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1)

五千公裡之外,肯尼迪總統正露出他那著名的招牌笑容。他正在一座體育場裡對幾千名老百姓發表演講,麵前堆滿麥克風,身後是紅、白、藍三色條幅,和“選肯尼迪當下屆總統”、“六四年之後再來四年”的大標語。他說了句什麼話,馬赫沒聽懂,但是下麵的人群卻爆發出一陣歡呼聲。“他剛才說什麼?”他們坐在施圖卡爾特公寓的書房裡。電視發出幽幽的藍光。他們正在收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實況轉播。在第三帝國,非法接收和收看境外(尤其是美國)的電視節目,被列為危害國家安全的重罪。隻有高官要員的住宅和高級涉外飯店才可以安裝衛星電視信號接收裝置。她為他翻譯:“德國人有他們的政治製度,我們有我們的。但是我們都是同一個星球上的公民。正如我們兩個國家記得的那樣,我真誠地相信,我們之九九藏書網間能夠有和平。”她踢掉了高跟鞋,聚精會神地趴在電視機跟前的地毯上,馬赫則坐在長沙發上。“啊哈,這段話更有意思。”等屏幕裡的那個人又講完長長的一段話之後,她才開始翻譯。“他說他秋天訪問德國時,準備提出改善人權的問題。”她搖搖頭,哈哈大笑。“這個老攪屎棍,他唯一關心的是改善他在十一月大選裡的得票情況。”“人權?”“你們集中營裡關的幾千個持不同政見者,戰爭中失蹤的幾百萬猶太人,拷打、酷刑,對政治犯的死刑。抱歉提到這些。不過我們那兒是個墮落的布爾喬亞國家,認為人應當享有人權。過去二十年裡你沒聽說過這些事?”她話中的輕蔑語調令他很不自在。他從來沒有和一個美國人說過這麼多話。以前隻碰到過幾個美國遊客,還有幾個受宣傳部邀請、來柏林參觀的美國親納粹分子,比如查爾斯·林德伯格和庫林格神父。受蓋世太保邀請,美國的紅十字會官員參觀過幾所樣板集中營。聽她的意思,好像她對德國最近幾十年的曆史比他更清楚。他覺得應該說點什麼來反駁她,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你的口氣就像一個政客。”他能想到的最有力反駁就是這個了。她沒有搭理他。他繼續看電視屏幕。不考慮老花鏡和滿臉皺紋的話,肯尼迪看起來就像個充滿活力的年輕人。“他會贏嗎?”她沒說話。有一陣他以為她不再搭理他了。過了一會兒,她才接茬。“我覺得會。對於一個75歲的老頭來說,他的狀態相當不錯,你也得承認這點。”“沒錯。”馬赫站了起來,走到窗戶旁邊,點燃一支香煙,不時望望窗外。托特廣場上的車很少。這裡本來就是個住戶不多的高級社區,達官貴人們不是出去度假了,就是去阿德隆酒店吃晚餐,去國家歌劇院欣賞普契尼的《托斯卡》——世界聞名的女高音瑪麗亞·卡拉斯正在帝國做巡回演出。一對年輕戀人正在托特的塑像下手挽手。作為戀人,他們的舉動非常不自然,太客氣了,可能是蓋世太保的密探,這事不好說。一陣強有力的發動機轟鳴聲,一輛黑色的保時捷跑車從廣場旁邊飛速駛過,紅色的尾燈消失在遠處巨大建築的黑影之中。“戰爭中消失的幾百萬猶太人……”光是和她談論這個話題,就可能把他送上黨衛隊內部法庭。不過她的見聞對他來說是一個嶄新的知識寶庫。某些信息對她來說也許是空氣和水一樣平淡的瑣事,對他來說卻是比金子還珍貴的情報。如果他能把她勸服得不那麼針鋒相對……也許會得到一些宣傳部樣板新聞之外的信息。不,這念頭太荒謬了。他現在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一個金發播音員在念著新聞。背景是肯尼迪和希特勒的照片,以及那個法語單詞:“DETENTE”——緩和。夏洛特·麥吉爾爬起來,在書房的酒櫥裡找到了一瓶蘇格蘭威士忌,給自己倒了滿滿的一大杯,然後舒服地坐到沙發裡。她舉起酒杯,嘲笑地對屏幕行了個納粹舉手禮。“敬約瑟夫·肯尼迪,美利堅合眾國總統,和平使者,狗娘養的私酒販子,反猶主義老混蛋。祝你穿在烤肉叉上在地獄裡烤。”書房裡的時鐘指向十點半。十點四十五。十一點。她說:“也許你的朋友改變了主意。”站在窗邊的馬赫搖頭。“他會來的。”又過了幾分鐘,托特廣場上出現了一輛藍色的斯柯達轎車。它繞著廣場慢慢地兜了個圈子,接著又兜了一圈,然後停在這座公寓樓的對麵。馬克斯·耶格爾從駕駛座裡爬出來。另一邊的車門裡鑽出一個小個子男人,穿著夾克,戴著頂軟呢帽,手上提著一個醫生出診用的提箱。他抬頭看了看這座樓,發現了燈光,轉身向後退縮,但是耶格爾揪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到公寓樓下。門廳的蜂鳴器響了。“你最好不要開口說話,”馬赫叮囑說,“這樣最好。”“隨你的意。”她嘟噥著說。他走到門廳,按下蜂鳴器通話鍵。“你好,馬克斯。”他按了開門鍵,打開樓下的大門,接著把公寓門也打開。走廊上沒人。過了大約一分鐘,傳來輕柔的一聲“叮咚”。電梯到了四樓。馬赫把門拉開,那個小個子男人低頭走進施圖卡爾特公寓的門廳,一言不發。這個家夥大約五十歲,長著一張黃鼠狼一樣的臉,身上帶著在後街小巷和黑道上廝混多年的那種鬼鬼祟祟味道,像他口中發出的氣味一樣難聞。耶格爾跟在他的身後。那個人看到夏洛特後,退回到門廳裡。“那女人是誰?”他驚慌地問耶格爾。“你沒提到有女人在場。那女人是誰?”“閉嘴,維利!”耶格爾喝道,把那男人推到客廳。“彆理她,維利,看這兒。”馬赫一邊安慰著,一邊扭亮台燈,讓它照著保險櫃。“英國貨,”維利·施蒂耶費爾看了看保險櫃,“金屬防護外殼。厚十五毫米的鋼板。機械構造很巧妙。八位密碼。或者六位,如果你幸運的話。”他轉向馬赫,帶著哀求的口氣說:“求您了,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再被逮到一次,我就得上斷頭台了。”“你不快點乾的話,這次就得上斷頭台。”馬赫恐嚇他。“十五分鐘。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然後我就離開這兒。求您了。”馬赫點點頭。“可以。”施蒂耶費爾又多疑地看了夏洛特一眼,然後開始工作。他脫去外套和帽子,打開手提箱,拿出一付橡膠手套和一具聽診器。馬赫把耶格爾拉到窗邊,悄悄問他:“你怎麼說服他的?”“你以為呢?我跟他說,第四十二條對他來說仍然有效。這家夥不用多勸,一點就透。”《德意誌帝國刑法》第四十二條規定,對於慣犯和“反道德”的罪犯,可以在他們沒有作案時就實施“預防性拘留”,隻要有懷疑就可以。國家社會主義理論認為,罪犯在血液和基因裡帶著牢牢的天然烙印,犯罪癖好是與生俱來的,就像音樂天賦或者金色頭發一樣。罪犯的先天特征,而不是他所犯的罪行,才是定罪的最大依據。一個小混混,在第一次參加街頭鬥毆時,從受害者身上搶走幾馬克,就有可能被判處死刑,如果他的長相顯得獐頭鼠目的話。判決書會宣布“他顯露出對犯罪的病態愛好,這種犯罪傾向深深植根於他的本性之中,排除了他作為國家和民族有用一員的可能性。”但是第二天,在同一個法庭上,同一個法官可能會讓一個因為一句話便射殺自己妻子的黨員當庭交保釋放,因為後者“沒有社會危害性”。施蒂耶費爾經不起下一次逮捕了。他剛因為搶劫銀行在斯潘道監獄服完八年徒刑。現在他隻能乖乖地和警察合作,讓他乾什麼就乾什麼——提供情報、充當線人、撬門壓鎖——沒有其他選擇,否則很容易就被“預防性拘留”,即使他什麼壞事也沒有做。出獄以後,維利·施蒂耶費爾在工人階級居住地維廷區開了一個修表小攤,向當地民警發誓從此清白做人。但是看他現在的動作,很難相信這點。維利熟練地把聽診器的探頭放在鎖止機關所在的地方,塞好耳塞,然後開始耐心地轉動號碼盤。“快點,維利。”馬赫搓著手,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耶穌基督!”耶格爾壓低聲音,“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乾什麼。”“我回頭給你解釋。”“不,謝謝。我和你說,我不想知道。”施蒂耶費爾的全身繃緊了。他已經找到第一個鎖止機關的位置。“1。”這是密碼鎖的第一位號碼。耶格爾不斷斜眼偷窺那個女人。她故意裝出一副儀式端莊的姿勢,坐在一把鍍金椅子上,雙手姿態優雅地放在膝蓋上。“一個外國女人!老天啊!”“6”時間就這樣一點一滴地過去。每過幾分鐘找出一個號碼。11點35分,施蒂耶費爾向馬赫提出了問題。“這個保險櫃的主人,他的生日是哪天?”“你問這個乾什麼?”“告訴我。這會節省時間。我想他把自己的生日設成了密碼。1、6、1、1、1、9,我已經找到這幾位數字了。11月,16日,19……”馬赫掏出筆記本,開始拚命地翻閱。啊,在這裡!“1902。”“0……2……”施蒂耶費爾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通常都是主人的生日,”他說,“或者元首的生日,或者民族覺醒日。”他把保險櫃的鋼門拉開。那個保險櫃很小。寬和高都隻有二十厘米。沒有鈔票或珠寶。隻有紙——陳年舊紙,已經發黃。馬赫把它們拿出來,放在桌上,開始翻閱。“我要走了,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馬赫沒有搭理他。用紅色絲帶捆綁的是一疊財產文件。位於威斯巴登的某所大莊園——家族地產。股權所有證:法本、西門子、蒂森、斯柯達、赫希、美孚石油,上麵的金額都是天文數字,大得駭人聽聞。波蘭和法國的莊園地契。保險單據。一張瑪麗亞·德馬爾斯基的照片,大概拍攝於五十年代。突然,站在窗邊的耶格爾發出警告:“他們來了。你這個傻子!大白癡!”一輛沒有車牌的灰色寶馬轎車正在托特廣場上向這邊開來。速度很快。後麵是一輛軍用卡車。兩輛車在施圖卡爾特的公寓樓下急刹車,把車道堵塞住了。兩個穿黑色皮夾克的男人跳出轎車。卡車車廂尾欄板被踢開,幾十名手持衝鋒槍的黨衛軍士兵跳了下來。“快跑!快跑!”耶格爾衝馬赫大喊大叫。他開始把夏莉和施蒂耶費爾往大門那邊推。馬赫用發抖的手指繼續翻閱那摞紙。在最下麵是一個藍色信封,沒有任何標記。裡麵有個有分量的東西。信封是開著的。他看見封口背麵有銅版印刷的花體字:“Zaugg & Cie. Bankiers”。他把這信封塞進口袋。下麵,公寓樓的大門被砸得砰砰響,警報器發出高音蜂鳴,在四層樓之上都可以聽見。“他們肯定知道我們在這兒。”“現在怎麼辦?”耶格爾問。施蒂耶費爾的臉都變灰了。那個女人被嚇得像雕像一樣,一動不動。“地下室!”馬赫衝他們喊道。“我知道出去的路!上電梯!快!”另外三個人都衝進走廊。馬赫把文件塞回保險櫃,關上門,撥亂號碼盤,把鏡子推回去。沒有時間把門把手上的封蠟塞回去了。他們按住電梯,等著他。他飛身閃了進去,電梯門馬上關上了。三樓,二樓……馬赫祈禱著,希望電梯不會停在地麵層。沒有停。電梯門打開,外麵是地下室光禿禿的水泥牆壁。樓梯間那邊傳出黨衛隊士兵沉重皮靴的聲音。“這邊!”被他拆下來的通風口金屬遮板還放在牆邊。施蒂耶費爾不需要告訴,就向通風管道爬去。他先把那個提箱丟進去,然後向上一躥,但是沒有抓到可以借力的東西。他兩手撐著通風孔邊緣,兩腿在光滑的牆麵上亂踢亂蹬,試圖找到落足點。“幫幫我!”馬赫和耶格爾托住他的雙腿,把他推了進去。皮靴踩在水泥地上的聲音越來越大。他們一定發現了地下室的入口。一個人在大聲發號施令。馬赫對夏莉說:“你是下一個。”她表示反對,指著耶格爾說:“你一個人沒法把他塞進去。”耶格爾攥起拳頭,然後又放開了。她是對的。他太胖了。“我留下來,想法混過去。你們倆快出去。”“不。”現在形成了僵局。馬赫掏出信封,遞給夏莉。“你帶著這個。我們倆可能被搜身。”“那你呢?”她一手提著高跟鞋,正準備蹬上椅子。“彆輕舉妄動,直到我和你聯係。彆跟任何人說。”他一把抓過她,抱住她的雙腿,把她塞進了通風孔。她可真輕。黨衛隊士兵已經衝進了地下室。在走廊上。一扇扇門被踢開。馬赫把金屬遮板放回原處,然後把椅子踢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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