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億萬隻病毒的嘴巴,噬咬肌體化成膿水。”“藍蓋小瓶中的白色粉末,恰像一個符咒”羅緯芝不願肮臟透頂不成嘴臉地死去,就是變成鬼,也要做個潔淨鬼。估計死神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趁現在還有一點點氣力,要把最後的事情安排好。她換下了染臟了的內外褲,用多層塑料袋封死,然後也寫上了“劇毒!”單獨收起。不能投入垃圾桶,那樣會使感染擴散。等著自己死後,請專業人員一並處理吧。然後給自己洗了臉,甚至還化了一點淡妝。她平日不喜歡化妝,覺得那是一種矯飾。現在可真要借助虛偽的力量,攬鏡自看的時候,多一點希望。拖著病體,好不容易收拾完畢,剛剛在椅子上坐著想喘口氣的時候,門鈴響了。“誰啊?”這個時候,她不願任何人來打擾。雖然袁總批了她可以不戴頭盔,但總是害怕花冠病毒殃及他人。最好的方式是閉門謝客。她不搭理門鈴,希望對方以為房中無人,知難而退。不想對方胸有成竹,按了又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羅緯芝隻好走過去開門,竟是袁再春。“您好。”羅緯芝虛弱無力地問候,算是對剛才失禮的補償。袁再春手中有一摞紙頁。他說:“我給你開好了驗血單。這是一種特製的檢查單,姓名是隱去的。你隻需要拿著它到特定的機構,就會有人給你抽血並火速轉往相關機構驗查。這樣,最遲在4時之內,也就是後天中午之前,我們會拿到最終結果,以判斷你是否感染了花冠病毒。還有一個是可以隨時打電話的批準單。王府實行通訊管製,但有了我簽署的特彆通訊單,你可以不在此例。有關的保密原則,你都是知道的,我不再重複。不要告訴外界你得了病,不然對所有的人,都沒有好處。”說罷,袁再春又拿出一些藥品,對羅緯芝說:“這是目前我們掌握的最好的治療花冠病毒的藥物。你先口服。有沒有效,我不敢肯定。請你一定相信它是有效的,還有,記得大量補充水分。”說完,充滿憐惜地看了看羅緯芝,又和她緊緊握了握手,帶上門而去。從始至終,羅緯芝沒說一句話,甚至連一個感謝的“謝”字,都沒有想起來。也許,大恩不言謝是最好的表達。她先把藥物服了下去,之後喝了大量的水。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好像有了一點精氣神。現在,有幾件事,她必須辦。她掙紮著走出房門,從昨天到今天。不過20幾個小時,她的生活翻雲覆雨的變化。從興致勃勃地談天說愛,到死亡線上躑躅徘徊。她按著檢疫測血單上的指示,找到了位於王府角落中的一間小屋。之前在王府散步,也曾路過,但從來沒有留心這間沒有任何標示的小屋,現在才知道抗疫指揮部早就設下專業機構,檢測整個王府內的疫情。小屋內的人員看了單子,果然一言不發,開始采集相應的血液和大小便標本。之後,麵無表情地說:“後麵的事情你就不必管了。出了結果,我們會在第一時間通報抗疫總指揮。”羅緯芝無言,她對這些並不感興趣。她早就知道那個結果了。之後,她走向通訊室。有了袁總親筆簽發的通訊令,她終於可以隨時給媽媽打電話了。可她除了安慰母親,還能說什麼呢?如果母親關切地問到自己的情況,她不知道能不能把假話編的完美。一個孩子要想騙過母親,那真是太不容易的事兒,完全力不從心。她沉重地抬腕看了看表,時候還早。如果她不像往日那樣在規定時間通話,一定會引起母親的高度懷疑。可是,如果病情迅速進展,到了傍晚,她還能步履從容地走到電話間嗎?如果咳嗽更甚,聲音會不會變的很嘶啞?與其那樣,不如早點打為好。羅緯芝這樣想著,到了電話間,出示了袁再春的條子,立刻撥出電話。電話鈴響了許久。當羅緯芝以為家中無人就要放下電話的當兒,聽筒裡傳來母親顫顫巍巍的蒼老聲音:“誰呀?”“媽媽,是我呀。芝兒。媽媽您好嗎?”羅緯芝雙淚長流,又不敢讓母親聽出端倪,拚命隱忍著。“芝兒啊,你怎麼啦?出了什麼事兒啊?”媽媽口氣中抑製不住的驚慌。“媽媽,沒什麼。我們要到外地去執行任務,馬上就要出發,就等不到今天晚上給您打電話了,提前了。這回出去,可能不能每天按時打電話,您彆擔心。我隻要能給您打電話,就一定會打。沒打就是不方便。您千萬彆多想,我都好。您怎麼樣?”羅緯芝一口氣說完。她怕偶一中斷,就沒法把謊話順暢地圓下去。“哦,還要到更危險的地兒去呀?連電話都不能打了啊?媽擔心你啊!”老太太十分不安,可能是怕女兒太難過,喘了一口長氣,又說:“去就去吧,忠孝不能兩全。媽這挺好的,彆擔心。”胸中雖有千言萬語,羅緯芝不敢多談,怕母親聽出不祥之音。也舍不得放下,要知道,明天她能不能有力氣再來打電話,尚在未知之數。如果被送進傳染病醫院了,這可能就是生離死彆之際。她遲遲不知道說什麼,也不忍放下電話。母親聽著不對勁,就問:“芝兒,你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羅緯芝不敢再戀戰,隻得說:“要走了,想媽媽。”母親說:“傻孩子,這也不是走多老遠,還在一個城市。聽電視裡說,基本上都控製住了,都在咱的掌控之中。你們大概完成了這次任務,就能得勝回朝了。”羅緯芝機械地重複:“得勝回朝。是,得勝——回朝。”突然腦海中掠過一個畫麵,回朝的是一個骨灰盒,上麵寫著“羅緯芝”幾個黑體字。她不能放任自己這樣瞎想,趕緊說:“您把百草叫來吧,我還要叮囑她幾句。”百草過來了,羅緯芝說:“奶奶怎麼樣?”百草說:“還是老樣子。就是每天特擔心你。”羅緯芝說:“從今以後,我因為工作關係,也許不能天天晚上那個時候打電話了。我不在的時候,你要照顧好奶奶。隻要有可能,我就一定會跟你們聯係。還有什麼事兒嗎?”她的肚子又開始刀絞似的疼痛。她可不想當著通訊室警衛人員的麵,再一瀉千裡。“沒了。您放心吧,我一定照顧好奶奶。”電話就要放下的那一瞬,百草猛然想起來說:“那個人打過幾次電話問您的事兒。我記性不好,每回都忘了跟您說。”“好,你就跟所有打電話的人說我好著呢。就這樣,再見吧百草。”羅緯芝急著放下電話。百草這一回倒很執著,說:“那個人一定要讓我把他的話帶到。”“哪個人啊?”羅緯芝佝僂著身子,捂住了腹部,艱難地問。“就是你臨走前的那個晚上,跟你說了好多話的那個人。高高大大的,叫李元。你還記得他嗎?”李元一定在電話裡教過百草,百草一口氣把時間地點說的一清二楚,不容羅緯芝想不起來。“記……得……”羅緯芝咬著牙根說。又一輪猛烈的疼痛襲來,這一次,不是腹部而是胸膛。“李元讓我把一句話一定帶到,那句話是——如果你出了什麼情況,一定要吃我給你的藥。就是他給你的藥。好了,我總算說給你了。”唐百草如釋重負。“好……”羅緯芝放下電話,其實是再也無力舉起話筒了。就在話筒墜落的那一瞬,一口血痰湧了出來。幸虧通訊監察人員看談話已近尾聲,覺得不會有什麼異常,就到外麵去了,不然他看到充滿血液的痰沫,非魂飛膽散不可。羅緯芝用紙巾擦淨了痰,一路上扶著一切可以依傍的物件,牆壁、電線杆、剛剛萌發新葉的竹子、皸裂的柳樹皮……一寸寸地挪回到了207。她蜷成一團側臥在床上,冷汗涔涔,氣息微弱。想不到花冠病毒竟是如此厲害,橫掃千軍,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人體內泛濫。它稱王稱霸,在幾乎所有的內臟生根開花,唯有大腦還在清醒地堅守。這就更悲慘。如果昏迷,無聲無息中走向死亡,那是福氣。起碼你不會有刻骨銘心的恐懼和徒勞無益的思索。羅緯芝此刻神智如閃亮冰川,清潔透明,外界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會留下清晰無比的痕跡。這讓時間更難熬了。你什麼都清楚,什麼都明白,可你不能阻擋病毒滾滾向前的步伐。你可以明確地感覺到億萬隻病毒小小的嘴巴,如同墨黑的蠶,噬咬著你的肌體,驚慌失措毫無抵抗力的肌體細胞,連舉手投降的功夫都沒有,就化成了一灘膿水。羅緯芝空洞的眼光一一掃視207,四壁落淨人生慘淡。羅緯芝身上的病毒來自於增風,於增風把他的期望與夢想,以這種詭異而惡毒的方式延續下來。瘟疫之旗吸收死亡之烈,顯出不可一世的橫行霸道。羅緯芝終於深刻地理解了於增風。在這種孤寂的狀態中,人不甘心束手被擒。他明知必死無疑,他要把和病毒鬥爭的信念傳遞下去。在極端無助和絕望的狀態下,他斷然決定把自己身上的病毒,用力所能及的方式擴散。有了新的感染者,就有了克服它殺滅它的可能。否則,自己一死就如同一個泡沫破滅,價值消彌。算盤不錯,遺憾的是這個傳遞者也要死了。羅緯芝不會再去感染彆人,雖然這對於正處在疾病感染期的她來說,易如反掌。感染了彆人,讓他人徒增痛苦,就像她此時感受到的一樣,對疾病的最終勝利有什麼幫助嗎?也許,更多的人患病,就意味著更多戰勝它的機會?羅緯芝看不到一絲曙光——更多的患病,意味著更多的死亡。可是,她不想死啊!她有臥病在床的老母,她還沒有來得及結婚,還沒有成為媽媽,她還想過以後作外婆和祖母,要有很多的孫子孫女外孫子外孫女……要給媽媽養老送終,要幫助百草有一份好的工作。百草找對象的時候,要給百草把好關,要送給百草送一份豐厚的嫁妝,當她的娘家人。要慢慢寫出最好的作品,寫出母親那個家族百年的風雲變幻。她還要去周遊世界,要去那些偉大的博物館看人類文明的晨曦和廢墟……所有這一切,都在這小小的病毒麵前,地動山搖一敗塗地。血痰此刻已經司空見慣了,隻用了短短一天的時間,就從若有若無的絲縷,變成了鮮血的盛宴。胸痛持續而令人窒息,再往前一小步,就是瀕死的感覺了。腹瀉洶湧澎湃,羅緯芝覺得身體一分鐘一分鐘地被抽空,變成一雙穿了100年的透明絲襪,惡臭並千瘡百孔地殘敗。她希望在瘟疫的折磨中,自己不要太痛苦,不要太肮臟,當一切無法挽回之時,悄然離去。身形漸漸潰敗,腦子依然非常清晰。她開始回想自己的一生,從幼時父親車禍遇難和半生與母親相依為命,從自己初戀的男友到剛才的那一通電話。迷亂中,她突然想起了百草轉述的李元的話。她想起那個高大英朗的青年,恍若一夢。她想起他說話時的樣子……他的嘴型相當好,不笑自樂。齒齊而亮潔,聲音柔和,中氣暢旺。眼神清澈,黑白分明,如夜晝相依。當時因為靠得很近,她聞到他身上有一種海洋清晨的味道。羅緯芝其實並沒有在清晨的時分,聞到過海洋的味道,但她認為李元發出的味道,隻能用這個詞形容。既然他那樣說了,既然已是最後一搏,死馬當活馬醫吧。袁再春拿來的所有藥,都沒有效果。死亡就在不遠處獰笑,羅緯芝已無所顧忌。她艱難地爬起來,蹣跚舉步,用好像不屬於自己的雙腿挪了幾米,胸膛中噴射樣的壓力,將她折騰得東倒西歪,肌肉痙攣,嘔吐不止。一種想象不到的聲音,在呼吸道裡上竄下跳,好像那裡住進了一個小鴨嘴獸。她用儘氣力,才把自己的行李箱打開。在箱子的夾層裡,她找到了李元交給她的有藍色蓋子的小瓶。那個有著橙黃燈光的春天傍晚,多麼遙遠啊,好像上個輪回的事情。如果不是這個小瓶和那包號稱能治失眠的粉末,放在一處,她早就把它丟棄了,現在,讓人酣睡的粉末已經吃完了,這一小瓶孤零零地擺放在那裡,像一個符咒。羅緯芝打開那個藍蓋子小瓶,粉末是白色或是灰白色,目光恍惚,看不大清楚。似乎沒有任何氣味。她記得李元說隻要吃一個小黃米的極少量就行了。羅緯芝苦笑了一下,小黃米,這麼一點東西,就是砒霜,也死不了人。花冠病毒如此淩厲,少了不管用。她估摸了一下,所有的粉末,加起來大約有10幾個小黃米吧?她顫顫抖抖地敲擊小瓶,把一半粉末撣入杯子,倒進半杯溫水,一飲而儘。沒有任何味道。不鹹不酸不苦不辣。羅緯芝在腦海中浮現出的最後一個念頭是:這可能是麵粉做的吧?我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