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心不敢去看。她的腳此刻仿佛擺出了芭蕾第四式(雙腳一前一後,叉開成90°的姿勢。)。克裡斯廷用被子蓋住那腳,然後去找可以緩解疼痛的東西。梅可能藏了各種玩意兒:馬桶水箱裡藏著酒,煙道裡藏著阿司匹林。留心希望是前者,因為現在沒水喝,而且她寧可醉倒也不想疼暈過去。數十年來疏於運動讓她的骨頭脆弱不堪,如今像玻璃般碎裂了。她覺得骨折的不隻是腳踝。骨盆處有些麻木,右腿也沒法抬起。克裡斯廷把她靠在牆邊,因為床上沒有床墊。她很聰明,在酒店關門的時候把能賣的都賣了。她細細地吸了一口氣,止住了眼中記憶一般潛伏著的淚水。但貼滿牆壁的勿忘我花在這蓄意的黑暗中比在白日裡任何時候都更鮮活。她想,為什麼她會如此需要它。是家,她想。當我踏入這門裡,我便覺得我回家了。克裡斯廷熟悉的腳步聲打斷了她更多的回憶。她找到東西了,一些火柴,一盒防風蠟燭,一聽菠蘿罐頭,還有幾包止痛粉。她點燃一根蠟燭,把它固定在滴下的蠟油上。假如她能打開菠蘿罐頭,留心就能吞下藥粉了。她們一言不發,克裡斯廷用榔頭把一枚螺釘敲進罐頭邊緣。成功之後,她打開兩包苦澀的藥粉,和果汁交替喂進留心嘴裡。她把被子拉到她肩上,因為留心在發抖。她們都覺得會吵一架。該怪誰呢?是誰雇了個賊,挑起一切,又是誰谘詢了律師,讓這成為必須?讓她們被拋棄在遠離人跡七英裡的地方,沒有人知道她們在這裡,知道了也不會在乎,這又該怪誰?沒有人為她們祈禱,她們也從來沒有為自己祈禱。不過她們不再相互指責了,如今這隻是浪費氣力,她們一個摔成了碎片,另一個像洗衣工一樣大汗淋漓。在這裡,寂寞仿佛是死去孩子的房間,大海沒有氣味也沒有聲音。未來和過去一同粉碎。房間外的風景毫無色彩。隻有一道荒涼的石脊,無人可做他種想象,因為世道本就如此—正如每個人心底都明白的。一個未曾出生的世界,在這裡,聲音,任何聲音——爪子的抓撓,腳蹼的拍打——都是禮物。在這裡,人聲是唯一的奇跡,唯一的必需。語言終於到來時,那活力猶如重刑犯在等待了二十一年後終獲寬恕。突然的,原始的,脫得近乎一絲不掛。你知道梅根本不像個母親。至少她沒把你賣了。但她把我送走了。楓林穀?楓林穀。我以為是你想去的。才他媽不是呢。就算想又怎麼樣?我才十三歲。她是當母親的。她想讓我走是因為他想,他要什麼她就做什麼。除了你。她才是“爸爸”的小女孩。不是你。你以為我不知道。我打賭她把你的生活變成了恐怖片。把她自己的也變成那樣。這麼多年我都以為她藏東西就是為了折磨我。我不知道她怕的是休伊·牛頓(休伊·牛頓(Huey on,1942-1989),美國黑豹黨創始人之一。黑豹黨是20世紀60年代成立的美國黑人激進組織。)。她覺得黑豹黨想害她?她覺得很多人都想害她。她要時刻做好準備。以防萬一。嗯。防止真正的革命——二十多歲的小夥子為睡六十歲的女人打來打去。他們會乾更恐怖的事。他們確實乾了。你見過?沒有。那時候我已經退出了。值得嗎?毫無疑問。我說你是白癡,但其實我也忌妒得很。那種激情什麼的。確實很有激情。你聽起來有點悲傷。不是。隻是,呃,就好像我們一開始被賣掉,接著自由了,然後自己把自己賣給出價最高的。“我們”是指誰?黑人?女人?還是我和你?我不知道。克裡斯廷摸著留心的腳踝。沒腫的那邊。痛……對不起。我猜這邊也骨折了。天亮之前我會把咱們倆弄出去的。克裡斯廷又點亮一根蠟燭,使勁站了起來,走到衣櫃邊,打開一個又一個抽屜。在最上麵那個裡,她找到了用小布袋裝著的蠟筆。中間一個抽屜裡有老鼠屎,還有零散的幾件兒童內衣:襪子、襯裙、內褲。她拽出一件淡黃色上衣,拿給留心看。那是你的泳衣。會有這麼小的身體嗎?我的在裡麵嗎?沒看見。克裡斯廷用一塊碎布擦去臉頰和脖子上的汗,然後扔在地上。她回到留心身邊,艱難地坐下。燭光照亮了她們的手,卻沒有照亮她們的臉。你當沒當過妓女?哎,拜托。人家這麼說的。人家瞎說的。我從來沒賣過。不過是和人做過交易。跟我一樣。你不是。你那時太小,沒法決定。但沒小到不想那麼做。哦?他對你好嗎,留心?我是說真的很好?開始是的。有幾年他對我很好。你想,十一歲的時候我覺得一盒裹糖的爆米花就是對我特彆好了。他摩擦我的腳,直到腳底滑得像黃油一樣。媽的。所以事情變壞之後,我想用梅和你來解釋。後來發現不行,我就把一切都怪在他開始虧損的那個時代。我從來沒有怪過他。我總是在怪他。你有資格。治安官沒整天盯著你。我記得那個人。他們一起釣魚。釣魚。我說。他忘了所有黑人小孩都知道的。如果你不跳舞,白人是不會平白無故往你杯子裡扔錢的。你是說巴迪·絲克把他搞垮了?不是他,是他兒子,博斯。他和當爹的還算是朋友,但那個當兒子的就是另一種貨色了。他用了比毀掉他更厲害的招術。他讓他自己毀了自己。什麼意思?今天借點錢,明天又多借一點。一點一點這麼下去。他必須給,你明白,不然就沒法開業也沒法賣酒了。日子很緊巴,不過還過得下去。然後老絲克死了,小絲克提高了保護費。我們沒法又付錢給樂隊又付錢給警察還付錢給酒商。那你是怎麼撐了那麼久的?運氣。我找到一些釣魚的照片。留心看了克裡斯廷一眼。不會吧。哦,是的。誰?在哪兒?管他是誰?就在臥鋪上、甲板上、引航員的椅子上,船上的任何地方和任何東西。讓你好好想想用魚竿釣到的到底是什麼。男人的記憶是最短暫的。所以他們總要照片。嗬。留心歎了口氣,回想起博斯·絲克來。當時她站在那裡,很害怕,開始是渾身冒汗,之後是一陣陣發冷。她想他是要和她上床還是隻想羞辱她;或者是在要錢的同時要她幫他爽一把。他要羞辱她,這是一定的,不過她不知道那包不包括她的奶子。無論如何,她已經被賣過一次,足夠了。“這是他給您的。”她遞給他一個棕色信封,希望他以為那是錢,然後轉過身,讓他一個人拆開看,表明她對男人的事情一無所知。聽到他把信封裡的東西拿出來,她說:“對了,還有一個信封,之前在這兒的。不過那上麵寫的是給您母親,由《港口日報》轉交。如果我找到的話是給她還是寄給報紙?您想喝點冰茶嗎,長光(留心故意發音不準。)?”留心描述這次會麵時用著黑人保姆一樣的語調,把眼睛鼓得像那些保姆一樣。她們笑了起來。他真寄了?給那個老太太?是我編的。嘿,淩霄。哎呀,姑娘。我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用這個說法的?有一天,她們在海邊玩耍。那時她們才十歲。忽然聽見一個男人對一個穿紅色露背裝的女人喊道:“嘿,淩霄。”他的聲音透著風趣,似乎私下熟識,還帶著一絲忌妒。女人沒有四下張望尋找喊她的人。她的側影鐫刻在海景中,她的頭高昂著。她反倒轉過來看著她們。她從臉頰到耳朵有一道疤痕,細細的像是用鉛筆畫上去的,隻要用橡皮一擦便會完美無瑕。她盯著她們的眼神冷漠而可怖,直到她朝她們眨眼,讓她們的腳趾因為開心而蜷起。後來她們問梅這個淩霄是誰。“離她越遠越好,”梅說,“看見她過來了就走到路對麵去。”她們問為什麼,梅說:“因為蕩婦什麼事都乾得出來。”她們很著迷,努力想象著她會不顧危險地做出什麼事情,還用她的名字來命名她們的遊樂場。淩霄宮。從那時起,要說“阿門”的時候,或者談起一件特彆勇敢、聰明或危險的事,她們就模仿那個男人的聲音喊“嘿,淩霄”。除了她們發明的那種用來訴說秘密的語言“idagay”之外,“嘿,淩霄”就是她們最私密的暗號。“Idagay”用來講貼心話,小道消息,或者大人們的笑話。隻有一次用來傷害朋友。Ou-yidagay a ave-slidagay! E-hidagay ought-bidagay ou-yidagay ith-widagay a ear抯-yidagay ent-ridagay an-didagay a andy-cidagay ar-bidagay!Ave-slidagay.那太傷人了,克裡斯廷。喊我奴隸。我很傷心。我那時就想讓你傷心。我以為我會死掉。我們真可憐。他究竟他媽的怎麼想的?不知道。他死的時候我說,太棒了!然後我立刻就跟了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又老,又自私,又好色。如果你就想跟那樣一個男人,還不如留在這裡。他的女人那麼多,數都數不清。你惱火嗎?當然了。L知道他在船上發生的那些事嗎?也許吧。我正想問你。她怎麼死的?你覺得呢?做菜的時候。炸雞塊的時候?不。燉排骨的時候。在哪兒?馬切奧餐館。倒在爐子旁。葬禮之後她就再也沒回來過?對。我倒以為你會回來參加她的葬禮。梅沒有給你寫信?寫了,不過我那時正在豪華公寓裡被一個混蛋折磨得發狂。那個醫生?肯尼·裡奧。做交易?被買的。就像一小杯威士忌。而且,你懂的,到了某個時候你就得再買點。我待了三年。順風威士忌小姐。你不是誰的酒。你也不是。那是什麼?是個小女孩。想找一個地方安身,卻無路可尋。L從前也這麼說。上帝啊,我真想她。我也是。一直都很想。我們本來可以手拉手生活下去的,不用到處找偉大的“爸爸”。他無處不在。也無處可尋。他是我們想象出來的?他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我們肯定也幫了忙。不。隻有魔鬼才能設想出這樣的人。是有個魔鬼這麼做了。嘿,淩霄。即便用“idagay”,她們也從來無法分享某種孿生的羞恥。她們都以為隻有自己腐爛了。此刻,坐在地上麵對著身體的背叛,一切都可失去,無一再可失去,她們任由自己被這句暗語再一次帶回往昔,那時天真並不存在,因為沒人想象過地獄。那是一九四○年,她們兩個去海邊玩。L為她們裝好午餐籃,她們會一如既往地在淩霄宮的陰涼與幽靜中吃飯。淩霄宮是一艘被丟棄在海邊草地上的翻掉的小船。她們把船打掃乾淨,放上家具,還起了名字。裡麵有一床毯子,一張浮木做的桌子,兩個破了的茶托,還有應急食物:桃子罐頭、沙丁魚、一罐蘋果醬、花生醬、蘇打餅乾。她們穿著泳衣。留心穿著一件克裡斯廷的泳衣,藍色的,上麵有白色花邊。克裡斯廷穿的是黃色的分體泳衣,被稱作“露臍裝”的。她們的頭發都紮成四根辮子,發型一模一樣。克裡斯廷的辮子是滑滑的,留心的不是。她們走過酒店的草坪,其中一個忽然想起她們忘拿抓子遊戲的棋子。留心說她去拿,克裡斯廷在露台上等著,看著食物。留心從側門走進酒店,上了後麵的樓梯,激動地想著接下來的野餐,嚼著嘴裡的泡泡糖。酒店酒吧間傳來的音樂聲那麼甜美,那麼急促,留心穿過走廊時不禁跟著節奏扭起屁股。她撞到了她朋友的爺爺。他看著她。她很窘迫——他看見她扭屁股了嗎?——又很敬畏。他就是擁有整座酒店的那個英俊的大人物,沒人敢和他頂嘴。留心站住了,沒法動,也沒法說“不好意思,對不起”。他說話了:“哪裡著火了嗎?”她沒有回答。她的舌頭試著把泡泡糖撥到一邊。他又說話了:“你是約翰遜家的女兒?”提起他爸似乎很管用。她的舌頭鬆了下來,“是的,先生。”他點了點頭。“你叫什麼名字?”“留心,先生,”然後,“留心黑夜。”他笑了。“我應該這樣。確實應該。”“先生?”“沒事。沒什麼。”他摸著她的下巴,然後——不經意地,依然微笑著——摸著她的乳頭,或者說她泳衣下麵會長出乳頭的地方,倘若胸前的圓點會發生變化的話。留心站在那裡,仿佛過了一個小時,但還不夠吹出一個完美的泡泡。他看著她唇上的血色褪去,然後他走開了,臉上依然帶著微笑。留心匆匆跑下樓。胸前那個她所不了解的點感到燒灼和刺痛。到門口時,她拚命喘著氣,仿佛她不是跑下一段樓梯,而是跑過了整個海灘。梅從後麵拽住她,罵她不該在酒店裡跑,然後命令她幫忙把幾包臟床單送到洗衣房。這隻花了一兩分鐘,但是梅·柯西還要告訴她公共場合應該有怎樣的行為。她說大家都很高興留心和克裡斯廷成了好朋友,又說那友誼可以讓留心學到什麼。等她說完,留心就跑去找克裡斯廷,她要告訴她發生了什麼,她爺爺做了什麼。但克裡斯廷不在露台上。留心在酒店後麵接雨水的桶旁邊找到了她。克裡斯廷把什麼東西潑在了泳衣上,像是嘔吐物。她的臉僵硬冷漠。她看起來好像病了,感到惡心,也不看留心的眼睛。留心沒法說什麼,沒法告訴她的朋友發生了什麼。她知道她把一切都搞砸了。她們一言不發地去野餐。儘管和往常一樣,她們用假名字,擺好食物,但抓子遊戲卻沒法玩了,因為留心沒把棋子拿來。她告訴克裡斯廷她找不到棋子。這第一個謊言(之後還有許多)誕生了,因為留心以為克裡斯廷知道發生了什麼,就是因為那個她才嘔吐的。因此是留心有問題。老頭子一下就發現了,所以他要做的隻是去摸她,之後的事他早就知道了,因為問題已經在那裡了,隻等著一根大拇指去激活。而且是她引起的,不是他。是她先扭屁股的,然後才是他。如今克裡斯廷也發現了那個問題,而且無法正眼看她,因為那個問題一眼就能看見。她不知道克裡斯廷離開了露台,到側門那裡去等自己的朋友。那兒沒人。克裡斯廷抬頭看向她臥室的窗戶,留心應該在那裡找棋子。窗戶是開的,淺色的窗簾飄出窗外。她張嘴,正要喊“留心!快點!”,但她沒有,因為她爺爺站在那裡,站在她臥室的窗前,褲子解了下來,手腕晃動著,那速度如同L把蛋清打成不可思議的奶油狀一樣快。他沒有看見克裡斯廷,因為他的眼睛是閉著的。克裡斯廷用手捂住笑著的嘴,但一下又拿開,因為早飯湧到了手上。她跑到接雨水的桶旁邊,洗掉吐在黃色上衣上、手上還有光腳上的東西。留心找到她時,克裡斯廷沒有解釋她的泳衣為什麼會變成那樣,為什麼她要去洗,為什麼她沒法看著留心。她為爺爺也為自己感到羞恥。那晚睡覺時,他的陰影占據了她的房間。她不用看著窗戶,也不用看著窗簾被微風吹動,就知道一個老男人孤獨的歡愉潛伏在那裡。就像一個長期預定了房間、現在終於住進來的客人,你知道那客人會留下的。並不是被挑起的性意識——那並不完全是不快的——讓兩個小姑娘不願啟齒。是另一樣東西。它讓她們相信,不問緣由就相信,這種羞恥是特彆的,無法付諸語言——即使是她們發明的訴說秘密的語言。內心的肮臟會泄露嗎?如今,筋疲力儘,慢慢陷入或許是永久的沉睡時,她們也沒有談論罪是如何誕生的。“Idagay”對此無能為力。留心需要更多的止痛粉。吞下的時候直咳嗽。尖利的咳嗽聲許久才安靜下來。哪兒疼啊?到處都疼。天馬上就亮了。然後呢?我背你出去。嗯,好啊。嘿!看看我找到什麼了。克裡斯廷拿起袋子,倒出裡麵的東西,五個棋子和一個橡膠球掉在地板上。她抓起那五個子,把它們攤開。太少了,不夠玩遊戲的。她從手指上褪下足夠數目的戒指,湊齊了一套。星星和珠寶混在一起,在新點亮的燭光下閃爍。留心沒法把球彈起來,但她的手指恰好可以把球接住。我媽唯一喜歡我的地方,就是我恨你。我聽說他給了我爸兩百塊錢,給了我媽一個錢包。但你是願意的,對吧?你不願意嗎?留心很快就接住四個,然後呻吟了一下。肩膀上的刺痛穿到了手臂上。我願意的是和你在一起。我以為,嫁給他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了。我想和你們一起去度蜜月。要是你去了就好了。性生活怎麼樣?那時候還挺有趣。不好說。沒有彆的可以比較。從來沒有?有一次。嘿,淩霄。我倒是寧願和你一起去野餐。記得不?當然。我們把寶貝露絲(美國的一種夾心巧克力棒。)放在籃子裡。還有檸檬汁。沒籽的。L把籽都舀了出來。是熏腸還是火腿?是火腿,姑娘。L從來不用熏腸。那天下雨了沒?記得好像下了。我就記得螢火蟲。你想把它們裝在瓶子裡。你不讓我那麼做。海龜把我們嚇死了。你哭了。你也是。我哭了嗎?嗯。我都不大聽得清你說話了。抓住我的……我的手。他把我所有的童年都從我身邊奪走了,姑娘。他把所有的你都從我身邊奪走了。那天的天空,還記得嗎?太陽落山的時候?還有沙灘。變成淺藍色了。還有星星。剛開始隻有幾顆。然後就那麼多那麼多,把整個該死的世界都照亮了。好漂亮。特彆特彆漂亮。愛。真的。Ush-hidagay。Ush-hidagay。(意為噓,噓。)在那些沒有街燈也沒有刺眼霓虹的無光之處,夜是深沉的,降臨時往往帶來安慰。不必四麵提防,不必轉眼回避。盜賊需要夜色掩護,卻無法享受它。母親們等待它,卻在睡夢中時刻警醒。夜的主旨是逃離監視與監視者。像星星一樣,自由創造自己的曆史,而不必在意另一顆星星;也像卸下的鑽石,變回美麗的石頭。他喊著“有人嗎?”,沒有回答。他借著手電筒微弱的光穿過大廳,上了樓。天馬上就要亮了,但此刻一切都被隱藏著。他聽見左手邊半掩的門裡有輕輕的鼾聲。他推開門,把光打在兩個女人身上。他走上前。兩個人看起來都像是睡了,但隻有一個在呼吸。一個躺在那裡,左手叉著腰,另一個脖子被死人的右手摟著,對著死人的肩膀打著呼嚕。他把光罩在她臉上時,她動了一下,看清了他,說道:“你來晚了。”仿佛他們本有約定。仿佛偷車不是一時衝動,而是她安排給他的差事。仿佛朱妮爾說的話並不重要。他睡了一覺,醒來時想吃點東西,這時她告訴了他。“你把她們丟在藏書網那裡了?”“乾嗎不呢……把燈關上,小甜甜。”羅門伸出手是為了關燈,結果卻發現自己拿了車鑰匙。他爬起來,穿上衣服。朱妮爾在說什麼,喊什麼,他聽不進腦子裡。他飛快地跑下樓,跑出門,身後一路響起老人的低語:“你不是無可救藥的,羅門。永遠彆那麼想。”白癡!蠢貨!他想警告他,讓他好好聽著,告訴他那個舊的羅門,那個哭鼻子的忍不住要解開一個不情願的姑娘手上係著的鞋帶的羅門,比那個忍不住在閣樓上撲向一個情願的姑娘的羅門要酷得多。他倒車出了車道,加速開上路。慢點,他想。再慢點。路上沒有緊急車道。兩邊就是水溝。一個車燈閃了一下,又滅了。朱妮爾雙手抱膝蜷成一團,前後搖擺著,回憶著羅門如何把她的腳從洗澡水中抬起,像拿著棒棒糖一樣放在嘴裡嘗。他們從浴缸裡出來,都濕淋淋的如軟骨一般乾淨,那種滑落感便是從那時開始的。一種內心的滑落,讓她覺得既眩暈又美好。到這兒的第一夜體會到的那種被保護的安全感變成了帶著焦慮的光明,讓她既開心又害怕。她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思索,然後轉過來看著羅門的臉。他在歡愉後睡得很沉,他的嘴唇微張,他的呼吸很輕,他沒有翻身。她饕餮般享用過的這個漂亮男孩,仿佛就是她所有那些從未舉行過的生日宴會。那焦慮變得強烈起來,她忽然知道了它的名字。一種嶄新而全然陌生的感覺侵入了她,讓她覺得自己開敞卻又完整,已然被那棒棒糖似的舔舐讚許與肯定。正因如此,後來當他第二次問她時,她便說了實話。清晰地講述了真相。他的反應——“你把她們丟在那裡了?”讓她很驚訝,一如他匆匆地離開。他伸手去關燈,卻摸到了車鑰匙,然後就像消防員一般迅速穿好衣服。她叫他的名字,喊著“乾什麼?乾什麼?”他沒有回答。他跑了出去。朱妮爾從留心的床上爬起來,在屋子裡晃蕩著。她不想看見好男人,也不想嗅出他的須後水。他已經失蹤了好幾天,沒有在酒店的閣樓上出現,也沒有回到他的房間。麵對著他的畫像時,她迫切地想向他彙報她在酒店裡的機敏反應,於是壓下了對他背叛的懷疑;羅門來的時候,她就把他拋在腦後了。然後棒棒糖被舔舐,好男人從畫中徹底消失,留下她獨自一人眩暈地和羅門待在一起。接著羅門跑了。離開了她。用他所能達到的最快的速度。她很茫然,在各個房間裡走來走去,最後來到廚房。她打開烤箱,蹲下來,從烤焦的羊腿上撕下幾片硬皮,狼吞虎咽地塞進嘴裡。然而那不到一小時前出現的令人焦慮的光明並沒有褪去。那時還沒有。羅門得背起她們兩個。一次一個地背下樓去。把死去的那個放在寬敞的後座上,扶另一個坐進前座。“她走了?”“沒有,太太。她在家裡。”她不讓他去醫院,堅持要他開到莫納克街。到了那裡,太陽終於出來了。窗戶被灑上蜜桃色,濕氣飄進房子裡,牆上沾滿露水。羅門把她背下台階,送進廚房。還沒來得及讓她坐下,朱妮爾就衝了進來,眼睛睜得大大的,顯得十分擔心。“哦太好了。我想找人幫忙,可誰都找不到,後來羅門過來了,我就讓他馬上趕過去。您還好嗎?”“還活著。”“我去煮點咖啡,好嗎?她在哪兒?……”“進去,關上門。”她重重地坐下來,挽著羅門的胳膊,一隻手抓著椅背,同時朝L以前的房間揚了揚頭。朱妮爾看著羅門。他也看著她,以為會看到懇求。但是沒有。她的眼中沒有恐懼也沒有質疑,隻有震驚。羅門眼睛一眨不眨地迎著她的目光,看著那震驚變成盤算又變成對著門皺眉。有些東西從她身體裡流走了。“快點兒!”朱妮爾頭也不抬地轉過身,走進房間,關上門。“鎖起來,”克裡斯廷對羅門說,“鑰匙在麵包盒裡。”他扶著她坐在椅子上,然後去鎖好門,把鑰匙交給她。“你得把她送到殯儀館。找個電話,叫輛救護車。快點兒。”羅門轉身要走。“等一等,”她說,“謝謝你,羅門。我殘存的一切都將對你感激不儘。”“好的,太太。”他說,然後往門口走去。“等一等,”她又說,“拿條毛毯。她可能會冷的。”她一個人坐在桌邊,和自己一生的朋友說起話來。這個朋友正等著被送到太平間去。我們怎麼處理她?給她顆子彈倒挺不錯。你還好嗎?還行。你呢?不知道。會過去的。我打賭她肯定在想辦法趁救護車來之前逃出去。她不會的。相信我。嗯,她過一會兒就會開始叫了。你覺得她會羞愧嗎?應該會的。羅門拿了毯子。“我馬上就回來,”他說道,“彆擔心。”說著他打開了門。“快點兒。”她說,用大拇指晃著鑰匙。我們該讓她走嗎,這個沒人管的無家可歸的小東西?我們可以讓她留下來,不過有條件。有什麼區彆?對我來說嗎?沒有。你想讓她在你身邊嗎?乾嗎?我有你了。她很會惹麻煩。我們也是。嘿,淩霄。羅門匆匆開過莫納克街,努力不去打擾他的乘客。此刻他很平靜,一切由他掌控,儘管當他走近汽車,回頭看那棟房子時,麵目猙獰的雲正飄過莫納克街1號的屋頂,那大腦袋的側影讓一切都暗下來,隻有一扇窗,宛若堅定的調情者的眼睛,閃爍著桃色的光芒。我看見你了。你和你那看不見的朋友在海灘上形影不離。你們坐在一塊紅毯子上吃冰激淩,嗯,用一把銀的咖啡勺,然後一個真實的女孩出現,踏著細碎的浪花。我也看見你了,走在海邊,穿的不是裙子而是男式短褲,聽著你的朋友說話,除你之外沒人能看得見她。你專注地聽著隻有你自己能聽見的聲音,然後一個真實的聲音說,嗨,想吃點兒嗎?看不見的朋友不再被需要,消失了,被真實的骨和肉所取代。孩子們就是通過那種方式愛上彼此的。隨時隨地,無需介紹。大人們不會關心,他們想不到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還有什麼比大人自己更偉大,因此混淆了依賴與崇敬。父母可以寬鬆,可以嚴格,可以怯懦,可以自信,都沒有關係。他們無論是給孩子好吃的糖果,還是因為害怕眼淚而答應孩子的要求,或是整天看管著孩子——無論是哪一種,他們的地位都次於孩子所選擇的第一份愛。倘若孩子們找到彼此的時候,還不知道對方的性彆,不知道對方是飽是饑,是黑人還是白人,親人還是路人,那麼他們就找到了一種終其一生都無法拋棄的順從與反叛的混合物。克裡斯廷與留心就是這樣的。大多數人從來沒有感受過那麼強烈早熟的激情。即使有,回憶起來時也會把那當作應時枯萎的迷戀而付之一笑。當真實生活裡出現越來越多的其他人和其他想法時,很難不那麼認為。倘若你的名字是《哥林多前書》十三章的主題(《哥林多前書》第13章是《聖經》中的著名篇章,其主題是愛。主要經文為:“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忌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隻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你會很自然地把它當作你的事。你無法知道它會在什麼時候找上誰,也無法知道它能不能堅持到底。但有一點是真的——它經得起注視,隻要你敢直視它。留心和克裡斯廷就是那樣的孩子,無法收回愛,也無法停止愛。一旦那樣,分離就是徹骨的。倘若分開還是強迫的,為了孩子好而擠出血來汩汩流下,那就足以毀掉一顆心靈。倘若他們甚至被要求彼此憎恨,那麼在一個生命還沒有開始真正的生活前就能將其全盤扼殺。我責怪梅把仇恨放在她們心中,但我還得批評柯西先生做了賊。我在想他會怎麼看朱妮爾。他很內行,你知道,善於認出饑渴狂野的女人。但這是現在,不是那時了。鬼知道這個現代品種的年輕女人(年輕(junior)同朱妮爾(Junior)是同一個詞。)會做出什麼事情。真可恥。或許一隻關懷的手,一隻注視的眼睛就足夠了,除非來得太遲。她們的睡眠隻是一種等待,一種憋悶,如同床墊裡的一枚炭渣。那是世上任何白糖都無法撲滅的。柯西先生知道這些。你可以說他是好的壞男人,或者壞的好男人。就看你在意的是什麼——是行為還是動機。我一般二者兼顧。當我看到他板著臉糾正留心,用黯淡的眼神盯著克裡斯廷時,我覺得老黑頭贏了。然後我又聽到他的笑聲,想到他在海裡抱著朱莉亞時的溫柔,想到他在金錢上的大方,想到他用手弄亂兒子的頭發……我不管你是怎麼想的。他的襯衫上並沒有繡著“S”(指撒旦(Satan)。),他也沒有什麼乾草叉(常常用作魔鬼撒旦的標誌。)。他隻是一個普通人,像我們一樣被憤怒和愛撕裂。我得阻止他。必須這樣。她們還在為我的菜單爭論,在上麵尋找柯西偏愛誰的證明,找到了卻又將其曲解。留心識彆筆跡的能力很有限,不過一九七一年時她應該能想到她丈夫在一九五八年選作繼承人的那個“可愛的柯西孩子”既不是她也不是克裡斯廷,而是那尚未出世的嬰兒。她們從來沒見過那真正的遺囑——我是證明人,巴迪·絲克的老婆負責公證——把一切都留給淩霄。一切。一切。除了一艘船給桑德勒·吉本斯。這是不對的。如果他們讓我看看我在一九六四年簽的是什麼—那時治安官威脅要讓他倒閉,小孩子們罵他,街上亂作一團——我或許可以在當時就阻止他,用比較好的方式,不讓他把我們為之操勞的一切留給那個人——她寧願送人也不願住在那裡甚至附近,寧願炸了它也不願讓它立在原地,時時讓她想起為什麼她不能踏上那兒的台階,卻成了漁船上真正的消遣。不論他的內心作何感受,那是不對的。假如我在一九六四年就看到,而不是等到一九七一年,我就會知道那七年裡看似自憐與悔恨的一切其實是報複,也會知道他對家中女人們的仇恨無窮無儘。她們先是讓他失望,接著公然藐視他,然後把他的家變成一個桶,裡麵裝滿了聒噪的母螃蟹,把他一生的勞作變成黑人曆史中的教訓。他不明白,其實美夢隻是塗了口紅的噩夢。不論他是否真信那一套,我不會讓他把家人扔到大街上。梅已經六十一歲了,她能怎麼辦?在瘋人院裡安度晚年?留心也快四十一了。難道讓她回到自從杜魯門時代之後就沒和她說過話的那個家?還有克裡斯廷——不管現在什麼狀況,總是不能長久。解決辦法隻有一個。毛地黃起作用很快(毛地黃可以引起心力衰竭。),如果你知道怎麼弄的話,而且痛苦不會持續很久。他的頭腦已經不清楚,而且他八十一歲了,身體也不會再有起色。那需要勇氣。沒等殯儀館的人上門,我就把那份沒良心的東西撕了。我的菜單很管用。給她們一個互相聯係的理由,或許能明白舌頭有多寶貴。如果善加使用,可以讓你遠離警頭怪的視線——它們獵殺絕望的女人,還有頑固的沒教養的孩子。那並不容易,但我知道,至少有一個女人成功了。就站在它們大大的帽子、水淋淋的胡子下麵嚇跑了它們,隻用了一個字——或是一個音符?她的傷痕消失了。每過一段時間,我就會去公墓裡,坐在她旁邊。隻有我們兩個會來看他。他墓碑上的字讓她不悅,她交疊雙腿坐在上麵,紅色連衣裙的皺褶藏起了那侮辱:“理想的丈夫。完美的父親。”除此之外,她似乎很滿足。我喜歡聽她給他唱歌。唱那首粗俗的、鄉野的、曾經腐蝕了所有來跳舞的客人的歌。“快回來,寶貝。現在我明白了啊。回來吧,寶貝。拉著我的手啊。”不知她是不了解我,還是原諒了我做過的事,因為她毫不介意我就坐在幾步之外聆聽。但是有時她的聲音透著那麼多對他的渴望,讓我不能自已。我想要一些回報。隻給我的。因此我也加入,一起哼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