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地球上第一個大麵積消失的陸地是澳洲”“膠帶纏緊包裹後寫上“劇毒!萬勿打開!””袁再春太了解愛徒於增風了。這份托人帶出並指明麵交自己的遺物,必有蹊蹺。他不曾告訴任何人,一直絕密封存著。出於謹慎和自己所擔當的責任,袁再春不敢輕易打開這份醫學遺產。但他心裡未嘗不希望彆人來試試。這不是嫁禍於人,實在是想對花冠病毒有更多的了解,對抗疫有所裨益。迄今為止,於增風是死於花冠病毒感染最高級彆的白衣戰士,他又是一個極富探險和思索精神的奇人。他對花冠病毒的相知,應該比任何人都更深入。自從術業精湛老謀深算的病理解剖專家於增風,死於花冠病毒魔爪之後,醫務人員人人自危。應付日常搶救已是筋疲力儘,哪裡還有精力探索更深奧秘?電視鏡頭每天都出現身穿鎧甲般工作服的醫務人員,在病房噓寒問暖,和奄奄一息的病人們打成一片的鏡頭。這是不是真的?肯定是真的。不過醫務人員在病房逗留的時間極短,恍若過眼煙雲。為了將再感染的幾率降至最低,醫務人員得到的訓戒是——儘可能縮短在高危感染狀態下的停留時間,59秒能解決的問題,決不要呆到1分鐘。凡是能用遙控監控設備處理的情況,一律不必親臨現場。是啊,每個瀕死的病人之軀,都是花冠病毒的巨大派對,它們通宵達旦狂歡,肆無忌憚地向四周噴射著毒素。既然局麵已不可挽回,讓身負重擔並且人數不斷衰減以至捉襟見肘的醫生護士們,繼續留在被炸毀的陣地上,除了增加同歸於儘的風險之外,又有何益?醫護人員們疲於奔命,目睹慘狀,心理壓力極大。他們能咬緊牙關應對日常工作,讓絕望中的病人們知道還有人陪伴,已是此時能做的最大醫療。那位著名的特魯多醫生的名言是——“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現在醫護們的工作可以這樣修改——“很少,去治愈。常常,去收屍。總是,去隔離”。對花冠病毒的深入細致研究,可能要等到瘟疫過去以後,痛定思痛。當然,這個前提是我們有“以後”。儘管現在有一些科研機構,已經著手進行研究,但那功效約等於臨上轎才想起紮耳朵眼,來不及。這種情況下,死於抗疫第一線的病理學家的遺物,當然具有非同小可的醫學價值。“這份遺物是經過特殊途徑轉出來的,按說也經過了嚴格的消毒,是安全的。但你還是要千萬小心。”袁再春叮囑已經走出房門的羅緯芝。不知為什麼,他有揮之不去的隱憂。“我知道。我會多加小心,您就放心吧。”羅緯芝恨不能舉起右手發誓。於增風的遺物,宛若西天經書,費了多少口舌多少磨難才取到手,羅緯芝以為自己會像唐僧一樣高興,其實大不然。這不是一件紮著緞帶的禮物,而是飽含詭譎的密函。回到207,羅緯芝特地用消毒液淨了手,將調光台燈擰至最亮,打開於增風遺物。為什麼要用消毒液呢,她也說不清。按說這包裹裡的物件,應該比外麵的世界更危險啊。羅緯芝想了想,明白了淨手表達的是一種尊敬。一層又一層,好像千層餅。每一層都是醫院的白紗布包裹,可能這是垂危中的於增風唯一能得到的包裝吧。最後一層就要打開了,羅緯芝心跳不由加快,她已經隔著菲薄的紗布,意識到那是一個小盒子。還有一些稻草樣的東西,發出兮兮嗦嗦聲音。打開最後一層包裹,一個信封露出來。說它是信封,真有點美化了。它是用病曆紙粘接起來,第一眼看過去,像是隨意折疊的。待你要打開它的時候,才發現它被膠水封住了。也許當時是為了讓它更嚴密些,但在複雜的消毒程序之下,已經開裂,最初的防範形同虛設。羅緯芝戰戰兢兢地打開這些蟬翼般菲薄的紙片。唔,又看到了於增風的手跡,隻是筆劃更混亂,顏色更淺淡。紙上和以往一樣留有編號,於增風至死都非常嚴謹。“我請臨床醫生用了強力的激素,他是我哥們,知道死亡已不可避免,既然無法挽回死的大氅,就給它綴上一朵薔薇吧。我很高興為自己爭取到了一抹回光返照的時間,它如此燦爛,光芒四射。我要把最後的秘密告知你。”“我查了小他的資料。名叫田麒,從他生前的照片來看,蒼白細弱,臉上有和他的年齡不相符的憂傷。”“他是一個慢性淋巴細胞性白血病的患兒。3歲開始發病,後來接受了父親的骨髓移植。普通人骨髓配型的成功率是萬分之一,親屬間要高一些。田麒和他的父親在配型的10個點中,有5個相同。通常在8個點以下,成功的概率就很低了。但要找到完全匹配的供體,需要很長的時間,田麒等不及。他的父親大田對醫生千懇萬求,最後死馬當活馬醫,醫生答應一試。田麒度過了危險期,移植居然成功了。出了移植艙之後,田麒接受漫長的抗排異治療,雖然花費巨大,但看著兒子一天天極緩慢地長大,大田非常高興。”“早春時,有一環保組織,名叫“巨傘”,在燕市最大的公園舉行環保秀。他們用采自喜馬拉雅山的冰川水,製作了一個巨大的冰地球立體模型。當太陽出來之後,把這個冰地球儀放在廣場上,隨著陽光漸漸猛烈,冰球開始融化。大約15分鐘後,形成了第一滴融水。輪廓最先變模糊的是太平洋諸島,第一個消失的大麵積陸地是澳洲。1小時之後,美洲大陸消融。這時冰地球儀已經不能稱為球體了,像一塊凍豆腐,千瘡百孔。繼續20分鐘後,代表中國大陸部分和南北兩級坍塌,整個地球隨之崩潰,變成了一大灘四下漫流的清水……當天圍觀者眾多,大家親眼看到了世界變暖導致冰川融化帶來的災變。”“父母帶著田麒,觀看了整個過程。人多加上近中午天熱,田麒還摸了一下冰川水,說很涼,很舒服。之後10天,田麒開始發病並迅速進展,最後導致死亡。”“我需要解剖田麒。特殊的防護設備披掛起來,我像一株粗壯的植物,雙腳打開約25度角,穩穩地抓住專用解剖室的地麵。很快,我的白色隔離鞋兩側,都被田麒身上滴落的黑褐色汁液汙染,粘膩發亮,好像成了一雙穿了很久的咖啡色翻毛皮鞋。遺體本來應在靜穆中棲息,入土為安,但是為了更多人的福祉,有一些人必定死後還要被打擾。我相信瘟疫終會退潮,死去的人就是再也回不到大海的貝殼,不過在海洋館留作標本,是不是也是一種特殊幸運?病理解剖就是收割,收割死亡。我就是最後的農民,我雖然不喜歡這個不帶感情色彩的詞,但我找不到更好的詞兒,將就著用吧。”“我開始收割。田麒的屍體是一件有尊嚴的值得尊敬和有秘密的物體,它在和我捉迷藏。我必須用刀固定住它,用刀鋒和顯微鏡謙遜地與之交談,了解它曾經遭受的苦難,它才會把死亡的奧妙和盤托出。最精細的解剖,要在我的呼吸之間進行,要在我的心跳之間進行,更要在心跳和呼吸的間歇重疊之時進行,這樣才能保證最大程度地精巧和細膩。”“這生命的廢墟,初看是亂的。之後顯出曾經的過程。最後就是整體的合一。你不能說病毒就不是一種力量。在這種狂暴的力量擊打之下複原鮮活之貌,是技術也是想象力。是科學也是藝術。”“解剖過後的田麒猶如一件脫下來的小大衣,不再是緊繃繃和汙濁的,我把它收拾乾淨,優雅地攤在那裡,好像等待著有人把它折疊收攏,放入櫃子。彆了,田麒。你將活在我的報告裡,這也許就是你的父母含辛茹苦撫養你的最終目的,隻是在這之前,我們都不知道。”“筋疲力儘。但是,事情僅僅是開始。科學家的直覺告訴我,那個水,可能有問題。”“田麒的病理解剖完成後,我和巨傘組織聯係,問詢此事。他們不知我用意,以為我懷疑他們弄虛作假,捶足頓胸地保證說這個冰地球裡麵,絕對含有冰川水。”“我問這句話具體是什麼意思?”他們說,“巨傘”雖不敢說冰地球儀所有的水都來自冰川,那樣耗費太大了。但其中有一部分水,千真萬確來自喜馬拉雅山冰川。“我說,這水究竟是怎樣取來的呢?”“他們回答所用之水,來自科學考察時幾百米深處帶上來的冰芯。本來我想把這件事搞的更清楚,再來彙報,但我開始發熱了。其它的部分,你已經在我公開的遺書上看到了,不再重複。”“如果你有幸(也許是你的不幸!)看到這封遺書,你要做以下幾件事。”“第一,請你找到冰川水。我猜測,在那裡麵,很可能有最初的花冠病毒。”“第二,把我的這封信,放在水裡浸泡一下。你用一小塊紙就可以。”“……”羅緯芝看到這裡,好生奇怪,停了下來。第一件事,她可以向袁再春彙報,去找冰川水化驗。但是九九藏書這第二件事,把信放在水裡泡,似乎難以完成。這些紙已經朽了,不要說浸泡,就是拿在手裡時間長一點,就開始酥脆掉渣。雖然這不是什麼文物,但萬一毀壞了,難以交代。不過,若是隻在邊緣處撕下來一小塊紙,應該沒多大問題吧?羅緯芝這樣想著,就在沒有寫字的地方撕下了一小條。拿來一個透明的六棱形水杯,倒入礦泉水,然後把那一小片紙放進去,等待著奇跡發生。大約10分鐘,沒有任何奇跡出現,那塊紙在水中漸漸地酥透了,變成絲絲縷縷的絮狀物,整個水杯呈現稀薄的霧狀,不再清亮。羅緯芝走近杯子,像一個高中生上化學課,用手扇著聞了聞,沒有任何特殊氣味。她又使勁上下左右搖晃,好像那是一杯紅酒佳釀,看它的汁液是否掛壁。折騰了半天,那水從一而終地渾濁,並無異相。羅緯芝氣餒,心想這於醫生雖一生英名,但瀕死之時,也方寸大亂。眼看著那水已經發生了沉澱,水杯上層慢慢清晰明朗,底層越顯出粘膩了。羅緯芝終於放棄了努力,心想還是回去看看於增風還有何見教吧。基本上也不抱有重大發現的希望。在那張紙的背麵,還寫著一些字。似乎更加潦草,羅緯芝剛才看到了,但還沒有來得及讀,就忙著去撕紙做試驗。現在,再來讀讀吧。“我猜你剛才看到了這張紙的背麵還有字。如果你先看了這些字,我猜你未必有膽量把一部分紙泡在水裡。如果你最終沒有這樣做,我一點也不責怪你。你有這個權利遠離危險。”“這件事我要是現在不做,就再也沒有力氣做了。我要竭儘全力去做,並不在乎世俗道德的評判。生命就是一係列的機會成本,我現在隻有最後的機會,它是我所有的資本。我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現在,對不起,也不惜付出你的生命,隻願求得更多人的長生。這是一種罪惡的崇高感,希望你能理解。”“如果你還沒有看以下的文字,就已經1把這張紙的一部分投入到水中,2並且近距離地觀察了這杯水,3在半尺之內的距離聞了這杯水,4震蕩之後呼吸了這杯水的氣味,如果你對我上麵的各個小問題的答案都是‘是’的話,那麼,你必須要把以下的文字讀完,然後再來確定你下一步怎麼辦。”“我要非常抱歉地告訴你,你已經近距離地感染了花冠病毒。依我的經驗,你99%將會發病。”羅緯芝看到這裡,五雷轟頂!她已經感染了花冠病毒?!就在片刻之間,花冠病毒已經侵入到了自己的身體?!羅緯芝大驚失色,跌跌撞撞跑進完衛生間,拚命用冷水衝澆頭部,然後大劑量地使用消毒液塗抹身體的暴露部位,再用更大量的清水漱口,嗆得自己直翻白眼,冰冷的液體順著下巴頦一瀉千裡,流到了肚臍眼。然後高揚起頭,把用於含漱的消毒液直灌到鼻子裡,又辣又苦,順著喉嚨火燒火燎的,好像把1公斤芥末膏抹了進去……最後跳到浴缸裡,用熱水激射全身……當她用眼前找得到的所有工具,把自己裡裡外外徹頭徹尾清掃消毒完畢之後,這才虛弱地戴上手套,用鑷子夾住那肮臟的紙片,繼續鬥膽。“我猜你累得夠嗆。因為你馬上去消毒自己,這很費工夫和力氣。不過,我要告訴你,以一個資深的病理學家和一個就要死於這種疾病的病人的雙重身份對你說,這些都是徒勞的。那侵襲你身體中的罌粟,開始搖曳。”“很遺憾,花冠病毒在剛才那個極短的刹那間,已經進入到你體內。現在,它們已經開始生兒育女勤勉繁殖了。今後的事兒,你能依靠的隻有自身抵抗力。所以,你不用著急。如果它是一個悲劇,早在你意識到之前,它就已經板下了閘門,洪峰一瀉千裡。如果你最終無恙,那你感謝你的基因吧,它們救了你一命。你可能覺得我的遺物到達你手裡之前,必然經過了徹底的消毒。這一定是不錯的。但以我豐富的經驗,我為這些病毒顆粒作了特彆的防護,所以它們多半能經受住考驗。我自信當你看到它們的時候,它們還有活力。”“我猜你一定恨我。不過,在這之前,我再三再四地告誡過你,這是你自願的選擇。請不要埋怨我。就我個人來講,我更希望你染病。不然的話,我太孤獨。如果有了你,雖然我不知道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再孤獨。你將經曆所有我經曆過的痛苦,你將和我一樣進行思索和探尋。也許你能戰勝病魔,這就給了更多人希望。如果你終於要離開,我會在天堂等你。所以,收起你的憤怒,所有的憤怒都會削弱我們的抵抗力,它是意誌的花冠病毒。”“好了,去把那一杯水煮開。殘存的病毒就會被殺死。它們來自冰川,對高溫沒有抵抗力。當然了,如果你想讓更多的人染病,就把它從馬桶倒下去,花冠病毒就會爆炸樣的傳布開,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我保證,你今天晚上不會有事的。睡個好覺吧!”天啊!羅緯芝完全喪失了反應能力,憑她怎樣冰雪聰明,設想1000種10000種可能,也沒想到於增風的遺物居然是活的花冠病毒。她在完全不設防的情況下,已經極大可能感染了病毒。現在,她能做些什麼?一切就像於增風的預言,她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不用做。做什麼都沒有用。羅緯芝鬆鬆垮垮趴在207的沙發上,像一朵被風浪打到沙灘上又被烈日曬枯的海星。她現在的唯一期望,是於增風臨死前腦筋錯亂,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但這顯然是不真實的,不知是藥物支撐還是回光返照顯靈,總之於增風這一封遺書,條理非常清晰。羅緯芝終於明白袁再春嚴密封鎖於增風遺物的苦心了。這個於增風,的確是個瘋魔。羅緯芝唯一的出路,是寄希望信中的花冠病毒,經過消毒和這一段時間的延宕,它們已經死了。於增風再運籌帷幄,但他無法料到身後的一切。他畢竟是人不是神,否則他就不會自己感染了花冠病毒,並不治身亡。隻是這一希翼,現在沒法子做出判斷。花冠病毒有幾天的潛伏期,一切要到那個時候才可以定論。目前隻有聽天由命。那麼,要不要向袁總指揮報告呢?羅緯芝無法做出決定。報告了,肯定會引起軒然大波。自己馬上就要入院隔離。通過這些天的采訪,羅緯芝知道現在的策略是“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就算袁總不相信羅緯芝真的感染了病毒,他也要在第一時間把羅緯芝送進隔離病院。那麼,哪怕隻是虛驚一場,羅緯芝並未染病,也要在病院裡苦苦捱日子,和真正的花冠病毒感染者親密接觸。很可能原本沒吸入花冠病毒,卻入院染病上身,成了貨真價實的病人。她還有重病在床的老母,如果出也出不來,回也回不去,如何使得!羅緯芝漸漸理出了頭緒。她要鎮定自若一切如常地等待幾天。她不相信花冠病毒真有這麼厲害,在重重消毒之下,依然固若金湯地活著,並保持旺盛的傳染力。她也不相信自己的抵抗力不堪一擊,束手就擒。再說啦,就算一切要發生,既然也沒有什麼好法子,就等著瞧吧!她站起身來,把那杯疑似盛有花冠病毒的水,倒進煮水器中。然後又接了一些水,把杯子內所有的紙屑一絲不留地衝進煮水器。王府客房配的煮水器開口足夠大,羅緯芝索性把那隻杯子也放進去。之後她狠狠地按下了插銷開關。煮水器立時紅光閃爍,開始工作。羅緯芝此刻什麼也不乾了,專注地盯著煮水器發出轟鳴,直到它熱氣騰騰,白煙甚囂塵上。羅緯芝把煮水器連續燒開了3次,直到一壺水幾乎燒乾。她自言自語地說:“於醫生,你的花冠病毒再厲害,現在也化成煙霧了。”這時,突覺頭劇烈地疼起來。她想,是不是花冠病毒已經在我的體內興風作浪?不敢深想下去。唯一可以放心的是,泡有花冠病毒的水杯,完成了徹底消毒。羅緯芝恨恨地想,花冠病毒你再厲害,總歸是蛋白質吧?在這樣的沸水中洗了澡,你就像雞蛋清一樣凝固了,再也無法保持活力了。羅緯芝把於增風的遺物嚴密地包裹起來,又用寬幅膠帶,把它纏裹得粽子一般。然後在外包裝上用記號筆非常清楚地標明——“劇毒!萬勿打開!”窗外,櫻花謝了。花瓣搖落一地,猶如粉紅色的暴雪襲來。櫻花的墜落,不是風的劫掠,不是枝頭的絕殺,而是自己壽數儘了,本怪不得彆人的。清香冉飄,王府徑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