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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爾泰在他的《首論俄狄浦斯》中有言,對於生者,我們有失尊重,而對於死者,我們隻欠一個真相。這個真相就是,當世界發生改變時,人們卻茫然無知,因為他們滿腦子想的全是自家的雞毛蒜皮。我第一次見到索菲婭·弗蘭特是在一八一九年九月八日星期三,快到中午的時候。那天她正走出斯托克紐因頓的房子,站在門框裡那一刻看去宛如一幅美人肖像畫。大廳裡麵不知是有人對她說了句話還是做了什麼動作,讓她在那裡站定了一會兒。首先吸引我的是她那雙藍色的大眼睛,之後有關她的一絲一發都刻入了我的記憶,就像織進大衣的線。她個子不高不矮,身量適中,體態窈窕,膚色白皙。當時戴著一頂精致的郊遊陽帽,上麵飾有鮮花。白色的長裙,泡泡袖,外套一件藍色的緊身馬甲,跟長裙底下偶爾能瞥見的皮質便鞋很配。她左手上捏著一副白色手套和一隻小小的手袋。我聽到仆人咚的一聲從馬車上跳下來,接著又咣當放下馬車踏板。一個身穿黑衣的壯實中年人和她一起走到台階上,接著伸出手臂讓她扶著走向馬車。兩人都沒看我。房門通往大路的小徑兩旁有用圍欄圍著的低矮灌木。我感到一陣暈眩,趕緊扶住了麵前的圍欄。“夫人,說實話,”中年人開口了,似乎是接著在屋內的話題往下說,“我們那兒非常田園,空氣非常好。”她突然看到我並衝我笑了一下。我驚訝得不知所措,竟忘了行禮。仆人打開車門,中年人把她讓了進去。“先生,非常感謝,”她低聲說道,“您真是太細心了。”他牽著她的手行了個禮。“哪裡,夫人,請代我問候弗蘭特先生。”我就那樣傻站著。仆人關上車門,收起踏板爬上了自己的座位。木質車廂漆成湛藍色,鍍金的車輪擦得亮閃閃的,晃得人睜不開眼。車夫拾起鞭子,拉緊了韁繩。他一甩鞭子,那對顏色和車夫的帽子一樣的栗色駿馬就立刻叮叮當當地朝街上跑去。壯實的中年人舉手致意,那不僅是告彆,更是祝福。等他掉頭返回房子時,終於看到了我。我放開圍欄,摘下帽子。“布蘭斯比先生嗎?我是否有幸——”“當然,可以。”他盯著我說,淡藍色的眼睛蒙著血絲,眼皮浮腫,“你找我什麼事?”“先生,我叫希爾德,托馬斯·希爾德。我的嬸嬸,雷諾茲太太給您寫了封信,不知道您是否——”“哦,對。”尊敬的布蘭斯比先生和我握了握手。他掃視我的全身,從頭到腳,說:“你可一點也不像她。”他帶領我順著小徑走進房門,來到有木嵌板的大廳。屋裡不知什麼地方傳來誦經的聲音。他打開右側的一扇門,進了一個貌似是書房的房間。裡麵鋪著土耳其地毯,兩扇窗戶對著外麵的大路。他重重地坐在桌子後麵的椅子上,伸直雙腿,把右手的兩根粗短的手指插進了馬甲口袋。“你看上去很疲憊。”“我是從倫敦一路走過來的,先生,這可不輕鬆。”“坐下吧。”他拿出一隻象牙鼻煙盒,吸了一小撮,然後噴在一條滿是褐色汙跡的手帕上,“你想找份差事,對吧?”“是的,先生。”“據雷諾茲太太說,你至少有兩點完全不適合我這裡的工作。”“如果您給我機會,我一定能做出合理的解釋。”“人們常說事實勝於雄辯,你丟了上一份差事,沒有推薦信。而且,要是我沒理解錯的話,你嬸嬸說你最近一直處於瘋狂狀態。”“這些我都不否認,先生,可都是有原因的,我可以解釋這些事發生的緣由,並且保證不會再發生。”“我給你兩分鐘來說服我。”“先生,我父親是羅星墩鎮上的藥劑師,他的生意做得不錯。他有一個老主顧是大教堂裡的教士,推薦我去了文法學校補缺,之後我考入了劍橋大學耶穌學院,就離開了那裡。”“你拿到了獎學金嗎?”“沒有,先生,是我父親資助的。他知道我對藥劑師這行不感興趣,就打算給我謀個神職。不巧的是,第一學年年底他死於傷寒,並牽扯出令人不齒的風流事件,於是我退學了,沒拿到學位。”“你母親呢?”“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文法學校的校長是看著我長大的,他讓我當助教,教些小男孩,這樣順利地過了幾年。可是,唉,他去世之後,他的繼任者對我就沒那麼好了。”說到這兒我猶豫了一下,因為想起了校長的女兒芳妮,有關她的記憶仍然叫我心碎,“我們分歧很大,先生……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後來我說了些蠢話,儘管一出口就後悔了。”“事情通常如此。”布蘭斯比先生說道。“然後一八一五年四月,我認識了一位征兵的中士。”他又吸了一撮鼻煙。“他肯定把你灌得大醉,你就從他手裡搶過征兵令,獨自衝上戰場跟怪物拿破侖拚個你死我活。好了,先生,你已經充分證明你是個愚蠢、任性的家夥,天生好鬥,酗.99lib.酒無度。下麵能不能講講你發瘋的事。”我緊緊捏住帽簷,把它都弄變形了。“先生,我從來沒發過瘋。”他皺起眉。“雷諾茲太太的信上說你被關起來過,在醫生的看護下過了好一陣子。不管是不是瘋了,這倒不重要,問題是你是怎麼把自己弄到這步田地的?”“在那場戰爭中,很多人不幸受傷,而我的身心都遭到了重創。”“心靈受傷?怎麼聽起來像個憂鬱的女學生。乾嗎不說得明白點?你的腦子壞掉了。”“我是生病了,先生。和發燒一樣。我的行為變得有些魯莽。”“魯莽?老天,這是你的說法?我聽說你把你的滑鐵盧勳章扔向一位騎馬道上的近衛隊軍官。”“此事我深感後悔,先生。”他打了個噴嚏,小眼睛裡盈滿淚水。“你嬸嬸雷諾茲太太確實是我父母請過的最好的管家,小的時候我從沒懷疑過她的誠實和善良。不過這兩點也不足以讓我有膽量把人家托付給我管理的孩子交給一個瘋子和酒鬼。”“先生,我既不是瘋子,也不是酒鬼。”他看了我一眼。“以及一個得不到前雇主推薦信的人。”“可是我嬸嬸推薦我了。先生,您是了解她的,您知道她不會隨便推薦人。”有一陣子我們倆誰都沒說話。從打開的窗戶傳進來大街上嘚嘚的馬蹄聲,一隻蒼蠅在沉悶的空氣中嗡嗡地叫著。我感到越發煎熬,衣服像爐子一樣裹著我,讓我全身冒汗。今天這個天氣實在不適合穿黑大衣,但我隻有這件衣服了。為了不讓人看出來裡麵沒穿襯衫,我把扣子扣到了脖子上。我站了起來。“我不能再打擾您了,先生。”“你最好坐下,我還沒說這次的談話結束了呢。”布蘭斯比先生拿起眼鏡,轉動著,“我決定給你一個試用期。”他嚴厲地說,仿佛在法庭上宣判一般,“我為你提供一個季度的食宿,還會給你一小筆錢,以便你買一身配得上這裡的初級助教這一頭銜的衣服。但要是你在任何一個方麵表現得不讓人滿意,就立刻走人。要是一切順利的話,三個月結束後我會延長合同,或許還會修改條件。聽明白了嗎?”“聽明白了,先生。”“拉一下那個鈴,回倫敦之前你得好好收拾一下。”我再次站起來,拽了拽火爐左邊的繩子。“告訴我,”他又說道,聲調不變,“雷諾茲太太是不是快死了?”我頓時濕了眼眶,說道:“她沒說,不過確實每況愈下。”“這讓我很難過。她有一小筆養老金,沒錯吧?我這麼直白請你不要介意,在這種事情上我們最好坦率一點。”坦率和無情之間僅一線之隔,我不知道布蘭斯比先生站在哪一邊。這時我聽到有人敲門。“進來!”布蘭斯比先生喊道。我轉過身,以為會看到前來應鈴的仆人,結果鑽進房間的卻是一個瘦小清秀的男孩兒。“啊,愛倫。早上好。”“早上好,先生。”他和布蘭斯比先生握了握手。“向希爾德先生行個禮,愛倫,”布蘭斯比先生對他說,“接下來你們會經常見麵的。”愛倫看了我一眼,照做了。他是個很好看的男孩,大眼睛、高額頭。他手裡拿著一封信。“愛倫先生和太太好嗎?”布蘭斯比先生問道。“很好,先生。父親讓我向您轉達問候,並給您這個。”布蘭斯比先生接過信,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把它放到了桌子上。“相信過了一個長假你肯定長進了不少。你沒有放縱自己吧?”“沒有,先生。”“Adde quod ing é nues didicisse fideliter artes.”他捅了一下孩子的胸膛,“接下去,再解釋一下。”“對不起,先生,我不會。”布蘭斯比先生動作隨意地在孩子的耳朵兩邊揮了揮拳頭,然後轉頭問我。“希爾德先生,我不要求你解釋,不過或許你能把這個句子說完?”“Emollit mores ne sinit esse feros. 是說勤勉學習文學和藝術能夠讓人舉止優雅。”“聽見沒,愛倫?希爾德先生書念得不錯。《黑海零簡》(男孩出去後,布蘭斯比先生拿起一塊臟兮兮的大手帕擦掉鼻孔邊蹭上的鼻煙。“你必須時刻展示自己的權威,希爾德,”他說,“記住這一點。善良必不可少,可效力不長。就拿小埃德加·愛倫來說吧,這孩子有點天分,這點毋庸置疑,可他父母把他慣壞了。我常常擔心要是沒有一點紀律這孩子會成什麼樣。記住,不打不成器。”就這樣,幾分鐘之內,我得到了一份體麵的工作,有了個安身之所,第一次見到了弗蘭特夫人和小男孩愛倫。雖然我注意到他的口音有點奇怪,但這時我並沒想到愛倫是個美國人。這時的我也沒想到弗蘭特夫人和埃德加·愛倫會一步一步把我帶向黑暗迷宮的中心,一個充滿可怕的秘密和犯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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