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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冠病毒 畢淑敏 2541 字 2天前

“火葬場人滿為患,三天後死屍會上街”“沒有特效藥,整個城市將淪為C區”抗疫指揮部並非每時每刻都箭在弦上,常常是引而不發。早上聯席會議未開之前,有片刻的靜謐時光。空氣甚好,羅緯芝懷疑這空氣中可能潛伏著花冠病毒的微粒,好在隻要不是高濃度地吸入,人體或許可以控製它們。證據是這裡雖屬C區,迄今卻並無一例感染花冠病毒的人。彆把這四麵楚歌、危機四伏的陌生之地,想象得多麼艱苦。大謬不然,室內的陳設相當考究,相當於四星級酒店的條件。初來第一天夜裡,光怪陸離飽受驚嚇,她有一萬個理由輾轉反側。但倒頭便睡,沉酣無夢。她不知是自己的身體改弦易轍了,還是李元藥粉的效果?看來是後者。從此,她每夜服用李元所給的1號藥粉。早上醒來,鳥語花香。一時間居然忘了自己是在哪兒,心情安穩。梳洗完畢,走出平房,看遠山如黛,煞是清新。人真的很奇怪,這樣的景致在燕市晴朗的日子裡,一定出現過無數次,但羅緯芝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她在修剪得很整齊的小道上散步,金心黃楊發出的新葉,如同翡翠和黃金鑲嵌而成的工藝品,潔淨地反射著朝霞的光線,柔潤滑膩。羅緯芝撕下來小小的一片,含在嘴裡,有清涼的苦味在舌尖滾動。花朵似乎也是剛剛醒來,還沒來得及吃早飯,沒有使出力氣盛開。她看到遠處有一個蹣跚的身影,好像是在翻揀垃圾。心想這老頭也太大意了,這是什麼地方,哪怕垃圾筒裡藏著銀錠,也不值得來冒險。看起來戒備森嚴,但一個撿破爛的都能隨便出入,C級區域也是徒有虛名。不過又一想,這麼多人密集生活在這裡,每天製造的垃圾一定很可觀,總要有人拾掇啊。記得白天走動的時候,並沒有看到清潔人員,估計都是半夜時分出來打掃。走得近來,她才看出這個穿著鬆鬆垮垮灰色毛外套的老翁,是袁再春。袁再春一旦剝下了那件白得耀眼的醫生工作服,馬上被打回成一個普通的市井老人,眼袋鬆弛,身體佝僂。隻有他的目光,依然保持著鷹隼般的犀利。“袁總好。”羅緯芝打招呼。“你起得很早。這很好。我喜歡起得早的人。”袁再春說。“您沒穿白大衣,我險些認不出您來。”羅緯芝說。袁再春說:“那是我的盔甲,相當於我的第二層皮。要不是你起得早,這裡一般人看不到我穿便服的樣子。”羅緯芝套近乎說:“我以前也穿過白色的工作服。”袁再春說:“對不起,我有你們的簡曆,沒時間看。你是售食品還是理發店、美容院的?要不就是賣牛羊肉的?所有這些人都愛穿白色工作服。”羅緯芝不計較這其中的貶義,說:“我以前也學過一段醫學。我一直想問——您為什麼要在各種會議上都穿白色工作服?挺不尋常。”袁再春說:“這很簡單,就是給大家一個信號,我們現在很危急。你看,地震核泄露的時候,一些國家的政府要員都穿勞動布工作服。開某些國際會議的時候,為了強調大家的共同利益,與會各國的領導人都穿該國的民族服裝。同理,我穿醫生的白色工作服。”羅緯芝說:“那為什麼不號召指揮部都照此辦理?”袁再春說:“不可。那種圖片登出去,豈不成了醫院的會診,太肅殺。我的工作服是特製的,有很多件換著穿,以保持潔白如雪。”羅緯芝道:“這就是說,您是在用您的衣著,傳達一個信念?”袁再春搖頭說:“不僅僅是這個。我受命於危難之際,套在白色工作服裡麵,它就成了我的金縷玉衣。你不是說過嗎?我需要尋求一種安全感。”袁再春一向口風極嚴,幾乎從不透露心聲,此刻卻向一個黃毛丫頭推心置腹。在一個曾經把你看透了的人麵前,沒必要徒勞遮擋。赤裸不設防,也是一種放鬆。人在這個世界上,至少要有一個能袒露心聲的人,哪怕這個人和自己素不相識。這就是旅行途中,我們常常會將埋藏很深的秘密告知萍水相逢的人,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疫情正如星火燎原,勢不可當。他備感壓力,但在這座壁壘森嚴風光秀麗的院子裡,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傾訴。羅緯芝說:“愛穿白色衣服的人,特彆是有很多件白衣的人,通常身體不大好,吃的也很少。”袁再春的眼珠向左上方旋轉,這是在回憶。他像個小孩子一樣難得地笑起來說:“我真是吃得不多,身體嘛,還馬馬虎虎。你好像是個小巫女。”羅緯芝得意道:“心理學有時候和讀心術住樓上樓下。”袁再春甩甩手說:“反正是從那兒以後,我再也不雙臂交叉木乃伊了。”羅緯芝說:“可是您的安全感並沒有增強,隻是人為地取消了一種外在的表達形式。”袁再春不想就這個話題再議論,掉轉話鋒:“你看完於增風的遺言了嗎?”羅緯芝有點不好意思,說:“還沒有。”袁再春並不意外,說:“沒看就不要看了。也許會引起你不必要的好奇。”羅緯芝吃驚:“您看過了?”袁再春說:“我看過。於增風給花冠病毒命了名,這是他最重要的貢獻。對於花冠病毒的傳播途徑,他也作出了準確的判斷。我們采取了一係列有效措施,封鎖相關區域。於增風曾是我最好的學生,頑皮,鬼點子多。”羅緯芝說:“您說得很對。我已經生出了好奇心。我覺得於增風在殉職前,似乎還有一份資料留在外邊。”袁再春說:“你不是說沒有看嗎?怎麼做出的這個判斷?”羅緯芝說:“直覺。我因為膽小,不敢看。總想選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在太陽底下,又忍不住好奇心,先把最後一張紙看了。我在結尾處看到他做了一個暗示。應該還有一份資料。隻是不知這份資料在哪裡?”袁再春停頓了半晌,說:“你是個聰明的姑娘。你判斷得不錯,於增風的確還有遺言在某人手裡。”羅緯芝急切地說:“那人在哪兒?我很想看到。”袁再春看看手表,岔開話題說:“時間不早了。咱們回去準備開例會吧。”全副武裝的院長們一一蒞臨。死亡數字在突飛猛進,24小時內的死亡數字已經突破二百,入院病人已經過數千。病床不足,醫護人員不足,藥品不足……隻有屋內的冷氣開得很足,袁再春頭上卻汗水涔涔。怎麼辦?絕望的火焰從這些數字蒸騰而出,炙烤著現場的每一個額頭。如果病勢控製不住,大麵積的擴散勢不可當,整個城市將淪為C區。袁再春的電話響了。按說開會時不能接電話,但他自己例外。他的這部電話,一頭連接高層領導,一頭接著第一線。電話很短,袁再春幾乎沒有回話,隻問了一句:“還可以堅持幾天?”室內極為安靜,袁再春聽完後,說:“請重複一遍。”接著,他打開了自己手提電話的免提擴音鍵,於是整個會議室的人都聽到了對方的陳述:“那要看每天送來多少。照現在的速度,三天,全滿。之後,死屍就可能上街。”袁再春簡短回應:“明白。”關閉了電話。大家本以為會繼續剛才的討論,研究向公眾報出死亡多少人為宜。袁再春說:“這件事就按既定方針辦。在昨天數字上多加三五個吧。此事暫不再議。現在遇到的是一個新問題,剛才殯儀館來電話,本市的火化能力已達極限。按照現有速度死下去,每日24小時連軸轉開足馬力焚燒屍體也來不及,所有的冷凍櫃都已滿員。當務之急是花冠病毒感染的死亡者的屍體,安放在哪裡?這不僅是一個民生問題,而且是一個醫學問題。每一例死於花冠病毒死亡的屍體,都是瘟疫之源。無法迅速火化,將麵臨著瘟疫進一步擴散的極大風險。”羅緯芝覺得咽喉似被人扼住,她把下頜儘力抬高,挺直了脖子,才喘過一口氣。做個被每天縮小了的死亡數字蒙騙了的庶民好啊!不必受這樣的煎熬,最慘不過一死。像現在這樣,死之前要受多少驚嚇!有人說,國內的焚屍爐高強度連續燃燒時,質量不過關,要趕緊進口高效焚屍爐。袁再春說:“已經辦了。但需要時日,國外廠家先要安排生產,然後再用集裝箱運輸過來,加上安裝調試,最快周期也要45天。到那時,我們的屍體將堆積如山。”有人說,可不可以請求兄弟省市支援?袁再春說:“這話說起來容易,操作起來困難重重。怎麼把冷凍的屍體運送到外省市去呢?什麼人什麼車運輸?送過去安放在哪裡?在這個過程中,萬一不慎,那簡直等於把無以計數的花冠病毒輸出給人家。彆說人家不答應,就算人家答應了,我們也不能以鄰為壑。”又有人說:“可否讓火葬場的工人加班加點,以求提高產量?”說這話的人吐出“產量”二字後,抱歉地補充:“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兒,意思大家明白。”袁再春說:“爐子燒完一個屍體後要有冷卻的間隔,不能不給爐子休養生息的時間。一旦現有的焚化爐罷工了,局麵更加不堪設想。”沒人說話了。對於死人的事兒,醫生出身的院長們固然不陌生,但對於人死後的處理方法,也是外行。羅緯芝實在按捺不住,鼓足了勇氣說:“我知道在這樣的會議上,我沒有發言的資格,不過……我有一個方法,不知可不可以說?”眾人愕然,目光一下子集中到這個年青女子身上,記不起她乃何方神聖。袁再春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講。”若沒有和羅緯芝的閒聊,他會不留情麵地製止羅緯芝發言。不過,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看在羅緯芝對於增風手記的執著上,他批準她發言。“我們是否有大型冷庫?可以暫時把花冠病毒屍體凍結在那裡。待死亡人數回落,國外火化設備運抵,火葬數額有餘力的時候,再一一火化。”羅緯芝儘量讓自己把話說得條理分明。“大型冷庫都是儲存食品的,現在改為儲存屍體,恐不妥。再者,大型冷庫的出入庫條件,都無法做到完全隔離。報廢一座冷庫事小,若是在這個屍體遷移過程中,引起病毒擴散,那就得不償失了。”物資局反駁。“那麼有沒有廢棄的冷庫?或是位於郊野的獨立建築,可以迅速改建為冷庫?這要比修建新的火葬場快捷。”羅緯芝繼續完善自己的想法。袁再春說:“關於死亡數字,是高度保密的。如果我們需要其他部門參與凍藏屍體,這就要請示領導,關係到方方麵麵。這個問題,大家再想一想,我們還有三天時間。下一個議題是特效藥。經過這些天臨床實踐,各醫院是否有新頭緒?”他的語氣透出焦灼。這個問題經常討論,每次都無功而返。傳染病院院長避開鋒芒說:“我們人滿為患,再也沒能力接受新的患者了。是不是先討論一下如何收治新病人?剛才說的是死的如何處理,當務之急是活的如何收治。”袁再春冷冷地說:“沒有特效藥,幾乎所有現在活著的病人,最後都會變成死人。討論特效藥,就是討論收治。不然的話,我們手裡沒藥,開的就不是病院,而是等死的臨終關懷安養院。收進來有什麼用呢?不過是讓病人換一個地方死罷了。”袁再春的口氣很生硬,傳染病院長倒也不生氣。袁總說的是實話,一個醫生,手裡沒有特效藥,對於治病來說,就是戰場上沒有武器,甚至比這還慘。沒有槍支彈藥,你還可以肉搏。可醫生有什麼法子呢?赤手空拳地和花冠病毒患者密切接觸,不單救不了他,反倒把自己的命也搭進去了。“中醫怎麼樣?”看看久久沒有人應答,袁再春隻好點名。中醫院院長低頭說:“我們已經一味味藥試用,沒有效果。把祖先們所有治療瘟疫的驗方單方都拿來試,也沒有明顯效果。花冠病毒的確是完全嶄新的病毒,在中醫典籍裡查不到有關記載。一些感染了病毒而最終沒有死亡的病人,似乎是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在鼓舞著他們。依現有記錄來看,和我們應用的藥品幾乎沒有關聯。當然了,對於任何疾病來說,扶正祛邪的大方針總是沒錯的。但平心而論,它們不可以被稱作特效藥。”說完,他的頭低得更甚,好像代祖宗難為情。袁再春長歎一聲。雖然毫無進展的情況在他的意料之中,但被院長們講出來,還是令人懊喪。他把目光又投向新藥研究所。研究所所長很不情願地說:“我們拿到了花冠病毒的毒株,但很難解釋它為什麼在臨床上有那麼大的殺傷力。我們正在分類和繁衍毒株,隻有毒株穩定生長了,我們才能使用各種已知和新研發的藥物。這其後還有動物實驗、臨床實驗等過程,最少也需要半年以上的時間。為了保險起見,我們申請獲得更多的花冠病毒毒株。雖說遠水解不了近渴,但我們將一刻不鬆懈地全力以赴。不過指望我們很快拿出特效藥,不符合客觀事物的發展規律。”袁再春何嘗不知道這一套規則,但他仍然悻悻地說:“等你們研究出結果,隻怕有十座冷庫凍屍體也不夠了。”有人提出是否可以用花冠病毒恢複者的血液,提取抗體和抗病毒血清,這樣對於治療無疑是有幫助的。袁再春冷笑道:“試問我們現在有幾個病人,可以確保是在恢複期呢?他們的身體極端虛弱,又可以抽得出多少抗毒血清呢?用來做研究自然是可以的,但大規模地用來治病,杯水車薪!”空氣凝固,又一次陷入了僵局。有人囁嚅著說:“我們不是把病毒毒株提供給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了嗎?那邊消息如何?”袁再春說:“世衛那邊在加緊研製。而且彼此都很清楚,一旦研製出眉目,立即用於臨床,並且是免費的。隻是,現在還沒有成功的信息。”散會後,羅緯芝一個人回到房間。她不需要等待陽光了,必須儘快於增風留下的資料。這位無與倫比的醫生,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一定曾萬分努力地思考著如何戰勝瘟疫。那麼他留下的東西,一定和戰勝瘟疫息息相關。打開牛皮紙袋。羅緯芝正襟危坐,開始。羅緯芝時常偏偏頭,讓淚水滴到地上,以防打濕了這些珍貴的文件。這是戰鬥在第一線的醫生最後的文字,將來應該保存在博物館裡,紀念人類和花冠病毒的殊死搏鬥。可是,我們一定能有將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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