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瓦爾特·菲貝斯在他的辦公室喝著荷蘭杜鬆子酒。窗戶旁邊的桌子上,有五個腦袋在瞪著他:五個白石膏做的人頭,一半頭皮掀開,露出裡麵粉紅色的大腦。五個腦袋排成一排,遠遠看上去就像洗手間裡的五個水池。它們從左到右按照種族優劣順序排列,每個腦袋下麵都有文字說明。這是第三帝國官定的種族等級:第一等,純種北歐人,包括絕大多數荷蘭人、丹麥人、挪威人、瑞典人,他們是第三帝國最理想的種族,自舊石器時代以來就保持著純正的北歐血統,身材高大,長顱窄麵,金發碧眼。諷刺的是,在德國本土,屬於這個種族的人卻不多。第二等,舊石器時代以後混入微量凱爾特或其他“無害”血統的北歐人,或稱法利克人(Phalic),這些人包括大多數德意誌人、盎格魯-撒克遜人和愛沙尼亞-芬蘭人,他們麵部稍微圓一點、顱骨稍微矮一點,但也是金發碧眼。第三等,有少量阿爾卑斯-迪納裡克血統或東波羅的血統的混血種,他們的頭發稍微暗一些,眼睛的顏色也可能是綠色或者褐色,住在東南歐或波羅的海東岸的日耳曼人大多屬於這個類型;隻有屬於以上這三個種族的人可以參加黨衛隊。另外兩個等級的人頭麵帶責備地盯著菲貝斯,他們不能在第三帝國擔任高級公職:第四等,迪納裡克或東波羅的血統占優勢的混血種族,或者這兩個血統的純種,囊括了屬於拉脫維亞、立陶宛、波蘭、烏克蘭、俄羅斯、捷克、克羅地亞等種族的帝國臣民,儘管他們當中也有金發碧眼,但是顱骨的比例卻不符合某些標準:麵部太寬,或者眼睛之間的距離太大;最末一個等級則是帶有非雅利安人血統的混血兒。在新歐洲的這個種族等級序列中,大多數法國人、意大利人、匈牙利人和西班牙人被定為“地中海種族”和“阿爾卑斯種族”,他們的地位在第三等級和第四等級之間,但是由於這些人基本上都是外國公民,因此他們的腦袋沒有被陳列在菲貝斯的辦公室中。馬赫的種族屬性介於第一等和第二等之間。至於菲貝斯,很諷刺的是,他勉強夠得上劃入第三等的標準。第三帝國最狂熱的種族主義者很少是那些金發碧眼的雅利安超人——用《黑色軍團》的話說,“他們對於自己屬於統治種族一事太過理所當然”,因此很少去操心這方麵的問題。相反地,對“雅利安人血統純正性”最熱衷的卻是那些對自己血統不那麼自信的家夥:弗蘭肯大區(巴伐利亞北部)某個長著羅圈腿的黑頭發校長;下巴伐利亞某個戴著厚厚眼鏡的肥胖店主;圖林根地區某個紅頭發、麵頰抽搐的神經質會計師,誌願參加黨的義務工作,利用節假日時間對希特勒青年團的年輕團員們傳授種族學知識……胖子、瘸子、醜八怪。捍衛“雅利安種族純潔”的急先鋒,就是這些人。“什麼是純種的雅利安人?”“像戈培爾一樣高,像戈林一樣體態健美,像元首一樣金發碧眼”記得當年這個老笑話的人,不是進了KZ,就是乾脆消失無蹤了。這麼說,威廉·施圖卡爾特的檔案是在菲貝斯這裡了——這個長著近視眼、彎腰羅鍋、一嘴齙牙、頭戴綠帽子的老菲貝斯。帝國把他最樂意乾的工作恩賜給了他。種族間性行為和同性戀的數量猛增,已經超過了強奸、人工流產,這個“反德意誌民族的重罪”,可以被判處死刑。如今已經進入六十年代,這些新罪名已經成為第三帝國最主要的性犯罪活動。菲貝斯帶著狂熱和欣喜的勁頭,為帝國、為元首偵破這些案子,日夜不休。用耶格爾的刻薄話說,黨員菲貝斯同誌在這些與性有關的案子中間一邊打滾,一邊高興得直哼哼,快活得就像糞堆裡的一頭豬一樣。但今天不是。他在辦公室裡飲酒,眼神模糊,禿腦袋上的假發兩頭翹起,像蝙蝠翅膀一樣呼扇著。“報紙上說,施圖卡爾特死於心力衰竭。”馬赫對他說。菲貝斯眨了眨眼睛。“但是檔案室說,他的資料被你拿走了。”“我沒有什麼好說的。”“當然有。咱倆是同事,對吧?”不待邀請,馬赫就一屁股坐了下來,點著一支香煙,“還有,咱倆同病相憐,都有‘家庭事務的困擾’,對吧?”“不光是家庭事務。”菲貝斯咂吧咂吧嘴。“給我一支。”馬赫遞過去一支香煙,然後點著自己的打火機,送了過去。菲貝斯深深地吸了一口,表情看上去就像一個偷偷抽煙的學校男生。“這案子對我震動太大了。馬赫。不騙你。這個人對我來說就像英雄一樣。”“你認識他?”“聽說過他。我這種地位的人,怎麼能和他相識呢?”菲貝斯自卑地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怎麼?你為什麼對他產生興趣?”“國家安全。能告訴你的就這麼多。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啊。明白了。”菲貝斯又給自己倒了一大杯酒。“我們倆非常像。馬赫。你和我。”“是麼?”“沒錯。隻有你泡辦公室的時間和我一樣多。咱倆都把老婆孩子那套東西給拋棄了——那堆狗屎!咱倆都是為工作而生。工作進展順利,你就覺得高興。工作要是不順利……”菲貝斯的腦袋開始往前耷拉,“你看過施圖卡爾特的書嗎?”“很不幸,沒有。”菲貝斯拉開抽屜,拿出一本皮革封麵的精裝書,遞給馬赫。《德國種族法評注》。馬赫注意到書的切口已經被翻得很臟,封麵的燙金書名已經褪色,裝訂線也開始鬆動,可見它經常被書的主人翻閱。馬赫飛快地翻著書頁。這本書用大段大段的章節仔細解釋了1935年通過的三部法律:《帝國公民法》,《德意誌血統和尊嚴保護法》,《德意誌人民遺傳健康保護法》。它們被統稱為《紐倫堡種族法》。書中一些段落用紅墨水畫上了著重線,旁邊寫上了大大的驚歎號表示讚許:“為了避免玷汙種族血統,新婚夫婦在婚前必須接受強製的婚前檢查”,“患有性病、先天低能、癲癇症和遺傳疾病(參見1933年的《絕育法》)的人,結婚前必須接受絕育手術”。還有表格:“雅利安人與非雅利安人通婚狀況統計表”,“給定數目的任意人群中屬於第一等雜種血統的人口統計”(注:在納粹德國,“Misge”(雜種)這個詞特指混入猶太血統的混血兒。第一等是有1/2猶太血統、但本人不信猶太教的,第二等是有1/4猶太血統的,第三等是有1/8猶太血統的,以此類推。)對於馬赫來說,這完全是一本不知所雲的奧義天書。菲貝斯解釋說:“這裡麵大多數內容已經過時了。你知道,這些法律基本上是針對猶太人的,而猶太人,你知道……”儘管辦公室裡隻有他們倆,但菲貝斯還是下意識地來了個“德意誌一瞥”:“……他們全都遷移到東方去了。但是施圖卡爾特仍然是我的偶像。這部書就是整個帝國種族係統的基石。”九九藏書馬赫把這部聖書遞了回去,菲貝斯雙手捧過它,臉上露出慈愛的神情,像聖母抱著聖嬰。“謝謝。其實我想看的是施圖卡爾特的案卷。”馬赫等著對方表示反對。但是令他很驚訝,菲貝斯一邊抓起酒瓶子給自己再倒一杯酒,一邊用漠不關心的語氣說:“自己看吧。”有關施圖卡爾特的刑警檔案已經發黃,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檔案中最早的文件可以追溯到四分之一世紀以前。1936年,施圖卡爾特成為內政部“保衛德意誌血統委員會”的成員。這個委員會由律師、醫生、公務員組成,專門對那些申請與非雅利安人通婚的申請進行評判,決定是否批準相應的婚姻請求。不久之後,有關部門就開始受到匿名舉報,說施圖卡爾特接受金錢賄賂,非法簽發結婚許可,同時還與一些女當事人有曖昧的關係,對她們提出性要求。第一個具名的舉報者是多特蒙德的一名裁縫,馬塞爾先生。他向當地的黨支部提出抗議,說他的未婚妻被施圖卡爾特騷擾了。他的申訴書被移交給刑警。之後警察部門沒有對施圖卡爾特展開任何調查,反而把馬塞爾先生和他的未婚妻關進了集中營。之後還有數起類似的舉報,其中一起戰時投訴來自他居住的那個街區的街道委員會主任(納粹黨的最低級黨組織),對這些投訴也是用同樣的方法處理的。1953年,施圖卡爾特開始與瑪麗亞·德馬爾斯基,一個18歲的華沙女孩交往。為了嫁給一名國防軍上尉,這個女孩宣稱自己的德意誌血統可以追溯至1720年。內政部的調查結果是,德馬爾斯基提交的路德派教堂洗禮登記文件是偽造的。第二年,德馬爾斯基獲得了在德國政府部門工作的許可,她的雇主是一個叫威廉·施圖卡爾特的家夥。馬赫揚了揚眉毛。“這家夥這麼做,怎麼可能十年裡一點事兒都沒有呢?”“他是個黨衛隊旅隊長,馬赫。你沒法投訴一個旅隊長。你看見馬塞爾的下落了吧?誰要是敢檢舉,下場很可能和他一樣。還有,誰也沒有拿得出手的證據,照片、情書,一概沒有。不過……”“嗯?不過什麼?現在有了證據?”“你接著看下去吧。”在案卷中有一個棕色的馬尼拉紙信封,裡麵有十多張彩色照片。是用質量最好的阿克發膠卷衝印的,畫麵極清晰。畫麵中,施圖卡爾特和德馬爾斯基一塊兒躺在床上,猩紅色的高級絲綢床單上,兩具白花花的肉體。畫中人物的麵孔很好辨認。這些照片全都是從一個固定的角度拍攝的,可能安放在床對麵的櫃子上或鏡框中。那女孩的身體看起來膚色蒼白,營養不良,被壓在施圖卡爾特的肥大身軀下,仿佛就要被折斷一樣。在一張照片裡,她跨坐在施圖卡爾特身上,細瘦的胳膊伸到腦後,臉側對著照相機的鏡頭。德馬爾斯基的臉龐看起來比較寬,斯拉夫人的特征很明顯。但是從她那一頭淺白色齊肩金發上看,如果說這個女孩是日耳曼人,似乎也有一些根據。“這照片不是最近拍的吧?”“差不多十年以前。老頭兒頭發沒那麼白。小妞兒後來胖了一點。看上去更像妓女了。”“他們這是在哪兒?”照片的背景很模糊,依稀可以看出棕色木頭的床頭板,紅白相間的條紋壁紙,一盞壁燈、上麵有黃色的燈罩。“不是他家——至少不是現在的樣子。可能是在飯店裡。或者妓院。你發現沒有?他們有時候直盯著鏡頭看,所以我想照相機可能是安裝在一麵雙麵鏡子的後麵。他們是在照鏡子。”馬赫又仔細看了一遍照片。他用手指摸著照片的背麵。相紙很挺括,很新。應該是用老膠卷翻印的新照片。在克羅伊茨貝格的昏暗小巷裡,一個拉皮條的人肉販子會向你兜售這種翻拍的色情照片。“你在哪兒找到這些照片的?”“屍體旁邊。”案卷裡說:施圖卡爾特先射殺了他的情婦。瑪麗亞·德馬爾斯基衣著整齊,臉朝下仆倒在施圖卡爾特位於弗裡茨·托特廣場的公寓床上。子彈是從後頸射入的,凶器是黨衛隊為高級軍官配發的盧格手槍(如果這把槍真是凶器的話,那也一定是它第一次開火,馬赫想)。傷口裡的鵝毛和棉花表明凶手是隔著枕頭開槍的。為了消音。接著,施圖卡爾特坐在床邊,吞槍自儘。現場照片上,他僵硬的右手還緊緊握著那把槍。“他留下一張字條,”菲貝斯說,“放在餐廳桌子上。‘通過采取這種做法,我希望能讓我的家人、帝國和元首免遭恥辱。希特勒萬歲!德意誌萬歲!’署名:威廉·施圖卡爾特。”“敲詐?”“有可能。”“誰發現屍體的?”“啊!這一點最有意思了。”菲貝斯一字一字地擠出來,仿佛每個字都帶著毒汁:“一個美國女記者。”她的陳述也在案卷裡。夏洛特·麥吉爾,25歲,一家美國通訊社——世界歐洲報導(World Europeaure)駐柏林的特派記者。“一個真正的小婊子。我們把她帶進來的時候還在大嚷大叫,宣布她的什麼權利。權利!哈!”菲貝斯又倒了一杯酒。“操!我想咱們現在對這幫西方媒體記者真是太客氣了,你說是吧?”馬赫看了看她的住址。除了這個記者以外,唯一一個目擊證人是施圖卡爾特那座公寓的守門人。這美國女人聲稱在樓梯上看到兩個男人,接著她就發現了屍體。但是守門人發誓說當時沒有彆的人在場。還有一個信封,裝的是從施圖卡爾特身上找到的一串鑰匙。馬赫突然猛地抬起頭,表情緊張地盯著菲貝斯背後那扇毛玻璃門。那老酒鬼嚇了一跳,從椅子上蹦了起來。“怎麼回事兒?”“沒什麼。門外麵有個影子。”“老天!這鬼地方……”菲貝斯衝到門邊,打開門,向走廊上左右張望。馬赫迅速把信封塞進自己的口袋裡。“走廊上沒人。”菲貝斯關上房門,“你的膽量也越來越小了,馬赫。”“是啊。有時候經常出現幻覺。反應過度。大概我該去休假了。”他合上案卷,站了起來。菲貝斯在酒精的影響下前後晃動著腦袋,斜眼瞪著他。“你不把這玩意兒拿走?你不是和……呃……蓋世太保一塊兒辦這個案子麼?”“沒有。兩碼事。”“哦。”菲貝斯一屁股坐了下去。“剛才你說‘國家安全’,我以為……沒關係。蓋世太保把這個案子接過去了。謝天謝地。格洛布斯親自負責。呃!你聽說過他吧。一個惡棍。沒錯。惡棍。不過他會把這事兒查個水落石出的。”亞曆山大廣場的檔案處提供了路德的住址。根據警方檔案,他仍然住在達勒姆區。馬赫又點了一支香煙,然後開始撥路德家電話。電話鈴響了半天,但是沒有人接。就在他要掛上電話時,話筒另一頭忽然傳來了一個婦女的聲音。“喂?”“路德夫人?”“是。”她的聲音比他預想的要年輕。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仿佛剛剛哭過。“我的名字是紮維爾·馬赫。我是柏林刑事警察的一名偵探。我能和你丈夫談話嗎?”“抱歉……我不明白。如果你是警察,那你應該知道……”“知道?知道什麼?”“他失蹤了啊!他星期天就失蹤了。”她又開始哭起來。“啊,我很抱歉聽到這個消息。”馬赫小心翼翼地把香煙放在煙灰缸的邊上,讓它保持平衡。天上的父啊!又一個!“他說他因為生意上的事要到慕尼黑去,星期一回來。”話筒另一頭的女人擤了下鼻子,“不過我早就和警察局的人說過這些事了啊。你肯定知道,現在是很高級的官員在處理這個案子……”路德夫人突然中斷了說話。馬赫能聽到話筒的另一頭有小聲交談的聲音。一個男人的多疑聲音。她對那男人說了些什麼,然後又轉回來對著聽筒說話。“黨衛隊全國副總指揮格洛布尼克在這裡。他想和你談談。你剛才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馬赫掛上了電話。在離開辦公室的路上,他想著上午在布勒家裡接到的那個電話。一個老頭的聲音。“布勒?請講話。誰在那邊?”“一個朋友。”然後電話被掛斷。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