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於童年時代撒下種子,此後每天有雨露滋潤,恐懼已經在她血管中發芽長大了。她這輩子滿腦子都是戰爭的念頭,恐懼聚集在裡麵,盛開成另一種東西。現在,愛麗絲看著這個女人,她所聽到的問題就好像玩具槍砰的一響。在斯普林菲爾德的某個地方,隻剩下了牙齒。也許有頭骨,也許沒有。她如果挖得夠深,扯開表層,她就能斷定牙齒肯定在那裡。嘴唇沒有了,不能讓她像從前那樣同另一個女人一起分享了。手指沒有了,不能像他托起彆人的屁股那樣,來托起她的屁股了。現在隻有牙齒露出來,再不會有那樣的微笑,讓她說什麼“選擇吧”。他作了選擇。她跟維奧萊特講的是真話。她從沒有拾起過一把刀子。她忽略不說的——那此時澎湃著向她湧回的——也同樣是真實的:七個月裡的日日夜夜,她,愛麗絲·曼弗雷德,嗜血如命。不是他的血。噢,不是。對於他,她已經打算好了,準備往他的汽車馬達裡摻糖,用剪刀剪斷他的領帶,燒掉他的外套,砍爛他的鞋子,撕碎他的襪子。用惡劣的、孩子氣的暴力行為來給他搗亂,提醒他。但是沒有血。她的焦渴留給了在另一個女人血管裡循環的鮮紅液體。用一把冰錐子紮進去再拔出來,就能得到它。把一根晾衣繩套上她的脖子,再使出全部力氣來勒,愛麗絲能讓她吐出血來嗎?然而,她最喜歡的那個在夜裡“撲通”一聲掉進她枕頭裡的夢,是夢見自己跨上一匹馬,騎著它找到那個獨自趕路的女人,催馬飛奔起來,一直把她踏在四隻鐵蹄下麵,然後再一次又一次跑回來,直到什麼都不剩下,隻有路上狼藉的塵土標誌著那個騷貨曾經在那兒存在過。他作了選擇;她也要這樣做。七個月來的每個晚上,她都騎著一匹她從沒擁有過、也不知道怎樣駕馭的馬兒,馳過一個女人,一個冬天穿白鞋子、笑起來聲音大得像個孩子、而且從沒見過結婚證書的女人抽搐、柔軟的身體,此後,也許——也許她會做出點瘋狂的事。可是七個月過後,她不得不選擇彆的東西了。他最喜歡的外套、領帶、襯衫。她們建議她不要浪費鞋子。誰也看不見。可是襪子呢?一定要給他穿上襪子嗎?當然了,殯儀館的人說。襪子,當然了。送葬者中有一個是她詛咒和憎恨的敵人,正在往棺材上擺白玫瑰花,還剔掉了一朵和她裙子一個顏色的——這又有什麼區彆呢。三十年了,他在斯普林菲爾德變成了牙齒,不論是她還是那個穿著不合時宜的裙子的送葬者對此都無可奈何。愛麗絲將熨壓的烙鐵“嗵”地扔下。“你不知道喪失是怎麼回事。”她說。對自己的話,她同那個一大早坐在她的熨衣板旁邊、戴著帽子的女人聽得一樣真切。那頂從額頭上往後推去的帽子,讓維奧萊特顯出一副瘋瘋傻傻的模樣。愛麗絲·曼弗雷德請她喝了茶,茶葉的鎮靜作用並沒有持續多久。隨後,她坐在雜貨鋪裡,一邊用吸管吸著麥芽奶昔,一邊尋思,到底那另一個維奧萊特會是誰,披著她的皮在大都會裡奔波,透過她的眼睛向外偷窺,看見了彆的東西。在一個地方,她看到一把寂寞的椅子像個孤兒一樣被遺棄在臨河的帶狀公園裡,而那另一個維奧萊特看到的則是薄冰怎樣使圍欄的黑柱子反射出一種武器般的光。在汽車站上,她排在隊尾,注意到一個孩子冰涼的手腕從一件太短的、好像是撿來的破舊外套裡露出來,那個維奧萊特卻“噌”地搶到一個白女人前麵,在遲到了四分鐘的電車上占到了座位。要是她扭過頭,不去注意透過餐館的窗戶向她看來看去的麵孔,那個維奧萊特就會聽見厚玻璃板在三月凜冽的風中畢剝作響。她忘記了開鎖時鑰匙該朝哪邊轉;那個維奧萊特不僅知道那把刀子在鸚鵡籠子裡而不是在廚房的抽屜裡,那個維奧萊特還記得她不記得的事:幾個星期之前用那把刀子從鸚鵡的爪子和嘴上刮下大理石粉。她找那把刀子已經找了一個月。說什麼也想不起來她把它弄到哪兒去了。可是那個維奧萊特知道,而且一下子就找到了它。她還知道喪禮將在哪裡舉行,儘管回頭一想,它也隻能在兩個地點中的一個舉行。然而,那個維奧萊特知道是兩個地點中的哪一個,並準時趕到了那兒。剛好在蓋棺蓋之前,在要昏倒的人們昏倒了、穿白裙子的女人們正給他們扇扇子的當兒。那些抬棺人,與死者年齡相仿的小夥子們——從死去的姑娘中學班級裡來的,新剃了頭,戴著雪白的手套——也聚到了一起;他們先是聚成六個人一組,然後分成兩列,每列三個人,從後麵集合的地方沿著通道走過來,圍住了棺材。就是這些人,那個維奧萊特必須把他們推到一邊,好讓自己擠進身去。他們的確動彈了,閃到了一邊,心想,也許這是個什麼急於表達的臨彆示愛之舉,以後可就沒機會了,也可能會忘記那張叫人珍愛的安眠的臉龐呢。抬棺人在她下手之前看到了刀子。她還沒有搞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抬棺材的小夥子們強壯的手——這些手指節強健,是抬大理石和鋼條練就的,把雪團捏得像子彈一樣有力練就的,多年來用球棒把棒球擊過小汽車前蓋、擊到高牆圍著的宅院裡麵,甚至打進敞開的窗戶、打進住在四層以上的人們關著的窗戶練就的;小夥子們攀上高架鐵路橋的鐵欄杆時這些手能經住他們整個身體的重量——這些手就伸向了刀子。她已經至少有一個月沒看見這把刀子了,現在卻驚奇地發現它正指著那個姑娘傲慢、神秘的臉。刀子飛了出去,在她的耳垂下麵紮出一個小坑,就像皮膚上的一個褶子,根本算不上破相。她本可以就此罷休,可是那個維奧萊特不滿意,她幾乎跟那些雙手強壯的抬棺材的小夥子打了起來,而且有的是時間對付他們。他們得馬上忘掉這是個五十歲的女人,穿著件毛領外套,帽子拉得這麼低、遮住了右眼,能否看見教堂的門都成問題,就更彆說瞅準地方下刀子了。他們得放棄這一輩子受到的尊敬長輩的教育了。其中有從老輩人那裡得到的教誨,這些老人用顏色淺得像牛奶一般的眼睛緊盯著他們所做的一切,評頭論足,還彼此議論紛紛。一些教誨是從不算太老的老人(比如她)那裡得到的,這些人可能是他們的姨媽姑母、他們的祖母、他們的母親或是他們母親的好朋友,不僅會告他們的狀,還能教訓他們;她們能從方圓兩個街區之內任何一個窗口、門洞裡或路邊石上大喊一聲“彆瞎胡鬨了”,用一句話讓他們冷靜下來。然後他們就會停止瞎胡鬨,或者躲到樓下的樹乾後麵,或者到一個僻靜的公園裡去,或者更好的是,到高架鐵路橋沒有燈光照著的陰影裡去,這種事那些女人是絕不會允許的,不論是誰家的孩子。可他們還是這樣做了:忘掉了一直以來受的教誨,一心一意地對付這寬寬的明晃晃的刀子,因為,誰知道呢?也許她腦子裡想戳上不止一刀呢。否則的話,他們也許就得在晚飯桌上畏畏縮縮地試圖向這些女人解釋,或者,老天爺啊!向男人們,父親們和叔叔們,表親、朋友和鄰居們解釋,他們為什麼像電線杆一樣戳在那裡,聽任這個穿毛領外套的女人耍弄他們,並且毀了他們戴上白手套去做的體麵工作。他們必須在她打人罵人之前把她按倒在地上。製止從她嘴裡發出的屬於某種長著毛皮的東西、而不屬於穿外套的人的聲音。這時,皺著眉頭的男人們加入了抬棺材的小夥子的行列,把那個又踢又嚎的維奧萊特抬了出去,而與此同時她自己卻驚詫不已地看著。離開弗吉尼亞以後她就再也沒有這樣強壯過了,那時她像個十足的男人一樣裝乾草、趕騾車。可是在大都會做了二十年的頭發,把她的胳膊變軟了,過去手掌和手指上結滿的老繭都化掉了。就像鞋子搞掉了她光腳上的糙皮一樣,大都會搞垮了她曾經誇口的脊背和臂力。即便如此,一種維奧萊特還沒有失去的力量,依然讓抬棺材的小夥子,還有皺眉頭的男人們,遭了不少罪。那個維奧萊特本來不該把鸚鵡放走。它忘了怎麼飛,待在窗台上直哆嗦,可當她被長著強壯雙手的小夥子和皺著眉頭的男人們扔了出來,從葬禮上跑回家以後,“我愛你”偏偏是維奧萊特不能忍受的聲音。她在屋子裡踱步的時候儘量不去看它,可那鸚鵡看見了她,透過窗玻璃微弱地叫了一聲“愛你”。喬自打元旦那天起就不見了,當天夜裡或第二天夜裡都沒回來吃她做的苦豌豆。吉斯坦和斯塔克順路來打聽他,說他們星期五打不了牌了;維奧萊特瞪著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尷尬地賴在客廳裡。於是,她知道那鸚鵡還在,因為她不停地出房門上樓下樓,到前門去看喬是不是從街上回來了。她淩晨兩點跑一趟,四點再跑一趟,向著黑黢黢的大街張望,街上冷冷清清的,隻有兩個警察和在雪地裡撒尿的貓。那隻鸚鵡打著哆嗦,黃綠相間的腦袋老半天才動一下,每次都對她說:“愛你。”“走開,”她對它說,“滾到彆處去!”第二天早晨它的確走了。她隻看見台階下麵的地下室裡有一根帶點綠顏色的淡黃色羽毛。她從沒給它取過名字,這些年來一直叫它“我的鸚鵡”。“我的鸚鵡。”“愛你。”“愛你。”狗把它叼走了?哪個走夜路的人把它抓住,帶到了一所既沒安鏡子、也不能為它常備一份薑餅的房子裡?要麼就是它全明白了——她一叫“我的鸚鵡”,它就說“愛你”,而她從沒對它這麼說過,甚至沒有花心思給它起個名字——就想辦法用六年來沒使用過的翅膀飛走了。那對翅膀由於久不使用而變得僵硬,在一間沒有風景可言的公寓的燈光下變得遲鈍了。麥芽奶昔喝光了。儘管她的肚子脹得好像要開線了,她還是又叫了一杯,拿到過期雜誌架後麵那些小桌子中的一張上。達基把桌子放在那裡是違法的,因為按法律規定,他要是這樣做,就把這個地方變成餐館了。她可以坐在那兒看著泡沫消失,一根根冰淇淋失去棱角,變成柔軟發亮的球,就像留在盛滿水的肥皂盒裡的肥皂塊。她本來想帶一袋“狄醫生益氣增肥大補粉”來,攪到麥芽奶昔裡麵,因為光喝奶昔好像不怎麼管用。她連剛來這裡時的屁股都耗儘了,就像她脊背和胳膊上的力氣一樣。也許那個維奧萊特,知道殺豬刀在哪兒、也有力氣使刀子,還長著她失去的屁股。可要是那個維奧萊特既健壯又長屁股,她乾嗎要為企圖殺一個死去的姑娘而驕傲呢,她的確驕傲了。無論她什麼時候想起那個維奧萊特,以及那個維奧萊特通過她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一切,她都知道那裡沒有恥辱,沒有醜惡。那恥辱隻屬於她自己,所以她藏在架子後麵,在達基非法安置的小桌子上用吸管擺弄著一杯巧克力麥芽奶昔。她自己本可以是十八歲,就像雜誌架旁讀《科利爾之家》、在雜貨鋪裡消磨時光的那個姑娘。多卡絲活著的時候喜歡《科利爾之家》嗎?《自由雜誌》呢?留金色短發的白種女士們贏得了她的心嗎?穿著高爾夫球鞋和V字領毛衣的男人們呢?他們又怎能吸引她呢,要是她發現自己陷在一個能做她父親的男人身上不能自拔?一個不是拿著高爾夫球杆、而是拎著一個“克裡奧佩特拉”牌化妝品樣品箱的男人。一個上衣口袋裡露出的不是輕質棉手帕、而是紅底白點大手帕的男人。在冬日寒冷的夜晚,他鑽被窩之前是求她用自己的身體把床上他那邊給焐熱了,還是他給她焐被窩?他可能讓她把勺子伸到他的冰淇淋杯子裡,刮掉化了的部分;當他們坐在林肯劇院的黑暗之中,他不會在意她把手伸進他那桶爆米花裡,抓出整整一大把,這狗娘養的。當收音機裡播《翅膀飛過約旦》時,他可能會把音量調低,這樣他就能聽見她跟合唱隊一起哼唱,而不是調得太高,淹沒了她那翻版的“把我的身體放倒”。還可能扭過下巴對著燈泡,讓她用手指甲把那根卡在毛孔裡的胡子摳出來,這臭狗。還有一件惡心事。(麥芽奶昔現在成了湯了,又滑又涼。)他在一個月內賣掉了所有存貨,因而贏得了價值二十五美元的一盞藍燈罩閨房台燈和一條淡紫色仿緞連衣裙作為獎金——他把那些都給了她嗎,那個小母牛?星期六帶她去“靛青”夜總會,坐在緊後頭,這樣他們既能聽到宏偉的音樂,同時又能待在黑暗處;他們坐在一張桌麵漆黑光滑、桌布雪白潔淨的圓桌旁,喝著烈性杜鬆子酒,裡麵放了那種甜甜的紅色東西,因而看上去好像她那樣一個不該叫烈酒的姑娘應該叫的蘇打汽水。她端著一隻杯口比底座寬、中間像花一樣支著一根小花莖的玻璃杯,從杯沿呷著酒,而她那隻沒拿著花狀杯子的手在桌子底下,在他的大腿、他的大腿、他的大腿、大腿、大腿上打著拍子;他還給她買了內衣,針腳縫得好像玫瑰花蕾和紫羅蘭,紫羅蘭,你知道麼,她穿上給他看,那麼薄,在一間不能指望暖氣一下午都供熱的屋子裡也太冷了,而那時候我在哪兒呢?在冰麵上一步一滑地忙著趕到某個人家的廚房裡給她們做頭發?在一個門洞裡躲著寒風等電車?不管在哪兒都很冷,我也很冷,可沒有人早早地爬上床為我焐熱一塊地方,或者繞過我的肩膀把被子拉上來掖到我的脖子下麵,甚至掖到我的耳朵下麵,因為有的時候天氣是那麼冷;也許就是因為那個,那把刀才在她耳垂旁邊的領口上卡住的。就是因為那個。就是因為那個,才要費那麼大力氣把我摔倒,把我按住,讓我離開那個棺材,棺材裡麵躺的就是她,那個小母牛,搶走了屬於我的東西,那可是我挑的、選的、決定擁有和抓住的,不成!那個維奧萊特不是什麼披著我的皮、使著我的眼睛,在城裡奔波、滿街亂跑的人,狗屁,不,那個維奧萊特就是我!那個在弗吉尼亞拖運乾草、拉著韁繩趕一輛四駕騾車的我。我曾經半夜三更站在甘蔗田裡,沙沙作響的聲音淹沒了蛇滑行的聲音,我靜悄悄地站在那裡等他,一點動靜不敢出,以免他就在近旁而我卻錯過了他,就讓蛇見鬼去吧,我的男人要來見我了,有誰、有什麼能把我和他分開?好多次,好多次,我身上挨了鞭子,是那個陰陽怪氣的白鬼打的,因為第二天早晨我在田裡遲了到。好多次,好多次,我把兩倍於所需的木頭劈成劈柴,來確保那些白佬有足夠的柴火燒,不至於到處喊我,因為我決心要去會我的喬·特雷斯了,什麼都不管不顧,愛乾嗎乾嗎,能乾嗎乾嗎,他是我的喬·特雷斯。我的。我是從所有人中間把喬挑出來的,他與眾不同,能讓人半夜三更站在甘蔗中間,讓任何一個女人在大白天夢見他,結果害得她把車趕出了大道,還得費勁地讓騾子回到大道上。任何一個女人,不隻是我。也許她看見的就是那個。不是那拖著個樣品箱的五十歲男人,而是我的喬·特雷斯,我那體內蘊藏著光的弗吉尼亞的喬·特雷斯,肩膀瘦得像剃刀一樣鋒利,用顏色不同的兩隻眼睛看著我,而且從來對彆人視而不見。她可能看著他、然後就看到了那個?在“靛青”的那張桌子底下,她敲著他那軟得好像嬰兒的大腿,但那時感覺到它以前的樣子了嗎,皮繃得那麼緊,幾乎要裂開,讓鐵一般的肌肉迸出來?她感覺到那個,了解那個嗎?那個,還有其他的事情,我本該知道卻不知道的事情?對我藏著掖著的秘密事,或者我沒注意到的事?是因為那個,他才讓她把他那一品脫冰淇淋四周化掉的部分刮掉,讓她把手伸進他的黃油鹹爆米花桶裡隨便抓的吧。像她那樣一個年輕姑娘,剛出高中校門,頭發沒有編成辮子,頭一回搽了口紅,穿了高跟鞋,她看見了什麼?他又看見了什麼?一個黑皮膚換成深黃色皮膚的年輕的我?一個短發換成波浪長發的年輕的我?要麼根本就不是我。是一個他在弗吉尼亞愛過的我,因為那個多卡絲姑娘與那兒根本無關。是因為那個嗎?是誰呢?他在甘蔗田裡跑進黑暗中去會我的時候想的是誰呢?一個金色的人嗎,就像我自己的那個金色少年?我從未見過他,少女時代卻給他撕了個粉碎,就好像我們真的曾是最最相愛的情人。幫幫我,上帝,如果是因為那個就幫幫我吧,因為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更愛他,特魯·貝爾除外,一開始就是她使我迷上他的。事情就是那樣的嗎?他站在甘蔗中間,企圖捕獲一個就要會麵的姑娘,可他的心什麼全明白,而我呢,死纏著他,卻希望他就是那個我也從未見過的金色少年。也就是說,從最一開始我就是個替身,他也一樣。我變得沉默了,因為我不能說的東西總是從我嘴裡冒出來。我變得沉默了,因為我不知道我的雙手在一天的工作乾完之後會乾些什麼。在我身體裡發生的事,我想與我無關,也與喬無關,因為我隻需要用隨便哪一種方式抓住他,而發瘋會使我失去他。坐在雜貨鋪稀薄、刺眼的光線裡,在一個高腳杯裡鼓搗著一把長勺,這讓她想起了另一個在桌旁假裝從杯子裡喝東西的女人。她的母親。她可不想那樣。哦,永遠不想那樣。在月光下,獨自一人坐在桌子旁,從一隻白瓷杯裡沒完沒了地呷著煮好的咖啡,全喝光了就假裝在呷,等著早晨來臨。那時男人們就來了,他們說話聲音很低,就好像屋裡除了他們自己沒有彆人,在我們的東西裡挑來挑去,拎出他們想要的——他們說那是屬於他們的,儘管我們用來做飯,在裡麵洗床單,坐在上麵,在上麵吃飯。那是在他們拖走了犁、鐮刀、騾子、母豬、攪乳機和軋牛油機之後。然後他們就進了房子,我們這些小孩子全都把一隻腳放在另一隻腳上盯著看。他們到了桌子旁邊,我們的母親正抱著一個空杯子坐在那裡。他們從她身子下麵把桌子抽走,然後,她正在那兒自己坐著呢,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手裡拿著杯子,他們又回來倒空了她坐著的椅子。她沒有馬上跳起來,所以他們晃了晃椅子,但她還是坐在上麵——怔怔地看著前方——他們就把她倒了出去,就像你要把貓弄到座位下麵,可又不想碰它、也不想把它拎起來抱在懷裡時做的那樣。你把它向前倒,它就落到了地上。如果是隻貓,是不會有什麼傷害的,因為它有四條腿。可是一個人,一個女人,就會向前摔倒,在地上待一會兒,盯著杯子,杯子可比她結實,起碼沒碎,就在她的手邊不遠處躺著。恰好夠不到。她們一共姊妹五個,維奧萊特排行老三,五個人最後全都進了屋,叫著媽媽;每一個都進來叫了,直到她答了聲“啊哈”。她們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再沒聽見她說過彆的什麼,那時候,她們擠在一間廢棄的窩棚裡,完全靠著幾個一八八八年留下來的鄰居接濟——這些人沒有西遷到堪薩斯城或者俄克拉荷馬,北移到芝加哥或者印第安納州的布魯明頓。是通過最後離開、要到費城去的一家人,羅絲·蒂爾窮困潦倒的消息才傳到了特魯·貝爾那裡。留下來的那些人帶來了家什:一張草床、一隻鍋、一些蛋糕和一桶牛奶。還帶來了勸告:“彆讓這個打擊你,羅絲。你還有我們呢,羅絲·蒂爾。想想孩子們吧,羅絲。他可沒給你什麼讓你承受不了,羅絲。”他沒給嗎?也許這一回他給了。判斷錯了也理解錯了她的那根脊椎骨。這一回。這裡,這一根脊椎骨。羅絲的母親特魯·貝爾聽說這事以後就來了。丟下了她在巴爾的摩的輕閒工作,把十枚鷹幣分開來縫進了自己的裙子裡好讓它們不出聲,回到魏斯伯爾縣一個名叫羅馬的小地方來當家。小姑娘們立即愛上了她,一切都恢複了完整。慢慢地但是穩穩當當地,大約用了四年時間,特魯·貝爾把一切都搞得井井有條。然後羅絲·蒂爾跳了井,錯過了所有的美事。羅絲的葬禮過後兩個星期,她的丈夫滿載著帶給孩子們的金錠、帶給女人們的兩美元銀幣和帶給男人們的蛇油到家了。他給羅絲·蒂爾帶來了一個綢子的繡花枕頭,讓她坐沙發(在當時誰都不曾有過)時後背有個靠著的東西,不過,給鬆木盒子裡的她墊腦袋倒真合適——要是他回來得及時的話。孩子們吃著金錠裡的巧克力,還把那美妙的糖紙當成鈔票互相買蘆笛和釣魚線。女人們要先咬上一咬,才把銀元緊緊地拴在衣服裡。特魯·貝爾除外。她捏著那錢,來來回回看著銀幣和她的女婿,搖搖頭大笑起來。他聽說了羅絲做下的事,說道:“見鬼。噢,見鬼。”二十一天之後他又走了。維奧萊特和喬結婚後住在大都會,她聽一個妹妹說,他又這樣乾了一回:帶著財寶到羅馬來,口袋墜得沉甸甸的,頭上的帽子底下也塞著掖著。他的還鄉之行既大膽又秘密,因為他已經混進了“重新調整者黨他現在該有七十多歲了,動作肯定更慢了,也許牙齒也掉了,過去他露齒一笑那姊妹幾個就會原諒他。可是對維奧萊特來說(對她的姊妹們和那些留在縣裡的人也一樣),他正在外頭的什麼地方積聚和儲存著歡樂,為的是在鄉親們中間分發。誰能讓他停下來呢,這個大膽的、每天都過生日的男人,他發放的禮物、講的故事讓她們著迷,一時把空蕩蕩的碗櫃和貧瘠的土地都給忘了,要麼就相信一個孩子的腿不久後就會自己伸直。忘了他一開頭為什麼離去,不得不偷偷溜進自己的家鄉。有他做伴,健忘好像花粉一樣飄落。可是對維奧萊特來說,那花粉從來不曾將羅絲抹去。在這個有名無實的父親令人歡欣的複活當中,維奧萊特欣然接受了他那亦真亦假的慷慨大方,但從沒忘記羅絲·蒂爾,從沒忘記她縱身投入的地方——那個地方是那麼窄、那麼黑,後來看見她在一個木頭盒子裡伸直了身子,才讓人純粹放鬆下來,長出一口氣。“感謝上帝賜予生命,”特魯·貝爾說,“感謝生命賜予死亡。”羅絲。親愛的羅絲·蒂爾。那是怎麼一回事,我納悶,她不能忍受、不能再次經曆的那最後一件事是什麼?是襯衫最後洗得太爛,爛得沒法再補了,於是成了抹布嗎?也許是關於落基山裡的四天絞刑的消息傳到了她耳朵裡:星期二開始絞男人,兩天以後絞女人。要麼就是那則新聞,說的是合唱隊裡年輕的男高音給人截了肢,綁到一根木頭上,他的奶奶不肯扔掉他兜滿屎尿的褲子,一遍又一遍地洗,雖說汙漬在洗第三遍的時候就掉了。他們讓他穿著他哥哥的褲子下葬了,然後老太太又澆了一桶清水。也許是在熱望(過去曾經是希望)失去了控製的夜晚過後的早晨?當時渴望攫住了她,然後將她拋開,最終跑掉,保證會回來像拍一隻印度橡皮球一樣再來拍打她嗎?要麼,是他們把她從中倒出去的那把椅子?也許她倒在地上,躺在那兒,當時就決定了要這樣做。總有一天。在特魯·貝爾來接班的日子裡拖延了四年,卻將地板記成了一扇門,緊閉著,上了鎖。透過一隻摔不碎的瓷杯看到了淒涼的真相?等待時機,直到那一刻回轉——帶著它全部的隱痛,帶著滿腔憤怒——她就能夠轉身離開那扇門、那隻杯子,朝著那在井中發出召喚的無限走去。那會是什麼呢,我納悶?特魯·貝爾在那兒,吃吃地笑著,非常稱職,借著火光縫補衣裳,白天就侍弄園子,收摘果實。往女孩們的傷口和擦破皮的地方倒芥末茶,用她在巴爾的摩的見聞和她照看的那個孩子的迷人故事來讓她們安心乾活。也許就是那個:羅絲·蒂爾知道自己的女兒們終於得到了很好的照顧,比她自己照顧得更好,她就得以擺脫時間,那不再流淌的、在他們將她從自己的廚房餐椅上倒掉的一刻停滯不前的時間。於是她投了井,錯過了所有的美事。維奧萊特從中得出的重大教訓,最大的教訓,就是永遠永遠不要孩子。不管發生什麼,決不要有一雙小黑腳疊在一起,一張饑餓的小嘴叫著:媽媽?維奧萊特長大以後,在她所生長的地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口井吸食著她的睡眠,可是離去的想法讓她害怕。是特魯·貝爾逼她走的。巴勒斯坦有頂好的棉花作物,方圓二十英裡的人們都來摘棉桃。有傳聞說年輕女人的工錢是十美分,男人的工錢是二十五美分。一連串壞天氣毀掉了所有的期望,然後才來了這麼一天,棉朵綻放得又肥又白。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地主眯起眼睛,吐了口唾沫。他的兩個黑人長工在田埂間走著,摸著柔軟的棉朵,用手指撚著泥土,試圖解開天空之謎。然後是一天清新的小雨,四個又乾又熱的晴天,整個巴勒斯坦布滿了他們所見過的最乾淨的棉花。比絲還要柔軟,冒出來得這麼快,多年以前放棄了田地的象鼻蟲都來不及趕回去。三個星期。必須在三個星期之內采摘完畢。方圓二十英裡內所有長手指頭的人都來了,就地受雇。有人說,如果是你自己種的,九美元一包,要是你有一個白人朋友拎去估價,就是十一美元一包。至於采棉桃的人,女人一天付給十美分,男人二十五美分。特魯·貝爾打發維奧萊特和她的兩個妹妹乘上第四輛大車走了。她們坐了一整夜,黎明時分集合上工,發給什麼就吃什麼,晚上跟當地人共享草地和星星,那些人覺得根本沒必要走那麼遠的路,回家睡五個小時的覺。維奧萊特沒有乾那個活的才能。她已經十七歲了,卻跟在十二歲的孩子後麵——在一行人中排在最後一個,要麼就在彆人沿著田埂返回時同他們相遇。因此她被安排去掃尾,從掛著幾朵次等棉桃的棉枝細杈上二次采摘,那是比她的手更麻利的手采剩下的。她出儘洋相,讓人笑得直流眼淚,差不多已經決定了要想辦法回羅馬去了;這時候一個男人從她頭頂的樹上掉下來,摔到了她身邊。她已經躺了一個晚上,繃著臉,局促不安,離開她的妹妹們一小段距離,但不是太遠。沒有遠到假如樹上原來淨是些吊兒郎當打發夜晚的遊魂的話,要迅速爬回去的地步。她選中的那塊鋪毯子的地方,就在環繞棉田的樹林邊緣一棵英俊的核桃樹下。那“咚”的一聲落地的不可能是一隻浣熊,因為它嗷嗷直叫。維奧萊特滾到一旁,嚇得不敢出聲,隻是四腳著地爬起來,準備逃開。“以前從沒發生過,”那男人說,“我每天晚上都在上麵睡覺。這是我第一次摔下來。”維奧萊特看得見他坐著的輪廓,還看見他在揉自己的胳膊,然後揉腦袋,然後又揉胳膊。“你在樹上睡覺?”“要是我能給自己找到一棵特彆棒的。”“沒人睡在樹上。”“我就睡在樹上。”“聽起來挺笨的。上麵可能會有蛇。”“這兒周圍的蛇夜間可是在地麵上爬的。現在說吧,誰是笨蛋?”“差點兒砸死我。”“可能還會的,要是我的胳膊沒受傷的話。”“受傷才好呢。你早上就什麼也摘不了,也爬不了人家的樹了。”“我不摘棉花。我在彈棉機房乾活。”“那,趾高氣揚先生,你在這兒像隻蝙蝠似的睡在樹上是做什麼?”“對一個受了傷的人,你就沒一句好話嗎?”“對嘍:找彆人的樹去吧。”“你那意思好像樹是你的。”“你那意思好像是你的。”“就算咱倆平分吧。”“我可不答應。”他站起來,先甩了甩腿,然後才試著使勁,一瘸一拐地走到樹跟前。“你可不能爬回到我頭頂上去。”“拿我的油布吊床去,”他說,“帶子斷了。就是它鬨的。”他在夜色中掃視著樹枝的遠端。“看見了嗎?就在那兒。就在那兒吊著呢。沒錯。”然後,他背靠樹乾坐了下來。“可是,得等天亮了。”他說道。維奧萊特總是相信,由於他們的第一次談話是在黑暗中開始(兩個人能看到的隻是對方的輪廓)、在一個綠白兩色的黎明結束的,夜晚對於她就再也不同尋常了。她再也不會被一口窄井的拉扯驚醒了。再也不會帶著早晨發現羅絲·蒂爾扭曲在水裡、變得那麼小的時候那種悲哀的餘緒麵對第一縷陽光了。他叫約瑟夫。甚至還在太陽升起之前,當它仍舊藏在樹林後麵、但是正在使世界的綠色和炫目的白棉田在紅色地平線的裂縫映襯下變得更為新鮮的時候,維奧萊特就認準他了。難道他實際上不是掉到她的懷裡的嗎?難道他沒有留下嗎?待了整整一夜,遭到她的搶白、埋怨、嘲笑、解釋,卻一直在說話,在黑暗中同她說話。在日光中他的點點滴滴都顯出來了:他的微笑,他那神情專注的大眼睛。他無紐扣的襯衫敞開著,在腰際打成一個結,露出胸脯,她想要那個胸脯做自己光滑的枕頭。他的大腿,他那平端著的肩膀,他下巴的線條以及長長的手指——她全要了。她知道自己肯定在朝他目不轉睛地看,也試圖把目光移開,然而他那兩隻眼睛反差很大的顏色每次都將她的目光吸引回來。聽到乾活的人們開始起身、盼著人家招呼吃早飯、跑到樹林裡方便、用早晨的聲音嘟嘟囔囔,她越來越著急——可就在這時他說道:“我今天晚上還回我們的樹上來。你睡哪兒?”“樹下麵。”她說著從三葉草叢裡站起來,像個有要事在身的女人一樣。她並不擔心應當把自己的兩美元十美分取回來交給特魯·貝爾的三個星期裡會發生什麼。結果,她把錢和妹妹們一道送了回去,自己則留在附近找工作。工頭助理看她汗流浹背地裝包、速度跟孩子差不多,對她沒什麼信心,但她突然高聲表示自己決心已定。她搬到泰勒爾,跟一家六口一起住,什麼零工都做,就為了時時刻刻儘可能同喬待在一起。就是在那兒,她變成了一個健壯有力的年輕女人,趕騾子、打草捆、劈木頭,樣樣乾得跟男人一樣好。就是在那兒,她的手掌和腳底板長了繭子,手套和鞋子都不能比。都是為了喬·特雷斯,一個雙色眼睛的十九歲小夥子,他跟收養他的一家人住在一起,彈棉花,伐木,種甘蔗、棉花、玉米,需要的時候就屠宰、耕地、打魚、賣皮革和捕獵——而且心甘情願。他熱愛樹林。熱愛它。所以,讓他的家人和朋友吃驚的並不是他同意娶維奧萊特為妻,而是十三年後他同意帶她去巴爾的摩,據她說那裡所有的房子都有獨立的房間和自來水——不用你去打水。在那裡,黑人男子在港口乾活,從比教堂還大的輪船上卸貨,一天掙兩美元五十美分;彆人開車到你家門口接你,把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她描述的是一個二十五年前的巴爾的摩,一個不論她還是喬都租不起房子的住宅區,可是她不知道那個,而且一直不知道,因為他們最終去了大都會。他們的巴爾的摩之夢被更強大的夢取代了。喬認識一些住在大都會的人,還有一些去過那兒、然後帶著讓巴爾的摩相形見絀的傳說回家來的人。乾輕閒工作就能掙錢——在大門前麵站一站,用托盤送送食物,哪怕給陌生人擦擦鞋子——你一天裡掙的錢比他們在整整一個收獲季掙的還多。白人們簡直是在把錢扔給你——就因為你熱心幫忙:給出租車開開門,拎拎行李。還有,隨便一件你擁有、做出或是撿到的東西都能拿到大街上去賣錢。事實上,有的街道所有店鋪都歸黑人所有;整街整街的黑人俊男美女整宿開懷大笑,整天賺錢。鋼鐵的小汽車滿街飛跑,他們說,你要是攢夠了錢,你也可以自己搞一輛,哪兒有路就開到哪兒去。喬哈哈大笑聽著這些故事聽了十四年。可是他也抗拒著它們,直到有一天,他突然間改變了主意。沒人知道,甚至連維奧萊特也不知道是什麼讓他離開了他的田野、樹林和隱秘孤寂的山穀。讓他放棄了他的釣魚竿、他的剝皮刀——他的所有工具,隻留了一件,並且借了一隻皮箱裝他們的東西。維奧萊特始終不知道是什麼惹火了他,搞得他想要——非常突然,卻比大多數人來得都遲——搬到大都會去。她猜想,那頓讓所有人都心癢難搔的晚餐一定跟喬改變主意有關。要是布克爾·T在一個被稱作首都、離特魯·貝爾度過一段如此美妙時光的地方不遠的城市裡,到總統家裡坐下來吃上一份雞肉三明治,那麼,所有事情一定會很圓滿,很圓滿。他帶著他的新娘坐上了一列足夠刺激、能讓他們的眼珠子掉出來的火車,一路舞進了大都會。維奧萊特以為它會令他們失望,它會不如巴爾的摩可愛。喬堅信它會是完美的。他們用一隻手提箱提著全部家當到達的時候,兩個人都立即明白,完美這個詞不夠恰當。它比完美更棒。喬也不想要孩子,這樣,所有的流產——兩次在田裡,隻有一次是在床上——與其說是喪失,還不如說是不便。再說沒有孩子對於城市生活會好得多。早在一九○六年,當他們剛剛抵達火車站時,兩個人遇見帶著小孩、把他們像念珠一樣串在手提箱上的女人們,臉上的微笑裡就透著同情。他們喜歡孩子,甚至愛他們。尤其是喬,對付他們可有一套。可他們倆誰也不想找那個麻煩。然而,多年以後,當維奧萊特四十歲的時候,她已經在盯著小孩子們看,在聖誕節展銷的玩具前麵躑躅不前了。要是一個孩子挨了罵,要是一個女人抱孩子的樣子彆彆扭扭或者漫不經心,她總是氣不打一處來。她燙頭發燙得最糟的一次就是在一個把孩子橫在膝蓋上的顧客鬢角上。那女人用手拍著、用膝蓋搖晃著那小男孩,搞得維奧萊特迷迷瞪瞪的,都忘了她自己手裡還拿著燙發火剪呢。那個顧客縮了一下,皮膚馬上變了顏色。維奧萊特喃喃地道歉,那女人還覺得挺滿意的,直到她發現整整一卷頭發都給燒焦了。皮膚愈合了,可她的發際上留下一塊空白……維奧萊特不得不免了她的錢,好讓她閉嘴。漸漸地,熱望變得比性愛更難對付了:一種令人心跳氣短、不能控製的饑渴。她在它的奴役下變得綿軟,在一種消除它的努力中變得僵硬。那個時候,她給自己買了一件禮物,把它藏在床下,忍不住的時候就偷偷拿出來。她開始想象最後流產的那個孩子現在該有多大了。一個女孩,也許是。當然是一個女孩。她會更喜歡誰呢?她說話的聲音是什麼樣的?斷奶之後,維奧萊特會往小女嬰的食物上吹氣,為那張嬌嫩的嘴把它吹涼。再過一陣子,她們會一起唱歌,維奧萊特唱低聲部,那女孩唱甜蜜的高聲部。“你不記得了嗎,很久以前,有兩個小寶貝,他們的名字我不知道,在一個明媚的夏日他們神魂顛倒,迷失在樹林裡。我聽人們說太陽落山了,星星放出光芒。可憐的寶貝們躺在樹林裡死去了。他們死的時候,一隻通紅的知更鳥將草莓葉子蓋在他們頭上。”噢。噢。再以後,維奧萊特就會把她的頭發做成現在女孩子們的樣子了:短發,眉毛上留著紙一般有棱有角的劉海兒?耳邊垂著發卷?把旁邊削成剃刀一樣薄?把頭發燙成精致的波浪形?維奧萊特沉醉其中,夢得很深。就在她的乳房最終平得不再需要束胸布(年輕女人裹上它,來炫耀那一副文弱男孩似的胸脯)的時候,就在她的乳頭不再尖尖的時候,母性的饑渴像一把錘子一樣擊中了她,將她擊倒擊垮。當她醒來時,她的丈夫已經開槍打死了一個姑娘,那姑娘年輕得足以做她拚命為之設計發式的那個女兒。是誰躺在那個棺材裡安眠?是誰在那張相片上醒著,擺著姿勢?是那個詭計多端的母狗,沒有考慮一丁點兒維奧萊特的感情,闖進了一個人的生活,想要什麼就拿什麼,根本不計後果?還是媽媽的寶貝閨女?她到底是那個搶走她男人的女人,還是那個逃出她的子宮的女兒?用肥皂水、鹽水和蓖麻油給衝走了。也許是讓這樣一個暴戾的家庭給嚇壞了。她沒有意識到,要是墮胎失敗,要是她挺住了媽媽造的毒藥和媽媽急切的拳頭,她就會擁有大都會最漂亮的頭發了。結果呢,她卻遊蕩在陌生人家的孩子們胖胖的膝頭間。在商店櫥窗前,在太陽地裡擱上一分鐘的嬰兒車旁。她沒有想到,不管是母狗還是小可愛,她們倆,母女二人,可以一起逛百老彙,向時裝猛送秋波。可以坐在一起,舒舒服服地在廚房裡,讓維奧萊特給她做頭發。“再有一次,”她對愛麗絲·曼弗雷德說,“再有一次,我也會愛她的。像你那樣。像喬那樣。”她將外套的翻領拽緊,不好意思讓女主人拿去掛起來,唯恐她看見襯裡。“也許,”愛麗絲說,“也許吧。不過,你現在永遠不會知道了,是不是?”“我以為她會很漂亮。相當漂亮。她可不漂亮。”“要我說,夠漂亮的了。”“你說的是頭發。膚色。”“彆告訴我我說的是什麼。”“那是什麼?他看上她哪兒了?”“你可真丟人。你這樣一個成年女人卻問我那個。”“我一定要知道。”“那你問真正知道的人去呀。你每天都見他。”“彆發火啊。”“我想發就發。”“好吧。可我不想問他。我不想聽他的那一套老生常談。你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寬恕就是你想要的,我不能給你那個。我沒那麼大的權力。”“不,不是那個。不是寬恕。”“那是什麼?彆可憐兮兮的。我可受不了你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聽見沒有?”“咱們差不多是一個年代出生的,我和你,”維奧萊特說,“咱們都是女人,我和你。跟我講點實話吧。彆光說我是個大人、應該知道。我不知道。我五十歲了,可我什麼都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和他在一起嗎?我想我是願意的。我願意呃,我不總是現在我願意了。我想在這輩子長點肥肉。”“醒醒吧。管他肥瘦,你隻有一個。就是這話。”“你也不知道,是嗎?”“我知道的足夠讓我懂得怎麼做人。”“就是那個麼?那就是它的全部嗎?”“那就是什麼的全部?”“哦呸!成人在哪裡?我們就是嗎?”“哦,媽媽。”愛麗絲·曼弗雷德脫口而出,然後捂住了嘴。維奧萊特的想法也是一樣的:媽媽。媽媽?就是在這兒嗎,你要去做事卻做不下去了?沒有樹的陰涼地,你知道沒有人愛你、也永遠不再會有人心甘情願地愛你的地方?除了說話、一切都結束了的地方?這時她們將目光從彼此那裡移開。沉默持續著,持續著,最後愛麗絲·曼弗雷德說道:“把外套給我。那襯裡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維奧萊特站起身脫下外套,小心翼翼地將胳膊從磨破了的綢麵襯裡中間抽出來。然後她坐下來,看著這個裁縫開始縫補。“我能想到的隻有對他不忠,像他對我那樣。”“蠢貨。”愛麗絲·曼弗雷德說道,然後揪斷了線。“要是我這輩子靠他生活,就沒法點名責怪他。”“可他能點你的名。”“隨他點吧。”“你以為那能解決什麼問題呢?”維奧萊特沒有回答。“那讓你得到你丈夫的注意了嗎?”“沒有。”“打開我外甥女的墳墓了嗎?”“沒有。”“我還用再說一遍嗎?”“蠢貨?不。不,可是告訴我,我是說,聽著。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人都在老家。我們沒有孩子。我隻有他。我隻有他。”“看著可不像。”愛麗絲說。她縫的針腳細得肉眼都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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