紮多年的疲憊老兵。最終,當傳聞變成可能時,就連那些最悲觀的人也有了活下去的希望。這就是沒人再對進攻感興趣的原因。據說,163步兵師試圖從默茲省的另一端強行通過。士兵還在談論這場戰爭,但阿爾伯特和他的戰友認為,繼弗朗德勒勝利、裡爾解放、奧匈帝國垮台和土耳其投降之後,協約國士兵並不像軍官那樣瘋狂地想要繼續進攻。意大利出兵的勝利、圖爾戰役中的英國人、沙蒂隆戰役中的美國人……士兵們覺察到協約國之間已經形成了明確的統一戰線,他們有了明顯的優勢,就等著敵人潰敗。大家跟阿爾伯特一樣期待著戰爭結束。士兵不再打仗,就隻抽抽煙,寫寫信。不過,仍有一些人享受著和德國佬最後廝殺的日子。這正是軍官和士兵的區彆,阿爾伯特心想,沒什麼好稀奇的,軍隊高層想占領儘可能多的土地,無非是想在以後的談判中占據更有利的地位。他們明確告訴士兵,隻要再攻占30米,戰爭結果就會完全改變。今天的死亡比昨天的死亡更有價值。奧爾奈·普拉代勒中尉正是這樣的軍官。所有人都以他的姓普拉代勒稱呼他,這是一個貴族的姓。如果直呼他的名字他會生氣。但不用擔心,他以名譽擔保,永遠不會表露自己的怒氣。他可不是普通人,他是有教養的。阿爾伯特不喜歡他。中尉十分英俊,身材修長,風度翩翩;深棕色的卷發,高鼻梁,兩片柔軟的薄嘴唇像畫出來的一樣,還有一雙深藍色的眼睛。劃船和打網球顯然造就了他的好身材。不過阿爾伯特認為中尉很醜陋。他們之間不太友好。中尉是個毛躁不穩重的小夥子,總控製不住自己,要麼急匆匆,要麼慢吞吞,十分極端,沒有合理的節奏。他走路時肩膀前傾,好像在推動家具。突然出現,猛地坐你身邊,就是他一貫的節奏。他是個有教養的人,舉止像個貴族,但有時候也非常粗魯,這樣的混合體顯得很奇怪。戰爭塑造了他不同的兩麵,讓他在戰場上如魚得水。阿爾伯特最不喜歡普拉代勒身上的毛發。中尉全身上下都黑乎乎的,連手指頭上都有許多毛,一綹綹毛發從領口露出來,喉結處也有。不打仗的時候,普拉代勒一天刮好幾次,以免讓彆人不適。當然,不乏女人被普拉代勒的毛發吸引,她們認為那很有男人味,是成熟男人的表現。不過,塞西爾並不這樣想。就算沒有塞西爾,阿爾伯特對普拉代勒中尉也沒有一絲好感。阿爾伯特不信任中尉。他攻擊性太強,樂趣就是打敗彆人。普拉代勒沮喪了很久,停戰的傳聞讓他的心情跌到了穀底,愛國精神也蕩然無存,可以說戰爭結束這件事本身殺死了普拉代勒中尉。當走進戰壕對士兵講話時,他發現自己是在浪費熱情,每說到要用最後一擊消滅敵人,幾乎隻聽得到含糊不清的回答,士兵們無精打采地垂著頭,朝向軍鞋,畏畏縮縮地點頭附和。這不僅僅是怕死,而且死亡就在麵前。先死後死都一樣,這太可笑了。沒有比這更愚蠢的事情了,阿爾伯特想。可這是無法避免的。在等待停戰的這些日子裡,本來還算平靜,但是突然間一切發生轉變。上級下達命令,要求到更靠近德國佬的地方去勘察敵情。將軍可不認為德軍會和法國軍隊一樣,也在期待戰爭結束。但這阻止不了前去一探究竟的想法。從那一刻開始,沒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為了完成偵察的任務,普拉代勒中尉派出了路易·泰裡奧和加斯東·格裡索利,很難說清楚為什麼派這一老一少兩個人,大概是勇猛和經驗的組合。可是沒什麼用,他們沒能在任務中活過半個小時。正常情況下,他們不可能走太遠。因為什麼也看不到,所以他們應該沿著東北路線行進兩百米,剪斷那裡的鐵絲網,接著再匍匐前進到達第二排刺鐵絲網,仔細偵察,然後回來通告一切都好。他們似乎並不擔心這樣靠近敵軍。近日以來,即便被發現,德國佬也不會理他們,最後隻會讓他們回去。這趟偵察,無非是一種消遣。隻不過,當他們儘可能貓著腰繼續靠近時,突然傳來三聲槍響,然後,一切都安靜了。對於敵軍來說,問題解決了。所有人都試著探出頭去看,但他們已經走到北邊去了,根本不知道屍體倒在哪兒。阿爾伯特周圍的人都愣住了。緊接著是幾聲怒吼。渾蛋!德國佬太殘忍了,太卑鄙了!野蠻人,那可是一老一少兩條人命!這並不能改變什麼。但是,所有人都認為德國佬不滿足於隻殺死兩個法國兵,殺了他們就是象征。總之,所有人都憤怒了。炮兵很快得知他們已經陣亡,緊接著從後方向德軍投射出了75式炮彈。德國人立刻回擊。就和連鎖反應一樣。法國無需多少時間就能召集士兵。他們立刻報複了這群蠢貨。這一天是1918年11月2日。士兵們不知道,十天後,戰爭就結束了。在亡靈節這一天發起進攻,是對死去的人極度不尊重……阿爾伯特思考著。士兵們再次裝備起來,準備爬出壕溝,向敵人發起猛烈進攻。所有的小夥子,一個挨一個,都像拉滿了弦的弓一樣,費勁地咽著口水。阿爾伯特在第三方陣,在貝裡和年輕的佩裡顧後麵。佩裡顧轉過身來,觀察每個人是否都準備就緒。眼神相交,佩裡顧對阿爾伯特笑了笑,露出孩子般調皮的笑容,就像打算惡作劇一樣。阿爾伯特試圖回應,卻沒能笑出來,然後佩裡顧就轉了回去。士兵們蓄勢待發,等待著進攻的口令。德國佬的行為引起了法國士兵的不滿,每個人都等待著發泄自己的憤怒。在他們上方,炮彈從兩個不同的方向劃過天空。大地震顫,即使在戰壕裡也能感覺到。阿爾伯特從上方看見了貝裡的肩膀。普拉代勒中尉爬出壕溝,到達哨兵區,仔細觀察著敵軍。阿爾伯特又回到了自己的隊伍裡。炮彈的爆炸聲轟鳴,接連而來的哨聲尖銳刺耳,讓人從頭到腳都震顫著。他根本不可能集中精神思考到底是什麼讓他這樣心神不寧。試想一下,那是怎樣一種情境!士兵正在等待進攻的口令。因此,要觀察阿爾伯特,現在正是時候。阿爾伯特·馬亞爾,一個瘦瘦的小夥子,性格軟弱,不引人注意。他話很少,但數學很好。在戰爭之前,他是巴黎聯合銀行分行的一名出納。他並不喜歡這份工作,待在那兒是因為他母親。馬亞爾夫人隻有這麼一個兒子,她也喜歡那些有權勢的人。阿爾伯特,銀行的頭兒,天哪,她立馬興奮,開始幻想,她相信,以阿爾伯特的智慧,他很快就能爬上顯要的位置。她這種對權力強烈的渴望遺傳自父親。她父親是郵電部郵政總局副主任助理,他認為工作部門裡的等級之分,就和宇宙萬物一樣合理。毫不意外,馬亞爾夫人對所有的長官都抱有好感,並絲毫不在意他們的才能和出身。她保存著克裡蒙梭、莫拉、普安卡雷、饒勒斯、若弗爾和白裡安的照片。她的丈夫是盧浮宮稽查隊的一名長官。自從丈夫去世,她總是對大人物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情感。阿爾伯特工作雖然不積極,但表現尚可。這對他母親來說,也還算不錯。但他一直有自己的打算。他想要離開這裡,去越南北圻地區,雖然不知道具體地方,可這是他想要的。無論如何,他都要辭去會計職位,做其他事情。但是,阿爾伯特不是一個做事果斷的人,做什麼事都要花上很長時間。然而,有塞西爾的時候,他一下就有了激情。塞西爾的眼睛、嘴巴和笑容,當然,還有塞西爾那豐滿的胸部和翹臀,這些都吸引著他。在我們看來,一米七六的阿爾伯特·馬亞爾看上去並不高,但在他那個年代,這已經不錯了。過去,女人們會時不時打量他,尤其是塞西爾。其實,阿爾伯特也注意到了塞西爾。很快,塞西爾就發現阿爾伯特一直在給她遞眼神。她回應了他。他有一張看了會讓人癡醉的臉孔,鬢角處有一道在索姆河戰役中被子彈擊中後留下的傷痕。阿爾伯特很害怕戰爭,但他並沒有在那場戰爭中受到傷害,隻留下了一道括號形狀的傷疤,然而這卻十分引人注意,因為看起來很氣派。塞西爾胡思亂想著,臉上洋溢著快樂。在得到阿爾伯特的許可後,她用食指撫摸著那道傷疤,隻是,這些並沒有改變阿爾伯特的精神狀態。小時候,阿爾伯特的臉小小的,圓圓的,臉色蒼白。他的眼皮腫脹,看上去就像巴黎嘉年華裡憂傷的小醜皮埃羅。馬亞爾夫人把紅肉都給阿爾伯特吃,告訴他正是因為血色太差他才這麼白。阿爾伯特向母親解釋了很多遍,可都沒有用。母親可不是輕易改變自己想法的人,她甚至在信件中也會經常提起好多年前的事,這真讓阿爾伯特受不了。阿爾伯特在戰爭一開始就應募參軍了,當馬亞爾夫人知道這個消息時,氣憤不已,對著他大吵大鬨。她是個感情豐富、性格外向的女人,很難弄明白她究竟是害怕還是在演戲。她大聲地喊叫,看上去絕望極了,可很快就恢複了平靜。她對戰爭有著傳統的想法,很快就說服自己——以阿爾伯特的“聰明才智”,很快就會在人群中脫穎而出,爬上高位。她仿佛看到阿爾伯特衝在最前麵,殺向敵人。她認為他應該成為英雄,而且馬上就會當上軍官、上尉、少校,甚至是將軍,這些人都是戰爭中湧現的。當然,阿爾伯特並沒有理睬,隻是收拾著自己的行李。相反,和塞西爾在一起,感覺完全不一樣。戰爭並沒有讓他泄氣。首先,這是一種愛國行為(阿爾伯特也感到驚訝,他從來都沒有想要說出這樣的一個詞),其次,這也沒有什麼好害怕的,戰爭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阿爾伯特對停戰有那麼一點兒疑慮。塞西爾和馬亞爾夫人的看法卻有些相似,她們堅定地認為戰爭不會持續太久。阿爾伯特信任她。無論塞西爾說什麼,用她的手,用她的嘴,用所有這一切來表達,對阿爾伯特來說都無關緊要。阿爾伯特心裡想,如果沒有經曆戰爭就不可能知道它到底是怎樣的。大家都認為塞西爾隻是個漂亮的女孩,除此之外沒彆的了。可阿爾伯特不這樣想。她皮膚的每一個毛孔都由一個特彆的分子組成,而且身體還散發著一種特彆的香味。她有一雙藍色的眼睛,這很普通,可對阿爾伯特來說,那雙大眼睛是讓他陷入愛情深淵的入口。你可以把自己想象成阿爾伯特,想象你和她嘴唇相碰時的樣子。他吻過好多遍塞西爾那熱情溫暖的嘴唇,這樣的吻總讓他收緊小腹,興奮不已。他能感覺到她的唾液在他身體裡流動著,撩撥起他的情欲。阿爾伯特一直被這樣的情欲折磨著。她是那麼神奇,不僅僅是我們看到的那個塞西爾而已……因此,她能在戰爭中活下來,軍隊也會打勝仗。現在,他顯然不這麼認為。戰爭隻不過是一場與子彈的豪賭,想要在這場賭博中幸存下來,而且多活四年,這近乎奇跡。說真的,在戰爭馬上就要結束的時候被活埋,可真是倒黴。而這確實是正在發生的事。活埋,矮小的阿爾伯特。用他母親的話說,阿爾伯特運氣不太好。普拉代勒中尉調轉頭回到隊伍裡,站在一旁看著第一排左右兩邊的士兵,他們也一直注視著他。在士兵眼裡,他和上帝一樣。接著,他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幾分鐘後,阿爾伯特彎著腰向前跑,周圍的一切是世界末日的景象,頭頂呼嘯而過的炮彈要把他淹沒了。他用儘全力握著槍,腳步沉重,肩膀縮著,頭放得很低。由於這幾天下了很多場雨,腳下的泥土變得黏糊糊的。在他旁邊,一些士兵為了鼓起勇氣並保持興奮狀態,瘋狂地叫喊著。另外一些士兵則和阿爾伯特一樣,喉嚨發乾,專注緊張地向前行進著。所有人都衝向敵方,他們用憤怒武裝自己,渴望給予敵人打擊。事實上,這也許就是停戰傳聞帶來的負麵影響。他們都遭受著這樣的折磨:那麼多戰友死去,同樣多的敵人卻還活著。他們想要一次性解決所有敵人。無論是誰,士兵們都會毫不猶豫地將其殺死。因為恐懼死亡,所以連阿爾伯特都選擇直接殺死最先朝他衝過來的敵人。然而,這很難做到。他決定改道往右邊跑。最初,他一直遵循著普拉代勒中尉指揮的路線前進,可子彈、炮彈亂飛,士兵們隻好成“之”字形向前衝。阿爾伯特前麵的佩裡顧被子彈打中,幾乎倒在他的雙腳上,阿爾伯特隻得從他身上跳過去。他失去平衡,向前衝出去好幾米,摔倒在格裡索利的身體上。他的死令人驚訝,也成了最後進攻的導火索。儘管阿爾伯特聽到子彈的嗖嗖聲,但看著格裡索利平躺在那兒時,他一下就停了下來。阿爾伯特認出了那件軍衣,因為衣服上總是彆著一個小玩意兒。格裡索利時常說:“紅色的,這是一枚榮譽勳章。”格裡索利不是個頭腦靈活的人,也不是過分講究的人,但卻很勇敢,所有人都喜歡他。眼前這個人毫無疑問就是他。他的頭栽在泥漿裡,看上去好像是臥躺著,身上一團糟。就在他旁邊,阿爾伯特發現了年輕的路易·泰裡奧,他身體的一部分也埋在泥漿裡,蜷縮成一團,就像胎兒還在母親肚子裡一樣。如此年輕就死了。如此觸目驚心。阿爾伯特不知道怎麼做才好,出於直覺,他抓住年紀大的格裡索利,推了推他的肩膀,屍體翻了過去,趴在地上。對阿爾伯特來說,他需要好幾秒才能認清這個事實。然後,他一下子明白了:當衝向敵人的時候,背部是不可能中兩槍的。他跨過屍體,挪動了幾步,身體壓得很低。很難解釋他這樣做的原因,因為就算是彎下腰,也和直著腰一樣容易被子彈擊中,但這是一種條件反射,以降低自己被擊中的可能性,就像在戰場上,士兵因為害怕死亡,所以頭都埋得很低。路易的屍體就這樣擺在阿爾伯特麵前。年輕的路易雙手握緊,拳頭靠在嘴邊。在這樣的年紀死去,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他才二十二歲。阿爾伯特看不到沾滿泥漿的臉,隻看得到他的背。背部中了一槍。加上格裡索利背上的兩槍,這就是之前聽到的那三聲槍響。阿爾伯特重新爬起來,仍然對眼前的一切感到不知所措,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停戰前的那些日子,士兵不再急著攻擊德軍。兩個士兵背部中槍的時候普拉代勒在哪兒呢?天哪……阿爾伯特驚訝得目瞪口呆。他轉過頭,普拉代勒中尉就在幾米開外,正朝他的方向衝過來。即便帶著裝備,中尉仍跑得很快。他的動作很果斷,頭直直地對著前方。阿爾伯特十分清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特彆是中尉那明亮堅定毫不躲閃的眼神。現在一切都明白了。就是這個時候,阿爾伯特知道了自己馬上就會死。他嘗試著動了動,但頭和腳都無法移動。這一切來得太快。就像我告訴你的那樣,這和阿爾伯特慢吞吞的性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普拉代勒跑了三步便撞上了阿爾伯特。在他旁邊有一個炸開的大洞,一個彈坑。普拉代勒中尉的肩膀撞上了他的胸口,這讓他完全無法呼吸。阿爾伯特腳下一滑,本能地想要保持平衡,雙手交叉在胸前,往後一倒,掉到了洞裡。向下掉的過程就像電影慢動作一樣,普拉代勒的臉逐漸消失在自己眼前,現在,他明白那是藐視和挑釁,是事實。阿爾伯特完全栽進了彈坑,滾了幾圈後,勉強靠著身上的背包停了下來。身上的槍支絆住了腳,不過他還是成功穩住了自己,緊緊靠住傾斜的坑壁,就好像當聽到有動靜或者感到害怕時,人會一下貼在門上一樣。他盯著自己的鞋跟,濕黏的泥土像肥皂一樣滑,但他還是竭力平複著自己的呼吸。想到普拉代勒中尉那冷冰冰的眼神,混亂的思緒又湧上心頭。在他頭頂,戰火愈加猛烈。白煙彌漫的蒼穹閃爍著藍色和橙色的光。密密麻麻的炮彈轟炸著格拉韋洛特這座小鎮,轟隆的爆炸聲連續不斷。阿爾伯特抬頭向上看。洞口處,死亡天使飄在空中,對阿爾伯特來說,那就是普拉代勒中尉高大的身影。阿爾伯特有一種墜落的感覺,下落的過程似乎持續了很長時間。然而,他和中尉之間最多就隔著兩米距離,也可能更近。可是事實卻並不是這樣。普拉代勒中尉站在上麵,雙腳分開,雙手插在皮帶上。身後,火光四濺。中尉默默地看著坑底,一動不動。他看了一眼阿爾伯特,笑了笑。他並不打算把阿爾伯特弄出來。阿爾伯特整個人都驚呆了,他拿起槍,腳下有點兒打滑,他勉強穩住自己,然後把槍架在肩膀上。但是,當他把槍抬起來的時候,中尉已經不見了。普拉代勒早走遠了。現在,這裡隻留下阿爾伯特一個人。阿爾伯特放下槍,試圖再喘口氣。他等不及了,沿著斜坡往上爬,想要趕上普拉代勒,朝他背後開上幾槍,直接殺死他。或者趕上其他隊友,告訴他們真相,雖然他也不知道要怎麼說。可他現在特彆累,已經筋疲力儘。這一切都太荒唐了。他想爬不上去卻不太可能。他想往上爬,卻怎麼也辦不到。戰爭就快要結束了,而他自己卻掉到了彈坑裡。阿爾伯特完全沒有了力氣,他坐在坑裡,雙手抱頭,不敢相信這一切。他試圖去分析接下來該怎麼做,可腦子裡現在一團糨糊,就像溶化了的冰激淩。塞西爾很喜歡吃冰激淩,特彆是檸檬口味的。一想到塞西爾被冰激淩刺激得牙齒打戰,像可愛的小貓一樣,阿爾伯特就想把她抱在懷裡。可是,塞西爾上一封信是什麼時候寄來的?一想到這裡,阿爾伯特就十分難受。塞西爾的信越來越短,但是他沒有和彆人談起過這件事。這就和馬上要結束的戰爭一樣,她似乎想要和阿爾伯特結束這一切,不再繼續下去了。對於一些父母健在,有兄弟姐妹的士兵來說,情況完全不一樣,他們總是收得到信。阿爾伯特隻能收到塞西爾的信,當然,還有他母親的。但是,母親比其他任何事都讓他更加受不了。如果能換個位置想想阿爾伯特的心情的話,但是,她比其他事更讓人受不了。她什麼事都要為他做決定,信裡的內容也和她平時說話一樣……所有這些都折磨著阿爾伯特。另外,戰友們都死了,他不願意去多想這些讓他難受的事。已經經曆過那麼多令人失望的時刻,現在的自己卻還是那麼的痛苦和不幸。這個時候,他多麼希望自己還能堅持住。他說不出到底是什麼,似乎有什麼東西從身體裡消失了。他很害怕,感到特彆疲憊,身體就像石頭一樣重。他有一種極度消極的情緒,確定自己就要死了,似乎世界末日到了一樣。在加入軍隊的時候,在嘗試著去想象戰爭的時候,和很多人一樣,他默默地想著,要是遇到困難那就去死。他癱倒在地,焦慮不安,大喊著,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像子彈打中了心臟一樣。然後,他躺了下來,等著一切慢慢平靜。天漸漸黑了,他爬到另一個已經戰死的隊友身旁,從他身上拿走了可以證明他身份的證件,接著繼續向前爬行。他不知道爬了多久,直到聽到黑夜裡有聲音,才停下來喘了喘氣。他小心翼翼地爬著,最後看到了一條通向北邊的小徑,也可能是向南的,這取決於爬行的方向。他向前爬著,心裡牢牢地記住自己當士兵所學到的一切。他仿佛看到了一支迷路的小分隊,帶隊的下士長個子很高。眾所周知,在銀行做出納員的時候,阿爾伯特就是個愛幻想的人。這些想法無疑是受到了馬亞爾夫人的影響。在戰爭剛開始的時候,他就和很多人分享那些情感。現在,他看到士兵一個挨著一個向對方軍隊前行,他們那帥氣的紅藍製服上全是血。士兵們用他們閃閃發亮的刺刀對準敵軍,炮彈的濃煙四散,敵人潰不成軍。實際上,阿爾伯特加入的戰爭就像司湯達裡的那些戰爭一樣。他現在就處在這樣一場無情又殘忍的屠殺當中——在短短的五個月裡,每天都要死上千人。再看看四周,大地寸草不生,地麵上有數不清的彈坑,到處都是腐爛的屍體,還散發著惡臭,讓人感到惡心。在第一場炮火轟炸後,有一段短暫的平靜,大家像老鼠一樣四下逃竄,和蒼蠅爭奪著爬滿蛆蟲的屍體。阿爾伯特對此很了解,他在埃納省當過擔架員,一旦沒有痛苦呻吟或者大聲吼叫的士兵,他就會去把各種程度的腐屍撿起來抬走。在這方麵,他很懂行。他對工作沒有熱情,這個工作令他厭煩。不幸馬上就要降臨,他要被活埋了。這讓他整個人都陷入了恐懼的深淵。他想起自己還是孩子時,媽媽會鎖上門,留下他一個人在房間裡,然後離開。那個時候,他常常感到很沮喪。他什麼也不說,躺著。他不想惹母親生氣,因為她總是說自己已經夠倒黴了。因此阿爾伯特對夜晚和黑暗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反應。即使後來和塞西爾在床上短短的時間裡,他也會感到害怕。當整個人被埋在土裡的時候,他無法呼吸,巨大的恐懼籠罩著全身。有時候,塞西爾會把他牢牢地固定在雙腿之間,她笑著說想看看他的反應。總之,窒息而死是他最害怕的。幸運的是,不管結局如何,他什麼都可以不用去想,隻要想著將頭埋在塞西爾絲滑的雙腿之間,甚至是床單下,那就是天堂。然而,一想到這裡,阿爾伯特就想要去死。這也不算很糟,死亡是難免的。隻是不會那麼快而已。就在剛才,炮彈劃過天空,在離他幾米的地方爆炸,揚起了漫天的塵土,就像一堵牆倒塌,馬上就要把他埋在下麵。對他來說,時間所剩不多,不過這已經足夠讓他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阿爾伯特有了強烈的求生欲望,他覺得自己是實驗室的小白鼠,似乎有人從後麵抓住他的腿,又覺得自己像豬和牛,要被宰殺,這是一種本能的反抗……他還要再堅持一會兒。堅持到肺部發白,呼吸困難,或是精力耗儘,徹底絕望,又或者是大腦崩潰,精神錯亂。現在,這一切還沒結束,還不能這麼快下結論。阿爾伯特轉了過去,最後一次看了看似乎儘在咫尺的天空,對他來說,一切都很遠。他努力地集中力量,心裡隻想著一定要逃離這一切,爬出這個彈坑。他再次背上裝備,拿起槍往上爬。儘管感到疲倦,他仍然堅持著。可是這太難了。腳下的泥土很滑,他根本找不到可以落腳的地方。他把手指插進泥土裡,腳尖用力踩,想要穩住自己不往下掉,但是沒能成功,又滑了下去。阿爾伯特扔下了槍和包。他早就該毫不猶豫地扔掉所有東西。阿爾伯特用肚子貼著傾斜的坑壁,慢慢向上爬,就像籠子裡的鬆鼠一樣,結果一下抓空,又摔了下來。最終,恐懼戰勝了求生的渴望,眼淚湧了出來,他握緊拳頭擊打著黏黏的坑壁。彈坑的邊離他其實並不遠,這讓他十分泄氣。他伸出雙手,差一點兒就能碰到邊緣,可是每挪動一厘米都是艱難的,因為腳底很滑。他大聲叫喊著,一定要爬出這該死的彈坑。就快要成功了,他心裡想著,以後什麼時候死都可以,但絕不是現在。他想要出去,就算是追到德國佬的陣營裡也要找到普拉代勒中尉,然後殺了他。殺死這該死的畜生,這個想法鼓舞了他。事實擺在眼前——四年來,德國佬不停地進攻沒能殺死他,現在一個法國兵幾乎要了他的命。噢,他媽的!阿爾伯特跪下來,打開包,把所有東西都拿了出來,水壺放在雙腿間,衣服鋪在地上防滑,然後把所有可以穩住自己的東西插入泥土裡。他轉過身,上麵好幾十米遠的地方炮彈仍在轟轟作響。突然,阿爾伯特感到心裡不安,一下子抬起了頭。四年來,他已經學會了區分75式和95式炮彈,或者是105式和120式……但現在這種情況,他分不清楚了,大概是彈坑的深度或是距離的原因,外麵的炮彈聲和平常很不一樣,就像第一次聽到,比起其他聲音要低沉很多。炮彈隆隆聲像關掉的電鑽一樣,逐漸減弱,最終停了下來。阿爾伯特剛好有那麼一點兒時間來思考。爆炸聲大到難以形容,四周一片混亂,大地震動著,轟轟隆隆的聲音,泥土一下被炸飛,像火山爆發一樣凶猛。害怕和驚慌湧上心頭,不斷的震動讓阿爾伯特失去了平衡,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阿爾伯特死死盯著天空。離他十幾米的地方,大量黑褐色泥土像浪潮一樣打了過來,流動、飛濺的波浪似乎要吞滅他,眼前的一切像是慢動作一樣。迎麵而來的泥土,如下雨般,夾雜著各種小石塊、泥土塊和炮彈碎片向他逼近。阿爾伯特蜷縮成一團,屏住呼吸。所有被活埋的靈魂都會告訴你,一定不要這樣做,相反,身體應該儘量展開。阿爾伯特盯著泥土從天上掉下來,如傾盆大雨般,在這短短的兩三秒時間裡,他心裡想著自己就要死在這裡了。馬上,泥土就要壓上他,完全蓋住整個人。平常,阿爾伯特看上去像畫家丁托列托。臉上總是掛著憂鬱,嘴的輪廓很明顯,飽滿的長下巴向前微微翹起,深黑色的眉毛呈圓弧形。而現在,看著飛來的泥土,看著死亡的逼近,他的臉變成了聖徒塞巴斯蒂安。他的臉突然抽搐,因為痛苦和害怕,整張臉都是皺紋。在阿爾伯特的生命裡,他什麼也不相信,更何況是活著的希望。並不因為厄運的降臨,他就要開始相信什麼。他還有一點兒時間。伴隨著巨大的爆炸聲,泥土像暴雨傾盆而下,阿爾伯特很可能就這樣死在這裡。情況越來越糟糕。先是石頭不斷從天上掉下來,然後泥土覆蓋住他全身,越來越重。阿爾伯特整個身體緊緊地貼在地麵上。泥土一點點落下,越積越多,漸漸地,阿爾伯特完全無法移動了,被緊緊地壓在下麵。最終,一絲光線都沒有了。一切都停止了。這是一個新的世界,從此,這個世界裡將不再有塞西爾。最先打擊阿爾伯特的並不是恐懼,而是外麵的寧靜。突然一切都安靜了,似乎上帝判定這一局比賽已經結束。當然,如果阿爾伯特仔細想一想,就會知道一切並沒有結束,隻是因為掩埋的泥土太多,聲音才變得越來越弱。對阿爾伯特來說,想要根據外麵的聲音來判斷戰爭是否還在繼續,實在是太困難了,因為現在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戰爭結束這件事。當聲音變得模糊的時候,阿爾伯特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命運。他心裡想著:“我在地下。”這是個抽象的想法,他反應過來的事實是:“我被活埋了。”阿爾伯特開始去想象這場災難的程度、死亡的方式,當他明白自己逃不過窒息而死的時候,就在那一瞬間,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他的大腦一片混亂,他大叫起來。這樣的叫喊完全沒用,隻是在浪費僅有的一點兒氧氣。他嘴裡不斷地重複著:“我被活埋了。”可怕的現實就這樣持續折磨著他,以至於他不願再次睜開眼睛。他唯一做的事就是嘗試向四周挪動身體。那僅剩的力氣和對死亡的恐懼轉化成了力量。他儘全力去和死亡鬥爭,身體裡有一股不可思議的能量。突然,阿爾伯特停了下來,他發現自己的手居然可以動,雖然空間不大。他屏住呼吸。泥土開始向下移動,手臂上、肩膀上和脖子上黏糊糊的泥土,像是保護自己的外殼。他又有了好幾厘米的地方可以移動,讓他恐懼窒息的世界似乎做出了讓步。事實上,阿爾伯特知道掩埋在他身上的泥土不算太多,大概有四十厘米吧。可躺著的姿勢讓他完全無法動彈,身上的泥土阻礙了他所有的動作。四周震動著。在上麵遠遠的地方,戰爭仍在繼續,炮彈不斷地轟炸,大地晃動得更加厲害。阿爾伯特膽戰心驚地睜開雙眼,眼前黑暗,並不是完全看不見,但隻有極其微弱的暗白色光線緩緩透進來,勉強有那麼一點兒生機。阿爾伯特強迫自己小口呼吸。他雙肘挪動幾厘米,終於可以伸伸腳,把泥土擠到另一邊去。他十分謹慎,不斷和恐懼做鬥爭,試圖伸出頭去呼吸。他挪動了一寸泥土,看上去就像氣泡爆裂一樣。雖然隻是短暫的一瞬間,但是阿爾伯特身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整個人縮成一團。其實這樣完全沒什麼用。對他來說,在這個不穩定的狀態下,空氣正在慢慢減少,還剩下多少時間?他想象著死亡的迫近,最後一點兒氧氣不剩會是怎樣的情境。他甚至想象血管會像氣球一樣,一個接一個爆炸。他儘力睜大雙眼,這樣的狀態雖然沒辦法維持很久,但他仍然想要找到一點兒空氣可以呼吸。他儘可能小口地呼吸著,什麼也不想,不去考慮現在的情況,隻是一寸一寸地不斷用手向前挖著。他能感覺到手指下摸到了什麼。雖然有光線透進來,但他仍無法看清四周的環境。突然,他摸到了軟軟滑滑的東西,肯定不是泥土,這個東西如絲綢一般柔滑,表麵還有一點兒凹凸不平。他花了一點兒時間才弄清楚這到底是什麼。他慢慢發現,麵前的東西原來是兩片很厚的嘴唇,嘴角還留著黏糊糊的液體。那兒,有兩排又大又黃的牙齒,淺藍色的眼睛好像已經腐爛了……這是一匹馬,馬的頭特彆大,顯得很畸形。阿爾伯特害怕得忍不住往後縮了一下,頭撞到邊上,泥土掉下來重新埋沒了他的脖子。他本能地抬起肩膀保護自己,但卻無法移動,甚至連呼吸也變得更困難了。一匹戰死的馬出現在了阿爾伯特麵前。一個年輕小夥子和一匹死了的馬就這樣麵對麵,他們幾乎快要抱在一起了。泥土的坍塌給了阿爾伯特一點兒空間,但大量的沉重泥土仍然壓迫著他的胸腔。他隻能斷斷續續地呼吸,肺部已經快不行了。他抑製住想哭的衝動,告訴自己,哭,就是接受了死亡。他最好這樣。他剩的時間不多了。據說,人快死的時候會看到自己的人生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過,當然,不是真實地發生在你麵前。但你會看到一些畫麵,一些曾經發生過的事。阿爾伯特似乎看到父親的臉龐,如此清晰,好像父親就在這裡陪著他。他們死後終究會相遇吧。那是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三十歲出頭。阿爾伯特看得並不清楚,畢竟到處都是泥土揚起的灰塵。那個人穿著博物館工作人員的製服,胡子油亮亮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笑容,這和母親擺放在家裡的照片中的父親一模一樣。阿爾伯特感到空氣完全不夠用了。他的肺部感到難受,恐懼布滿全身,整個人不停抽搐著。他完全無法集中精力,心裡再次慌亂起來,死亡的恐懼又一次湧上心頭,眼淚也控製不住地流了下來。他看到了馬亞爾夫人用責備的眼光看著他,那樣的眼神讓阿爾伯特永遠不知道怎麼向她解釋才好。你想想看,掉進坑裡,戰爭馬上就要結束了,而你卻死了。就算這可以接受,然而被活埋,這也太愚蠢了。這就是阿爾伯特,總是跟不上節奏。無論如何,如果能在戰爭中存活下來,他以後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呢?想到這兒,馬亞爾夫人笑了笑。阿爾伯特要是戰死了,至少家裡出了一個英雄,這似乎還不錯。現在,阿爾伯特整張臉已經發青,全身上下的血管都要爆炸了。生命的時鐘正在嘀嗒嘀嗒地倒數,就像是打著美妙的節拍。他呼喊著塞西爾的名字,想要再次回到她的兩腿之間,被她緊緊抱住,但他已經看不清楚塞西爾的臉,她仿佛離得特彆遠,這讓他十分難受。他想要在這一刻見到她,可她卻不在身邊。他滿腦子隻有塞西爾,因為他馬上要去的世界裡隻有死亡。他迫切想要塞西爾來到自己身邊,他害怕死亡。然而,乞求沒有得到回應,他隻能一個人孤獨地死去。再見,我親愛的塞西爾。不久後,我們天上再見。塞西爾從腦子裡消失後,他看到了普拉代勒中尉和他那令人討厭的微笑。阿爾伯特將手伸了出去,想要抓住他。肺裡的空氣越來越少,他用儘全力呼吸著。最後,他收緊腹部,咳嗽起來。一點兒空氣都沒有了。他緊緊抓住馬頭,摸到它肥厚下垂的嘴唇,鼓起勇氣用雙手抓住那黃黃的大牙齒,用力掰開它的嘴。馬嘴裡散發著一股股惡臭,阿爾伯特將這點兒空氣吸了進去,多活了幾秒的時間,可剛才吸進去的空氣讓他反胃,嘔吐感一下就湧了上來。全身上下再一次抽搐起來,阿爾伯特仍然努力地想要再找一點兒氧氣。現在,他完全沒救了。壓在身上的泥土太重了,四周幾乎看不見,除了頭上被炮彈炸飛的泥土不斷撲來,他看不見其他任何東西。他什麼也沒有了,隻剩下一口氣。接著,他完全平靜下來,閉上了眼睛。一股難受的感覺突然襲來,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失去了意識。士兵阿爾伯特,剛剛離開了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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