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十二月三日 星期五(1 / 1)

在蘇聯海軍北方艦隊波利亞爾內潛艇基地,馬爾科·拉米斯上校身著五層防水防寒服登上“紅十月”號潛艇艦橋。一艘臟乎乎的港口拖船正把潛艇調向正北,拖往海峽下遊。“紅十月”號駐泊兩月之久的那個大船塢,現在隻剩下一個灌滿海水的混凝土空殼了。船塢是為了保護戰略導彈潛艇專門興建的。一大群水兵和船廠工人正站在塢壁上觀看“紅十月”號駛離碼頭。他們以俄羅斯人的木訥方式為潛艇送行,沒有人揮手致意,也沒有人歡呼喝彩。“雙車進一,卡馬洛夫。”拉米斯命令道。拖船駛離航道,他掃了一眼船尾,看著那兩個一模一樣的銅質螺旋槳轉動推進時攪起的浪花。拖船船長在頻頻招手,拉米斯向他揮手致意。駛離碼頭時,拖船雖然沒有做多少事,可那麻利的動作和嫻熟的技術還是令人稱道的。“紅十月”號這艘“台風”級核潛艇就這樣離開波利亞爾內基地向科拉灣海峽駛去了。“看,‘撥格風’號破冰船,艇長。”格裡戈裡·卡馬洛夫指著那艘護送他們出海的“撥格風”號破冰船大聲喊了起來,拉米斯點點頭。橫穿海峽大約需要兩個多鐘頭,這考驗的不是艇長的技術而是他的耐性。凜冽的寒風呼嘯著,這是北極地區特有的北風。這個晚秋出人意料地溫和,鋪天蓋地的大雪還沒降臨;然而一個星期以前冬天的強風暴已經侵襲了摩爾曼斯克海岸,把北極海麵的冰層都吹裂了。看來,用破冰船護航並不隻是形式。“撥格風”號負責破除夜間凍結的冰層,為“紅十月”號開路。對蘇聯海軍這種最新型導彈潛艇來說,絕對不允許它被浮冰撞壞。海灣裡,海風卷起洶湧的波濤。一個浪頭小山似地蓋下來,立刻吞沒了“紅十月”號的球形艇首,海水衝到高大的黑色指揮台前麵的導彈甲板上,又流回大海。往返於海灣的艦隻不計其數,艙底肮臟的汙油把海水染成黑色。由於天氣太冷,汙跡怎麼也消不掉,反而隨波逐流,在海灣的懸崖峭壁上留下一圈黑印,要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個懶洋洋的大怪物在海裡洗澡呢。蘇聯的怪物就這樣放肆,把最肮臟的東西塗在地球的“臉上”,拉米斯一麵想,一麵自言自語。他是在漁船上長大的,懂得怎樣才能與大自然和諧相處。“速度十三節,”他下達了加速命令。卡馬洛夫用艦橋電話複述命令。“紅十月”號緊隨“撥格風”號魚貫前進。卡馬洛夫上尉是航海長,入伍前當過港口引水員,專為進出海灣的大型戰鬥艦艇引水。此時,這兩位軍官正聚精會神地觀看距本艇三百米的那艘破冰船。“撥格風”號後甲板上有幾個船員凍得正在跺腳,其中一個圍著炊事員的白圍裙。他們出來是想看看“紅十月”號的處女航,也可以借機消遣消遣,逃避一下單調的工作。往常,要是在彆的艦艇護衛下通過這又寬又深的大海峽,拉米斯早不耐煩了。可是今天,他倒像換了個人似的。浮冰是讓人擔心,但對拉米斯來說,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艇長,為了保衛祖國,我們又一塊出海了。”像往常一樣,伊萬·尤裡耶維奇·普京中校事先沒有請示就從升降口伸出腦袋,像個新水手,笨拙地順梯子爬了上來。於是,這個狹小的指揮台變得更擁擠不堪了。指揮台上除艇長和航海長外,還站著個沉默寡言的觀測兵。普京是艇上的政治副艇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祖國效勞。“祖國”這個詞對每個俄國人來說都具有十分神聖的涵義,就像作為共產黨靈魂的弗·伊·列寧的名字一樣。“你說得對,伊萬,”拉米斯強做歡顏地答道。“離開船塢到海上待半個月真夠痛快的,水兵嘛,本來就屬於大海,該離開那些裝腔作勢的官僚和穿著臟靴子的工人了。還有,我們不會再挨凍了。”“難道你覺得冷?”普京不解地問。拉米斯上百次地對自己說過,普京中校的確是個難得的政治軍官。他說話的聲音總是太大,裝模作樣,毫無幽默感。他絕不允許誰忘記自己的身份。普京這個難得的政治軍官讓人望而生畏。“朋友,我在潛艇上待的時間可不短了,對悶熱的環境和穩如磐石的甲板早習慣了。”普京並不在乎潛艇對人體的潛在危害。他入伍後,曾在驅逐艦上待過,由於長期暈船,後來被分配到潛艇上來。當然,調離驅逐艦到潛艇上工作,還有彆的原因:彆人受不了艇上那種小天地,他卻從不抱怨。“噢,馬爾科·亞曆山德羅維奇,今天的天氣真好,要是在高爾基,都要開花了。”“你指什麼花,副艇長同誌?”拉米斯拿起望遠鏡,掃視了一下海灣。正午時分,太陽剛從東南地平線的那邊升起,拋撒著金燦燦粉末似的光芒,在海灣峭壁上投下一團團紫紅色的光影。“啊哈,我說的當然是雪花啦!”普京一邊大笑,一邊說。“像這種天氣,一定會使婦女和孩子們的臉蛋兒變得紅撲撲的;呼出的氣團像朵白雲尾隨著你,還有那麼一股伏特加的香氣呢!我說,在高爾基總會遇上這種天氣的!”這家夥真該到國家旅遊局去,拉米斯心想,隻可惜高爾基市不對外開放。以前,他去過兩次高爾基市,在他的印象中,那是一座典型的俄羅斯風格城市:到處是東倒西歪的房子、又臟又亂的街道和衣衫襤褸的市民。和俄羅斯的大部分城市一樣,冬天是高爾基最美的季節,因為大雪可遮百醜。拉米斯是半個立陶宛人,他的童年是在景色宜人的漁村度過的。祖先給他留下了幾排很不錯的房子。在蘇聯,不是俄羅斯人,要想登上海軍的艦艇是很不容易的,更不用說當艦艇指揮官了!馬爾科的父親亞曆山大·拉米斯曾經是黨的英雄人物,他信仰共產主義,並為之奮鬥了一生。他對斯大林無比忠誠。一九四〇年,蘇聯人第一次占領立陶宛時,老拉米斯便幫助抓了不少老板、神父、持不同政見者和對新政權不滿的人。這些人後來被流放了,至於流放到什麼地方,現在連莫斯科也不清楚了。一年後,德軍入侵蘇聯。當時,亞曆山大在軍隊裡任政治委員,他英勇作戰,在列寧格勒戰役中表現尤其突出。一九四四年,他帶領第十一近衛軍的先頭突擊隊殺回立陶宛,找與德寇勾結的家夥和嫌疑分子報仇雪恨。老拉米斯是赫赫有名的蘇聯英雄,作為他的兒子,馬爾科卻感到丟人。在圍攻列寧格勒的拉鋸戰中,母親已經病入膏肓,生下他以後就死了。而父親神氣活現地出現在維爾紐斯黨中央委員會裡,並等著晉升去莫斯科任職。拉米斯被留在立陶宛,由祖母撫養。後來,老拉米斯果然當上了政治局候補委員,但不久就患心臟病去世了。馬爾科並不隻感到丟人,因為他父親的聲望使他目前的打算有實現的可能,他打算在蘇聯海軍身上發泄他的複仇之火,為那些在他出生之前就已喪命在老拉米斯手下的成千上萬無辜的立陶宛老鄉報仇。“我們去的地方,伊萬·尤裡耶維奇,天氣會更冷。”普京拍了拍艇長的肩膀。馬爾科弄不清楚政治副艇長是否真的在表示親昵,也可能是真的。拉米斯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他也意識到這位個子不高,聲音卻十分宏亮的蠢人還有些人情味。“艇長同誌,你為什麼總是樂意離開國土,到海上去呢?”拉米斯一邊用望遠鏡掃視海麵,一邊笑著說:“伊萬·尤裡耶維奇,對水兵來說,雖然隻有一個祖國,卻有兩個老婆。你是不會明白的。現在,我正向另一個老婆走去,她冷酷、無情卻又讓我魂牽夢繞。”拉米斯停了一會,笑容突然消失了。“現在,這是我惟一的老婆了。”馬爾科注意到,普京這回也安靜了。拉米斯妻子的鬆木棺材進焚屍爐的時候,普京也痛哭流涕過。對他來說,娜塔利亞·波格丹諾娃—拉米斯的死是悲痛的;但是,他認為那是冷酷無情的上帝的錯,儘管他從來不承認上帝的存在。拉米斯卻認為,妻子的死是國家之罪,而不應該怪上帝;這是滔天大罪,這個仇是要報的。“冰!”觀測兵報告。“海峽右側發現浮冰,估計東麵的冰川已經崩裂,我們一定要小心。”卡馬洛夫說。“艇長!”艦橋揚聲器傳來刺耳的呼叫。“艦隊司令部來電。”“念!”“軍事演習海域情況已明,附近未發現敵艦艇,望遵命行事。艦隊司令科羅夫簽發。”“明白了!”拉米斯答道。揚聲器哢嗒一聲關掉了。“嗯,附近沒有美國人?”“你不相信艦隊司令?”普京問。“但願他是對的,”拉米斯說,比政治副艇長意識到的還要真誠。“但是,你應該記住我們的命令。”普京跺了跺腳,可能他太冷了。“你還記不記得美國‘688’級潛艇,伊萬,也就是‘洛杉磯’級艇上的一個軍官是怎樣告訴我們特工人員的嗎?他說,他們的潛艇經常會神不知鬼不覺地突然出現在敵艇周圍。我真不知道克格勃是怎樣得到這些情報的。漂亮的蘇聯特工人員可能受過西方頹廢生活方式的訓練,因為帝國主義者最喜歡那些金發碧眼的女人……”艇長風趣地嘟囔著。“也許這個美國軍官是個自負的人,他想乾的事,和我們的情報人員一樣,對嗎?他也酗酒,天下的水手大多如此。不過,對美國‘洛杉磯’級和英國‘特拉法爾加’級必須嚴加防範,它們是一大威脅。”“美國人的技術確實不錯,艇長同誌,”普京說,“可他們畢竟不是活神仙。他們的技術也沒什麼可怕的,論技術,還是我們的好。”他斷言。我們的總是更好。拉米斯沉思了一會兒,點點頭。他想,根據黨的工作條令,政治副艇長確實應該對他管理的這艘艇有更多了解。“伊萬,你們高爾基市附近的老農一定告訴過你,要防備不露麵的惡狼,其實這大可不必。我想,像我們這樣的潛艇,會狠狠教訓敵人的。”“就像我給海軍政治部彙報的那樣,”普京又拍了拍拉米斯的肩膀,“‘紅十月’號的指戰員全是第一流的!”說到這兒,兩人都笑了。“狗娘養的!”艇長心裡嘀咕著,“在我的人麵前評價我的指揮才能,你是什麼人?即使風平浪靜,你連個橡皮筏也不會使!太遺憾了,政治副艇長同誌,你不會活到證明你這句話的那天的,你看錯了,為了這個,後半輩子進古拉格(Gug,蘇聯勞動改造營管理總局的俄文縮寫譯音,泛指蘇聯各地的集中營。)去受受吧,就算饒你一命,也夠你受的了。”忽然,海麵上風起浪湧,潛艇開始搖晃。在這種情況下,往往離甲板越高,搖晃得越厲害。站在艦橋上的普京受不了,找了個理由回艙。真是個弱不禁風的水手。艦橋上隻剩下拉米斯和卡馬洛夫。他們倆雖然沒說什麼,可是臉上都流露出對政治副艇長輕蔑的神情——當然,這可不是大多數蘇聯人的心理狀況。很快又過了一小時。他們離公海越來越近,海浪也越來越大。護航的“撥格風”號破冰船也開始在波峰浪穀間搖來晃去。拉米斯饒有興味地看著它。他從來沒有在破冰船上待過,當兵後就一直沒離開過潛艇。在潛艇上雖然舒服一些,但畢竟是很危險的。不過,這麼多年了,他對這種“危險”早已習以為常,相反,還認為這對自己很有幫助。“看得見海界浮標了,艇長。”卡馬洛夫一邊指一邊喊。那紅色的浮標燈正隨海浪的起伏忽隱忽現。“操縱室,報告深度。”拉米斯用艦橋電話查問。“艇下水深一百米,艇長同誌。”“速度二十六節,左十度。”拉米斯看了看卡馬洛夫,“向‘撥格風’號發信號,告訴它,我艇航向已變。但願它不會迷航。”卡馬洛夫走到艦橋指揮台圍殼上的小型閃光信號燈旁。“紅十月”號那三萬噸的龐大船體開始緩慢地向前航行。突然,艇首湧起三米多高的弧形巨浪。位於指揮台圍殼前的導彈甲板上的人造疏浪器正在排浪。“撥格風”號在向右舷改變航向。潛艇順利駛過,向遠方航行。拉米斯欣賞著科拉海峽的懸崖峭壁。這是千百年前,冷酷無情的冰川衝刷雕刻成的傑作。二十年來,他一直在紅旗北方艦隊服役。在這漫長的歲月中,他曾多次過往這片寬大的U形峭壁,這回可是最後一次了。不管怎麼樣,他絕不會再回來了。結果會如何呢?拉米斯承認自己並不是太在乎。也許,幼年時慈祥的老祖母講的關於上帝和善有善報的故事是真的。但願如此——要是娜塔利亞還在世,那該多好啊。無論如何,退路是沒有了。在起航前,他在最後的郵包裡放進了一封信。從那以後,就沒有退路了。“卡馬洛夫,向‘撥格風’號發信號:我艇將於……”他對了對表,“1320時下潛。‘十月霜’軍事演習按原計劃執行。護艇任務已完成。我艇將按規定時間返航。”卡馬洛夫有節奏地扳動閃光信號燈開關,向“撥格風”號發信號。“撥格風”號立即回應,拉米斯自己識彆信號,口中念念有詞:“‘紅十月’號,祝你走運,但願你不被大海吞噬。”拉米斯拿起電話,通知發報房向北莫爾斯克艦隊司令部發出同樣內容的電文,然後詢問操縱室。“水深多少?”“艇下水深一百四十米,艇長同誌。”“準備下潛。”他轉向觀測兵,命令他下艦橋。觀測兵向升降口走去,他或許早就想回那暖烘烘的艙室了,但他還是最後又看了一眼烏雲密布的天空和屹立於遠方的峭壁。乘潛艇出海遠航,總是讓人既興奮,又有點悲傷。“全體下艙!格裡戈裡,下艙後代我指揮。”卡馬洛夫點點頭,滑下升降口。艦橋上,隻留下艇長。拉米斯最後一次認真掃視了一下海麵。船尾的太陽幾乎看不見了,天空一片鉛灰色,艇尾飛濺的白浪點綴著黑色的海麵。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在向這個世界告彆,如果真是這樣,他寧願這景色能再心曠神怡一些。下艙之前,拉米斯仔細檢查了升降口蓋,並用鏈條鎖緊。在確信各種自動機械裝置工作正常之後,他從指揮台圍殼內下滑了八米,到了耐壓艇殼,然後,又下滑兩米,到了潛艇操縱室。一個準尉隨後將第二個升降口關閉,使出全身氣力,才用鎖定轉輪將升降口蓋旋緊。“格裡戈裡,情況怎麼樣?”拉米斯問。“舷側閥關閉,”航海長一邊爽朗地報告,一邊指著即將下潛的潛艇說。所有的氣密指示燈都閃耀著綠光,這表明艙室氣密良好。“各係統工作正常,均衡櫃已注水,備潛完畢。”艇長親自逐個檢查機械、電氣和液壓指示儀表。他滿意地點點頭,值更的準尉打開了通風閥。“下潛!”拉米斯下了命令,他走向潛望鏡,去換副艇長瓦西裡·博羅金中校。卡馬洛夫拉響了下潛警報,蜂鳴器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在艇內回蕩。“主壓載櫃注水,推出升降舵,舵角十度,”卡馬洛夫一麵下達命令,一麵盯著艙內每個艇員,生怕操作失誤。拉米斯看也不看,隻認真地聽著他的命令。卡馬洛夫是他手下最出類拔萃的年輕軍官,早已贏得他的信任。壓載水櫃頂部的通風閥打開以後,海水隨即灌入櫃內,把櫃中的空氣排出。此時,“紅十月”號艇內到處是這種討厭的氣流聲。由於潛艇有好幾個壓載水櫃,每個櫃又都用無數蜂窩狀擋板分開,所以這種氣流聲要持續很久。拉米斯調整了潛望鏡的焦距往下看,看到黑乎乎的海水很快變成了泡沫。拉米斯在潛艇上待了二十多年,像“紅十月”號這樣迄今最大最完美的新型潛艇,他還是第一次操縱。它的發動機雖然功率相當大,還配備了一種新型推進係統(他希望這能蒙蔽美國和蘇聯潛艇),但是,拉米斯卻發現它有個大缺點,即艇體太大,變換深度時像鯨魚一樣笨拙。不光上浮慢,下潛更慢。“收回潛望鏡。”經過一個漫長的等待後,拉米斯邊下命令邊離開潛望鏡。“潛望鏡收回。”“再潛四十米,”卡馬洛夫說。“潛深一百米後調整均衡。”拉米斯注視著周圍的艇員。他們當中有一半來自農村,在訓練營受訓後就直接上了艇,他們第一次下潛有點害怕。隨著潛深加大,海水壓力也越來越大,潛艇殼體砰砰作響,還不時傳來吱吱嘎嘎刺耳的聲音。對此,大多數艇員都習以為常了。可是有些新上艇的年輕人卻受不了,他們臉色蒼白,呆若木雞,直挺挺地站著。潛艇潛至預定深度後,卡馬洛夫開始調整均衡。拉米斯在一旁得意地觀察,他覺得這個像他自己兒子一樣的年輕上尉下達命令真是準確無誤。這是拉米斯親手培養的第一個軍官。此時,操縱室的所有艇員都集中精力,等待新的操作命令。五分鐘後,潛艇潛至九十米深處。然後,又緩緩下潛十米,正好停在一百米深處。“太好了,上尉同誌,還是你來指揮,保持十三節航速,聲納兵開始被動聽測。”說完,拉米斯向普京招招手,兩人一同走出操縱室。事情就這樣開始了。拉米斯和普京向艇尾的軍官會議室走去。艇長把門打開,等這位政治軍官進來之後,隨手把門反鎖上。“紅十月”號的軍官會議室設在廚房前麵、軍官住艙的後邊。會議室的壁板都做了隔音處理,門上裝有保險鎖。看來還是潛艇設計師想得周到,他們之所以這樣設計,主要是怕軍官的話被隔牆的水兵聽到。軍官會議室很寬敞,“紅十月”號所有的軍官都能在此聚餐——當然總有至少三名軍官在值班。室內有一個保險櫃,裡麵存放著機密文電。這類文電沒有放在艇長室;因為怕失密,便存在軍官會議室。保險櫃上有兩個密碼盤,拉米斯和普京各控製一個。這隻是為了安全起見,實際上沒有什麼必要,因為普京無疑已經知道了他們的任務,拉米斯也一樣。艇長看著裝在艙壁上的天文鐘,正在對表。普京沏了一杯茶遞給他。這使他感到很不好意思。還有十五分鐘他才能打開保險櫃。“又要被關上兩周,”政治副艇長一邊說,一邊攪動杯中的茶。“美國人可一關就是兩個月呢,伊萬。當然,他們的潛艇要舒適得多。”彆看“紅十月”號殼體很大,可是艇員住艙小得可憐,和古拉格集中營差不多。艇上有十五名軍官,分住在艇尾幾個十分寒酸的小艙室裡。其他一百名水兵的床鋪則塞在艇首的各個角落裡。“紅十月”號所謂的主尺度,實際上是騙人的。在它那雙層殼體內,到處塞滿了導彈、魚雷、核反應堆及其他配套設備和一部大型備用柴油動力裝置。另外,在耐壓殼體外麵還擺著一排鎳鎘蓄電池。這種電池的體積比美國同類潛艇電池的體積大十倍左右。“紅十月”號,蘇聯戰艦中的佼佼者,雖然廣泛采用了自動化技術,但操縱和維修這個龐然大物確實夠艇員受的。也許艇員不需要自己的固定床鋪,因為他們每天隻有四至六個小時的休息時間。這對拉米斯很有利。艇上有一半人是入伍後第一次參加戰鬥巡航,即使是老艇員,也知之不多。蘇聯潛艇艇員和西方的不同,他們直接由十一名一級準尉指揮,而不是由上士指揮。所有的艇員都受過專門訓練,都能準確無誤地執行軍官的命令。拉米斯已親手挑選了一批信得過的軍官上艇。“你想巡航兩個月嗎?”普京問。“我在常規潛艇上巡航過兩個月。潛艇屬於大海,伊萬,對不對?我們的使命就是要讓帝國主義者膽戰心驚。為完成這一使命,我們既不能長期躲進波利亞爾內港,也不能長時間漂泊海上,因為超過兩周,艇員的體力就會有很大消耗。兩個禮拜後,他們就會像機器人似地麻木不仁了。”拉米斯盤算著。“那怎麼辦呢?難道要像資本主義那樣貪圖安逸享受嗎?”普京譏笑著說。“一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是很客觀的,政治副艇長同誌,”拉米斯斥責道,享受著與普京進行的最後一次爭論。“從客觀上看,我認為隻要對執行任務有利,就是好的,對執行任務不利,就是壞的。苦難是磨煉一個人的精神和技術,而不是使他麻木不仁。整天悶在艇殼裡已經夠苦的了,你說是不是?”“對你來說不是,馬爾科。”普京笑了笑,端起他那杯茶。“我是水兵,而我們的艇員卻不是,絕大部分也不會成為真正的水兵。他們大都是農民出身,向往的是有朝一日能進工廠當工人。伊萬,我們必須適應時代的要求才行。這些年輕人和我們那會兒可不一樣。”“這倒是真的,”普京認同道。“你是永遠不會滿意的,艇長同誌。但願像你這樣的人能給我們引路。”兩個人心裡都明白,蘇聯導彈潛艇的在航率為什麼隻有百分之十五,這和物質方麵的條件毫無關係。“紅十月”號攜載二十六枚SS-N-20“海鷹”型導彈,每枚又攜帶八個五十萬噸級分導式彈頭——足以摧毀兩百座城市。陸基轟炸機隻能飛行幾小時,然後必須返航。蘇聯沿東西鐵路網布置的陸基導彈一般都由克格勃這支準軍事部隊控製,生怕導彈團團長利用職權隨便調用。導彈潛艇則不同,它不受任何陸基指揮部門的控製。潛艇最重要的任務就是隱蔽。基於這種情況,馬爾科很奇怪政府還能控製他們。政府不得不信任潛艇艇員。因此,蘇聯艇員的出海時間比美國艇員的少得多。在出海執行任務時,艇上總要配備政治軍官。政治軍官相當於第二艇長,他對艇上任何事情都有權審批。“馬爾科,你認為能和這些鄉下來的兵一起出海巡航兩個月嗎?”“我喜歡有點基礎的艇員,這你知道。他們要學的東西不多。我可以用我自己的方法把他們訓練成真正的水兵。我是不是有點搞個人崇拜的味道?”普京笑了笑,點了一支煙。“以前就注意到了,馬爾科。的確,你是我們最優秀的教官,大家都知道你是可信賴的。”這話確有幾分道理。拉米斯曾經為其他潛艇培訓過上百名官兵,得到許多艇長的好評。在蘇聯要得到彆人的信任是很不容易的。當然,拉米斯是忠誠的共產黨員,是一個黨的英雄的兒子,這位英雄死時是由三位政治局委員送葬的。普京擺弄著手指說:“你應該去管理高等海軍學院,上校同誌。你的聰明才智在那種地方會大有作為的。”“我是水兵,伊萬·尤裡耶維奇。我隻是個普通水兵,而不是學校教員——儘管彆人總喜歡這樣稱呼我。一個聰明的人應該有點自知之明才是。”不過,大膽的人卻善於抓住機會。除三名中尉外,艇上所有的軍官都曾經同拉米斯共過事,所以,他們就像乳臭未乾的水兵一樣,一呼百應。隻有軍醫例外,不過,他沒有多大用處。艙壁上的天文鐘敲了四下。拉米斯站起來,按三位暗碼旋轉保險櫃的密碼盤。普京也一樣。艇長啪嗒一聲打開了保險櫃的圓門。裡邊有個牛皮紙袋,裝著四本密碼索引和一張導彈攻擊目標的坐標圖。拉米斯取出紙袋,關上門,把兩個密碼盤旋至相應位置,又回原來的椅子坐下。“噢,伊萬,你能猜出裡麵是什麼命令嗎?”拉米斯打趣地問。“當然是關於我艇的任務啦,艇長同誌。”普京笑著回答。“沒錯。”拉米斯去掉蠟封,從紙袋裡抽出一份四頁的命令,很快讀了一遍。命令並不複雜。“那麼,我們必須向54-90矩形海域進發,同圖波列夫上校的新型‘維·克·科諾瓦洛夫’號攻擊型潛艇會合。你認識維克托·圖波列夫艇長嗎?不認識?他將負責為我艇護航,以防帝國主義的艦艇闖入演習海區。我艇將繼續執行四天的捕捉和跟蹤任務,圖波列夫的潛艇負責追蹤我們——如果他有這個本事的話。”拉米斯暗自發笑。“攻擊型潛艇上的那些家夥怎麼能跟蹤這艘裝著新型推進係統的潛艇呢?美國人也跟不上我們。我們的活動範圍要限製在54-90這一矩形海域和附近的海區內。這樣會使維克托輕鬆一些。”“你不會讓他發現我艇吧?”“當然不會,”拉米斯哼了一聲。“讓他?維克托是我的學生。伊萬,就算是演習,也不能讓敵人有可乘之機。當然,帝國主義者更不可能有!在尋找我們的過程中他也將練習如何搜尋敵方導彈潛艇。我想,他有個相當好的機會可以發現我們。這次軍事演習限定在九個矩形海域進行,總麵積有四萬平方公裡。我倒要看看,圖波列夫和我共事多年,他又學會了哪些新招。噢,對了,你那時還沒跟我一塊。我當時還在‘蘇斯洛夫’號上。”“難道就沒有好戲可看了?”“不,不會的。和‘科諾瓦洛夫’號周旋的這四天是很有意思的。”“哼,你這小子,”他心裡想,“少和我耍滑頭,在接到命令之前你就一清二楚了——你還認識維克托·圖波列夫,說謊的家夥。現在是動手的時候了。”普京把煙頭掐滅,喝乾茶,站了起來。“好吧,我又能夠見識見識大艇長是怎樣捉弄那可憐的孩子了。”他轉身向門口走去。“我想……”正當普京離開桌子的時候,拉米斯飛起一腳,把他踢倒,跟著就是一個魚躍,把普京按倒在地。拉米斯用他那捕魚人有力的大手死死抓住政治軍官的頭,用儘全力,把他的脖子朝鑲著金屬邊、利如刀刃的桌角猛撞;同時,又朝他的胸膛重擊一拳。伊萬·普京的骨頭哢嚓一聲斷了,令人惡心。他的頸部被磕破了,第二頸椎骨以上的脊骨全部斷裂。拉米斯乾得很麻利。政治副艇長再也不能動彈了。由於脖子以下的神經斷裂,身體的器官和肌肉都失去了控製。普京想喊,想說,可是他的嘴張了張,又合上了。除了把窩在肺裡的最後那口氣呼出來之外,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吐不出一個字了。他就像出水的魚一樣,張大了嘴喘氣,但這也無濟於事了。普京的兩隻眼睛呆呆地瞪著拉米斯,眼神裡沒有疼痛,沒有激動,隻有驚恐、怨恨。艇長看了一眼,把他輕輕放倒在瓦麵甲板上。拉米斯見普京臉上泛起一片亮光,轉瞬就消失了,臉色變得黯淡。他蹲下摸了摸普京的脈搏。過了不到兩分鐘,政治副艇長的心臟就徹底停止了跳動。拉米斯確信他死了,便順手從桌上抄起一把茶壺,往甲板上潑了兩杯茶水,又小心地往死者腳上滴了幾滴,然後把死屍抱起,倚在軍官會議室的桌上,把門打開。“彼得洛夫醫生,快到軍官會議室來!”醫務室也在艇尾,距軍官會議室隻有幾步遠。彼得洛夫立即趕來。正在操縱室值更的瓦西裡·博羅金也聞訊跑來。“剛才我的茶灑到地上,他滑倒了,”拉米斯一邊氣喘籲籲地說,一邊試著普京的心跳。“我想拉一把,可是沒有拉住,他一下子摔倒了,頭磕在桌上。”彼得洛夫推開艇長,把屍體翻了個個兒,跳上桌子,跨跪在屍體之上。他撕開死者的襯衣,檢查了一下眼睛。兩個瞳孔都已放大,呆滯不動。醫生摸了摸普京的頭,又往下檢查,觸到頸部的時候,他停了手,慢慢地搖搖頭。“普京同誌已經死了,頸部斷裂。”醫生鬆開手,把政治副艇長的眼睛合上。“不!”拉米斯大叫。“剛才他還活著哪!”艇長嗚咽著說。“都怪我,我想拉一把,可沒拉住。唉,全是我的錯。”他一屁股癱在椅子上,兩手蒙著臉。“我真該死。”他哭了,難過得直搖晃腦袋,像完全失去了理智。艇長的這番表演非常精彩。彼得洛夫拍拍艇長的肩膀。“這是事故,上校同誌。這種事經常發生,就是有經驗的人也難免出意外。這絕不是你的錯。真的,同誌。”拉米斯心裡暗自咒罵,恢複了鎮靜。“難道你真的無能為力了?”彼得洛夫搖搖頭。“彆說在艇上,就是在蘇聯第一流醫院裡也無能為力了。隻要脊椎一斷,就沒救了。一下子就死了——不過,一點痛苦也沒有。”醫生安慰他說。拉米斯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在極力控製自己,他的臉沉了下來。“普京同誌是我們的好戰友,是忠誠的共產黨員和優秀軍官。”他眼角的餘光注意到博羅金的嘴角在顫動。“同誌們,我們將繼續執行任務!彼得洛夫醫生,你負責把普京同誌的屍體移到冷藏室。這實在……可怕。我知道,但在返回基地後,我們要給普京同誌舉行榮譽軍人葬禮,這是他該得的。”“這件事要報告艦隊司令部嗎?”彼得洛夫問。“不行。上級命令我們絕對保持無線電靜默。”拉米斯從口袋裡掏出命令遞給醫生,並不是從保險櫃裡取出來的那份。“第三頁,醫生同誌。”彼得洛夫睜大眼睛,看著這份作戰命令。“我是想把這件事通報指揮部,可是命令上寫得明明白白:下潛後,不管發生任何情況,均不能進行任何方式的通訊。”彼得洛夫把命令還給艇長。“糟透了,本該報告上級的。可命令到底是命令。”“我們不得不執行。”“隻能這樣處理普京了。”彼得洛夫也同意。“博羅金,請注意:我按規定從政治副艇長的脖子上把控製導彈的鑰匙解下來。”拉米斯說著把鑰匙和鑰匙鏈一起裝進口袋。“我知道了,但這事要記入航海日誌。”博羅金鄭重地說道。彼得洛夫叫來醫護兵,把屍體抬到艇尾的醫務室,用屍袋包好,拉上拉鏈。醫護兵和兩名水兵抬著屍體,穿過控製室,進入導彈艙。冷藏室的入口設在下邊的導彈甲板上。他們抬著屍體進入冷藏室大門。冷藏室裡,兩名炊事兵正在整理食品。他們在冷藏室的一個角落裡騰出了一塊地方來安放政治副艇長的屍體。在艇尾,醫生和副艇長登記了一下死者的遺物,列了個清單,一式三份,一份存入潛艇上的病曆檔案,一份給航海日誌備用,一份放進一個箱子,密封後鎖在醫務室。在艇首,拉米斯在被他所控製的操縱室掌握了指揮權。他下達了向2-9-0航向前進的命令。2-9-0航向是在西—西北方向,而指定會合的54-90矩形海域則應該在正東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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