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應該試著幫幫他。”他回答道。我能想到詞語,但沒法拚成與之相配的句子。“我沒拋下他。他不喜歡我。他不喜歡蒙大拿。他離開我,是去搞餌釣。他甚至連餌釣都不會。他做的事情我都不喜歡。”我能感覺到,我失去那條大魚的巨大心情波動,正逐漸演變成針對小舅子的憤怒情緒。我還能感覺到,自己正重複說著那番話,可又說得不完全一樣。即便如此,我還是問道:“你認為你應該幫助他嗎?”“是的,”他回答道,“我認為我們要幫他一把才行。”“怎麼幫?”我問道。“讓他跟我們一起釣魚。”“我都跟你說了,”我說道,“他不喜歡釣魚。”“也許吧,”弟弟說道,“可如果有人想儘量幫他,他也許會喜歡的。”我還是不太明白弟弟的話。他自己一向拒彆人的幫助於門外,不過從複雜的角度而言,當他說尼爾需要彆人的幫助時,他實實在在地是在說他自己。“行了,”他說道,“我們去找找他,免得他在風暴中迷路。”他試圖用胳膊攬住我的肩膀,可他那隻魚簍裡總伸出個大魚尾巴,橫隔在我們中間,讓行走十分不便。我倆看上去十分勉強——我想幫他一把,反過來,他想對我的幫助表示一下謝意。“咱們走吧。”我說道。我們踏著小路逆溪而上。那塊烏雲已經完全蓋住了峽穀。整片天地的尺寸被壓縮到了900英尺×900英尺×900英尺左右。1949年,位於密蘇裡河上遊的曼恩峽穀發生特大火災時,大火橫掃過分水嶺,進入了鹿角河穀,當時天色大概與現在差不多。為撲滅曼恩峽穀的大火,國家林務局投下了十六個訓練有素的滅火隊員,但其中十三人被燒得麵目全非,最後隻得依靠牙醫記錄進行身份鑒定。那場風暴就這樣席卷了鹿角河穀,似乎要將它夷為平地。仿佛得到了信號,魚兒不再亂蹦亂跳。接著,風來了。河水翻卷上揚,像我那條魚一樣鑽進了樹叢。峽穀裡飛舞著柳葉和綠色漿果。緊接著,天空在眼前消失了,唯有持續撲麵打來的球果和樹枝。暴風雨就像騎著烈馬襲來,從我們身上一踩而過。我們走到河灣,跨過草地,尋找著尼爾。然而緊接著,我們連自己身在何處都沒有了把握。我的嘴唇滿是水珠。“那個家夥不在這兒。”我說道,不過我倆對所謂的“這兒”是哪兒都不太清楚。“他在那兒。”弟弟說道,“而且沒被淋著。”這樣一來,我們都明白“那兒”是哪兒了。我們回到小貨車停放點時,雨勢已經趨穩,隻受著重力的支配而持續降落。為防淋濕,我和保羅把香煙和打火機放在了草帽裡,但我能感覺到雨水已流到發根處。風暴中的貨車像極了被雨水圍困的拓荒年代的帶頂馬車。肯尼必定是從河狸壩及時趕回,找出幾張舊帆布,打上樁子,把帆布撐到了車廂上方。先把頭伸進帆布罩子的是我,而不是弟弟。這有點兒像舊時馬戲的穿插節目“黑佬躲球”(此處指美國嘉年華式遊戲,黑人從帆布後伸出腦袋,躲閃遊戲者拋擲的各種物品。它盛行於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後以木質頭形物取代人頭。——譯者注),一個人從帆布垂幕中伸出頭來,供人一毛錢一次用棒球拋擲。然而,我把頭伸進去就呆住了,既無力躲閃可能扔過來的任何物品,更無法判斷它們的拋擲順序。實際順序根本由不得我來選擇。首先出現的是幾個女人,然後是那張舊席子。首先看到她們,是因為其中兩個各拿一把切肉餐刀,另一個女人,也就是我的妻子拿著一把長餐叉。半明半暗的帆布堆裡,這幾樣東西無一不明光閃閃。幾個女人蹲在車廂地板上,正做著三明治,直至我的腦袋像靶標一樣出現在帆布堆裡。接著,她們拿起刀叉對準了我。車廂中央有處漏水,因為凹陷的帆布無法合攏。車廂的遠端放著那張舊席子,不過,因為刀叉的關係,我看得不太仔細。我妻子手拿長叉子指著我,嘴裡說道:“你們把他拋下了。”我嶽母一邊用鋼製磨刀棒磨著刀子,一邊說道:“可憐的孩子,他的身體可不太好啊,還讓他曬了那麼久的太陽。”脖子麵對著刀叉,我勉強問出了這幾個字:“這是他對你們說的嗎?”“是的,可憐的孩子啊。”她一邊回答,一邊扭著屁股走到車廂尾部,一手碰了碰他的頭,一手仍舊緊握著刀子。因為騰不出手,她放下了磨刀棒。帆布之間的縫隙灌進來不少雨水,卻透不進來多少光線,因此我的眼睛過了一陣子,才適應了小舅子躺在席子上的身影。我的視線首先停留在他的眉眼上,那兒顯得沉靜而蒼白。我的母親如果給我做一輩子三明治,保護著我遠離現實,我的眉眼也會是那個樣子。弟弟把頭伸進帆布,與我站在了一起。我的家族來了個代表,這讓我好受了一些。我在想:“總有一天,我希望自己能儘量幫到他。”幾個女人給我小舅子做好了一個三明治。至於我,頭部和肩部有了遮擋,但後背完全淋著瓢潑大雨。保羅的情形與我相同。沒有人挪動,或者擠攏一點兒,好騰個地方讓我們也鑽進去。那個渾蛋獨自占據了半個車廂的空間。他隻要坐著而不是攤躺在席子上,便可騰出些許空間。車外,雨水沿著我寬大的脊背往下流淌,順著一條窄道穿過屁股,再分叉至兩條腿,最終鑽進襪子裡。給尼爾做完三明治後,幾個女人手裡的武器轉過來對準了我。三明治沒有我的份兒,但我能聞到那個味兒。我能聞到雨水滲進帆布在擁擠的人體上揮發成蒸汽的味兒,我也能聞到舊席子那端傳來的因為頭晚的豪飲而散發出的味兒。你可能知道,印第安人是在河岸上建的汗浴場。當他們滿頭大汗時,會一頭跳進室外的冷水裡,而不時發生九*九*藏*書*網的暴斃可能便是一種副作用。我在同一時間裡,既感到自己分身多段,又感受到了汗浴場、冰冷的河水和行將到來的暴斃。我不慌不忙地整理著這一係列臨終思維。“那個渾蛋怎麼可能曬多了太陽?自離開蒙大拿去了西海岸,那個渾蛋感受過的陽光也不過那麼幾個小時而已。”我對自己的妻子有彆樣的想法。直白地說,我是這樣想的:“我沒有拋下你弟弟。你的弟弟是個渾蛋,是他拋下了我。”當然,這一切發生在我的內心世界。至於嶽母,我所能想到的,就是她肯定在什麼時候跟人有過私通行為,生下這麼個混賬東西。對於我妻子和她的母親,我是這樣想的:“那個渾蛋唯一的問題是,他昨晚在黑傑克酒吧灌了太多黃湯。”回狼溪穀的路上,雨一直在下個不停。從鹿角河到吉姆·麥格雷戈農莊這一段全是泥濘的道路,過了農莊才駛上碎石路。當然,開車的是肯尼,我和保羅在後麵推車。我是餓著肚子在推車。就在我感覺自己餓得前胸貼後背時,我繞到駕駛座的邊上說道:“肯尼,讓你弟弟也從席子上爬起來幫我們推車,如何?”肯尼回答道:“你對汽車的了解再少,也會知道這是不應該的。我得讓車子的後部有個‘壓艙石’,要不後輪會打滑,根本無法帶我們走出這段泥地。”我回到車子後麵,和保羅一起把那塊“壓艙石”推到了農莊那兒。推車下山跟推車上山一樣費勁。我們還不如去蒙大拿州東部,推著一輛載重半噸的貨車,外加一塊真正的壓艙石,逆著保德河而上呢(保德河流域的煤炭資源豐富,因此貨運業發達。——編者注),那兒不正是“泥濘”一詞的發祥地嘛。到達狼溪穀後,保羅幫著我從貨車上搬東西,那些東西因為泥濘和雨水而沉重了不少。最後拿下來的,是那張舊席子。接著,我一門心思直奔床鋪,筋疲力儘又或者隻是餓得沒了力氣。保羅回海倫娜了。回房間的路上,我在前門碰見了尼爾和他的媽媽。“壓艙石”已經穿上了兩件紅白藍三色的戴維斯杯網球衫。他正要出門時,被他媽媽撞上了,他正在編造謊話。此刻,他顯得紅光滿麵。我認識的兩個雜貨鋪板條箱將會樂於見到他。我躺在床上,克服著睡意,以聚攏足夠智慧,做出個明確的結論,並將其整合成一句話:“如果我不從妻子的娘家躲開幾天,會最終落得個孤家寡人的下場。”於是,我第二天一早就去雜貨鋪給弟弟打了個電話,以免讓家裡人聽見通話內容。我問他在即將到來的夏季休假期間,可否抽出點兒時間,因為我想讓他陪我去錫利萊克待一陣子。我們在錫利萊克有一座消夏小木屋。它距離黑腳河穀隻有二十七公裡,離天鵝河也很近。名實相副,從米申冰川邊上流淌而過的天鵝河十分漂亮。我覺得弟弟可能還能感受到昨天那個雨水順著後背流淌的情形,因為當時都沒有人挪個位置出來,讓我倆也鑽到帆布裡去,所以他應該明白我在想什麼問題。不管怎麼說,他回了一句:“我問問老板吧。”那天晚上,我問了妻子一個問題——跟她過招兒時,問個問題比說出一連串聲明式的句子,更有可能獲得機會主導形勢。我是這樣問妻子的:“我和保羅去錫利萊克待幾天,你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嗎?”她當即看穿了我,因而回答道:“好。”第二天,我挺了過來。第三天,我和保羅翻過大陸分水嶺,把瑣事拋在了身後。我就是這樣想的。可就在我們朝著太平洋方向進發時,保羅向我講起了他的新女友。我警覺地聽著,隨時準備抽身跳開。我陷入了與之前相同的困境。也許他明白他講給我聽的某些事情我並不喜歡,而如果我頭一次聽到時,隻以為它是個編出來的故事,我可能就不會那麼反感——也或許,我這種懷疑純屬浪費時間——或許他隻是我的弟弟兼新聞記者,正向我講述幾則新聞事件,因為它們過於個性化,或者詩性太強,所以不宜向公眾講述。“她頗為有趣。”他說道。此時,我們顯然正順著美洲大陸的斜坡,朝著大海的方向下行。“是的,”他說道,仿佛那是我做出的評價,“她頗為有趣。隻有在高中體操館的男更衣室裡,她才讓你給她寬衣解帶。”他接下來講述的內容,同樣像是在回答我提出的某個問題,也或許那本身就是實情。“對,那都是她早就琢磨好了的。她知道男更衣室的廁所有一扇窗戶總是開著,於是我把她抱起來,她爬上去後,再把我拉了上去。”接著,他自顧自地說道:“她會讓你在按摩台上辦了她。”抵達錫利萊克的餘程裡,我一直試圖琢磨明白,他是否在告訴我,他遇到了某個麻煩的女子,還是他在刻意讓我開闊眼界,儘管我已經出了道結了婚。我不斷思考著,直至覺得自己聞到了金縷梅的香味、按摩用酒精的酒味、浸著臭汗的衣服搭在散熱片上發出的汗味,以及橄欖球賽季不結束便不打掃的男更衣室散發出的黴味。我還想著:“這兒已經很熱了。釣不到多少魚。魚兒全都躺在了水底。”接著,我努力地想象著一條魚仰麵躺在按摩台上的情景。我很難讓思緒流動起來,不要老想著一個畫麵。而那個畫麵便是一條魚幫著釣手爬進男更衣室的廁所的情景。隨即,車子開進了一大片落葉鬆林,也就是我們的小木屋所在地。一下兒就涼爽了。那片落葉鬆有八百到一千二百年曆史,樹木的年頭和高度把酷熱擋在了外麵。我們不等卸車,就開始遊泳。我們剛穿好衣服,還沒梳好頭發,就拿出遊泳短褲,把它掛到係在兩棵冷杉樹間的晾衣繩上。晾衣繩掛得很高,以防纏住馴鹿的角,因此我得踮著腳尖才能用晾衣夾子夾住遊泳褲。就在這時,我聽見一輛車駛下林務局專用道,開上了我家的車道。弟弟說:“彆回頭。”車徑直開到我的背後才停下。引擎在酷熱中轟鳴著。即便它就對著我凹成弧線的後背轟轟響著,我還是沒有回頭。接著,有人從前門跌下了車。我依然拿著晾衣夾子,定睛一看,才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以為有人從前門跌下了車,但其實這輛車根本沒有前門。不過,車子的前部有塊踏板,上麵放著一隻希爾兄弟牌咖啡罐、一瓶“3-7-77”,以及一瓶打開的草莓汽水。在蒙大拿,隻要酒後能喝點草莓汽水,我們就不會在乎威士忌有沒有那麼好喝。時值正午,那一幕仿佛取自西部電影。小舅子正坐在駕駛座上點著頭,也許從狼溪穀到這裡的一路上,他都是這副鬼樣子。跌進鬆針堆的“老牛皮”站起身來,四處打量一番才重新找到了方向感,接著徑直朝我走了過來。要不是弟弟十分勉強地讓開一條路,她也許就從他的身上穿過來了。“很高興見到你。”她一邊說著,一邊朝我拿著晾衣夾子的手伸了過來。我把夾子機械地換到另一隻手,她於是抓到那隻手握了起來。有時候,你所麵臨的事情如此重大,以至你弄不明白,應該首先弄懂個大概,然後填充進細節,還是先將細節拚在一起,直至事情的眉目初步顯現。我隻拚攏幾個細節,就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道:“你永遠無法讓你弟弟相信,這次不是你把他騙過來的。”“你怎麼樣?”她問道。“我把這小子帶來讓他跟你們一起釣魚了。”她對尼爾總以“小子”相稱。她睡過的男人太多,因此記住名字這個難題總困擾著她。到目前為止,所有男人她一律以“小子”相稱,除了黑傑克、“滿弓”、她那兩位手藝人,以及我——她對我的稱呼是“你”。她能記住我,但永遠記不住曾跟我見過麵。“這小子沒錢了,”她說道,“他要你幫幫他。”保羅對我說:“幫幫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