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野久作是昭和初年日本文學界的天才之一。夢野久作在當時的文壇流派,選擇從所謂“偵探”的框架中尋求自己的文字表現領域是事實,但夢野久作多方麵天分和無窮的夢想雖然透過“偵探”的框架登上文壇的龍門,但是也藉著作品的本質與深層的構思不斷突破“偵探”的狹窄框架,展現其豐富內涵。《腦髓地獄》一開頭引用的夢野自己的“乍看似夢”的應該是他文學理念的表現。對夢野久作而言,人類的科學精神和近代文明的創造精神,完全是“偵探本能”與“偵探興趣”的展現,所謂的偵探是將此果敢的精神開始於“麵對社會機構的動向”,深入“無良心、無恥的唯物功利道德”所產生的“社會之惡”中,挖掘出其惡所孕生的“怪異之美、醜陋之美”,動蕩“恐怖、色情的變態之美”,結果讓潛藏其最深處的良心、純情徹底顫栗、驚恐、失神的藝術。日本的文學大師江戶川亂步將日本偵探作家區分為兩種,狹義與廣義的“狹義偵探”和“包括犯罪、怪奇之類的偵探”兩種,而,夢野當然是屬於後者。江戶川亂步曾說:“我曾經稱夢野是‘牆外作家’,這樣的稱呼雖然很沒有禮貌,但那是意味著不甚了解歐美本格偵探妙味,或是假定了解也不是非常喜歡的作家”,既明示自己的本心,同時也認定夢野久作的文學世界必須以此觀點來設定。可以說,亂步與夢野兩人之間存在著時代性的限製和文學資質的差異,隻不過,亂步還是站在友善的觀點來論斷夢野。正因為夢野的作品內涵超越時代性,亦即當時文壇的限製,才有必要更加虛心重新評估夢野的份量。文學中本來就不分什麼純文學或本格文學,隻有作品好壞之分,優秀的作品即使在特定的時代性之中予以定位,還是能夠不受局限的流傳後世,受到重新評價。“推理”原本就與社會百態、自我深淵、色情、恐怖、幻想等脫離不了關係,如果局限於所謂的“本格偵探”,反而封閉“推理”自身孕育的文學沃野,形成狹窄的“牆籬”,最終將“推理”的可能性矮化為一種特定技巧,閉塞了追查潛藏於二十世紀人類內在特性中的社會隱微犯罪根源的本來之路。在夢野的觀念裡,這樣的“偵探”隻是寄生在這種牆籬內苟活的一項領域。夢野久作曾表示:“因此之故,偵探並非如現在這樣,隻能夠租住在其他藝術的公寓裡過著拮據的生活,在不久的將來,必須萌生自由奔放的最新藝術之芽,壓倒、抹煞過去的一切藝術,百分百的占有全部藝術。”夢野希望的“偵探”既是真正現代化的語言藝術作品,同時也具有衝擊現代社會文明虛偽內涵的批判性,更是“足堪悠閒玩味的最普遍的大眾讀物” 。夢野久作生活在非常苦難的時代,而且他的家庭環境又是無比複雜錯亂,夢野久作身為玄洋社巨頭頭山滿的盟友、著名國士杉山茂丸的長子,家族背景造成他沉重的壓力。他的本名杉山直樹,生於明治二十二年(一八八九年)。這一年可說是他的命運之年,在他出生僅僅一個月後,玄洋社創立,讓他背負著歐洲人所謂的“出生於土星之下”的宿命,而且在父親死亡的翌年,為了收拾亡父後事不得不前往東京,卻遭遇二·二六事件,終於在三月十一日回家後遽逝。夢野久作個人的成長環境經曆也不容忽略。夢野出生那年就與親生母親分開,由繼母養育成長,少年時代想成為文學家、美術家的誌向,也因不受身為國士的父親所接受,曆經近衛步兵、經營農園、慶應私塾文學院學生、農園主人、流浪、剃發出家過著行雲流水的生活、還俗重為農園主人、新聞記者、再度當農園主人、教授能樂,等等,中年以後又擔任郵局局長,人生轉變的劇烈非常人所能及。即使這樣,在這段期間,他內心深處的少年誌向並未消失,藉著投稿獲選為第二名的作品“妖鼓”終於首度站上成為作家的起跑線上,當時是大正十五年(一九二六年),他三十七歲。刊登在“新青年”的這篇作品,他首度使用夢野久作這個筆名。仔細分析,作家替自己取筆名具有極端象徵意義。如先前已經梢作說明,夢野文學的重要基調之一“自我確認的探求”問題—我到底是誰的主題,帶有他從自我命名夢野久作至此一名稱成為文學家為止,所必須經曆的因為外在強製(家庭環境)而不斷改名的自我證明的轉變之象徵陸。本名直樹,改名泰道(剃發法號),改名萌圓(還俗名稱),改名泰道(新聞記者筆名),改名杉山萌圓、無名氏、海若藍平、海、香俱土三島、土原耕作、香等等,最後定名夢野久作。事實上,姓名並非隻是一種稱謂,乃是位於自我證明核心的宿命標簽,超越之而企圖自我定位,絕對是基於某種意味曆經自我確認後的自我命名,同時也必須是在此自我命名之下展現該名稱的實體內涵。在環境或外界的恣意或強迫之下被貼上或被撕掉,然後再被貼上,更因應功能而遭半強迫撕下、重貼半輩子之間,夢野深刻體驗因姓名的外在強製性而重複改名、結果因為無記號化,不得不伴隨著自我確認而有了自我命名的必要。因此,具有心靈放逐者和夢想者意味的故鄉福岡地方特有名稱“夢野久作”成為極有象徽意義,藉著“夢野久作”能夠恣意埋葬他過去眾多的名稱,首度“實際化”的體現於他的文學世界。即使在死亡已經將近半個世紀的現在,夢野的作品仍舊絲毫不褪色,相反的,他的作品內涵更二受到讚賞,應該也是因為他身處戰前日本吏上所有重要事件中心的家庭環境,飽經體驗和磨練所鍛鏈出掌握問題的能力,以及對於未來的正確投影。以夢野久作名義開始至死亡的短短十年間所完成的龐大作品群,完全是墓於這種匿名犯罪性的追究而得,在此意義之下,必須說夢野的一切文字皆是完美的推理、偵探,夢野的作品不僅具有異於“本格偵探”的古典前提——將連續出現的謎團,最終以出乎全能名偵探意表的快刀斬亂麻方式解謎而告結束——形而上學的水平,變化性也非常多樣化。《腦髓地獄》是夢野最重要的代表作,這點已經有多人論及,在此毋庸贅言,關於夢野久作畢生力作《腦髓地獄》,若要述及其錯綜的成立史,連其子杉山龍丸精心編撰的“夢野久作的日記”(葦書房、昭和五十一年)中,都缺少由構思至完稿為止最重要的昭和六年到九年的部分。不知夢野久作創作的原因何在,確實是一件很可悲的事。夢野久作生涯唯一钜著《腦髓地獄》絕非完成於出版的昭和十年。昭和四年九月十四日首度完稿,昭和五年正月元旦再度改搞,至正月六日約完成一千張稿紙,最後則達一千兩百張,不過正確完成日期不詳。在細部方麵,這篇作品各種重要的詭計並不是構思當時就存在腦海裡,而是將“狂人”的原來主題逐漸增幅,補充上“腦髓論”、“心裡遺傳論”、“解放治療論”、“胎兒之夢”等,逐漸構成完整的體裁。不管如何,《腦髓地獄》是夢野文學的“一切”,內容的時空幅度,或是作品的質量,都是日本近代文學的傑作,更是屬於全人類的二十世紀存在主義的最高作品。遑論狹隘的日本“偵探”界,就連日本純文學界,猶未能將《腦髓地獄》想探究的“個人的自我確認”深淵包含的複合性和無底性視為的創作主題,像《腦髓地獄》如此完整表現兩位智慧超群的人物正木博士與若林博士,雖然徹底因社會語言和文化的差異,導致隨意證明個體,掩飾其根源的暴力與犯罪性,以及公然懷疑的懷疑者反受人類社會強烈打擊的可怕,卻仍陷入不知何時會變成凶手的致密陷阱中,讓潛意識永遠未知的自己,與來自外界認同的自己的牢中人物(主角),和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甜美近親拐奸對象的少女,三者之間深入精神病理深淵的潛意識夢境,充分表現追求自我證明的成立根據之作品,在昭和純文學界絕無僅有。以追求無限粉碎、分化自我—這是存在主義樣貌的常識—的作品而言,本篇的成就超越安德烈·紀德,在結局未能明示凶手的社會匿名性構想方麵,則超越卡夫卡。假定將本篇作品置於幻想文學領域,脫離所謂偵探的框架,就其世界性觀點而論,筆者認為應該還超越諾貝爾獎作家耶利亞斯·卡奈迪。深入追求個人自我確認,結果陷入自從有神話以來的人類語言文化組成的雙重陷阱中,不僅企圖將一切罪行歸咎於最受到差彆待遇的個人身上解決事件,還明白指出高度管理社會反而成為無法知道真凶是誰的長期且有計畫預謀的完全犯罪的避難所之《腦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