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12月28日“愚99lib?人日”那天淩晨,萊昂城裡聽到從遠處傳來的隆隆巨響,滾燙的沙雨開始輕輕地落在屋頂上,好似大火中紛紛落下的灰燼。風越刮越猛,黑雨越下越大,在大街上張開一道夜幕。內格羅火山噴發了。這種地球現象將會持續幾周,從一開始就使市民大為驚惶。幾座殖民時期建築物的屋頂被沙子壓塌了,聖塞瓦斯蒂安教堂的半圓屋頂和蘇布蒂亞瓦教堂的中殿損壞嚴重,聖維森特醫院的男病房和廚房破壞得也很厲害。鐵路下陷,火車運行不時中斷。省衛生廳報告說,出現了多起呼吸道疾病病例,一些嬰兒因病致死。其他流行病是:結膜化膿性發炎引起的眼疾、腸黏膜發炎引起的腹瀉以及急性頭痛。致病原因都是因為塵粒長時間懸浮在空中以及對食物和飲水造成的有害影響。四處河流汙染使牲畜大量死亡,以致牛奶牛肉匱乏,其他食物,像塊莖類、禾木類,在市場上也開始短缺。第二天,舉行了祈神遊行。遊行的人把供奉在萊昂教堂裡的守護神梅塞德斯聖母請出來,把供奉在聖弗朗西斯科教堂裡的聖貝尼托·德·帕萊莫請出來,舉著這兩尊聖像以及其他令人尊敬的神像上街遊行。但是,火山噴發不但未見衰減,反而來勢更凶了。中心區的居民不得不迅速遷徙,搬到莊園、浴場以及惡風的破壞影響不到的鄰近村鎮去。除了鐵路運輸中斷外,現有的火車也不敷使用,外逃居民隻好把其他運輸工具也使用起來。在昏暗的街道上,大白天點著車燈的小汽車、馬車、馬拉排車、牛車以及馱著什物的騾子擁擠衝撞,尋找通往其他市鎮的道路的出口。12月31日中午,費亞約斯法官家裡一片忙亂。他準備攜家帶口前往薩帕塔斯山穀的莊園,逃避火山噴發。他們必須趕緊收拾好褡褳、吊床、帆布折疊床、煤油燈以及其他東西,以便趕上搭乘下午1點鐘開往紹塞的火車。費亞約斯法官用頭巾蒙住半邊臉,護住嘴和鼻子,正在捆一副褡褳的帶子。褡褳裡裝著他那部《斷裂的地平線》的原稿,現在他倒是想完成這部書稿了。阿利·瓦內加斯也在脖子上係著一條圍巾,頭上包著條毛巾,在脖子處用彆針彆住,趕來送彆法官。“他們要他下車的時候,他神色安詳地對奧蒂斯上尉說:‘我隻求您一件事,彆毀了我的臉。’”阿利·瓦內加斯不住地擺弄手裡的扇子。費亞約斯法官把褡褳扛到門廳,他一直隨在後麵。又跟著法官回到飯廳的桌子旁。桌子上放著幾本書,等著打包。費亞約斯法官的畫架用細繩捆好,靠在桌子旁,等著運走。費亞約斯法官用好奇的目光從圍巾上麵看著秘書。他想說句什麼,但沒有開口。走過去拿起準備裝書的包裹,放在一把小椅子上。“他劃完十字說:‘那個指派你們殺我的家夥就是烏維科的走狗。危地馬拉,吉祥的地方,但願不要讓屠夫玷汙你的土地……打倒暴君!我準備好了。’”阿利·瓦內加斯從那摞書裡拿起一本書,是布魯諾·特拉本寫的《馬德雷山的寶藏》,隨卻把書放下,擦了擦手指上的沙子。“這些話你彆告訴馬諾洛·誇德拉。”費亞約斯法官急匆匆地撣掉書上的塵土,把書裝進包裹,“你從哪兒聽到這些屁話?隻有國民警衛隊在場嘛。”“25號那天,羅薩利奧·烏蘇盧特蘭一大早就去看我。他已經知道了。”阿利·瓦內加斯用扇子拍了拍胸脯,“那天早上,國民警衛隊把什麼事都說出去了。他們到處販賣從屍體上扒下來的東西。有一隻短鏈懷表、一隻紅寶石戒指。我把那個被槍決的家夥臨彆前說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馬諾洛了,不過,他忘記寫進報道裡了。”“這些國民警衛隊隊員的記性真夠好的!依我看,‘長舌桌’還在活動,小心點兒。”費亞約斯法官緊了緊包裹帶子,“你要留下來給埃內斯托·巴雷拉當秘書?”“隻要自然力不埋掉法院,我就留下來。”阿利·瓦內加斯收起扇子,跟在費亞約斯法官後麵扛起畫架,“至於那個出了名的‘長舌桌’,已經四分五裂了。在火山噴發的隆隆聲中,他們開除了科斯梅·曼索,說他是叛徒。”“那麼,對我來說,這段事算了結啦。”費亞約斯法官衝車夫打了個手勢,讓他把門廳裡的東西全都裝上車,隨後在口袋裡摸了摸,“把鑰匙替我交給巴雷拉。”“羅薩利奧精著呐,他還說奧利韋裡奧·卡斯塔涅達的假須是用瑪麗婭·德爾·碧拉爾·孔特雷拉斯的頭發做的。”阿利·瓦內加斯接過鑰匙圈兒,穿在鏈子上,鑰匙像鐘擺似的晃來晃去,“卡瓦哈爾跟瑪麗婭要頭發,她高高興興地給她剪下來。胡須是打彎兒的。對頭發的來源,馬諾洛也故意沒提。”“瑪麗婭·德爾·碧拉爾·孔特雷拉斯的一般情況,檔案裡都有了,你把證詞弄得更詳細一點兒,查一查她是不是真的同意剪頭發,乾了你說的事。”費亞約斯法官撩開圍巾,微微一笑,“你最喜歡這類夏多布裡昂式的恐怖細節。”“她要是同意剪頭發,那就說明她還愛他,愛得發狂。”阿利·瓦內加斯吹著氣,把蒙在嘴上的圍巾都吹鼓了,“現如今,人都死了,她還愛他。她找到了埋他的墳,居然還膽敢往墓地裡送去幾束鮮豔的百合花。”“老天爺懲罰萊昂城,火山噴發給城市蒙上幕布,這倒給她擋住了那些胡亂東瞧西看的目光。”費亞約斯法官像演戲似的張開兩臂,眼望著天花板,“天上下火,大家都為罪孽付出了代價。天譴啊!”“這可真是個香味兒奇特的故事。”阿利·瓦內加斯閉上了眼睛。沙土鑽進大門,門廳裡一下子積滿沙土。“香味兒?”費亞約斯法官重新把圍巾拉上去,蓋住鼻子,“什麼東西的香味兒?”“一束在尿盆裡泡軟的玉蘭花香味兒。”阿利·瓦內加斯扭過臉去衝著牆,躲過沙暴。“在一間封閉的臥室裡放了幾個月的尿盆。”費亞約斯法官也把臉衝著牆。他們朝院子走去,一陣黏糊糊的沙土抽打著他們兩個人的後背。“總有一天會有人把這些事寫成一本。”旋風過去了,阿利·瓦內加斯朝大門走去,“那股香味兒會保留在書裡。”“寫的人一定要寫上:火山噴發,一切都結束了。”費亞約斯法官伸出胳膊摟住阿利·瓦內加斯,把他一直送到大門口。在暗影中,他們看見大街中央有一盞燈籠越走越近。羅薩利奧·烏蘇盧特蘭裹著油布雨衣,把燈籠舉在前麵,照亮道路。他身後邊,一個小孩子托著一尊關在籠子裡的救苦救難的耶穌像。還有一個孩子趕著一頭馱東西的驢跟在他們後麵。羅薩利奧·烏蘇盧特蘭把燈籠放在地上,舉了舉帽子,向他們致意。接著,他又走下去,消失在暗影中。“記者羅薩科奧·烏蘇盧特蘭也要逃難,離開萊昂,去向不明。”阿利·瓦內加斯把蒙在頭上的毛巾往臉上拉了拉,他彎著腰,衝到街上,“家彆忘了用這段話結束他那本書。以羅薩利奧開始,當然也要以羅薩利奧結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