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狼煙北平 都梁 5913 字 2天前

昨夜秋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夜,打在枯葉殘荷上沙沙的雨聲時緊時疏,深秋的寒意伴隨著秋雨在北平的大街小巷間彌漫開來。早晨起來,北平的市民們發現泥濘的街道上鋪滿了枯黃的落葉,遠處的西山被如織的煙雨籠罩著,隻能遠遠看到朦朧而模糊的暗影,一種壓抑的心情就像陰沉沉的天空清冷灰暗,總也開朗不起來。在前門大街兩側的小巷胡同裡,一股強烈的躁動在漫延,人們衝出院落,沿著胡同奔跑著,洶湧的人群猶如千百條小溪彙入奔騰的大河,轉眼間,南北走向的前門大街兩側的街道上便擠滿了人……很多人氣喘籲籲地跑來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人們在互相打聽:“爺們兒,出什麼事了?”“誰知道,我一瞅見街坊們往外跑,也跟著跑出來啦,我這兒還打聽呢。”一個中年市民說:“不知道是什麼事兒,剛才我們那片兒有‘維持會’的人挨家通知,說是讓街坊們都到大街上來,有重要事兒。”市民們紛紛議論著,都鬨不清日本人又出了什麼“幺蛾子”(出“幺蛾子”是北京方言中出花招兒的意思。),一驚一乍地把老少爺們兒都轟上大街來,有病是怎麼著?文三兒早晨六點多就拎著鳥籠子去了太廟後河。這些日子孫二爺腿上的傷還沒好利索,活人腿可不是肉案上的豬肘子,平白無故割去一大塊肉,且得調養一陣子呢,於是每天遛鳥兒,喂蛐蛐兒,喂金魚的事就交給文三兒代勞了。文三兒當然不能白乾,孫二爺得給錢,不但車份兒免了,每天還要外加五毛錢,文三兒可不是吃虧的主兒。文三兒雙手拎著四個鳥籠子,邊走邊甩,剛剛從北向南穿過前門牌樓就被洶湧的人群擠到了馬路邊上動彈不得,文三兒嘴裡不停地嚷著:“慢點兒擠……嗨嗨嗨!我說爺們兒,您這屁股能不能挪挪地兒?彆這麼撅著,您屁股一撅不要緊,我這鳥籠子可就癟了,您知道我這對兒黃鳥兒值多少錢?說出來嚇著您……哎喲,這是哪位爺頂著我後腰了?您可悠著點兒,回頭把我頂出個好歹來我可得上您家吃飯去……”人群又是一陣躁動,站在最前排的人紛紛向後退,後麵的人不明就裡又紛紛向前擠,有人小聲喊:“老少爺們兒,彆擠,彆擠,日本人過來啦,都上著刺刀呢,留神給您一下。”後麵的人問:“怎麼回事?這大清早兒的,日本人乾什麼呢?”“輕點兒,好像是犯人遊街,瞅這路子是把犯人拉到永定門外槍斃,哎喲,過來啦,是個女的……”文三兒站在最後麵,背靠著一家店鋪的磚牆,他努力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向前看,發現大街兩側都站滿了警察和日本憲兵,馬路中間緩緩地駛來幾輛卡車,頭一輛卡車的車鬥中央立著一塊巨大的木製門板,門板上好像有個人……文三兒覺得眼睛有些模糊,他使勁揉揉眼,重新踮起腳尖向前望去,卻突然打了個冷戰,臉色變得蠟黃,冷汗順著額頭流了下來……楊秋萍的身體呈“大”字被粗大的鐵釘釘在門板上,使用的鐵釘竟然是棺材鋪為釘棺材蓋而專門打製的那種粗糙巨大的方形鐵釘。楊秋萍的四肢被牢牢地釘在門板上,她低垂著頭,長長的頭發垂落在胸前,門板上濺滿了已經凝固的鮮血……人群中發出一片驚恐的叫聲,站在最前排的一個中年女人竟然當場昏倒,身邊的人七手八腳地將昏厥的女人抬到後麵。大街兩側的人群突然變得鴉雀無聲,人們被這恐怖的景象震驚得屏住了呼吸……文三兒終於認出來了,這不是楊易臣家的大小姐楊秋萍嗎?她怎麼成了這副模樣?這丫頭犯了什麼事兒?文三兒兩腿發軟,漸漸地順著磚牆滑坐到牆根兒裡,連鳥籠子也顧不上了。那些黃鳥兒似乎也被眼前的慘象嚇住,靜靜地伏在籠子裡一聲不吭。身穿警服的方景林站在大柵欄東口的街麵上,靜靜注視著駛近的卡車,當卡車駛過他身邊時,方景林的臉色變得鐵青,雙手在微微戰栗,他努力控製住自己,向身邊擔任警戒的同事們看了一眼,他發現巡警們的臉色也變得灰白,微微垂下了頭……方景林知道,這是一群最冷酷的人,他們的職業就是用暴力使人就範,對流血和死亡已經司空見慣,世界上很難有什麼事情能引起他們的憐憫,可是今天,這些巡警也被眼前的慘景震懾以至於失去了常態。方景林近距離地望著楊秋萍,痛楚地閉上眼睛,他在想,天哪,這就是法西斯主義,今天總算是看到了它的實質,它總是能把人類中最殘酷的暴行推向極致,在如此殘暴的敵人麵前,我們的民族沒有退路,必須堅持戰鬥下去,不是勝利就是滅亡。與此同時,在前門箭樓前,憲兵隊隊長黑田中佐在接受《新民日報》總編輯陸中庸的現場采訪。陸中庸的問話似乎帶有西方記者常用的口吻:“黑田森樹先生,我們中華民國臨時政府自建立起就以提倡民主與自由為己任,我國人民享受著廣泛的民主和自由,作為《新民日報》的記者,我將本著我國政府賦予我們言論自由的權利向閣下提出問題,在采訪中若有略微過分的言辭,還望黑田森樹先生諒解,畢竟我國有我國的製度與國情。”黑田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指擇去軍裝上的一根線頭,彬彬有禮地回答:“記者先生但說無妨,貴國是個具有獨立主權的國家,日本軍隊完全尊重貴國國民言論自由的權利。”“閣下,我們已經得知這個女犯的身份及犯罪事實,也知道日本皇軍在協助我國警方捉拿罪犯時付出的重大犧牲,為此,我對在這次行動中犧牲的皇軍士兵表示哀悼。”“謝謝!為天皇捐軀是他們的榮耀。”“我的問題是,既然這個女犯已經被判死刑,為什麼還要以這種方式遊街示眾?閣下是否認同這種看法,這種方式有些……過於殘酷?”陸中庸仔細斟酌著言辭。黑田溫和地回答:“是的,我同意這種看法,是有些殘酷,但也是無奈之舉。人類在沒有進入戰爭狀態以前,臉上總是虛偽地遮蓋著一層溫情脈脈的麵紗,一旦進入了戰爭狀態,人類就會變成野獸,在國家利益的口號下進行野蠻的殺戮。戰爭意味著流血和死亡,這是不爭的事實,我們誰也無法擺脫這個現實。就我個人而言,並不喜歡這種殘酷的遊戲,但當有人用恐怖的手段來對抗我們的時候,我們也隻好用同樣的手段去回敬敵人。”“閣下,可能有人要問,一個人就算是犯了死罪,皇軍完全可以按照戰時法律判處這個人死刑,似乎沒有必要在北平的市民中造成這種恐怖的印象。”黑田笑了:“據我對貴國的了解,貴國曆代官府都喜歡在犯人被處決之前進行遊街示眾,以此方式對民眾進行法治教化,達到威懾天下之目的。而貴國國民也有上街圍觀的傳統,每當這時萬人空巷,猶如狂歡的節日,這總是事實吧?而大和民族卻沒有這個傳統,我們不過是尊重貴國的風俗而已。還有什麼問題嗎?陸先生。”“哦,沒有什麼問題了,我可以把您剛才的話如實寫進報道嗎?”“當然可以,我說過,日本軍隊完全尊重貴國的新聞自由及言論自由。”黑田向陸中庸深深鞠了個躬。一陣劇痛使楊秋萍從昏迷中醒來,一種難以忍受的痛楚從被穿透的四肢傳來,她的身體已經被冷汗浸透。楊秋萍努力抬起頭來,用力甩開遮擋在臉上的長發,大街兩側的老百姓發出一陣驚呼:“她還活著!”楊秋萍忍住疼痛,微笑著向街兩側的老百姓點點頭,人群中又是一片喧嘩……她努力辨認著街道兩側的建築物,這是哪裡?這街道似乎很熟悉,哦,想起來了,這是前門大街,前邊的那個十字路口應該是珠市口,如果向西拐幾步,就是煤市街南口,從這裡進去就可以回家了,楊秋萍想象著大馬神廟11號院裡的情景……南牆上滿是“爬山虎”,整麵牆呈墨綠色。院子中間的藤蘿架下,父親似乎正坐在藤椅上,捏著個小陶壺對著嘴喝茶,旁邊放著養金魚、荷花、綠毛龜的幾個大缸,花壇裡種有乾枝梅,還有盆菊,藤蘿架上掛著蟈蟈籠、盛蟋蟀的葫蘆,院子裡的橫竿上掛著幾個鳥籠子,籠中有百靈、黃鳥兒、紅子……這裡離家咫尺之遙,但今生今世怕是再也回不去了,楊秋萍有些傷感,她非常想向人群喊幾句,她想說:我的祖國,我的同胞們,我愛你們!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她知道自己的聲帶已受到嚴重損傷,是受刑時忍不住發出慘叫造成的。楊秋萍的眼睛突然睜大了,她在人群中發現了羅夢雲,羅夢雲穿著一件黑色細布旗袍,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楊秋萍清楚地記得,羅夢雲除了參加西式葬禮,從來不穿黑色服裝,如此說來,她今天是特地穿上黑色的旗袍來為自己送行,楊秋萍感到由衷的溫暖,她向羅夢雲微笑著點點頭,用目光向她傳遞著信號:好姐妹,好同學,謝謝了,一切儘在不言中,多保重……站在人群中的羅夢雲猛地用手捂住嘴,禁不住淚如泉湧,她實在控製不住內心的悲苦,轉身消失在人群中……陣陣劇痛使楊秋萍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她盼望著刑車能開得快一些,儘早趕到刑場,在這種時刻死亡的來臨將是件多麼幸福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有誰能這樣懷著迫切的心情盼望死亡?此時恐怕隻有楊秋萍了。當她再次清醒的時候,發現刑車已經來到天壇的西門前,這條大街的路西是當年皇帝祈求五穀豐登的先農壇,而路東是皇帝祭天的天壇。楊秋萍對這裡很熟悉,戰前她和同學們經常到天壇、先農壇的林間草地上溫習功課,在幾百年樹齡的古柏間打鬨嬉戲,那段時光是楊秋萍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歲月……街兩側的人群中傳來一陣低沉的、被壓抑的抽泣聲,成千上萬人的抽泣有如海嘯般的聲響滾過陰沉的天空,聲音越來越大,最後成千上萬的人終於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北平的市民用悲痛的眼淚為自己的英雄送行。押送刑車的日本憲兵們迅速做出了反應,他們紛紛拉動槍栓,將子彈上膛,然後端起槍警惕地注視著人群,準備在人群中發現肇事者予以逮捕,但日本憲兵們發現,他們無法逮捕成千上萬的人,除非你把北平這座城市變成一座巨大的監獄。多年以後,很多北平人都還記得當時的情景,他們說,那天負責沿路警戒的中國警察們都低著頭,臉色灰白……楊秋萍含著熱淚用目光向北平的父老兄弟告彆。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路西一處院子的台階上,一個戴著禮帽、穿著長衫的人將提包抱在懷裡,另一手則伸進提包……徐金戈,是徐金戈,楊秋萍驚喜地睜大眼睛,渾身的疼痛感似乎也減輕了,她熟悉徐金戈的站姿,此時他手裡肯定握著一支子彈上膛的駁殼槍,保持著隨時拔槍射擊的狀態。楊秋萍目不轉睛地望著徐金戈,心裡默念著:金戈兄,謝謝你為我送行,我們沒有白相愛一場,有你在身邊,我覺得身上一點兒都不疼了,金戈兄,你是懂我的,你該知道我在想什麼。徐金戈所站的位置離楊秋萍的刑車不足五十米,這是一條胡同的入口處,位置極佳,一旦出現情況可以迅速從胡同裡撤離,這條胡同連接著天橋一帶密如蛛網的胡同小巷,對於日本憲兵來講有如迷宮一般。徐金戈昨天就從方景林處得到了消息,他知道憑自己的力量無法解救楊秋萍,在敵人重兵護衛下劫法場的故事隻有在裡才可能出現,你想都不要想,就算“黑馬”同意,並派出若乾行動組給予配合也不可能成功,況且“黑馬”根本不會配合,他不會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搭上手裡的全部王牌,否則他就不是“黑馬”了。徐金戈想了很久,覺得自己唯一能做的是幫助楊秋萍早些擺脫痛苦,現在他終於理解陳恭澍了,如果當時陳恭澍那一槍打得準一些,楊秋萍也不會承受這麼多非人的折磨,作為一個特工人員,理性始終應該是第一位的。想到這些時他心裡在淌血,用自己的手殺死心愛的人,這種難以承受的痛苦簡直要使徐金戈瘋掉。徐金戈感到一陣戰栗,他的目光和楊秋萍的目光驟然相遇,兩人互相凝視著,在一刹那,仿佛時空也凝固了……楊秋萍的目光中充滿了溫情,她似乎已經猜到徐金戈的想法,微微地點點頭,好像在說,親愛的,快動手!我不怨你,我愛你……兩行淚水順著徐金戈的麵頰滾落在胸前,他左手將提包掉轉方向,伸在提包裡的右手猛地扣動了駁殼槍的扳機,槍聲爆豆般響起,一排子彈穿透皮製手提包,高速飛過五十米距離打進楊秋萍的胸膛……人群一下子炸了營,街道兩側頓時大亂,押送刑車的日本憲兵們被突如其來的襲擊驚呆了,一時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徐金戈趁亂閃進胡同,在撤離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楊秋萍低垂著頭,長長的頭發在秋風中飛揚……淚眼蒙矓中,這景象永久地駐留在徐金戈的腦海裡,今生今世不會忘懷。徐金戈脫身後奉“黑馬”的指示撤往天津英租界的一座二層洋樓待命,這裡是軍統天津站的秘密據點,天津站站長王天木為他安排了二樓的一個房間,王天木客氣地說:“老弟,還有什麼需要,你隨時告訴我。”徐金戈點點頭說:“謝謝王站長,我隻有一個請求,這幾天不要有任何人打擾。”“沒問題,你好好休息。”王天木轉身走出房間,順手帶上了門。徐金戈走進衛生間,擰開了水龍頭,把頭伸到下麵,任冷水衝在自己的頭上。此時徐金戈渾身發燙,像是著了火一樣,他想給自己降降溫,借此控製一下自己的情緒。冰冷的自來水使他清醒了很多,他抬起頭想照照水龍頭上方的鏡子,看看自己這兩天變成了什麼樣,突然,他覺得嗓子裡發堵,一股灼熱的液體湧上來,“噗!”一口鮮血噴在鏡子上,徐金戈的身體搖晃了一下,頹然栽倒……以前隻是聽說人悲痛到極點的時候會吐血,徐金戈總認為是無稽之談,這次他可是真見識了。他的身體很強壯,沒有任何器質性病變,也沒有受什麼內傷,居然會吐血?這簡直不可思議。徐金戈沒敢聲張吐血的事,他覺得丟臉,堂堂一條漢子怎麼會如此脆弱?特彆是在特工這一行,流血和死亡是家常便飯,要是沒有這種承受力,你最好改行。徐金戈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不睡覺,誰也不知道這三天他都想了些什麼,當他三天以後走出屋子的時候,同事們發現他整個變了模樣,以前烏黑的頭發竟變得花白,眼珠血紅,豐滿的兩頰凹了進去,呈灰白色,一張國字臉似乎經過刀削斧劈般地變了形,唯一沒變的是眼睛裡寒氣徹骨的冷光。楊易臣家住的是獨院,很少和鄰院的街坊來往,北平淪陷後楊易臣深居簡出,和外界斷絕了一切來往,過著很閉塞的生活。楊秋萍的母親去世後,楊易臣沒有再續弦,他怕委屈了女兒,想等女兒長大成人再考慮這個問題。前些日子,楊秋萍回家看望父親,說自己正在尋找機會和同學們一起去後方繼續學業,聽說國民政府要在昆明建立西南聯合大學,很多淪陷區的青年冒著穿越封鎖線的危險,不顧一切地前往後方。楊秋萍吞吞吐吐地表示自己也想去,隻是放心不下父親。楊易臣當即表示支持:“應該去,你不用考慮我,我身子骨還硬朗,你奶奶有我照顧,你放心去,這是好事兒,到了後方乾點兒什麼也比在北平當亡國奴強。萍兒,我那姑爺怎麼樣?”“他生意上的事很忙,不過我們倆早商量好了,到時候一起走,他也不願當亡國奴。”楊易臣大聲讚同:“好!這才是我姑爺,有誌氣。”楊秋萍仔細斟酌著措辭:“爸,您知道,我的同學正在和後方聯係,一旦安排好路線可能會馬上就走,到時候我也許來不及和您告彆,您……不會怨我吧?”“不會,你們乾的是救國救民的大事,我不會拖你後腿,有機會就趕緊走,越快越好。”楊秋萍臨走時神色豁然地擁抱了父親:“爸,一旦我不回家了,就說明我已經走了,您不要著急,多保重!”這是楊秋萍執行刺殺行動的前一天。羅夢雲從父親羅雲軒處得知,楊秋萍遇難的消息全北平已經家喻戶曉,唯獨她父親楊易臣還不知道,楊家的用人和街坊鄰居把楊易臣和老太太瞞得死死的,連這一帶的管片兒警察也良心發現,悄悄扣下楊秋萍遇難的消息。羅夢雲躊躇良久,最後還是決定去看望一下楊易臣,雖然此舉嚴重違反地下工作的紀律,但羅夢雲卻顧不上了。她和楊秋萍是好朋友、老同學,兩家又是世交,從哪方麵講,她都應該去一次。羅夢雲佯裝散步,在大馬神廟11號院附近轉了幾趟,她確信這裡已無人監視才走上台階叩響院門。楊家的用人王媽來開門,一見羅夢雲便驚慌地要說什麼,羅夢雲輕聲說:“王媽,您放心,我隻是來看看楊伯伯,不會說什麼。”王媽點點頭,小心地回頭看了一眼說:“老爺子正喂鳥兒呢,羅小姐您說話留神點兒。”楊易臣正站在藤蘿架下喂鳥兒,一對兒黃鳥兒在籠子裡上躥下跳,歡實得很,老爺子今天心情不錯,一見羅夢雲就大聲打招呼:“是夢雲啊,你今天怎麼有工夫串門兒啦,是找我還是找萍兒?”羅夢雲強裝出笑臉:“楊伯伯,我是來看您的,不是好久沒來了嗎?”“來來來,坐這兒,王媽,給夢雲上杯茶,夢雲呀,你爸好嗎?”楊易臣不愧是名角兒,說話中氣十足。“我爸挺好,他總說現在燕大是北平的一塊淨土,有司徒雷登校長主掌燕大,日本人和漢奸的勢力就無法進入,一說起這個,我爸得意得很。”羅夢雲邊說邊逗著籠子裡的黃鳥兒。“這話我愛聽,他小鬼子總有惹不起的,燕大有美國校長撐著,鬼子漢奸要進去搗亂還真得琢磨琢磨。夢雲呀,最近碰見我家萍兒了嗎?”羅夢雲怕就怕他提楊秋萍,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她慌亂地說:“楊伯伯,我最近……功課很緊張,秋萍雖然和我是一個係,可……我們不是一個班的,我……我最近好像沒……沒看見……”“噓!”楊易臣把食指放在嘴上,“小聲點兒,隔牆有耳,夢雲啊,你不是外人,我跟你說實話,我家萍兒可能是走了。”“走了?”羅夢雲大驚,她懷疑楊易臣已經知道了女兒遇難的消息,老爺子的神經不太正常了。“楊伯伯,您……說她走了?”楊易臣得意地說:“那當然,我是她爹,萍兒去哪兒當然會跟我說,告訴你吧,萍兒跟幾個同學去大後方啦,走得好啊,年輕人就是比我們這些老東西有誌氣,他們才不窩在北平當亡國奴呢。喲,對了,夢雲啊,你怎麼沒走?是秋萍她們瞞著你,沒跟你說?這可不應該呀,你們不是好朋友嗎?”羅夢雲覺得自己的眼淚快要止不住了,她困難地說:“我知道了,楊伯伯,燕大的很多同學都走了,秋萍她們……和我……不是一批,我……馬上也會走,楊伯伯,我今天……是向您告彆來的,您……您要多保重……”羅夢雲終於忍不住了,她淚如泉湧。楊易臣卻以為她是來向自己告彆的,女孩子愛哭,這也正常,況且是要到大後方去,這中間隔著千山萬水,以後再回來也不知哪一年了。他安慰著羅夢雲:“閨女啊,彆哭,你們都大了,翅膀也硬了,不能總在父母跟前兒守著,總要飛出去見見世麵,彆哭,來,擦擦眼淚,到了後方你要是見著萍兒,讓她記著給家捎信兒,告訴她,隻要我閨女好好的,我這把老骨頭隨便埋哪兒都成,我就不信他小鬼子能把北平老百姓全殺乾淨。”羅夢雲哽咽著,不住地點頭:“楊伯伯,我記住了,我和秋萍是好朋友,我們會互相照應,您……也要好好照顧自己,等我們回來……”楊易臣慈愛地摸摸羅夢雲的頭:“閨女,放心大膽地去吧,彆惦記我們,路上要小心。”走出楊家小院,當羅夢雲確定楊易臣沒有跟出來時,她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夢雲,你怎麼了?”羅夢雲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發現方景林穿著警服站在她麵前。這一帶是方景林的責任區,他每天都要在這裡走幾個來回,楊秋萍遇難後,他很關注楊易臣家的動靜,生怕楊易臣從哪兒得知女兒慘死的消息釀出大問題,同時他也在觀察敵人是否繼續對楊家進行監視。羅夢雲哭得說不出話來,她指一指楊家的院門,方景林立刻就明白了,他深深地歎了口氣說:“夢雲,這裡不宜久留,你馬上離開這裡。”羅夢雲在悲痛中突然感到很無助,她希望和方景林待一會兒,緩解一下自己的情緒,她擦著眼淚問:“你怎麼也在這兒?”方景林警惕地四下裡望望回答:“我也在關注楊家,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我已經關照了鄰居們,千萬不要把楊秋萍的事告訴老爺子。”羅夢雲感激地望著他,心想,這個男人真細心,也很善良,他每天的工作夠繁重的了,居然還會在這些事上用心思。“景林,你現在可以和我談談嗎?”羅夢雲問。方景林乾脆地說:“這裡絕對不行,一個小時後我們老地方見,我幫你叫輛洋車,我隨後就到。”方景林陪羅夢雲走出胡同,遠遠瞧見文三兒拉著空車走來,方景林叫住文三兒,扶羅夢雲上了車才轉身離去。文三兒拉著羅夢雲小跑起來,邊跑邊和羅夢雲閒扯:“羅小姐,您也認識方爺?”“是呀,我們早認識,怎麼了?”“方爺可是好人哪,要不是方爺,我文三兒這條命早玩完啦,就衝這個,方爺就是文三兒的大恩人,方爺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羅小姐,今兒個我不收車錢。”文三兒絮絮叨叨地表達著對方景林的感激。“哪能這樣?你們拉車可不容易啊,我怎麼能白坐車?文大哥,你還沒有告訴我,方景林為什麼是你的恩人呢?”羅夢雲不解地問。“嗨!一言難儘,鬼子剛進城那會兒我差點兒讓人一槍斃了,要不是方爺……”方景林把手頭的事安排了一下,便趕到中山公園,公園裡冷冷清清的,沒有幾個遊人,他遠遠看見羅夢雲從社稷壇的大門裡向他走過來。羅夢雲好像剛剛痛哭過一場,滿臉的淚水還沒來得及擦去。方景林默默地迎上前,他知道楊秋萍的死使羅夢雲格外悲痛,她倆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羅夢雲一時還無法從悲痛中解脫出來。方景林掏出手帕遞給她,充滿溫情地輕聲說:“夢雲,哭有什麼用?我們該替楊秋萍報仇才是。”羅夢雲正在想那天看見的楊秋萍的慘狀,她竟然被粗大的鐵釘活活釘在門板上,簡直令人發指。羅夢雲難以想象,楊秋萍是如何挺過那些酷刑的,這需要承受多麼巨大的痛苦?每當想起這些,羅夢雲就禁不住渾身顫抖,她突然感到,在一場殘酷的戰爭中,麵對如此殘暴的敵人,作為一個女人是多麼無助,多麼恐懼……羅夢雲呆呆地看著方景林,她突然覺得這個男人是可以依靠的,他總是這樣沉靜如水,這樣充滿理性。羅夢雲感到自己無法克服那種來自女人天性的軟弱,她需要有個男人的胸膛可以依靠,這沒什麼可丟臉的,自己本來就是個弱女子,羅夢雲顧不上矜持,一頭撲進方景林的懷裡,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方景林沒有精神準備,他被羅夢雲的舉動震驚了。自從認識羅夢雲後,方景林始終認為她是個堅強的共產黨員,也是個堅強的女性,可眼前的羅夢雲居然變成一個軟弱無助的女人,這使他很驚訝,他輕輕抱著羅夢雲,心想,這樣也好,這才更像個女人。羅夢雲終於平靜下來,她不好意思地從方景林的懷抱中掙脫出來:“對不起,景林,我剛才有些失態,你不要在意。”方景林有些動情:“我當然在意,你在我心裡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不過……我不想乘人之危。”羅夢雲望著他,口氣中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你為什麼會這樣想?”“你說過,我這個人書生氣太重,還不夠強悍……”羅夢雲用手捂住他的嘴:“景林,你彆說了,我隻能說,以前我不太了解你,你要原諒我,好嗎?”方景林奇怪地問:“是什麼原因使你改變了對我的看法?”“彆問,我不告訴你!”當羅夢雲知道方景林從日本憲兵的槍口下救了文三兒時,她竟然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在她的印象裡,方景林不是個強悍的男人,他白皙的臉上總顯出幾分文弱,無論是和誰說話總是彬彬有禮,他身上的那股書生氣總是和警察的身份形成強烈的反差,若是不穿警服,誰都以為方景林是個教書先生。羅夢雲簡直難以想象,方景林在日本憲兵的槍口下會如此強硬,如此勇敢,這一英勇的舉動隻是為了救一個身份卑賤的車夫。羅夢雲不得不對方景林刮目相看,並為自己以前對他的誤解感到羞愧。想是這麼想,但羅夢雲不打算把這些想法告訴方景林,她隻想對方景林說,她同意和方景林調整一下關係,從此以後,他們不僅僅是同誌,還是戀人。天津站站長王天木是東北人,東北講武堂畢業,做過保定軍校教官,到日本留過學。後來戴笠組織“十人團”,把王天木拉了進來,王天木成了戴笠最信任的部下。1932年初,戴笠秉承蔣介石的旨意成立天津站,首先想到了王天木,便派他以鄭士鬆的化名打進了天津英租界。王天木是個圓臉,又白又胖,在英租界裡住長了,養成了一身洋毛病,喜歡喝咖啡吃西餐,平時總是西裝革履,洋派十足,看上去就像個銀行家,誰會想到他竟是一個老牌特工。王天木風流倜儻,私生活方麵亂得一塌糊塗,身邊的女人像走馬燈一樣換得很勤,他犒賞部下的方式是介紹女人,誰的工作有成績就會得到一個漂亮女人。陳恭澍調走時將徐金戈和楊秋萍的事告訴了王天木,要他關注徐金戈的表現,陳恭澍認為徐金戈作為一個特工人員是不夠格的,他的心理素質較差,好感情用事,這種人在關鍵時刻有可能壞事。王天木卻不以為然,他欣賞徐金戈的才乾,很想把他留在天津站工作,至於徐金戈與楊秋萍的戀情,王天木則認為徐金戈還年輕,對男女戀情還有些理想主義色彩,隨著閱曆的增加,徐金戈會成熟起來。當徐金戈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痛不欲生時,王天木指示手下誰也不要打擾他,“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王天木表示理解,但這段感情總會過去,一個男人要做大事,不能陷在感情裡,給他個幾天時間就差不多了。王天木想錯了,徐金戈不是那種輕易動感情的人,可是一旦動了感情卻驚天動地,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到了第四天,王天木為徐金戈找了個漂亮女人,直接送進徐金戈的房間,本指望那女人能把徐金戈從痛苦中解脫出來,誰知徐金戈卻異常暴躁,一腳將這女人從房間裡踢了出來……王天木很生氣,決定找徐金戈談談。“老弟,你這種狀態可不太好,楊秋萍是我們的同誌,她的犧牲我們每個人心裡都很難過,可你想過沒有,戰爭總是要死人的,從民國二十六年起我們犧牲了多少人?楊秋萍不過是其中的一個,也許明天你我也會犧牲,我們就是乾這個的,這一點你要想明白。”王天木推心置腹地說。徐金戈沉默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乾這行誰也不怕死,可不該死得這麼慘……”王天木的眼睛眯縫著,顯出一絲猙獰:“你應該想到,日本人的刑訊手段的確很厲害,我們一旦被俘後果是可以想象的。但你想過沒有,刑訊逼供是這行的規矩,我們軍統也不能免俗,日本人落到我們手裡也是一樣,我就曾經在審訊室裡活剝過一個日本特工的人皮,那個家夥死得也很慘,想想這些你心裡可能會好受一點。”“楊秋萍說過,她不怕死,就怕被俘,她……真是怕,甚至連手槍的保險都不關,生怕遇到緊急情況時來不及開保險自殺,可怕什麼就來什麼,到頭來她還是被俘受儘酷刑而死。這大概就是命吧,早知道這樣,我說什麼也不會讓她參加行動。”徐金戈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語。“老弟,聽我一句勸,女人有的是……”徐金戈固執地說:“可楊秋萍隻有一個,她死了,從此這世界上沒有女人了。”“可你總要工作,不能因為這件事就消沉下去,這可不像你。說吧,你要怎樣才能恢複狀態?”王天木有點兒急了。“給我幾天假,我想回趟北平,行嗎?”“嗯,說說你的理由。”徐金戈殺氣騰騰:“乾掉黑田,給楊秋萍報仇!”“老弟,這恐怕不可能。”王天木轉身走出房間。幾天以後,戴笠的電報到了,命令徐金戈離開北平站,前往武漢報到,那裡正在進行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會戰,戰役6月初在武漢外圍展開,日軍前後投入武漢作戰的兵力達三十五萬餘眾,中國參戰的部隊則達到一百三十個師,約一百萬人。整個戰事從長江沿線展開,擴及大彆山麓、贛北南潯鐵路以及武漢近郊,縱橫數千裡。會戰時間之長、參戰兵力之多、規模之大,是抗戰期間任何一次戰役所不能比的,也是中國近代軍事史上最大規模的戰役之一。徐金戈服從了命令,他渴望著走上戰場浴血殺敵,他本來就應該是個陸軍軍官,若不是命運的捉弄,徐金戈現在可能是野戰部隊的少校營長,手下統領著幾百號弟兄。方景林和羅夢雲的事也擱了淺,因為羅夢雲接到上級指示,要她在11月底撤離北平,並做好遠途跋涉的準備。方景林和羅夢雲都猜測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很有可能是延安。自從上次兩人在中山公園的談話後,羅夢雲對方景林產生了一種依戀感,她發現方景林骨子裡是個感情奔放、細膩浪漫的人,在黨內同誌中這樣的人並不多見。羅夢雲和一些工農出身的同誌雖然也能和睦相處,但畢竟沒什麼共同語言,儘管她努力、主動和這些同誌搞好關係,可由文化和出身帶來的差異是無法消除的。唯有與方景林談話可以給自己帶來愉悅,他看過很多書,而且有獨立思考能力,他參加革命的目的很明確,是為了尋找真理,尋找一條救國救民之路,建立一個公正、自由的社會,這和有些人因為生計問題而參加革命不屬於一個層次。平心而論,羅夢雲更喜歡這種理想主義者,就像俄國的十二月黨人,並非出於自己的階級利益去反抗暴政。羅夢雲決定和方景林作進一步接觸,以便好好了解一下這個男人,她現在對方景林充滿了愛戀。沒想到事情還沒有開始卻要結束了,上級的指示使羅夢雲感到很突然,她發現自己對北平還是很留戀的,畢竟她出生在這裡,北平有她的父母、親友和同學,更令她難以割舍的是那個方景林……臨行的前一天,兩人又在中山公園見了麵,這一次見麵並不是為了工作,而是純粹的私人會晤,也是嚴重違反地下工作紀律的,但這兩個黨齡都不算短的青年卻顧不上紀律的約束了。羅夢雲輕挽著方景林的胳膊,兩人並排走著,默默無語。羅夢雲的心中充滿了憂鬱,她不知該說點什麼,沉默半晌才輕問一句:“景林,你怎麼不說話?”方景林答非所問地低吟:“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羅夢雲的眼睛裡突然湧出了淚水:“景林,彆這麼說,我還會回來的……”方景林仰望蒼穹道:“夢雲,我心裡很清楚,我們都是小人物,誰也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更何況現在是戰爭時期。”羅夢雲下了決心:“景林,我有個要求。”“說!”羅夢雲鼓起勇氣說:“你等我,等我回來,在這期間……不要和其他女人來往……”方景林靜靜地望著羅夢雲:“要是我犧牲了……”羅夢雲一把捂住他的嘴,搶先說道:“如果我犧牲了,請找到我的墳墓,在墓前放兩朵玫瑰,你應該記得,一朵黃色的,一朵是紅色。”“哦,你還記得‘淚泉’的故事?”“怎麼會忘呢?大概從那天起我就對你有了份牽掛,景林,你答應我,好嗎?”方景林點點頭:“我答應,包括那兩朵玫瑰。”羅夢雲輕聲朗誦普希金的詩句:“愛情的噴泉,永生的噴泉!我為你送來兩朵玫瑰。我愛你連綿不斷的絮語,還有富於詩意的眼淚……”“哦,你把《巴赫奇薩賴的淚泉》看完了?”“我幾乎快背下來了,真美。”方景林微笑道:“詩的意境和戰爭氛圍簡直南轅北轍,到了那邊你要謹慎,小布爾喬亞情調是要受批判的,要學會保護自己,要格外注意。”“知道了,景林,還有件事……”羅夢雲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說嘛。”“我有點兒……有點兒說不出口,可明天我就要走了,再不說就……就沒機會了……我還是說吧……”“夢雲,你到底要說什麼?”“我想讓你……吻吻我……”羅夢雲的臉上燒得通紅。方景林如夢初醒,他一把將羅夢雲抱在懷裡,羅夢雲熱烈的嘴唇已經迎了上來,兩人的嘴唇膠著在一起,四周的景物似乎旋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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