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1 / 1)

吧台另一端的板條箱上坐著一名女角,“大北方鐵路”的色鬼們都把她叫作“老牛皮”。大約十年前,在一次七月四日國慶慶典上,她被選為了狼溪穀的選美皇後。她挺著胸脯,騎著無鞍馬,從站立在狼溪穀一條街道(狼溪穀一共也就兩條街道)兩旁的一百一十一位市民——多為男性——中間走了過去。她的裙子被吹得高高揚起,所以贏得了比賽。但是,因為不太具備職業騎手所需的素質,她便轉而求其次。不過,她仍舊像時下的西部女騎手一樣穿著裙褲,儘管裙褲對她的新職業一定是個障礙。就小鎮而言,狼溪穀在地圖上畫得十分顯眼。小鎮有兩個人,算得上全國的名流,一位是個公牛摔跤手,另一位是個花式套馬人。這兩位本地手藝人在夏季奔走於縣城集市,足夠精湛的技藝讓他們一個賽季就能早早掙到五六百美元,當然,花掉的醫藥費也不會少。“老牛皮”不打算以失意運動家的身份度過餘生,於是這個冬天與花式套馬人姘居,來年冬天再和公牛摔跤手同床。偶爾,若在晚秋便可看出當年的冬天極其寒冷,她會與其中的一個結婚。不過,婚姻不是“老牛皮”天性中追尋的幸福,於是不等春天到來,她又睡到了另一個人的床上。姘居顯示了“老牛皮”持之以恒的頑強品質。不同於婚姻,它讓她整個冬天都有了著落。夏季,當她那兩位手藝人在縣城集市嚼著熱狗、扭著牛脖子、腹部被頂出一個個大窟窿時,“老牛皮”便住進黑傑克酒吧,退而搭訕流浪的釣手——他們多是來自大瀑布城的活餌釣手或者器具釣手。由此可見,不管對她而言,還是對全世界而言,生活總是有起有落。不過,人生的低穀對她並沒有多大影響。一如眾多花式騎手,她的個子十分嬌小,長得非常結實強壯,那兩條腿尤其如此。她經曆過足夠的風雨,因而人如其名。但從外表看,她依然和三十歲時差不多,儘管她多數時間在跟馬匹、騎馬人和來自大瀑布城的運動群體打交道。即便她和“滿弓”都在酒吧,他們仍各坐一頭,如稀客一般來到這裡的釣手隻得坐中間位置,並買酒請客。因此,當我和尼爾走進去時,我們坐到了這個位置上。“你好,‘滿弓’。”尼爾一邊打招呼,一邊誇張地握了握手。“滿弓”不喜歡彆人這樣叫他,不過他知道彆人在背後都這樣叫他,但對尼爾來說,他就是平淡無奇、年事已大的“滿弓”而已,因而幾杯“3-7-77”下肚之後,尼爾開始高談闊論起使槍、打獵和設陷阱這樣的話題。尼爾的內心深處總有一種在行家麵前說大話的強烈欲望,儘管這些人很容易就看出他是在吹牛。他就是這麼個人,非得被當場拆穿不可。至於“老牛皮”,尼爾還沒正眼瞧過她。我早就看出來,視而不見是尼爾對女人的首要伎倆。實際上我已經知道,這樣的開局走勢良好。吧台後掛著一麵鏡子,看上去像一塊經過打磨的前寒武紀泥岩,留著一圈圈紋路。尼爾不時打量一番,顯然癡迷於自己那扭曲但運動自如的黑色身影——買酒請客、高談闊論、對彆人充耳不聞。我試著打破獨角戲局麵,跟坐我旁邊的“老牛皮”說幾句話,可她隻知道自己沒被放在眼裡,因而對我同樣不理不睬。末了,我隻好聽著,因為沒有人聽我說話,不過我並沒走到買酒請客的地步。尼爾正高談闊論,他追著一隻帶幼崽的水獺來到了羅傑斯山口,溫度計儘職地顯示著零下69.7度。他一邊追著水獺,我一邊根據他的描述猜測著那動物的譜係。“要追上它可真不簡單,”他說道,“因為水獺在冬季變成了白色。”這麼說來,它必定有部分白鼬血統。他把它趕到樹上之後說道:“它趴在一棵較矮的枝丫上,準備一看見馴鹿經過就跳下去。”那麼,它身上一定有山獅的脾性。而且必定是一隻半拉子水獺,因為它十分搞笑,竟衝他笑了笑。不過,它多半是個“3-7-77”好手,因為在蒙大拿西部地區,除了人類,就隻有它這隻動物在冬季還能生育幼崽。“它們蜷縮在我的襯衫裡。”他一邊說著,一邊向我們展示他穿在兩件紅白藍毛線衫裡邊的襯衫。“滿弓”用空酒杯厚厚的杯底輕敲著吧台,一個字不說,生怕顯出心不在焉的樣子。但“老牛皮”再也無法容忍不管出於何種原因的無聲冷遇,她把頭伸到我跟前,側對著尼爾說道:“嗨,小子,那幾隻水獺跑到大陸分水嶺上去乾什麼?據我所知,水獺難道不是在溪穀裡遊水,在土坡上嬉戲嗎?”尼爾話說到一半,他停下來盯著鏡子看了看,試圖在剛剛還口若懸河的自己之外,辨認出說話那人的扭曲影像。“咱們再喝一杯。”他對著所有變形的影像說道。緊接著,他的視線從一堆影像上轉開,對著吧台後的黑傑克本人說道:“也給她來一杯。”這是第一次正兒八經地認可,在場有一位女士。“老牛皮”接過杯子端在手裡,不過仍從側麵打量著尼爾。在狼溪穀這個牧場小鎮,她和大北方鐵路圖標上那隻山羊或許都沒見過太多麵色蒼白、雙眼凹陷的男人。我從板條箱上站起身來,以踐行自己早歸的諾言。“滿弓”說了聲“謝謝”。一整晚我都沒買過酒,所以我知道他一定是感謝我把自己的小舅子留給他們。我剛從板條箱上站起,“老牛皮”就移過身子,靠尼爾更近了些。她凝視著他的麵龐,體內一陣騷動。我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過頭告訴尼爾:“彆忘了,明天上午你要去釣魚。”他回過頭來問道:“你說什麼?”第二天一早,保羅依言來到了狼溪穀。雖說我和他在成長的過程中都可自由行事,但我們從未違背過早年所受的宗教訓諭,上教堂、乾工作、拋釣竿,總是樣樣準時。弗洛倫斯在門口見到他時,緊張地說道:“保羅,抱歉得很,可尼爾還沒起床。他回家很晚。”保羅說:“我昨晚甚至都沒挨過床。弗洛倫斯,去把他叫起來吧。”她說:“他有點兒不舒服。”他說:“我也不舒服,可幾分鐘後還是要去釣魚。”他們互相看著。沒有哪位蘇格蘭母親願意自己的懶蟲兒子賴床不起的事被彆人逮個正著,也沒有哪位行將垂釣的蘇格蘭男子願意站在那裡,等著宿醉的男性親戚。雖然蘇格蘭人發明了威士忌,但他們絕不認可酩酊大醉,尤其在親屬圈內。一般而言,這一定會形成我弟弟和我嶽母之間的僵持,但這次很罕見,蘇格蘭女士想不出理由為兒子辯解,隻好去叫他起床,儘管努力做得輕手輕腳。我們不慌不忙地把物品放到肯尼那輛可載重半噸的運貨車上。肯尼是我另一個小舅子,就住在狼溪穀。三個女人已把一床舊席子放進避光的車廂後部,接著讓她們那位來自西海岸的親戚躺了上去。找地方放好番茄沙拉、烤架和漁具後,我們六個人試著坐得舒服一些,還絲毫不能碰到席子。除頭幾公裡外,前往鹿角河的其餘路段均與密蘇裡河並行。密蘇裡河從一個巨大的山口流淌出來,劉易斯和克拉克把這裡稱作“大山的門戶”。頭幾公裡河水仍然十分清澈,但自河流奔湧的山口以下,土壤已經變成了黃褐色。還是在黑黢黢的山口不遠處,鹿角河注入了密蘇裡河,道路也截斷了。一如與密蘇裡河並行的眾多土路,這段道路滿是塵土和坑窪。坑窪沒能讓尼爾從宿醉中恢複,塵土遇雨就變成了稀泥。作為傑茜留在狼溪穀的弟弟,肯尼像小鎮那兩條街上住的大多數人一樣,幾乎沒有什麼事情難得住他那雙手。彆的不說,在這種鄉間地區,馱騾行走起來都十分艱難,他卻能開這種載重半噸的小貨車。他的妻子多蘿西是一名注冊護士,身材矮小而強壯,接受過外科護士的專門訓練。常有牧民手捂著腸子,從偏僻的鄉村騎著馬來,找到這位“注冊護士”,讓她把它們再縫回去。弗洛倫斯和傑茜也是不同等級的醫務人員,她們仨常被看作狼溪鎮的醫療中心。此刻,三個女人低頭圍著那張舊席子,仿佛組成了一個重症監護小組。肯尼對狼溪穀的一百一十一位居民和周邊鄉村的大多數牧民都十分友善,對來自蘇格蘭的牧民尤其如此。這些人來西部地區的時間很早,早就懂得在山區和風雪中飼養牲口的知識。正是由此,我們才獲準可在鹿角河釣魚。從此處直到河流源頭,這片土地的所有人是吉姆·麥格雷戈,每一段柵欄都掛著告示牌,從上遊到下遊依次寫著“禁止狩獵”“禁止捕魚”,以及看似後來加上的最後一條“禁止翻越”。結果呢,他得給多如奶牛的麋鹿提供牧草。不過他算過,這也比把土地開放給大瀑布城那些鹿牛不分的獵人打獵要合算。牧場道路有個特點,越靠近奶牛區,道路越稀疏。到了一座山脊跟前,道路僅剩下直通山頂的兩道之字形車轍,從山頂下到鹿角河的兩條隱隱約約的小路同樣蜿蜒曲折。鹿角河是一道垂柳組成的弧線,水流在茂密的野草間蜿蜒穿行,突然流進一道山口,垂柳也跟著不見了蹤影。山脊上的車轍依舊滿布塵土,對麵黑色山頂的上方飄著幾朵灰色的雲。小貨車剛在溪穀停下,保羅就下了車。他已經拿上釣竿,綁好了導線和蠅餌,我還沒能從多蘿西和傑茜形成的夾擊中站起身來。她倆一直緊緊抓住我的小臂,不住地低聲說著:“你可彆一個人走了,扔下我弟弟不管啊。”再者,我得原地蹦躂兩下,因為她倆的夾擊讓我的一條腿失去了知覺。此時,弟弟回過頭說道:“我先往下走三個釣段,再釣著往上走。你把範圍擴大一些,從上遊往下開釣,直至我們會合。”他說完就走了。保羅比彆人釣魚多的原因之一,是他比任何人讓蠅餌入水的時間都長。“哥哥,”他對我說,“蒙大拿可沒什麼飛魚啊。在這兒,蠅餌不入水,怎麼釣魚呢?”他一下車就弄好了裝備;他走路很快;他很少耗費時間更換蠅餌,而是調整釣線入水的深度,或者調整收竿的動作;他即使換釣餌,打結的速度也快如裁縫;如此等等。他釣魚時,蠅餌入水的時間至少比我多出百分之二十。他今天與我分開的速度儘可能快,距離儘可能遠,我猜測另有原因——他不希望我跟他談論頭天晚上的事情。肯尼說,他要往上走,去河狸壩那裡開釣。他喜歡河狸所築的壩,也掌握了在那裡釣魚的方法。而後,他就開開心心地蹚進軟泥地,淹沒在了一片灌叢中,不時被河狸用來築壩的鬆軟枝丫堆絆倒在地,直至脖子纏滿水草,拎回一籃子魚兒。傑茜再次擰我的胳膊,將告誡的話濃縮為“彆丟下我弟弟”。我揉揉胳膊,讓尼爾先走,這樣他就不會立馬逃跑了。我們順著小徑走過第一個河灣。溪流從一叢柳枝中流出來,淌過了一片草地。接著,他步子踉蹌,故意裝得可憐起來。“我還是感覺不太舒服,”他說道,“我想我就走到這裡,在草地裡釣釣算了。”因為地處河灣,沒有人能看見他,而他如果想往回走,也隻有幾百米的距離。“誰說不行呢?”話一出口,我就明白自己的回答有點兒傻。即使保羅一準早就釣到了三四條魚,我還是不緊不慢地順小路走著,每邁出一步都試圖擺脫身後的人和事。釣手內心有一種東西,力圖把釣魚變成一方完美而與世隔絕的天地——我不清楚那是什麼東西,或者存在於什麼地方,因為它有時在我的胳膊上,有時在我的喉嚨間,有時卻不知所蹤,隻知道它藏在一個很深的地方。我們要是不拿那麼多時間去觀察,並等著那方天地變得完美,很多人或許會成為更出色的釣手。正如眼下的情形,最難以拋至身後的,是那種被籠而統之稱為良心的東西。我要不要跟弟弟說說頭一晚發生的事情?我把它含糊地說成“頭一晚發生的事情”,是不想回憶當時的場景,尤其是拋竿的那隻手。至少,如果他要賠付損失,我是否應該主動給他點兒錢?我想著這幾個老問題,問題現在有了新形式,它框定在那雙跳過舞、攤開在看守所地板上的長腿間,直到跟良心有關的幾個問題像往常一樣,沒找到任何答案就慢慢消失了。我還是沒有下定決心,今天是否要跟弟弟聊一聊。不過,還有一件事讓我擔心,不管那是件什麼事,反正我掉頭回到了那片草地,這樣我才能說自己擔心過。草地的另一頭是一道堤壩,堤壩上麵有一個藍色的大釣洞,尼爾正坐在一塊石頭上打著盹,身邊放著紅色的希爾兄弟牌咖啡罐。他蒼白的脖子耷拉著,在陽光的照射下,很快就與咖啡罐的顏色相配了。“你在乾什麼?”我問道。他過了一會兒才想出答案來。“我在釣魚呀。”他終於回答道。隨之,他試著把問題回答得更準確些。“我一直在釣魚,但總是覺得不太舒服。”他說道。“這潭死水中釣不著什麼魚,對吧?”我問道。“怎麼會?”他回答道,“你看看水底,魚多的是。”“那是葉唇魚和吸盤魚。”無須看一眼,我也清楚。“什麼是吸盤魚?”他問道。就這樣,他成了第一個坐在石頭上問吸盤魚為何物的蒙大拿本地人。在他腳下那潭深水裡,有一小片粉紅色,那一定是幾條蚯蚓,被一隻魚鉤開腸破肚。順著蚯蚓往上一點點,導線上有兩顆串在一起的紅珠子,這無疑是裝飾用的。幾隻蚯蚓和兩顆珠子就掛在離最近的吸盤魚不到十五厘米之處。魚兒沒有躁動,釣魚人也沒有躁動,儘管他們都能把彼此看得一清二楚。“要不你跟我和保羅試一試飛蠅釣?”我問道。“謝謝,”他回答道,“但這次就算了吧。”“行,那麼,”我說道,“好好保重,好好釣魚。”“我會的。”他說道。我再次踏上了那條小路,本以為過來看看小舅子會讓自己的心情變輕鬆些,但我發現並非如此。落基山口飄過來那一大片雲彩也不住地提醒我,儘管我正努力地尋求完美時刻,但今天我是找不到了。此外,除非我停止胡思亂想,否則今天釣不了幾條魚。走到下一片草地時,我拐下了小路,很可能換兩三個釣位就能釣滿自己的額度。麥格雷戈每年隻允許少數幾個釣手到這條小溪釣魚,因此水裡擠滿了魚,有的可能從沒長到過二十五六厘米。釣前麵幾條魚的時候,我犯了一個錯誤——拉鉤的動作太快。釣鉤的尾端有倒刺,鉤子若不能足夠深地紮入魚兒的嘴巴或下顎以使倒刺“定住”,魚兒就會把釣鉤吐出或扯掉。因此,當魚兒開始掙紮時,釣線應該略作提拉,要麼直接用左手,要麼通過右手握著的釣竿。時機和力度都必須做到完美掌控——若太快或太遲、太多或太少,魚兒都有可能帶著一張受傷的嘴巴逃之夭夭。但因為這一番經曆,它或許會活得更長久。我提鉤的動作太快,魚兒還沒咬穩,我就開始往上提拉。鮭魚的種類不同,動作的速度也不同。時機與溪流,甚至與天氣和時刻都有關係。我一直在大黑腳河這樣的激流中釣魚,虹鱒會從城堡一般的大石頭後麵爭相撲出。而這兒的主人,早年就開始在鹿角河喂養東溪鱒。由其名稱可知,這是相對溫和的魚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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