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恩人(1 / 1)

托妮·莫裡森 12821 字 2天前

留心放鬆下來,滑進泡沫裡,熟練地用兩根大拇指扶著浴缸邊。跪下來之後她就可以轉過身,坐下,看著淡紫色的泡沫沒過肩膀。不能總這樣,她想。沒準哪天我就會沉下去,或者滑一跤,手腕又沒力氣把自己拉上來不被淹死。她希望朱妮爾說的——“您要弄頭發,我就幫您弄頭發。您要洗澡,我就幫您洗澡”——是真的,不是為了找工作而編的假話。留心準備先試試讓她做頭發,再讓她幫著洗澡。她最後一次抓住伊卡璐的瓶子,把銀色的發際染成深棕色,還是在七月。為什麼,她不明白,為什麼她從來沒撈過螃蟹,也沒弄過蝦和海螺,到最後手卻比工廠裡乾這些活的工人變形得更厲害。藥膏、蘆薈、止痛膏,都沒什麼用。她還得不停地洗滌,以免那些她從未接觸過的海洋生物碰到她的手。總之,給朱妮爾的頭兩件任務就是幫她染頭發,幫她洗澡——如果她能把注意力稍微從羅門身上移開一小會兒的話。留心不需要知道朱妮爾和他說了些什麼。透過窗戶看著他的臉,留心想,女孩說的話估計還挺色。他咧著嘴笑了,眼睛一下子亮起來。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在她眼皮底下搞到一起。在車庫裡鑽進被子。或許都不用。朱妮爾膽子很大。她會把他悄悄帶進她的臥室,或者隨便哪個房間。克裡斯廷大概不喜歡這樣。不過她也可能並不在乎。如果她感到憤恨或是忌妒,或許會把他們拆開。而如果她想讓她的蕩婦史發揚光大,也許倒會很喜歡。誰也不知道這隻灰眼貓會跳向何處。但願這是她的第九條命了。留心覺得這種小孩子的愛情也不錯,可以讓那女孩在發現沒什麼東西可偷之後留下來。有克裡斯廷偷家裡的錢去請律師已經足夠了。再說,在車後座上笨拙地搞搞也能讓羅門活動一下,免得被維達管得太死。他說起話來總是那麼謹小慎微:“是的,太太。不,太太。不用了,謝謝您,我天黑前得回家。”維達和桑德勒是怎麼向他介紹自己的?又是怎麼介紹克裡斯廷的?不管他們怎麼說,反正沒讓他不來乾活。彆和她太熟絡就行,維達會說。不過如果羅門自己有常來的理由,他會比現在更有用。她向他口述那則要登在《港口日報》上的廣告時,他完全遵照了她的吩咐。朱妮爾那賊一樣的精明會教他抬起頭來,讓他可以應付維達,不再把所有老到要交稅的人當作敵人,尤其不再把老女人當作白癡。留心早已習慣被輕視。她其實依賴於此。她相信看到廣告來應聘的人一定是因為缺錢,幸運的是她遇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應征者又油滑又貪婪。昨晚她們兩個都在演戲。薇薇安小姐忙著觀察房間的時候,留心正忙著觀察她;她試著抓住控製權時,留心就讓她相信她已經得到了。她的洞察力被一生所受的輕視磨得鋥亮。隻有“爸爸”了解她,他從所有可選對象中挑了她。他知道她沒上過學,沒什麼本領,也沒什麼教養,但還是選擇了她。那時大家都覺得她會被壓垮的。但是現在她在這裡,那些人又在哪兒?梅在地底下埋著,克裡斯廷一文不名地在廚房裡待著,L的鬼魂還在上灘徘徊著。在她們應該在的地方。她和她們所有人戰鬥,鬥贏了她們,並且勝利還在繼續。她銀行賬戶裡的錢前所未有的多。隻有維達活得還算不錯,那是因為有桑德勒,而桑德勒從來沒有嘲笑或羞辱過比爾·柯西的妻子。就算他老婆不尊敬她,他也很尊敬她。是他來問她能不能雇傭自己的外孫。很客氣。在她房間裡坐了一會兒,喝了杯冰咖啡。維達肯定不會。不僅因為她不喜歡留心,也因為她害怕克裡斯廷——她確實應該害怕。在柯西的葬禮上閃爍的刀光可不是假的。關於克裡斯廷混亂生活的流言四處傳播,人們說她打過群架,進過局子,燒過汽車,當過妓女。這種被豬狗不如的生活訓練過的人什麼事都乾得出來。彆人不可能不知道克裡斯廷回來定居時她們之間的爭鬥。大多是口頭上的:她們為銀器上兩個相連的C是同一個字母的重複還是克裡斯廷姓名的首字母(克裡斯廷·柯西(ChristineCosey)首字母為CC。)而爭吵。都有可能,因為柯西請人來刻時,第一次婚姻已經結束,第二次還遙遙無期。她們為被偷過兩次的戒指是不是應該戴在死人手上而爭吵。但是她們也會打架,手打,腳踢,牙咬,扔東西。論體形和氣勢無疑是克裡斯廷更勝一籌。雙手無力,身材矮小,留心本應該每戰必敗。但結果至少是平手。留心的速度完全彌補了力量上的劣勢,而她的狡猾——預測,保護,躲閃——讓對手筋疲力儘。每年她們都會打一次,也許兩次,互相揮拳頭,抓頭發,摔跤,撕咬,扇耳光。從不流血,從不道歉,從不預謀。但每年都會重演這樣的一幕,既是打架,也是儀式。最後她們終於停了下來,陷入尖酸的沉默,發明彆的方法來表達怨恨。她們不但老了,而且也知道誰都無法離開;她們默默地停火。更重要的是,她們心裡明白,打架隻會讓她們緊緊地抓住對方。她們的怨憤遠不止如此。像友誼一樣,仇恨不僅需要身體上的親密,還需要創意和努力才能維持。第一場戰爭——在一九七一年中斷——表明她們想要傷害彼此。起因是克裡斯廷從留心的抽屜裡偷了“爸爸”玩牌贏的首飾——一紙袋訂婚戒指,他曾答應幫一個有前科的鼓手銷贓。克裡斯廷假裝要把這些戒指戴在棺材裡的“爸爸”手上。四年之後她衝進留心家,提著一個購物袋,手上戴著那些其他女人的希望。她說自己有權利也應該有個地方照顧梅,她生病的母親——這麼多年來她難得想起,一想起便會冷嘲熱諷的母親。然後那場中斷的戰爭又繼續下去,斷斷續續地進行了十年。當她們想用更有趣的辦法給彼此帶來痛苦時,就得依靠個人信息,依靠她們記得的童年往事。兩人都自以為占了上風。克裡斯廷健壯一點,因此可以開車出門,也可以管理家務。但是留心知道,其實還是自己在掌控,在勝利,不僅因為錢在她這裡,更因為她很聰明——這一點除了“爸爸”之外誰都不覺得。比那嬌生慣養、被私立學校教壞、對男人很無知、不會做實際工作也懶得做的人更聰明。那個寄生蟲,靠著男人們過日子,結果被拋棄,被趕回家,來咬這隻她本該來舔的手。留心知道自己肯定比克裡斯廷本人更了解她。而且儘管認識朱妮爾還不到十二個小時,她已經認清了她,清楚這個小騷貨在想什麼:怎樣糊弄一個有關節炎的老女人,怎樣利用她悄悄滿足自己的渴望。留心知道這一切,知道假如渴望到了一定程度,可以讓一雙成熟的眼中蓄滿憤怒的淚水。比如梅,當她知道她公公要娶誰的時候。年輕的眼睛也一樣。比如克裡斯廷,當她知道她最好的朋友成了那個被選中的人。想到一個上灘姑娘被他選作新娘,她們母女倆都氣瘋了。一個連睡衣和泳衣都沒有的姑娘。從來沒有用刀叉吃過飯。從來不知道食物要裝在不同的盤子裡。在地板上睡覺,星期六在洗衣盆裡用姐姐們剩下的渾水洗澡。身上的魚味也許永遠都除不掉。家裡撿來報紙不是為了讀,而是為了上廁所用。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連字母表都認不全。這種情況下,她必須時刻有人撐腰。“爸爸”會保護她,但他不可能隨時隨地都在她身邊,不讓彆人找她麻煩。不光是梅和克裡斯廷,還有彆人。就像那個下午。留心有著超群的記憶力,這對她這樣的半文盲來說很有用。她也像大多數不太識字的人一樣,對數字很敏感。她不但記得有幾隻海鷗飛來吃水母,還記得它們被驚擾之後往哪裡飛了。她把錢牢牢抓在手裡。此外,她還有著盲人一般敏銳的聽力。那個下午很熱。她坐在露台上吃著一份簡易午餐。蔬菜沙拉,冰水。三十碼之外,一群女人懶洋洋地坐在門廊的陰影裡喝著朗姆潘趣酒。其中有兩個是演員,一個還去《安妮恨史》試過鏡;另外兩個是歌手;剩下的一個和凱瑟琳·鄧翰(凱瑟琳·鄧翰(Katherine Dunham,1909-2006),著名美國黑人舞蹈家。)一起學過舞蹈。她們說話聲音不大,但留心每個字都聽見了。他怎麼會娶她?為了保護她。為什麼要保護?因為彆的女人。我不覺得。他會出去亂搞嗎?也許會吧。你開玩笑啊,當然會了。她長得也不難看。身材還不錯。相當不錯哦,可以去棉花俱樂部(紐約著名夜總會。)了。就是膚色不行。而且她還得稍微笑一笑。得把頭發弄弄。可不是。他怎麼,怎麼會選中她的?我哪知道。她不好對付。怎麼說?她會要很多吧。(長聲大笑。)什麼意思?你知道的啦,有原始風情。(笑得喘不過氣來了。)她們說話時,四滴水從留心杯子邊上流下來,劃過杯子外麵的一層水汽。甜椒像眼珠一般在橄欖做的眼眶中鼓起來。一圈洋蔥上的一片西紅柿露出淫蕩(淫蕩(seedy),也有多籽的意思,此處一語雙關。)的微笑,這微笑她至今記得。“爸爸”堅持讓她學著管理酒店。她確實學了,儘管彆人偷偷取笑,梅和克裡斯廷也在搗亂。這對夫妻早餐時的光彩點燃了她們滿心的怒火,晚餐時可以預見的恩愛場景又讓怒火持續燃燒。一想到她和“爸爸”在床上的那幅情景,兩人心中又平添許多新的惡毒念頭。戰爭始於“爸爸”從得克薩斯州訂的那件婚紗。很貴,很美,但太大了。L用彆針彆好準備改小,但婚紗卻不翼而飛,直到婚禮當天下午才找到,為時已晚。L折好袖口,用彆針彆好裙邊,不過留心微笑著走下台階,微笑著走進酒店大廳,微笑著直到婚禮結束,還是很不容易。留心的家人沒來參加婚禮,因為除了寂寥和晨之公義,其他人都沒有受到邀請。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他們還在為喜樂和歡迎的死而悲傷。(寂寥(Solitude)、晨之公義(RighteousM)、喜樂(Joy)、歡迎(Wele)都是留心(Heed)的兄弟姐妹的名字。)真實原因是梅竭力避免和約翰遜一家來往。她甚至反對“爸爸”替他們出葬禮的錢,嘀咕著說這些孩子本來就不該在“他們家”的海裡遊泳。隻有留心的妹妹們被允許擠進房間,聽婚禮上的《請給我承諾》。梅和她女兒開始是不安好心,後來就毫不留情地批評起年輕的新娘:她說的話,她的衛生習慣,她的餐桌禮儀,還有成千上萬件留心不知道的事情。“在支票背麵簽字”是什麼意思,怎麼鋪床,怎麼扔衛生巾,怎麼擺餐桌,怎麼估計需要多少食物。如果不是總被嘲笑不識字的話,她本可以學會的。L那時很喜歡她,教了她很多東西,挽救了她的生活——那生活是“爸爸”給的,隻給了她。倘若沒有L這股暗流,她永遠沒法在那片危機四伏的水域找到方向。開始時留心沒有多想,隻是把丈夫對她的大方視為理所應當。他支付了她弟弟葬禮的錢,給了她母親一份禮物,讓她父親感激得笑逐顏開。她不知道那麼多人——尤其是自家人——正等著占他便宜。她的那些親戚實在太過分,留下了無法修彌的裂痕。婚禮剛結束,他們就湊上來找她。有暗示的——“聽說他們在招人,但沒有工鞋他們不要……”“看見羅拉送給她媽媽的衣服了嗎?……”有懇求的——“問問他能不能借我點兒……”“你知道我這些天手頭有點兒緊……”“一有錢就會還的,隻要……”也有要求的——“給我帶點兒那……”“就這麼點兒?”“你用不著那個吧?”等他們全被禁止踏入酒店時,留心也羞愧得不好意思反對了。連公義和寂寥都開始懷疑她的忠誠。每次回上灘,她遭遇的都是劈頭蓋臉的指責和謾罵。當她腫著眼睛回家,告訴“爸爸”時,他堅定的回答讓她滿心寬慰:有他就夠了。幸好是這樣,因為她也隻有他了。留心躺在沒過脖子的淡紫色泡沫裡,頭靠在浴缸的瓷邊上。她伸直腿,用腳趾拽著鏈子拔開塞子,等著水一點點流下去。假如她筋疲力儘滑進水裡,至少還有機會讓自己不至於淹死。這很蠢,也很危險,她想。她爬出浴缸。再也不能這樣了。她身上裹著浴巾,靠在“爸爸”那把紅色的理發椅上。她決定請——不,命令——朱妮爾馬上開始扶她進出浴缸。這也是迫不得已的,她一點都不想這樣。依賴,還有尷尬(她得把自己可憐的鬆弛的裸體暴露在肌膚緊致的年輕女孩那評判的目光前),都無所謂了。讓留心煩惱而猶豫的,是她的皮膚正在失去記憶,她的身體不再記得歡愉。比如她的新婚之夜,被他摟在懷裡,潛入水中。悄悄逃離那讓她難受的婚宴,從後門出去,走進黑暗中,一個穿著西裝,一個穿著過大的婚紗,跑過海邊的草地,來到細沙灘。脫衣服。沒有進入。沒有血。沒有疼痛和不適的喊叫。隻有這個男人在撫摸她,懷抱她,給她洗澡。她彎下身。他站在她身後,把手放在她膝蓋後麵,將她的腿張開,迎向浪花。她的皮膚也許會忘記這一切,當她身邊出現一個粗魯的年輕女孩,女孩的肉體如繡上文身般層層積累著自己的性記憶。最新的文身自然是羅門留下的。會文在哪裡?是什麼樣的?朱妮爾身上也許已經遍布這樣的文身,再也難以找到空白了。最後它們會織成一張覆蓋她全身的網,這個文身和那個文身,這個男孩和那個男孩,都模糊得難以分辨。在滿是泡沫的水裡,留心的故事被染上顏色,恢複了原本的清晰。她得想辦法不讓朱妮爾的出現拭去她皮膚上最初在大海的泡沫裡留下的記憶。從前,有一個小姑娘走得太遠,一直來到大海邊,周圍海浪滾滾,泥土被衝成乾淨的沙子。海裡濺起的水花弄濕了她穿的男士短褲。旁邊的一張紅毯子上,一個頭係白絲帶的小女孩在吃冰激淩。海水特彆藍。遠處,一群人發出笑聲。“嗨,想吃點兒嗎?”小女孩問,她的手裡拿著勺子。她們吃著有桃子的冰激淩。一個微笑的女人走了過來,說:“走吧。這裡是私人海灘。”她在泥土上走著,留下一個個腳印,然後聽見吃冰激淩的小女孩在喊:“等一等!等一等!”廚房又大又亮,好多大人在裡麵忙著做菜,說話,把鍋敲得直響。那個說“走吧”的人笑得更燦爛了。吃冰激淩的小女孩和她成了朋友。留心穿上一件新睡衣和一件老式緞子長袍。在梳妝台前對著鏡子端詳起自己的臉。“走吧?”她問鏡中的自己,“等一等?”怎麼可能同時做到?她們想追上她,從白沙灘追到泥土地,想攔住她,拿著藏起來的婚紗。但是後來,叫著“等一等”的人離開了,說“走吧”的人沒人理睬。她們被慷慨男人的財富慣壞了,沒有明白,抑或明白得太晚。就連現在,她也知道,感興趣的人都以為她的生活就像那些閒著沒事的老太太一樣,看看報紙,聽聽廣播,每天洗三次澡。他們不明白,勝利需要的不僅是耐心,還有頭腦。可是這頭腦竟然不知道有個女人可以隨時召喚你丈夫。她的名字他在夢中都閉口不言。姑娘啊。姑娘啊。讓他呻吟去吧,讓他不帶魚竿魚餌就“釣魚”去吧。還有補救的辦法。隻是現在時間不多了。克裡斯廷是知道的,而且突然之間就開車谘詢她的律師去了。那是個所謂的新派黑人職業女性,不過上了二十年學,克裡斯廷就指望她能比一個戰勝了全鎮人的女人更聰明。這女人打敗了自己的兒媳,趕走了克裡斯廷,勝過了那麼多渴望討他歡心的人——不管她做了什麼,那些人在背後都覺得惡心。留心記得隻要她在旁邊,她們就感到反胃。說實話,“爸爸”是唯一沒有給她那種感覺的人。無論他在夢中咕噥了什麼,她和他在一起是安全的。他死後會留給她什麼也是毫無疑問的。反正沒人相信,比起他的妻子,他會更青睞那個一九四七年之後就再沒見過的克裡斯廷。相信這種事的隻有那些做律師的黑人女孩。目中無人,看不起留心這一代女人,不知道她們牙縫裡的頭腦都比這些讀了點兒書的半瓶子醋強。既然沒有其他任何文件,那麼L找到的那份潦草地寫在菜單上的遺囑提綱就擁有法律效力,除非能找到新的可以推翻它的證據。除非是那樣。除非是那樣。不過要是之後又找到什麼字據,可以證實第一張的內容而且說得更清楚呢。不必是公證過的遺囑——本來就沒有那種東西,就算有,也肯定被梅那個瘋子像藏地契一樣藏起來了——但可以是另一張菜單,比一九五八年的那份更新,上麵寫明死者所說的“心愛的柯西孩子”是指留心·柯西。“爸爸”在一九五八年寫下了遺囑,如果留心找到那之後隨便哪一年的菜單,上麵有他寫的同樣的內容,那麼肯定沒有哪個法官會支持克裡斯廷上訴了。這不是什麼新想法。留心想象這樣的奇跡已經很久了——自從一九七五年克裡斯廷衝進家裡,炫耀著鑽石戒指,還宣稱房產屬於她之後。不過去年夏天,有些事情重新闖進了她的記憶。留心往手上抹著護手霜,試著把手指彎起來,伸開,看著手背上熟悉的疤痕。她仿佛又回到了事故發生的時候。悶熱的廚房裡,工作台上堆滿紙箱。電動刀具、攪拌器和通用電氣生產的烤麵包機都是嶄新的。L一言不發,就是不打開箱子,更不要說使用裡麵的電器了。一九六四年?一九六五年?留心和L爭執著。梅也抱著紙箱進了廚房,頭上戴著那頂愚蠢的軍帽。她拿的那個紙箱很大,本來是裝林索牌肥皂的。她焦慮得快瘋了,覺得酒店和酒店裡的所有人隨時都可能遭遇危險。她說城裡的黑人已經攻到了上灘,拿著打火機油、火柴和燃燒彈,嚷著煽動本地人燒掉柯西度假酒店,讓那些湯姆叔叔(源自斯陀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形容逆來順受的黑人。)、警察的哥們兒和黑種人的叛徒傾家蕩產。“爸爸”說抗議者們根本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背叛,還說梅應該嫁給他父親而不是他兒子。沒有一點證據,看不出一絲襲擊、威脅甚至無禮的跡象,隻有梅的腦子發了黴,她已經不可理喻,覺得自己是酒店唯一的守護者。她曾經也積極擁護過黑人自有產業、種族分離的學校、醫護都是黑人的醫院、黑人開辦的銀行,以及各種服務於這個種族的令人驕傲的事業。之後她發現自己不再相信昔日的種族複興,而是開始擁護種族隔離,或者說“民族主義”。不是溫和的布克·T,而是激進的馬爾科姆·X。(二者均為黑人民權運動領袖。)她感到困惑,說話也變得結巴,常常自相矛盾。她強迫和她想法差不多的人同意她說的話。當有些人提出孩子們在主日學校被炸死,還該不該在海邊跳舞,一片片住宅區被火燒掉,還該不該繼續支持物權法,她就不停地和他們爭論。民權運動規模越來越大,新聞裡成天報道葬禮、遊行和暴動。梅預言大規模的處決即將開始,她不再和正常人來往。就連起先同意她看法的人也開始躲著她,不想聽她那些世界末日就要來了的警告。她從服務員身上看出了造反的苗頭,在院子裡幫工的手中看到了武器。一位貝司手公開羞辱她:“哎,女人,你他媽的能不能閉嘴!”不是當著她的麵,而是對著背影說的,但聲音響得她能聽見。其他客人的表現也漸漸露骨起來,要麼就是一看見她就轉身走開。最後梅終於不作聲了,但她的想法始終沒有改變。於是她到處拿東西,藏在不會被隨時可能燃起的火燒到的地方。藏在不會被扔出的手榴彈和埋在沙裡的地雷炸掉的地方。她埋東西的地點遍及各處,又精挑細選。她在海灘上巡邏,在臥室門後安上機關。她藏法律文件,也藏彆針。早在一九五五年,當她看到一個少年遍體鱗傷的屍體,知道白人多麼不能容忍反叛,又聽到亞拉巴馬州舉行抗議活動的流言,覺得混亂就要發生時,她就發現酒店是個要塞,於是把地契埋進沙裡。十年之後,酒店那些暴躁而吵鬨的顧客把她當作一塊木頭對待。當黑人潮水一般衝過商業區,湧進安靜的住宅區時,她又覺得需要保護莫納克街的房子。她在這兩個地方什麼都控製不了,於是開始轉入地下,把東西鎖起來,藏起來。錢和銀器埋在米裡。細亞麻桌布裡裹著衛生紙和牙膏,樹洞裡塞著應急內褲。照片、紀念品和各種各樣沒用的東西都被她包起來,裝起來,藏起來。她氣喘籲籲地走進酒店的廚房,手裡拿著她的戰利品。當時留心正吵著說,L不願打開紙箱用裡麵的電器有多麼浪費,做飯的速度有多麼慢。L頭都不抬,隻是往雞塊上澆著蛋糊,撒著麵粉。一滴滾燙的油從鍋裡飛出來,濺在留心手上。直到最近,關於那次燙傷,這些就是她的全部記憶。三十多年後,往左手上抹著護手霜時,她又想起了更多。在滾燙的油濺出來之前,她攔住梅,檢查她拿的箱子,看到前一年雞尾酒會留下的一包包沒用過的餐巾、調酒棒、紙帽,還有一堆菜單。她聽到梅說:“我得把這些東西收起來。”那天下午,新電器都不見了,後來是在閣樓上找到的——那是L最後的無聲的表態。現在留心相信梅的那箱垃圾還在閣樓上。裡麵起碼有五十份菜單。憑L的興致,每周、每天或是每月出一份新的,每份菜單上都有日期,讓客人知道食物的新鮮,家常式烹飪的精致。如果油濺到手上那次是在一九六四或者一九六五年——那時梅被密西西比和瓦茨(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市的一個區,1965年8月發生大規模黑人騷亂。)的局勢嚇壞了,以致大家得跟在她後麵才能找到需要的東西——那麼梅藏的菜單就比一九五八年有比爾·柯西簽名、作為遺囑唯一被認可的那份晚七年。那個箱子裡應該還有很多沒弄破的菜單。隻需要其中一份。一份菜單,一顆賊心,再加上一隻年輕的、不顫抖的、會寫字的手。梅這個老東西。幾年的狡詐和幾十年的瘋癲,結果全化作愚蠢,成全了這一天。如果她活著,這肯定會要了她的命。她在死去之前就已經成了孤魂野鬼,從這個房間飄到那個房間,在院子裡飛過,躲在門後不出來,直到可以安全地埋藏她那受革命威脅的生命的證據。但是她現在一定安息了,因為一九七六年她死的時候,她心愛的死刑又大搖大擺地回來了,她也親眼看到了革命的終結。不過她的幽靈依然活著,戴著鋼盔,拿著手槍,逐漸強大起來。克裡斯廷記得去港口的路散發著橙子的味道,因為她的三次逃跑都與之相伴。第一次是步行,第二次是坐公共汽車,每次路邊的橙樹都給她的逃亡染上了淡淡的清香。她對這條路太熟悉了,正是它勾勒出她夢中的生活。無論是傻氣的還是可怕的,在她印象中每個夢都發生在十二號公路上或者路旁;即使在夢裡沒有看見,那條路也潛伏在一邊,隨時準備讓噩夢更加恐怖,或是為支離破碎的美夢提供背景。現在她踩下油門時,那種速度也有噩夢般的感覺——靜止的時間,喘不過氣的急促——但是寒冷的天氣把剛結的果實連同香氣一並扼殺了。克裡斯廷敏銳地感覺到這種缺失。她搖下車窗,又關上,再搖下。羅門洗車是不開車門的,因此奧斯莫比轎車外麵閃閃發光,裡麵聞起來卻有股看守所的味道。她曾經因為某種味道對一輛比這更好的車動了手。她要毀了那輛車和車所代表的一切,尤其是刺著她鼻子、堵著她嗓子的白色香肩(伊麗莎白·雅頓公司1945年推出的一款經典香水。)的氣味。車主裡奧醫生沒有見到它被毀之後的樣子,因為他的新女友讓人把車拖走了,免得他看到會心碎。克裡斯廷舉起錘子砸著擋風玻璃,用剃刀劃著坐椅,把磁帶(尤其是還包括阿爾·格林(阿爾·格林(Al Green,1946-)美國著名R&B和黑人福音音樂歌手。)那首《為那美好時光》)扯出來掛在儀表盤和方向盤上。他聽說了,但沒有親見。這已經足夠讓他和被他拋棄的人一樣痛苦。毀掉一輛凱迪拉克並不容易,但是光天化日之下因為聞到彆的女人身上的香水味而瘋狂地砸毀車子,則是一項壯舉,應該讓當事人親眼見證才是。房東太太告訴克裡斯廷,是裡奧醫生的新女友幫他逃過了這一幕。這是個錯誤,馬尼拉說。那個新女友該讓他好好上這一課——看看一個被取代的女人會做出什麼事情。如果他見識了拋棄女人的下場,也許她能在他懷裡多停留一陣子。對於混亂生活的悔恨,以及和裡奧醫生心愛的凱迪拉克的戰鬥,漸漸都被淡忘,倒是對醫生的回憶帶來的滿足始終揮之不去。儘管他們的關係以一種令人羞恥的方式結束,但和他在一起——不,應該說和他走得很近;他一直不肯離婚——的那三年非常快樂。她看過描述情婦悲慘下場的電影,最後不是她們死了就是她們的私生子死了。有時那些女人不堪忍受愧疚的折磨,跑到遭背叛的妻子麵前跪著痛哭。然而在她被新鮮的白色香肩取代二十年後,克裡斯廷仍然覺得做情婦的時候是她最好的年月。遇見裡奧醫生時,她四十一歲,他六十歲,相比之下他更老。如今她也六十好幾了,“老”這個字對她不再意味著什麼。他現在要麼已經死了,要麼就在床上挨著,花一百塊錢雇個拿救濟金的少女媽媽啃他的腳趾,還要有護士監視著他的氧氣瓶。想象這一幕有點難,因為他給她留下的最後印象和第一印象一樣性感。穿著優雅、事業成功的全科醫生,有激情,又幽默。她最後一次獲得幸福的機會被世上第二古老的敵人——另一個女人——給毀了。馬尼拉的姑娘們說,裡奧醫生會給每個新情婦一瓶同樣的香水。克裡斯廷曾以為那是獨一無二的禮物,是一位體貼的追求者私密的舉動。他喜歡,她也學著去喜歡。假如她在馬尼拉那裡待久一點兒,或者時常去見見那兒的妓女,就會馬上發現裡奧醫生那套獨特的混賬模式:他為她神魂顛倒,被她誘惑,邀請她住進德雷蓮街的高檔公寓。新女人搬進來的那天,他則送出龍血樹和白色香肩。不同於玫瑰或者其他剪下的花朵,龍血樹象征名正言順,天長地久。白色香肩呢?誰知道。大概他在哪裡看到的吧,比如那種告訴男人各種洗發水有什麼區彆的男士雜誌。老掉牙的、跟不上潮流的畫報,專門給自詡為男人的毛孩子看的,把吸引女人的各種技巧分門彆類,仿佛女人決定跟一個男人好真需要什麼技巧似的。就算他送一瓶洗潔精或者一棵死了的聖誕樹都無關緊要——他讓她做什麼她都願意,因為他給了她很多:全然的自由,全方位的照顧,放鬆的性愛,出手大方的禮物。旅行,短途的,秘密的,以免被他妻子發現,派對,時尚,還有黑人中產階級社會中一個令人滿意的位置,這個階級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怎樣的職業和收入才能進入他們中間。十二號公路空蕩蕩的,勾起克裡斯廷關於過去的零落回憶,讓她忘記任務有多緊急。她突然之間就被放逐,原本坐在浪漫遊輪的頭等艙裡,如今被按著後頸塞進巡邏車,原本享受著全國醫師協會(美國黑人醫師組織。)晚宴的奢華,如今在妓女的床上獨自輾轉反側,床墊每天都要拿出去曬,以除掉前一個嫖客留下的臭氣。克裡斯廷回到馬尼拉那裡,她很慷慨,但這慷慨終究難以長久。克裡斯廷把剩下的白色香肩都倒進了馬桶,把自尊和鞋子、吊帶衫、胸罩、褲子全都裝進購物袋。她把所有東西都裝了進去,除了鑽戒,還有那把銀勺。她把這兩樣連同馬尼拉借給她的五十塊錢放進了手袋。馬尼拉那兒的姑娘大多數時候都還不錯,偶爾有點討厭。她們非常喜歡自己金子做的心——那金子是她們從人家錢包裡掏出來,或是以溫和的威脅方式騙過來的——所以她們一直都很樂觀。她們讓克裡斯廷彆擔心,總有一天他會被哪個女人給閹了;況且她還騷得很,好色的男人多著呢,離開哪個都沒什麼了不起。克裡斯廷佩服她們的樂觀,但她開心不起來。她是因為好幾個星期都不肯走,最後被趕出公寓的,所以沒法帶走她的裘皮大衣、山羊皮外套、皮褲、亞麻套裙、聖羅蘭牌鞋子,甚至子宮帽——這是永彆了。一九四七年她離開家時帶走了四個新秀麗箱子,裡麵裝著她覺得自己需要的所有東西。一九七五年回來時她隻提了個沃爾瑪購物袋,裡麵就是她的全部家當。想想她得到的鍛煉,一次次離開絲克鎮並不是越來越可憐。第一次是十三歲的時候,發了一通脾氣就離家了,八個小時後宣告失敗。第二次是十七歲時,一場逃亡,同樣以失敗告終。兩次都由怨恨支撐,然而一九七一年的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卻是冷靜地想逃避心中殺人的念頭。離開其他地方——港口,傑克遜,格拉芬,坦帕,韋克羅斯,波士頓,查塔努加——或者彆的曾經吸引過她的地方,對她來說都不難。但是後來她被裡奧醫生強行趕走了。她想不出什麼原因,除了他想要一盆新的龍血樹,或者想給他那些從一個情婦傳到下一個情婦的裘皮大衣找個更年輕的模特。在馬尼拉(馬尼拉(Mani)是菲律賓首都。)(她的名字來自她父親的一次英勇探險)那裡思索了很多天之後,克裡斯廷想出了一個辦法,可以不用靠著借來的錢羞恥地回到絲克鎮,而是回去儘孝——照顧她生病的母親,並且打響維護正義的光榮戰役,奪回柯西的財產中她應該繼承的那一份。她記得她坐著公共汽車回去,一路上睡著了幾次,周圍飄來海水的鹹味。除了快氣炸了的那一回(當時怒火已經遮住了她的眼睛),這是她二十八年來第一次看見絲克。整整齊齊的房子坐落在街道兩邊,街道都有著英雄的名字,或是修路前砍掉的樹的名字。馬切奧餐館在“角鬥士街”上,“上帝的羔羊路”對麵。和它競爭的是“亞瑟王子街”上一家新的漢堡店,叫派蒂漢堡。然後就到家了。那本是熟悉的地方,但你一離開,它就背著你不停地變化。你記得這裡是奶油色的,像油畫一樣,現在看著隻是一片片油漆。生氣勃勃的魔幻般的鄰居,樣子也模糊了起來。美夢裡,噩夢裡,那座房子總在那裡,如今它不再巋然不動,不再光彩熠熠,而是破敗不堪,卻讓你更加渴望,因為它的變化也正是你的變化。房子並沒有縮小,是你縮小了。窗戶並沒有歪,是你歪了。這座房子從來沒有如此屬於過你。留心冷漠地注視了她很久,沒有絲毫友好的神色。克裡斯廷走過去,重重地關上門。她們簡單幾句話就算是達成了協議,因為梅已經沒有希望了,家裡臟成一團,留心的手被關節炎折磨得快要殘廢,而且鎮上的人誰都受不了她們。於是上過私立學校的那個做起了家務,字都不識幾個的那個成了一家之主。被男人賣掉的那個和被男人買來的那個較量著。她一定是非常絕望,才會回到這裡,因為這裡的主人寧願把房子燒掉也不想讓她進來。有一次為了趕走克裡斯廷,留心真的把她的床燒了。所以為了安全起見,這次她住進廚房旁邊的小套間。看到留心那雙廢了的手,她感到一絲安慰,但她也知道,這個女人就算用這樣的手也能讓自己不得安寧。沒有誰比留心更狡猾、更狠毒。因此廚房和克裡斯廷的套間之間有個隱蔽的插銷,還有一把非常結實的鎖。看到一隻海龜從路上穿過,克裡斯廷趕忙刹了車。但剛剛避開這隻,馬上又壓到了另一隻跟在後麵的。她停下車來看了看後視鏡——左邊的,右邊的,前麵的——看海龜是死是活,是四腳朝天正在求救,還是已經變成一塊裂開的一動不動的殼。她的手開始發抖。後視鏡裡什麼都沒有。她走下車,往回跑去。人行道上空蕩蕩的,橙樹紋絲不動。哪兒都沒看見海龜。那第二隻海龜,落在後麵的亞軍小姐是不是她的臆想?它被一輛開偏的車壓碎了,那車是為了救它更受寵愛的姐妹。她看著路麵,沒有想究竟是怎麼回事,也沒有自問為什麼她的心會被十二號公路上爬行的一隻海龜觸動。她看見路的南邊,第一隻海龜走過的地方,似乎有點動靜。她慢慢走過去,滿心寬慰地看見兩個亮亮的綠殼在向樹那邊移動。輪子沒壓到亞軍小姐,開車的人在那裡發抖的時候,它已經追上了前麵那隻。克裡斯廷呆呆地看著兩隻海龜走遠。等到後麵一輛車停下時她才回到自己車裡。她離開路邊時,後麵的司機笑著說:“家裡沒馬桶是吧?”“走開,混蛋!”他對她豎了下中指,開走了。律師或許有些驚訝,因為克裡斯廷並沒有預約。但她還是見了她。每次克裡斯廷闖進辦公室時都會受到接待。她從一個被寵壞的小女孩變成了一個聲名狼藉的無家可歸者,這變化既不緩慢,也不隱蔽。大家都知道。她可不是坐在事業有成的丈夫開的豪華轎車裡回來的。不是學有所成,帶著幸福的家人回來的。當然更不是訴說著艱難創業的故事,抱怨著主管、顧客、病人、經紀人、健身教練如何讓人應接不暇地回來的。總之,她不是昂著頭衣錦還鄉的。她的人生是失敗的。她名聲掃地。但她畢竟也是柯西家的人。在港口一帶,柯西的名字依然讓人側目。威廉·柯西(威廉(William)是比爾(Bill)的正式寫法。)曾經擁有許多房產,一座度假酒店,兩條船,銀行裡存著大量惹人議論、傳說紛紜的資產。他總是讓人好奇,但聽說他沒有留下遺囑,整個鎮的人都沸騰了。隻有一張一九五八年的菜單上有他喝了威士忌之後塗寫的幾行心願。具體是:一,“朱莉亞二號”送給拉爾夫醫生;二,黑山雪茄留給絲克警長;三,酒店留給比利仔的妻子;四,莫納克街的房子還有剩下的所有錢都留給“我心愛的柯西孩子”;五,一九五五年產的敞篷車送給L;六,裝飾彆針送給米大叔;諸如此類,直到最後是把他收藏的唱片留給傻瓜湯米——“上帝創造的全世界最棒的布魯斯吉他手”。毫無疑問,那晚他喝了很多野火雞威士忌,心情大好,就和幾個爛醉的朋友坐下來,在小吃、今日特價、開胃菜、主菜和甜點之間又塗又畫,把財產分給了他最喜歡的那些人。他死後三年,幾個酒鬼朋友被一一找到,證實了確有此事,筆跡也是對的,並且證明當時他頭腦足夠清醒——這頭腦之後就再也沒有想過這件事。問題像蛇一般綿延不絕:他為什麼把他的新船給拉爾夫醫生?什麼雪茄?巴迪治安官已經去世多年,那東西是給他兒子的嗎?可博斯·絲克根本就不抽煙。米大叔又是誰?留心說是紫調樂隊的主唱。梅說不是,是第五大道舞廳的經理,不過他坐牢了,囚犯能繼承遺產嗎?就是些唱片罷了,白癡,他都沒寫你的名字,那又怎樣?他提都沒提你!為什麼要把敞篷車給不會開車的人賣車又不需要會開車這不是什麼遺囑這簡直就是本漫畫書!大家專注於彆針、雪茄,還有老唱片現在值多少錢,一直沒有問最關鍵的問題——“我心愛的柯西孩子”是誰?留心聲稱是她,這很有道理,尤其是她喊她丈夫“爸爸”。但是從血緣上來說,克裡斯廷才是唯一剩下的“柯西孩子”,她作為後代,權利不亞於作為遺孀的留心。至少她和梅是這麼想的。但她離開家那麼多年,而且除了在一個暑假來打過雜之外,從沒在酒店工作過,這削弱了克裡斯廷的地位。法庭樂嗬嗬地查看了油跡斑斑的菜單,估計還懶洋洋地在菠蘿味菜絲和牛肉燉豆之間打量了一番,在三個法官的意見之後,暫時(在沒有彆的證據之前)判定留心是那個喝醉的人所說的“心愛的柯西孩子”。不過格溫多琳·伊斯特律師不這麼認為。最近她告訴克裡斯廷,如果上訴的話,改判的希望很大。她說就算沒找到改叛的證據,也有重審的餘地。克裡斯廷找了好多年,在酒店,在家裡,結果什麼都沒找到(隻翻出一堆梅瘋癲時留下的垃圾)。如果真有什麼彆的東西——一份打印出來的能看懂的真正的遺囑,那麼也是在留心臥室某個鎖著的寫字台抽屜裡,臥室門晚上也會鎖起來,防止有人“闖進去”。現在情況有些緊急。等不到另外那個人死掉或者至少突然中風不起,因為她們中間又出現了第三個人。留心雇了一個女孩。幫她寫回憶錄,吃早飯時朱妮爾·薇薇安說。想到一個斷斷續續上了不到五年學的人“寫”什麼東西,她差點把一口咖啡噴出來。朱妮爾一麵舀著葡萄柚,一麵笑著說“肥憶錄”(回憶錄(memoir)源自法語,發音規律與一般英語單詞不同。),模仿不識字的留心的發音。“寫她的家庭。”朱妮爾說。什麼家庭,克裡斯廷想,海邊那一窩老鼠嗎,在桶裡洗澡、睡覺不脫衣服的?抑或她覺得自己不僅擁有柯西家的房產,還擁有柯西家的血緣?想了想女孩說的話之後,克裡斯廷回到她的套間裡——兩個房間、一個衛生間,和廚房連在一起。這裡是L以前住的傭人房。房子的其他地方都塞滿了回憶和垃圾,這裡卻整潔而寧靜,給人一種安慰。除了天氣惡劣時從外麵搶救回來的幾盆植物以外,這裡和五十多年前她躲在L床下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給海棠花澆水時,克裡斯廷覺得自己想不出接下來該乾什麼了。所以她決定去谘詢一下律師。等到羅門走了,朱妮爾上了三樓之後。吃早飯時朱妮爾穿的那身衣服肯定是留心借給她的(朝鮮戰爭之後街上就再也沒人穿那種衣服了),她穿著看起來簡直像逃難的。前一天晚上的皮夾克不見了,隻有靴子還穿著。她帶進房子的流浪氣息也沒有了。看見羅門在陽光下磨洋工,擺弄著被凍壞的灌木,克裡斯廷就喊他幫忙打開凍住的車庫門,然後又讓他洗車。洗完之後她開車離去,儘可能提到最高速度,以便趕在律師事務所關門前見到格溫多琳·伊斯特。克裡斯廷卷入過各種各樣的法律問題,所以她很明白,格溫多琳並不可信。這個律師也許了解法庭,卻不了解警察——在見到律師之前,他們會怎樣幫忙或者搗亂。把她從被肢解的凱迪拉克前帶走的警察和巴迪·絲克治安官一樣和藹客氣,仿佛她的暴力行為不僅可以理解,甚至理所當然。他們對待她的方式就好像她攻擊的不是一輛車,而是一個猥褻兒童的壞蛋。她的手被銬在前麵而不是背後,而且銬得很鬆。坐在巡邏車裡時,巡警遞給她一支點著的煙,又幫她把頭發上一塊車燈的玻璃碴弄下來。兩個警察既沒有捏她乳頭,也沒有暗示給他們吹簫就能讓她得到種族正義。那是她唯一一次心中燃起殺人的火焰,手裡沒拿彈簧刀而是拿著鐵錘,結果他們對她像對待白人女性一樣。之前四次被捕時—分彆因為縱火、煽動暴亂、妨礙交通和拒捕——她手裡什麼致命武器都沒有,卻被像垃圾一樣地對待。現在想來,她每次認認真真的戀愛都讓她進了牢房。第一次是和厄爾尼·侯德。她十七歲時嫁給了他,結果兩人雙雙在一個非法社交俱樂部被捕。然後是和果子,她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她散發他寫的小冊子,然後被關了三十天,沒有緩刑,理由是煽動暴亂。其他的戀愛演出終結於各種戲劇性場景,在法律裡都有具體的名字:罵人就是襲警,被銬上手銬時掙紮就是拒捕,煙頭扔得離警車太近就是蓄意縱火,為了不擋住騎警跑過馬路就是妨礙交通。最後就是和裡奧醫生。凱迪拉克轎車。鐵錘。禮貌的、簡直不情願的逮捕。等了一小時之後,什麼罪名都沒有,沒有筆錄,沒有訊問,他們就把購物袋還給她讓她走了。去哪裡?她想。她在街上溜達著。她是被推出她的(他的)公寓門外的,之前有兩分鐘的監視緩刑期,讓她拿走她的手袋。什麼衣服都不能帶走,他們說,不過她可以拿幾件內衣,還有她的化妝包。這些被律師雇傭的混蛋們不知道,那裡麵放著一個銀勺,還有十二枚鑽戒。那些鑽戒她是死也不會去當掉的。除此之外就隻有一張剛剛被注銷的信用卡和七塊多錢。那種孤獨就像十二歲的孩子眼睜睜地看著海浪把自己的沙堡衝毀。她那些要好的朋友都不願得罪裡奧醫生,不那麼要好的則對她的遭遇幸災樂禍。因此她走到馬尼拉那裡,說服她讓自己住下來。就住幾天。不給錢的。這是個冒險甚至莽撞的要求,因為馬尼拉並不像某些偽君子說的那樣,是開妓院的。她隻是出租房子給有需要的女人。那些孤苦伶仃的、被人拋棄的、路過的女人。至於她們一直有固定的客人,或者一待就是好多年,那就不是馬尼拉能管得了的了。一九四七年的時候,孤苦伶仃、被人拋棄、路過這些條件克裡斯廷都具備。公共汽車司機指給她第二街187號,說:“在玻璃廠旁邊,一個粉紅色的門。”也許是誤解了她,也許是太了解她。她問他知不知道哪裡出租房子,他就給了她馬尼拉的地址。儘管她的白手套、小無邊帽、素淨的珍珠還有彼得·潘式的小圓領和馬尼拉那兒的女人的打扮很不同,她的絕望卻和她們一樣。她下出租車時是早上九點半。房子看起來很理想。安靜。整潔。馬尼拉看著四個箱子,笑著說:“進來吧。”她說了房租的數額,房子裡的規矩,還有對訪客的政策。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克裡斯廷才明白訪客指的是嫖客。她很驚訝自己居然如此淡定。她本來的計劃是找份秘書的工作,如果能找到工廠裡的工作(戰後工資比較高的那種)就更好了。剛剛開完遲來很久的十六歲生日派對,也剛剛從楓林穀畢業,就到了一個她母親會稱作“臭妓院”的地方(比如“他想把這地方變成個臭妓院嗎……”),克裡斯廷大笑起來。有點緊張。這是淩霄的領域,她想。她回憶起海灘上那個臉上有疤的女人。姑娘們從餐廳晃悠悠地走到客廳,克裡斯廷正坐在那裡。她們打量著她的衣服,互相說著話,卻沒有和她交談。她想起了第一次走進楓林穀時那些冷漠而細致的觀察,試探的、暗含敵意的問題。後來馬尼拉的幾個姑娘開始跟她說話——“你哪兒來的?帽子挺好看。鞋子也不錯。哪兒弄的?頭發很漂亮嘛。”——於是就更像了。年輕的幾個談論著外貌和她們的男朋友。年長的幾個冷嘲熱諷地評論著。就像在楓林穀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女舍監掌控整個舞台。她什麼都沒有逃掉。楓林穀,柯西酒店,馬尼拉的妓院——三個地方都在性的焦慮與怨恨之中漂浮。三個地方都由金錢決定地位。三個地方也都圍著男人迫切的欲望旋轉。克裡斯廷第二次逃跑源自家中日益增長的危險,再加上自己獲得隱私和獨立的夢。她想自己製定規則,自己選擇朋友,自己掙錢也自己管錢。同樣因為這些,她也相信她根本不會待在馬尼拉那裡。但是她從不知道,像她這樣生活在四十年代的黑人女孩,受的教育都是關於如何做一個合格妻子的,所以厄爾尼·侯德當晚就輕而易舉地領走了她。彆了,獨立。彆了,隱私。他把她帶進了最沒有隱私、規矩最多、選擇最少的地方——世界上最大的男性群體。上等兵厄內斯特·侯德本來是想到馬尼拉這兒找點樂子的,結果看見一個穿著海藍色裙裝、戴著珍珠的漂亮姑娘坐在沙發上看《生活》雜誌。克裡斯廷答應他一起吃晚飯。吃甜點的時候,他們就計劃好了未來。心願如此急切,仿佛這就是命運。他們的戀情有過快樂的時光,他們的婚姻則是一場鬨劇。克裡斯廷停了車,翻下遮陽板上的鏡子,看看自己的樣子是不是還說得過去。之前她並不習慣這樣,這是從第一次去格溫多琳·伊斯特辦公室時的一場偶遇之後開始的。她正要走進大門,忽然感覺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一個戴著棒球帽、穿著運動服的女人朝她笑著。“你是克裡斯廷·柯西吧?”“對。”“我就知道你是。我以前是在柯西酒店上班的。很久很久以前了。”“哦,是麼?”“我記得你。海灘第一美腿。天哪,你以前那麼好看。你的皮膚,還有漂亮的頭發。不過你那雙眼睛一點都沒變。上帝啊,你那時候真性感。你不介意我這麼說吧?”“當然不介意了,”克裡斯廷說,“醜女人總是對美了若指掌。不這樣沒辦法。”她沒有回頭看那個女人是笑了還是吐了唾沫。不過之後每次去見律師,她都忍不住先照照鏡子。“漂亮的頭發”需要剪了,還需要做個發型,什麼發型都可以。皮膚還沒什麼皺紋,不過“那雙眼睛”——隻看周遭,從不看內心——簡直就像是另一個人的。格溫多琳·伊斯特很不高興。辦公室是要根據預約來安排會麵時間的。克裡斯廷的到來就像是非法入侵。“我們一定要采取行動,”克裡斯廷說,邊說邊把椅子拉近桌子,“發生了一些新情況。”“您說什麼?”格溫多琳問。“遺囑的事。一定要阻止她。”格溫多琳心想,就為了那些遙遙無期的律師費而迎合這個難纏的客戶實在不值得。“聽著,克裡斯廷。我很支持你,你知道的,你也會獲得法官的支持。但您現在就住在那裡,不用付房租也不用付生活費。事實上可以說柯西太太在照顧你,而她本沒有這個義務。從某種程度上來看,你已經在享受得到這個房子的好處了。說不定現在還更好一點。”“你說什麼?隻要她想,她隨便哪天都可以把我趕到大街上。”“我知道,”格溫多琳答道,“不過她二十年了都沒這麼做。你覺得呢?”“我覺得那是因為我在給她當奴隸。”“好啦,克裡斯廷,”格溫多琳皺起眉頭,“你又沒有住養老院,也沒有靠福利生活……”“福利?福利!”克裡斯廷先是輕輕說,接著叫了起來,“你想,如果她死了,房子是誰的?”“要看她願意給誰了。”“給她弟弟啊,侄子啊,表妹啊,或者哪個醫院什麼的,對吧?”“誰都可能。”“不一定會給我吧?”“隻要她願意。”“那把她殺了也沒什麼用?”“克裡斯廷,彆開玩笑了。”“你聽我說。她剛剛雇了一個人。一個女孩。年輕女孩。她已經不需要我了。”“嗯,”格溫多琳沉思了一會兒,“你覺得她會同意簽個租約什麼的嗎?能夠保證你有地方住,有一定的經濟來源,用來交換你的……服務?”克裡斯廷仰起頭看著天花板,似乎想找出一種新的語言來表達她的意思。和這個女律師說清楚不應該這麼難的。不管怎麼說,伊斯特小姐也是有上灘背景的,她就是這裡一個中了風的罐頭廠女工的孫女。她用中指在律師的桌子上一下下敲著,強調她說的某些字眼,“我是威廉·柯西的最後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有血緣關係的親人。我分文不取地照料這座房子和他的寡婦已經二十年了。我做飯,打掃衛生,洗她的內褲,熨她的床單,買菜……”“我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要找人取代我!”“彆著急。”“她要找人取代我!她一輩子都是這樣,你不知道嗎?把我取代,把我趕走。我永遠是最不重要的那個。永遠是被趕走的那個,滾蛋的那個。”“克裡斯廷,你冷靜一點。”“這是我的地方。我十六歲生日派對就是在這房子裡開的。我出去上學的時候,地址寫的就是這裡。我屬於這裡,誰也彆想對我揮著什麼沾滿油的破菜單把我趕走!”“但是你離開這處房產已經很多年了……”“去你媽的!你要是不知道房子和家有什麼區彆,就該被人一腳踹在臉上,你這個蠢貨,白癡,罐頭廠的垃圾!你被解雇了!”從前有個小女孩,她梳著四根辮子,每根上麵係著一朵潔白的蝴蝶結。她有一個自己的房間,在一座大酒店的閣樓下麵。房間的牆上貼著勿忘我圖案的壁紙。有時候她會讓她的新朋友留下來一起住,她們會笑啊,笑啊,直到笑得在床上打起嗝來。有一天,小女孩的媽媽告訴她,她得從她的房間裡搬走,去另一層樓的小房間裡睡了。她問媽媽為什麼,媽媽說,是為了保護她。有些事情她不該看見,不該聽見,也不該知道。小女孩逃跑了。她在一條飄著橙味的路上走了好幾個小時。後來一個戴著大圓帽和徽章的人找到了她,把她送回家。回去後她還爭著要回自己的房間。媽媽讓步了,不過晚上會用鑰匙把她鎖在房間裡。沒過多久,她就被送到了很遠的地方,遠離了她不該看見、不該聽見也不該知道的東西。除了那個戴圓帽和徽章的人之外,誰都沒有見她哭過。從來沒有人見過。就連現在,她那雙“一點都沒變”的眼睛也依然不流淚。但那雙眼睛也第一次看見了她媽媽心中那個凶險的世界。她曾經恨她的媽媽,因為媽媽要把她趕出自己的房間,而且巴迪治安官把她送回家時,媽媽又狠狠打了她的臉,讓她的下巴磕到了肩膀。被打之後,她在L的床下躲了整整兩天。所以他們把她送到了楓林穀學校。她在那裡受了很多年的煎熬。在那裡,有梅這樣的母親讓她很尷尬。儘管楓林穀的老師對積極活動的黑人很謹慎小心,但當他們讀到梅寫給《亞特蘭大環球日報》訴說白人“榮耀”和指責被誤導的“自由乘客運動(民權運動者搭乘黑人、白人混雜的大巴,進入實行種族隔離政策、禁止黑人和白人同乘的南方諸州的示威運動。)的語無倫次的信時,公開表示無法接受。克裡斯廷很高興她和母親的關係僅限於寫信,因為這些信她可以藏起來,也可以毀掉。除了偶爾說一些名人的小道消息之外,信裡沒什麼內容能讓一個想受人歡迎的十三歲小女孩感興趣。一年年過去,她簡直都讀不懂那些信了。克裡斯廷現在可以嘲笑自己的無知,不過那時梅寫的看起來就像密碼:“CORE(CORE是種族平等大會(gress of Racial Equality)的縮寫,下文“Cora”是對時事不關心的克裡斯廷的誤讀。)”在芝加哥靜坐抗議(這個“Cora”又是誰?),墨索裡尼辭職了(去乾什麼?),底特律著火了。是希特勒殺了羅斯福還是羅斯福殺了希特勒?——反正他們是在同一個月死的。大多數信件都是關於留心的所作所為。陰謀,詭計。現在她終於理解了她的母親。梅心中的那個世界永遠在傾頹,在那裡她的地位永遠受到威脅。梅是個窮得吃不飽飯的牧師的孩子,她覺得自己的人生依靠的是黑人的安分守己。從一九四二年她公公再婚開始,整個二戰期間直到戰後,事情越積越多,直到她因為掙紮著對抗家庭內外的某種東西而變得滑稽可笑。不過克裡斯廷想,她的方法也許不對,她的直覺卻沒有錯。她的世界被入侵,被占領,變成了一片狼藉。如果不警惕,不去持續地保護它,這世界會從你身邊悄然溜走,讓你心臟顫抖,太陽穴抽搐,從一條不再有橙子香氣的路上倉皇逃遁。大家都覺得她母親瘋了,並且猜測是什麼原因:喪夫,過度操勞,沒有性生活,民權運動。其實都不是。梅的問題就是太清醒。到了一九七一年,克裡斯廷回家參加柯西的葬禮時,她母親的清醒已經累積了很多年。從一點點的敏感(被他們稱作“偷竊癖”)變成完全的智慧。她用漆紅的膠合板把她臥室的窗戶封了起來。她在海灘上點燃瞭望的烽火。博斯·絲克不同意她買槍,她糾纏了他好久。他的父親絲克警長就會讓她買,但兒子對於黑人持槍有不同的看法,儘管他和她想瞄準的人都一樣。如今克裡斯廷明白了,梅對局勢的理解其實很深刻。一九七一年的時候她嘲笑克裡斯廷的假軍裝、切·格瓦拉式的貝雷帽、黑色緊身褲和超短裙,現在想想也沒錯。梅的洞察力尖銳得像虎牙,一下就能看透本質。就像她自己穿的那套行頭。大家都笑她。那又怎麼樣?梅戴的頭盔是她真實的姿態,有力的宣言。即使在葬禮上,被L勸著換了一條黑頭巾之後,她還是把頭盔夾在胳膊下麵;那時候克裡斯廷還不懂,在敵占區——當時梅住在那裡,現在輪到了克裡斯廷——隨時都需要保護自己。在這裡,防備就是一切。克裡斯廷又一次感到滿心怨恨。過去的二十年,她在樓梯上爬上爬下,端著她因驕傲而不願馬虎對付的飯菜,穿過一重重爭奇鬥勝的香水氣味,努力不在詭異的床頭後麵掛著的畫像裡那雙仿佛說著“來吧”的眼睛前麵顫抖,收拾臟衣服,刷洗浴缸,從下水道拽出頭發—如果這不是地獄,也是地獄的門口了。留心一直想把梅送進瘋人院,但L阻止了她。L認為事態不像柯西想的那樣嚴重。宣讀菜單上的遺囑時,“比利仔的妻子”得到了酒店,聽到這裡,留心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給一個瘋子?他把我們的生意交給一個瘋子?”事態亂了起來,鬨了好久,最後律師拍了桌子,明確告訴留心誰也不會(不能?)阻止她管理酒店。酒店需要留心,況且她丈夫把房子還有錢都留給她了。這時梅扶了扶頭盔,說:“您再他媽說一遍?”此後的爭執是這麼多年來爭執的一個縮影:誰都認為自己被取代了,誰都覺得柯西更喜歡自己,誰都要麼從某場災難中“救”過他,要麼讓他脫離將來的一場災難。唯一沒有參與葬禮前這場爭吵的是L。她一貫的沉默這時簡直顯得冷冰冰的,因為她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看起來沒有在聽,也沒有任何感覺——什麼都沒有。留心趁L漠不關心,就嚷著說不應該允許精神狀態不穩定的人繼承遺產,因為他們需要“專愛(留心說的是“perfessionate”,英文中沒有這個詞,是“專業”(professional)的訛誤,聽起來又有些像“affeate”(深愛的)。)”照顧。後來負責葬禮的人來了,告訴她們必須立即出發去教堂,克裡斯廷才沒有揮拳頭。不過隻是暫時的。之後到了墓地,看到假惺惺流淚和誇張地抽動肩膀的留心被鄉親們當作唯一的哀悼者,而柯西家的兩位真正的成員被當作不受歡迎的客人;想把戒指戴在柯西手上,又被攔住時,克裡斯廷爆發了。她把手伸進口袋,跳向留心,然後抬起手。L突然複活了,把她的手拉到身後。“那我說出來了。”她輕輕說,對她,或者對她,抑或誰也不對。留心見事態安全了,把臉湊到克裡斯廷麵前,馬上又退回來。L從來不說空話。克裡斯廷悲哀的人生中有些細節是不願被人知道的。她可以忍受厭惡甚至嘲笑。但她受不了憐憫。惶恐中,她收起了刀,隻冷冷地看著。但是留心呢,為什麼她也收斂得如此之快?她怕什麼?倒是梅明白了該怎麼做,她馬上就站在女兒一邊。她衝入這激流裡,把留心那頂郝思嘉式的帽子扯下來扔到空中。太棒了。有人笑起來,趁著這個當口留心過去把帽子追了回來,克裡斯廷也冷靜下來。拙劣的表演。口口聲聲說尊敬他,其實隻有自私,完全不顧死者應該享有的儀式。人們很生氣,而且說了出來。他們沒說的是他們覺得墓地上彙集了貝雷帽、寬邊軟帽和頭盔的娛樂節目是多麼有趣。不過在那一刻,當梅把留心的蠢帽子扯下來,在全世界麵前摘下這個假王後的王冠時,她到達了清醒的頂峰。就像她在留心和克裡斯廷小時候極力把她們分開一樣。她本能地知道這個入侵者是條毒蛇,會刺傷,毀壞,玷汙,吞噬。按照梅在信裡說的,早在六十年代,留心就開始想方設法要把梅送進養老院或者瘋人院了。不過留心所做的一切,不管是散布謠言、編造醜聞還是谘詢精神病院,都沒能把梅趕走。有L盯著,而且沒有同謀,留心終究失敗了。她隻能忍受這個幾乎和克裡斯廷一樣恨她的女人那炫目的清醒。柯西死的時候,梅的戰爭並沒有結束。在人生的最後一年,她欣喜若狂地看著留心的手慢慢變成翅膀。不過,留心想出的解決辦法其實也不錯,儘管用錯了人。況且L也不在了。醫院倒是個更舒服的地方。如今,稍微哄一哄,就會有一個同夥了。可憐的媽媽。可憐的梅。為了生存下去,為了保護她所擁有的,她能想到的也就是變得像狐狸一樣瘋狂。丈夫死了。她名下風雨飄搖的酒店被海邊的一隻瘋老鼠管理著。讓她拚命操勞的人忽視她,滿腦子怪想法的女兒拋棄她,鄰居們取笑她。她無處容身,一無所有。因此她認清有人向她宣戰,並且獨自應戰。在她自己搭建的掩體裡。在她自己挖的海邊烽火旁的戰壕中。一顆孤獨的、不被人理解的心,塑造並控製著自己所處的環境。現在想起來,克裡斯廷從前的混亂是源自懶惰—情感上的懶惰。她一直覺得自己凶猛而主動。但她和梅不同。她隻是一個引擎,司機怎麼換擋,她就怎麼發動。不能再這樣了。如今大海是我的男人。他知道什麼時候弓起背,什麼時候隻靜靜地看著一個女人。他有時也會說謊,但他不是個虛情假意的男人。他的靈魂埋藏得很深,飽受痛苦。我關注他,了解他的一切。那種理解隻能來自練習。我和柯西先生就有過很多練習。可以說,我懂他的心思。當然了,不是一下子就懂的。我去給他乾活時隻是個小女孩,他是結了婚的男人,有個兒子,病重的妻子每天從早到晚都要人照顧。他喊著她的名字,朱莉亞,輕輕地,你可以感到他的溫柔,還有他的歉意。朱莉亞·柯西去世時,他們的兒子比利仔剛剛十二歲。儘管那時我也隻有十四歲,但我覺得留下來照顧他們是天經地義的。隻有他那樣寬廣的心,才能在裝了對妻子那麼多的愛之後,還有剩餘的空間。朱莉亞死後,柯西先生對她的感情都轉移到了兒子身上。那孩子很幸運,他有聰明的小孩所具有的對成人的洞察力,可以讓自己始終不被忽視。不是靠聽話,而是明白大人真正想要什麼。爸爸也許會說“你可以獨立了,孩子”,而實際的意思是“彆讓我難堪了,快點認輸吧”。他也許還會說“讓我來教你世界是怎麼樣的”,意思則是“你讓我擔心死了”。除了這幾句,我不知道柯西先生對他兒子還說過什麼。不過不管他說什麼,比利仔都明白,那意思就是“讓我早上起來有個奔頭吧,讓我劃船的時候有事做吧”。所以他是好孩子還是壞孩子都不重要。他隻需要有趣。我覺得他隻是幸運地選擇了做好孩子。比利仔不論說什麼做什麼,柯西先生都高興。他舍得為他花錢,帶他去各種地方。比利仔頭發梳成中分,戴著和他爸爸一樣的帽子,看起來真是一對父子。他們一個坐在理發椅上剪頭發,一個坐在長椅上跟顧客們閒聊。他們坐在看台上看老鷹隊的比賽,坐在小馬紮上看唱歌比賽,坐在鄉村酒吧窄窄的桌邊看天才樂手演出。他們睡出租屋,或者就敲門借宿。柯西先生說,他想讓比利仔看看男人是怎麼快樂地將工作做得完美的,因此,他們去珀迪多大街聽國王奧利弗(著名爵士樂大師。),去孟菲斯聽老虎樂隊,去伯明翰聽巴朗樂隊。他們去看廚師怎麼在市場上挑菜,看漁夫怎麼分揀牡蠣,看酒吧招待,看桌球館的小痞子,看扒手,看唱詩班指揮。這些都是對自己的技術感到驕傲的人教授的一堂堂勞動課。柯西先生說,這才是真正從生活中學習;不過我覺得這倒像是從他自己父親的學校裡逃學。一種在他父親老黑頭的課堂上不及格的方法。一味的關注並沒有寵壞這孩子。他明白自己的責任,也做得很好。即使父親在哈欠連天的朋友麵前吹噓他,他也能麵帶微笑。吹噓他打球的那雙手,吹噓他緊急時刻冷靜的頭腦。吹噓他是怎麼把一根彎釘子從一個小姑娘臉上拔出來的,而且拔得比所有醫生都好。那次我是親眼目睹的。有一天,我去給他們送午飯。他們正在沙灘上消磨時光,用棒球棍把鵝卵石打進海裡。不遠處一個小姑娘,大概九十歲的樣子,正在往海裡拋魚鉤。誰知道要釣什麼。有鱗片的東西都不會遊得離岸這麼近。忽然間風向轉了,土魚鉤鉤住了她。比利仔趕過去時,血從她手指間滴下來。他動作很敏捷,她很感激。她站在那裡捧著臉,既不哭也不叫。不過我們還是把她帶回了酒店。我讓她坐在露台上,清理了她的臉頰,在傷口上塗了蘆薈膠和蜂蜜,希望她足夠強壯,彆得破傷風。漸漸地,柯西先生又給故事添油加醋了。這要看他心情,還要看聽眾是誰。有時你會以為如果比利仔不救她,她就要被一條劍魚拖進水裡了。或者他是從一個嬰兒眼球裡拔出鉤子的。比利仔笑著聽他說這些他心愛的愚蠢的假話。而且他凡事都聽父親的,包括婚姻:娶一個甘於奉獻、不算計的姑娘。於是比利仔選擇了梅。人人都看得出,她既不會妨礙也不會威脅到父子間的關係。因為事先不知道兒子選擇了誰,柯西先生開始時有些擔心。但他後來放心了,因為他看到新娘不僅對酒店非常讚歎,而且似乎很清楚高高在上的男人需要什麼。如果說我是那裡的傭人,梅就是那裡的奴隸。她一輩子都在努力讓柯西家的男人得到他們想要的。父親甚於兒子,父親甚於她自己的女兒。喪妻的柯西先生在一九三○年想要的東西看起來是不大可能的。那一年,全國的人都開始和上灘人一樣靠救濟生活了——如果他們足夠幸運,要不就自殺或者乞討。但柯西先生卻抓住了機會。他買下了蘇克灣一家破產的“隻限白人”的夜總會。賣家很坦誠地告訴他,雖然自己向上帝也向他爹發過誓,永遠都不會賣給黑鬼,但他還是樂得違反誓言,把全家從那個群鳥避風的地方搬出來。誰會想到在大蕭條時期還有黑人願意去娛樂呢,就算願意,又哪來的錢?柯西先生卻這麼想。因為他和街頭吹口琴的人一樣明白,有音樂的地方就能賺到錢。如果不信就去教堂看看。另外,他還相信——如果好好對待黑人樂手,給他們高工資,捧著他們,他們就會口口相傳,說有這樣一個地方,可以從前門而不是側門進;可以在餐廳而不用去廚房吃飯;可以在床上而不是在轎車裡、公共汽車上或者鎮子對麵的什麼妓院裡睡覺。在這裡,他們的樂器很安全,他們喝的酒沒有摻水,他們的才華會被欣賞,因此他們不用跑到哥本哈根或是巴黎就能得到認可。很多黑人都會願意花錢來這裡。有錢的會付錢,沒錢的會弄到錢。黑人都是一文不名的,那些掙錢多而且小有積蓄的都是可恥的奇跡——這種說法讓每個人都感到寬慰。白人喜歡這說法,因為有錢又有頭腦的黑人讓他們緊張。黑人也覺得這說法挺好,因為在那些日子裡,他們信任貧窮,相信貧窮是一種美德,是誠實的象征。太多的錢散發著邪惡和血腥的氣味。柯西先生不在乎。他想建一個度假酒店,建給那些和他氣味相投的人,那些設法反抗曆史的人。不過這裡必須足夠特彆:晚上穿晚禮服,運動時穿運動服。不能穿佐特套裝(20世紀三四十年代流行的一種服裝,高腰、闊筒、窄踝長褲配大領寬肩長外套。)。臥室裡擺著鮮花,桌子上放著水晶。可以聽音樂,跳舞,願意的話還可以玩牌,錢在幾個朋友之間轉手——要麼是樂手,要麼是醫生,覺得丟掉大多數人都掙不到的錢很刺激。那時柯西先生仿佛活在天堂。他喜歡喬治·拉夫特(喬治·拉夫特(Gee Raft,1901-1980),美國演員,擅長出演黑幫片。)穿的衣服,喜歡黑幫轎車,但他卻有一顆聖誕老人般的心。如果哪家付不起葬禮的錢,他會悄悄和殯儀館的人談好。他通過自己和治安官的關係把很多人家的孩子從局子裡弄了出來。很多年來,他默默地承擔了一個中風病人的醫藥費,還幫她孫女交了大學學費。那段時光裡,擁戴他的人比忌妒他的人多得多,酒店也在他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梅是牧師的女兒,性情溫順,從小就習慣了重活和責任,對待生意像是蜜蜂對待花粉。開始時我們一起管廚房,比利仔管吧台。她很快發現我才是廚房裡的女王,於是開始管起了家務、記賬、進貨,她丈夫則去聯係樂手。我覺得酒店的繁榮有我一半的功勞。可口的食物加上胖子沃勒(著名爵士音樂家。),那真是世上少有的美妙組合。不過你還是得佩服梅。是她把方方麵麵都打理得井井有條:置辦寢具,付賬單,管理員工。我們倆就好像鐘背麵的機芯。柯西先生是鐘麵,告訴你現在是什麼時間。隻有我們兩個女人的時候,一切都很不錯。姑娘們——克裡斯廷和留心——到來之後,局勢才緊張起來。唉,我知道他們說的那些原因:罐頭廠的氣味,民權運動,取消種族隔離。一九五五年那個想裝大人的芝加哥男孩被打死後,(艾米特·提爾由於生長在北方不了解南方禁忌,在密西西比州朝一位白人婦女吹口哨,被其丈夫夥同他人毆打致死,年僅14歲。)梅也確實表現得有些奇怪。那件事是密西西比州對取消種族隔離或者隨便什麼妨礙他們性生活的事情的反應。聽到他們是怎麼對待那個男孩的,我們都在顫抖。他的眼睛是那麼明亮。不過對於梅來說,這件事是一個征兆。所以她跑到海灘上,不但埋了地契,也埋了一個手電筒,天知道她還埋了什麼。不知哪一天就會有黑人得罪了虎視眈眈的白人,然後他們就有理由把人吊死,讓酒店關門。柯西先生對她的恐懼不屑一顧。我猜也許正因為那戳到了他的痛處。柯西先生是白人爪牙的兒子,此時他隻是跳舞跳得更凶了。至於酒店的情況,一九五五年之前很久就開始走下坡路了。一九四二年我就已經預見到,那時柯西先生還在大把大把地賺錢,酒店還赫赫有名。看到那扇窗戶了嗎?從窗戶望過去就是樂園,我和梅建造的樂園,因為比利仔死後,柯西先生就買回了他們倆在理發店輪流理發時坐的那把椅子,然後差不多一年時間都坐在那把椅子上。忽然有一天,他振作起來,訂了一些高檔銀器,和我們一起打理起酒店,希望這裡依然能吸引客人。他真帥。就算在那個男人都戴帽子的年代——戴帽子的男人真是英俊——他也出奇地好看。到處都有女人圍著他。我睜大眼睛,看他會挑誰。銀器上連在一起的兩個C讓我擔心,因為我覺得他對隨便的女人很隨便。不過假如兩個C代表的是淩霄·柯西(淩霄如果嫁給比爾·柯西,就會叫作淩霄·柯西(Celestial Cosey),首字母為CC。),那他就是瘋了。但在一九四二年他當真做出選擇時,我還是不禁目瞪口呆。人們說是因為他想要孩子,很多很多孩子,可以像比利仔當年一樣成為他鏡中的影子。選母親得選沒用過的姑娘。結束了一段風流時光後,柯西先生選了最能生育但最不可能存在處女的地方。上灘。那裡每個女人的訃告上都可以寫“死於生產”。娶了留心,就為毀滅埋下了禍根。看,他選了一個已經被人預定的姑娘。並不是她父母把她許配給了誰。那些垃圾像丟棄小狗一樣把她丟了出去。不。我覺得她就屬於克裡斯廷,克裡斯廷也屬於她。總之,倘若他想像曾經一樣改變自己的家族,那麼他失敗了。留心連隻蝌蚪都沒給他生出來。和大多數男人一樣,他覺得問題在她。他在婚姻裡守了幾年,然後回到了他的最愛身邊,那就是淩霄。也許你會覺得,既然他的某個女人因為和他在沙灘上做愛而中了風,他就不該再去沙灘尋歡作樂了。但不是這樣的。他的新婚之夜都是在那兒度過的,看得出他有多喜歡那裡。不管天氣好壞。我也是。蚊子不喜歡吸我的血。從前我還天真地覺得很不高興,不知道那種拒絕其實是福氣。所以你明白為什麼不管天氣有多悶熱,我都喜歡沿著海邊的路走回家了吧。如今的天空空空如也,仿佛被拭去了一切,但那時銀河像塵土一樣常見。星光讓一切都成了迷人的黑白電影。無論你處於人生中的什麼位置,無論你心情如何,倘若夜裡有一片布滿星鬥的天空,你就會覺得自己很富有。此外還有大海。漁民說,海底有的生物看起來好像新娘的麵紗,有的好像鑲了紅寶石眼睛的金色繩索。還說,有的海洋生物會讓你想起老師的衣領,或是花朵做的陽傘。那個夜晚,在遲到的生日派對之後,我想到了這些。每當我有興致的時候,就會到我母親在上灘的房子裡過夜。那天夜裡我正往那兒走,累得像狗一樣,忽然就看見柯西先生拎著鞋子往北走回酒店。我走在草地上,想吹吹風,讓工作服上的煙味和糖味散一散。他走在下麵的海水裡。我舉起手來想喊他,但某種東西——或許是他揚著頭的樣子,或許是圍繞在他身旁的一種私密氣氛——讓我停住了。我想提醒他一下,但是疲憊和心亂如麻讓我繼續往前走。過了一會兒我看到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女人坐在毯子上,用雙手按摩著頭。我看見她站了起來,像真理一般赤裸,然後走進海裡。潮水退了下去,她得走很久才能讓海水沒過腰際。月亮前麵飄過狹長而破碎的雲。我記得我的心怦怦地跳。警頭怪蠢蠢欲動。它們已經淹死了約翰遜家的男孩們,讓罐頭廠的那個姑娘差一點死掉,誰知道它們還惦記著誰。但這個女人一直蹚到水深處。我看得出,她不怕警頭怪,或許她不怕任何東西,因為她展開身體,舉起雙臂,跳進了水裡。那道弧線我如今記得比從前還要清楚。有一會兒,她消失了,我屏息等待。最後她終於浮了起來。我長出一口氣,看著她遊回海邊。她站起來,又按摩了一下頭。下水後貼在腦袋上的頭發現在漸漸蓬起來,像是拖著月亮的雲朵。然後她,嗯,發出了一個聲音。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是在說話,在唱歌,還是在尖叫。我隻知道那聲音讓我想回答。儘管我通常像石頭一樣沉默,淩霄。我不否認,她的美確實無法抗拒,能夠擒住人心。她謀生的手段讓我感到悲哀,但她做得那麼安靜,那麼矜持,你會覺得她是紅十字會的一位護士。她全家都是放蕩的女人,不過她和她們不同,她不理解金牙的致命誘惑。她的牙齒潔白如雪。當柯西先生改變——嗯,減少——她的工作量時,他們誰都無法打破這個魔咒。墳墓也無濟於事。我可以坐在門廊上看著我的男人。大多是在傍晚,有時也在清晨,那時我可以看見他的肩膀上海水的泡沫做的衣領。這裡曾經放著白色的藤椅,漂亮女人們坐在上麵喝著冰咖啡,咖啡裡加了一滴傑克丹尼或者順風威士忌。現在一把椅子都沒有了。我就坐在台階上,或者手臂撐在欄杆上。如果我安安靜靜地聆聽,就會聽見他的聲音。也許你覺得他那麼有力,一定是個男低音。但,並不是這樣。我的男人是個男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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