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1 / 1)

隨著河麵上熱氣形成的幻境在我眼前分合跳動,我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結構與它們形成交融。正是在這裡,在我等候弟弟的過程中,我開始講述這個故事。不過,我在那個時候當然不知道,關於生活的故事往往更像河流而非書本。不過我知道,也許是在很早的時候,就在靠近淙淙流水的地方,故事已經開了頭。我感覺自己在前方將會遇見某種難以衝蝕的東西,於是便有了急彎、深旋兒、沉澱和緩流。釣手琢磨一條河流的規律時,甚至用了個詞彙來描述自己的行為。他說自己在“河流”。講述自己的故事時,他也許也得如此。那麼,他麵臨的最大問題之一是猜測,在什麼地方,以及一天中的什麼時刻,生活將會做好準備,被當作一場玩笑。同時還得推測,那是個小玩笑,還是個大玩笑。不過,對我們所有人而言,悲劇這一潭水就要容易得多。“你有什麼收獲嗎?”這個聲音和問題提示我,如果從思考中清醒過來並轉過頭去,便會看見弟弟的身影。這一提示變得千真萬確,因為就在這時那聲音問道:“你究竟在這裡乾什麼?”“哦,瞎想而已。”我回答道。所有不清楚自己在乾什麼事情的人都會采用這樣的回答。他說天太熱,不適合釣魚,不過他還是一直在下鉤,直至釣上來“亂七八糟”幾條魚,那意思是說有十條或十二條之多,個頭也還過得去。“咱們走,去找啤酒喝。”他說道。他說起“啤酒”時,我才完全回過神來——啤酒、河狸、小舅子,以及他的那位釣友。“是呀,咱們去取啤酒。”我說道。保羅用小手指不斷轉動把玩著開瓶器。我們如此乾渴,連耳朵都能感到正在使勁兒吞咽的動作。至於說話,我們隻能不斷重複釣手們在夏季常說的那句話:“酒瓶一開,渾身爽嗨。”一條打獵小徑從岸上直通河邊,那裡放著歸我們的那幾瓶啤酒,我們腿腳僵硬地順路而下。保羅走前頭,接近最底下時,他彎著雙膝下了河。我們把啤酒埋進流水是為了降溫,但不會放到水流太急的地方,以免啤酒被衝去下遊。“我找不到。”他一邊說,一邊用腳試探著。“噢,”我說道,“你隻是沒找對地方。應該就在這一塊兒。”我一邊蹚進水和他一起尋找,一邊已經對自己能否找到心存懷疑。他說:“在周圍找了一圈也沒有。我們就是埋在這裡呀。”他指著河底的幾個土坑,那正是我們取石頭埋壓酒瓶的地方。我用涉水靴的前端探查其中一個坑洞,仿佛隻容得下一塊小石頭的坑洞裡,可能有一個啤酒瓶逃過了我的眼睛。他同樣也在仔細搜尋。酒瓶沒在坑洞裡,坑洞太小,根本藏不了酒瓶。我們忍了好一陣兒的焦渴。此刻,我們站在沒膝的水裡,踩著河底那幾個坑洞邊的沙泥,手捧河水喝了起來。在我們所處的位置和汽車之間,還有三個坑洞埋著啤酒,不過我們已經放棄了還能找到啤酒的念想。保羅說:“我們總共在四個坑裡埋了八瓶啤酒。你覺得他們喝完剩下的‘3-7-77’,還可能喝得下八瓶啤酒嗎?”他說得並不大聲,既看在我的麵子上,也有我妻子和嶽母的緣故。對他這樣的想法,我沒法加以爭辯。儘管我們是順著小路走回來的,但我們的眼睛一直觀察著河麵,連個釣手的影子也沒看見過。還有誰會拿走這幾瓶啤酒呢?我說道:“保羅,我很抱歉。我真希望自己知道該如何甩掉這個家夥。”“你甩不掉的。”他說道。突然,我們倆轉身,大叫著從河裡跑上了岸,活像兩隻蹚水過河的動物在淺水區驚跳起來,把浪花推向河岸。那個舉動在我當時看來很奇怪。因為我們已經確定那幾瓶啤酒全都沒有了,雖無證據卻已經知道是誰把它們拿走了,不必匆忙尋找。事後,我毫不費力就看出,我們兄弟之間是輕言細語的,而那一聲大叫和驚跳上岸所針對的,是拿了我們啤酒的人。我們沿著河岸走去,一路上,被踢飛的石塊哢哢作響,迸向兩旁。我們來到三個坑洞旁,一次次盯著石塊被移開的凹坑。接著,我們走到了能看到遠處岸上停著汽車的地方,從這裡也能看到下遊分叉的河段和那道沙洲。沒有人移車,所以它現在暴露在烈日下。我能感受到,脫衣服的時候如果碰到擋泥板,會多麼燙人。我說:“沒看到他們。”“我也沒有。”保羅說道。“他們不可能待在車裡。”我說道。他接過話頭說:“今天這個天氣,誰留在車裡,誰就會被熱死。”為了儘快跑過去弄清兩個人的狀況,我來不及看路,讓一塊石頭絆了個趔趄。為了不讓拿在手裡的釣竿摔著,我一隻胳膊著了地。就在我從擦破皮的部位抹去細沙時,保羅說道:“沙洲上有什麼東西。”我一邊傻站在那裡,試圖拔出傷口裡的深藍色沙礫,一邊說道:“也許是頭熊吧。”“什麼熊?”他問道。“就是跑上山的那頭熊啊,”我對他說道,“那是它從山上跑下來喝水的地方。”“那不是熊。”他說道。我對著沙洲細看了一番。“可能有兩頭熊。”我說道。“兩頭,沒錯,”他說道,“但那不是熊。”“它們明明是兩頭熊,你為什麼老說成‘那’?”我問道。“那不是熊,”他回答道,“有紅顏色呢。”“等它往山上跑的時候,你好好看看吧,”我說道,“那就是熊。熊會順著山坡直線往上爬。”這下子,我們放慢了腳步,仿佛是為了在它受驚逃竄時,自己隨時可以跳到一邊。“就是紅色的,”他說道,“就是那個家夥喝了我們的啤酒。”我告訴他:“那根本不是人,就像你說的,有紅顏色。”至此,我們已經戰戰兢兢地停下了腳步,恰似兩隻靠近水邊的動物,在即將飲用的水裡發現了什麼東西。我們既打不出響鼻,也不能以爪刨地,不過我們此刻明白了動物打響鼻和刨地是怎麼回事兒。我們彆無選擇,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我們就這樣走著,直至恍然大悟,卻難以置信。“見鬼,熊啊,”保羅說道,“還光著個屁股呢。”“是兩個赤裸裸的屁股。”我說道。“我就是那個意思,”他說道,“兩個光屁股,還都是紅色的。”恍然大悟之後,我們還是不敢相信。“真是活藏書網見鬼。”保羅說道。“我也是。”我肯定地說道。在河中心的沙洲上看見這兩個烤著太陽的光屁股之前,你肯定從來沒有看見過真正的屁股。身體的其餘部分似乎已經全部蒸發掉,隻剩一個碩大的紅色屁股,仿佛就要脹開來,一端連著覆蓋毛發的頭部,另一端連著雙腳。到了今天晚上,它肯定會灼得生痛。當時看起來就是那麼個樣子。不過,到了現在,我憑著感性的記憶再來回顧,那是田園詩般的世界,你完全可以在河中心脫掉衣服跟一個女人搞上一頓,然後背朝天,趴在地上睡那麼幾個小時。換作今天,你要敢在黑腳河上嘗這樣的鮮,大瀑布城一半的居民會跑到岸邊圍觀,等你睡著之後抱走你的衣服。也許還等不了那麼久。“嗨。”保羅一隻手攏在嘴邊大聲叫道。接著,他左右伸出一根手指,打了個呼哨。“他們沒事吧?”他問我,“你在林務局的時候,每個夏天都要頂著太陽乾活兒。”“噢,”我告訴他,“我從沒聽說過有人被太陽曬死,不過這兩個家夥肯定好幾個星期都穿不上毛料內衣褲了。”“我們去把他們弄回車上吧。”他說道。我們放下魚簍,把魚竿支在一根原木上,這樣顯而易見,才不會被人踩到。我們就要走上沙洲時,保羅停下腳步,伸出一隻手攔在我身前。“等等,”他說道,“我要好好看一看,這樣才能永遠記住。”一時間,我們停下腳步,在幾乎一片空白的大腦裡烙上了印記。那是一段彩色的印記。前景是紅色的希爾兄弟牌咖啡罐,依次是無力地往下垂著的紅色腳掌,被太陽烤得噝噝作響的兩個紅色屁股,背景是一堆衣服,最上麵搭著她的紅色褲衩。邊上是喝剩的“3-7-77”,摸起來十分燙。沒有釣竿或者魚簍。保羅說:“我巴不得他生上三次性病,巴不得他一病不起。”我再也沒去過那個釣位,因為我後來把那兒當成了野生動物保護區。因為擔心吵醒他們,剩下的通向沙洲的路段我們沒弄出一點兒水花。我覺得我們是這樣考慮的:“他們醒來的時候,身上會蛻皮。”我明白自己是怎麼想的。好幾個夏季的八月底,我都在響尾蛇出沒的鄉村地區乾活兒。我知道,響尾蛇一覺醒來,發現天氣太熱,便會褪去表皮。這時,它們會短暫失明,會向每一個發出聲音的物體發動攻擊。我至今還記得,自己當時老在心裡想著,它們醒來的時候會很危險,於是我小心翼翼地繞開它們,保持在攻擊範圍之外。我們靠近之後,他們“發育”出了從遠處看不見的身體部分。他們在屁股和雙腳間生出了腿,在屁股和頭發間長出了背和脖子。尤以脖子最特彆,通體發紅,直至卷曲的發際。很難知道,那毛發是天生卷曲,還是被陽光烤得打了卷兒。每一根發卷都清晰可見,很可能使用過滾燙的卷發器。保羅走過去檢查“3-7-77”瓶子裡還剩下多少酒,我則站在原地考究著兩人的軀體。每一根毛發的根部都發紅發腫,不過我想告訴保羅的不是這個。我察看得專心致誌,往後退步時與他撞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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