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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爵士最有意義的一趟跑腿兒就是星期四早上帶來消息說在西門街找到了一處公寓,可以在參加舞會時住。沃登爵士一行本來預訂了那裡的,可是他們正等著的一位近親突然生病了,他不得不退了房。於是喬治爵士自作主張地用卡斯沃爾先生的名義接下了這套公寓。當然卡斯沃爾先生也不必感到為難,因為路易斯皮奇上校那天晚上本來就要去格洛斯特參加晚宴,要是覺得不合適的話取消就是了。這正是卡斯沃爾先生需要的最後推動力。一方麵他不能辜負喬治爵士的一片好心,另一方麵這也消除了最主要的障礙。喬治爵士還說他媽媽也盼望著能跟剛結識的卡斯沃爾小姐及弗蘭特夫人再續前緣。我們在客廳裡等著的時候,卡斯沃爾先生向我們傳達了路易斯皮奇老夫人的這一善意。“可是爸爸,”卡斯沃爾小姐說,“你知道索菲不能去舞會的。”“當然不能。可是沒說她也不能跟我們一起去格洛斯特吧,對嗎?”他轉身看著坐在茶幾旁邊的弗蘭特夫人,“你喜歡逛商店,對吧,嗯?在蒙克希爾這裡實在是太閉塞了,換換環境會有好處的。”“是,先生。”她答道。他為自己的努力呻吟了一聲,斜靠在桌子邊拿大手掌拍了拍她的手。“你不能一直這麼消沉,親愛的。你得給自己買兩件漂亮衣裳,也許還得再給孩子買點東西。”弗蘭特夫人抽回自己的手,開始收拾茶具。“喬治爵士給我帶來了一封約翰遜夫人的信,”卡斯沃爾小姐輕快地說,“裡麵有路易斯皮奇夫人做鱔魚湯的菜譜。真是太周到了。我們到底幾個人去格洛斯特,那裡有多少張床啊。誰也不願意跟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擠在一塊兒吧。”“對啊,”弗蘭特夫人說,“沒有比這個更糟的了。”就這樣,一月十二日,星期三,貝爾酒店的舞會就成了蒙克希爾山莊一周以來的主要話題——我們一行到底在哪裡住、該穿什麼、可能碰到些什麼人以及想要見到什麼人,等等。孩子們和我會待在蒙克希爾不動。星期一,舞會的前兩天,我到小客廳找我的學生,看到卡斯沃爾小姐坐在爐邊的沙發上埋頭讀書。我解釋了一下來意。“今天下午乾嗎不放他們一馬呢?”她打了個哈欠,露出了白白尖尖的牙齒,“我覺得沒什麼比這些印著字的紙更讓人疲倦的了。”“你在讀什麼呢?”她遞給我一本布麵十二開的書卷。“《家常烹飪:一本有用的菜譜書》。”她說,“裡麵真是有無窮的寶藏。它告訴你該怎麼做羊肉火腿,聽起來真的很古怪,估計味道也會非同一般。這裡還有兩頁半說的是洗衣女傭的職責。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真沒想過這世上還有這麼多的實用知識。學海無涯啊,比太平洋還寬呢。”我隻好順著她往下說,說像她這麼聰明的學生,一定可以很快掌握所有這些知識的。“讀書對我來說可不容易,希爾德先生,你不要覺得我很高貴,不是的。可爸爸覺得淑女就應該懂點家政。”她眨了眨眼睛,“他逼著我以路易斯皮奇夫人為榜樣。”她突然捂住了左眼,“哎喲!”“怎麼啦,卡斯沃爾小姐?”“我眼睛裡進了點東西。”卡斯沃爾小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惱火地噘著嘴,對著壁爐上麵的鏡子仔細查看著,“這裡光線太差了,我什麼也看不見。真是太氣人了。”“要我拉鈴叫仆人嗎?”“他們來得比蝸牛還慢,然後又得去找我的女仆。不行,希爾德先生,你能不能帶我到窗口去幫我看看?不知道是什麼,這個時節不大可能是蒼蠅,也許是煙灰或者頭發。就算是根掉了的睫毛,也會讓人的幸福大打折扣。”我跟著她到了窗邊,她轉過臉麵對著我。我湊過去仔細查看她的左眼。一靠近女人,你就能聞到她們身上的香氣,不僅僅是香水味,還有她們身體的天然芬芳——那種混合著香水、衣服的味道以及人體本來的氣味的綜合。“請把你的頭向左轉一點,”我說,“對了——這下好多了。”“你看到什麼了嗎?眼角那裡。”“哪一個角?”她咯咯笑了起來。“我也沒想清楚,裡麵那個吧。”我又往前湊了湊,想看得更清楚些,同時她也踮起了腳尖,又朝右邊轉動了一下臉。這下她的唇正好掃過了我的唇。我嚇得失聲一喊,往後跳開去。“對不起,希爾德先生。”她很鎮定地說道。“我……請原諒。”我胡亂咕噥著,心亂如鼓。“沒關係。我覺得是一根頭發掉進去了,現在好像還在呢,還得麻煩你再看一眼。”她又衝我仰起了臉,滿臉笑容。我迎上去,壓住了她的唇,感覺到她也主動地貼住了我。然後她的手抓住我,後退了一步。“躲開窗戶。”她低聲說,然後我們就像跳舞一樣合二為一地移了幾步,接著接吻。她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的手則按在了她的臀上。她的溫暖如同火焰般包圍了我。有三十秒?至多一分鐘。門外傳來一陣劈啪的腳步聲,我們趕緊分開了。轉眼間我已對著屋外遠處的河流沉思,卡斯沃爾小姐則端坐在沙發上,全神貫注地翻閱著《家常烹飪》。一位胖胖的女傭拉著個臉端著盆炭走了進來。她點好了火,整理了一下爐子。正當她撥弄那些鐵條九_九_藏_書_網的時候,孩子們衝了進來。“漢姆威爾要給我們展示一下怎麼下套逮兔子。”查理自豪地說,“這多重要啊,萬一我們撞船了,你知道嗎,就像魯賓孫·克魯索那樣,我們就可以像個國王一樣吃兔子了。”“漢姆威爾真是厲害啊。”卡斯沃爾小姐說。“他是個好人。”查理直截了當地說,“埃德加說他跟他們家其他的黑人都不一樣。”“怎麼不一樣?”我問。“我們在裡士滿的黑人大多是奴隸,老師。”那個美國男孩解釋道,“可是漢姆威爾先生跟你我一樣,都是自由的。”女仆行了個禮,退了出去。孩子們也跟著走了,砰地把門關上了。“又有多自由?”我說。卡斯沃爾小姐咯咯地笑了。“的確夠自由的。我喜歡自由。我是個天生的激進者。”她站起來走到我身邊,看著窗外,剛才的興奮已經退去了,“看,索菲來了。”我們又分開了,各自整理著姿態和情緒。弗蘭特夫人沿著房子走向側門時經過了窗口。我咳了一下。“我聽漢姆威爾說諾克先生還得再待一陣子?”“是啊,你不知道嗎?至少待到舞會之後。”卡斯沃爾小姐笑了,她似乎完全鎮定下來了,“我是從索菲那裡聽來的,而她又是從克裡奇太太那裡聽來的,克裡奇太太則是聽漢姆威爾本人說的。你還記得克裡奇和漢姆威爾挺親密的那次嗎?真感人,尤其是就他們倆的處境來說,不是嗎?反正據漢姆威爾說,諾克先生正在考慮從我父親那裡買點地產,利物浦的一間倉庫之類的東西。還聊起過其他的投資——你知道紳士們聊到投資的時候是什麼德行,就像女孩子們聊情人一樣,都是差不多的浮想聯翩,四下打探,到處八卦。”這時她已經離開我,坐在沙發上了。我一方麵感到放鬆,一方麵又有被欺騙的感覺。不一會兒,弗蘭特夫人進來了,伸著手到爐火上取暖。“聽說約翰遜夫人還待在科利爾蘭苑?”她問卡斯沃爾小姐。“我想是吧。我聽喬治爵士說她要跟他們一起待到舞會後。怎麼啦?”“我到廢墟那邊走了一下,在田莊木屋的花園裡看到了一個男人。”“她家的花園?”“可是她現在沒有園丁了,隻有一個叫魯斯的女仆打理所有的事,而且她現在也不在那兒。我離得太遠了,看不清楚。不過他好像看到我了,立刻就沒影兒了。你覺得我們應該跟約翰遜夫人說一聲嗎?”“照鄰裡相處之道應該的。”卡斯沃爾小姐說,“你能描述出他的樣子嗎?”“高個子,身材很好,穿一件褐色長外套,戴一頂寬邊帽子。臉一點也沒看清,太遠了,而且他把領子豎起來了,而帽子的邊——”“我要寫封信給約翰遜夫人。”卡斯沃爾小姐打斷她,“要是她覺得可疑的話,會向喬治爵士谘詢該怎麼辦的。我覺得用不著為她擔心,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也許,警告之前我們該派個人去查一下。”“要是你們覺得合適的話,”我說,“我可以走一趟。”說實話,我覺得這是個可以趕緊逃離這個溫暖的客廳的好機會。我發現看到弗蘭特夫人和卡斯沃爾小姐在一起我很不自在,更不用說那天那種場合之後了。我承認自己很心虛,我沒法假裝自己不是同時喜歡她們兩個:當然是因為不同的原因,喜歡的方式也不一樣。我戴上帽子,拿起手杖就出發了,自己都很詫異怎麼沒一會兒就到了田莊木屋。也許是腦子裡的焦慮和身體上的不舒服促使我不知不覺地加快了腳步,也許是某種程度上我想趕緊從困惑的邪惡情感裡走出來。這裡跟上一次我來的時候沒什麼變化,房子呈現出一派沒人打理的景象——因為主人的缺失而顯得荒廢,就像身體沒了靈魂一樣,毫無生氣。窗簾還是拉著的。我推了推各扇門,都鎖著。我又像上次一樣圍著房子走了一圈,來到後麵的廚房院子裡。我再次查看了一下那堆泥漿,那裡原先是有個男人的腳印的,現在卻隻找到些模糊的溝壑,被霜凍起來了。我一步步地返回山莊,越走越慢,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這麼不安——到底是因為在小屋那裡忘了什麼還是因為要回到蒙克希爾山莊了呢?我選擇了更遠的西線滑過湖麵,順路看了一下冰窖和貝殼洞。結果一無所獲,其實我也不知道要找什麼。我這麼做其實是漫無目的的:我猜隻不過是想拖延回去的時間,而那時我的腦子也很奇怪,連它的主人都找不到一個磨蹭的借口。最終,我的各種手段都用儘了,隻得走上回去的小路,慢得像蝸牛一般。弗蘭特夫人的樣子和卡斯沃爾小姐的樣子在我的腦海裡盤旋。我想不清楚,可是卻從這種困境中得到了一絲隱隱的快感:難道說我壓根兒就不是個浪漫的人嗎?當我在廚房的菜園邊磨蹭的時候,一些含糊的想法冒了出來。孩子們在門廊裡大呼小叫,像印第安人一般追逐著。他們重重地撞在了我身上,差點兒把我撞了個跟頭。“請原諒,老師。”埃德加說著,瞟了一眼查理。兩個孩子咯咯地笑了起來。我假裝生氣地衝他們吼了一句,他們恐慌地逃跑了。我追著跑到圍牆圍起來的花園裡,抓住了他們的脖子。“尤文納爾告訴我們maxima debetur puero reverentia,”我說,“翻譯,埃德加。”“應該給予孩子最高的尊敬,老師。”“可是尤文納爾這裡說得不大對,應該給予孩子的老師最高的尊敬。”我假裝伸手要打他們,他們嚇得尖叫著逃跑了。他們很快就會長大,變得嚴肅起來,他們的童年時日不多了。其實要這麼說的話,我們所有人都時日不多了,而且會消失得越來越快。我想起卡斯沃爾先生和他的手表:本質上說,這老頭兒就是時間的奴隸,就像他占有奴隸一樣,時間也完全占有著他。對我來說,蒙克希爾的美好時光在一天天逝去。短暫的幾個星期後,我就得拋下所有這一切美好,帶著埃德加回到斯托克紐因頓。最糟糕的是,我要被迫離開索菲婭·弗蘭特和弗洛拉·卡斯沃爾小姐了。屆時,失去她們就將是我無法改變的命運。她們是我的幸福,是我的痛苦,是我生命的必經。她們是我的肉,我的水,我的阿爾法和歐米伽。我是她們的奴隸。我對自己說,不管她們代表了什麼,從我的不可自拔來說,我就跟鴉片鬼彆無二致,掏出一枚硬幣,眼淚汪汪地乞求著能得到一片可以帶我上天堂下地獄的藥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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