嘁,我認識那個女人。她就住在萊諾克斯大道上,曾經養過一群鳥。也認識她丈夫。他迷上了一個十八歲的姑娘,被那麼一種深不可測、鬼使神差的愛情鬨得又是幸福又是悲傷,結果,他為了維持那種感情,朝姑娘開了一槍。那個女人名叫維奧萊特,她到葬禮上去看那姑娘,還拿刀子去劃死者的臉,結果大家把她摔倒在地,然後扔出了教堂。之後,她在漫天大雪中跑掉了,回到家裡,把鳥都從籠子裡掏出來拿到窗戶外麵,隨它們凍死或是飛走,包括那隻會說“我愛你”的鸚鵡在內。她跑回家時穿過的那場雪被大風吹亂了,雪地上沒有留下她的足跡,所以有一陣子誰也搞不清楚她到底在萊諾克斯大道的什麼地方住。可是,像我一樣,大家知道她是怎麼回事,怎麼到了這個地步,因為他們都知道,就是她的丈夫喬·特雷斯,開槍打死了那個姑娘。一直沒有人去告他,因為誰也沒有親眼看見他開槍,而那死去姑娘的姨媽知道花錢也買不來什麼好處以後,也不想把錢白白扔給那些沒用的律師和哈哈大笑的警察了。更何況,她還發現那個殺了她外甥女的男人整日以淚洗麵,而這對他、對維奧萊特,都跟蹲監獄一樣糟糕。雖說維奧萊特惹了麻煩,她還是在“塞勒姆婦女互助會”一月份的例會上被提名為困難補助的對象,不過隨即遭到了否決。這是因為現在隻有祈禱——而不是金錢——才能夠幫助她,因為她還有個多少有點本事的丈夫(他可不能再垂頭喪氣的了),還因為住在134街的一個男人和他全家遭了火災,什麼東西都沒剩下來。互助會活動起來,給那燒得精光的一家子張羅救濟,而把維奧萊特擱下,讓她自己琢磨清楚是怎麼一回事,該怎麼處理好。這個維奧萊特五十歲了,瘦得皮包骨頭,不過,就是在她攪亂了葬禮的時候,還是很好看。你會想,被人從教堂裡給扔出來,應該算到頭了吧——丟人現眼,還有彆的——可是,還沒完哪。維奧萊特真是差勁得可以,也好看得可以,她竟然想,就算自己沒有屁股、也不年輕了,她還能給自己找個男朋友,讓他到家裡來幽會,以此懲罰喬。她以為這會把他的眼淚擦乾,同時也讓自己得到些滿足。我估摸著,那本來是行得通的,可是,自我毀滅的孩子是很難高興起來的,他們總是輕易相信,沒有人因為他們實際上不在了還愛他們。然而,喬壓根兒沒注意到維奧萊特和她的男朋友。是她踹了那個男朋友,還是男朋友甩了她,我不敢說。可能是他覺得,比起他對隔壁房間那個傷心欲絕的男人的同情,維奧萊特的饋贈太微不足道了。不過我拿得準的是,那樁爛事持續了不到兩個星期。維奧萊特的下一個計劃——跟她的丈夫重拾舊愛——還沒立穩腳跟就抽了她一嘴巴。她能做到的隻有給他洗手帕,把飯菜擺到他眼前。有毒的沉默好像一張大漁網在房間裡漂浮,隻有維奧萊特一個人聲色俱厲,倒打一耙在數落喬。白天喬總是沒精打采的,到了晚上他們兩人又都焦灼不安,這肯定把她給折騰慘了。於是她決定去愛——或者說,去了解——那個十八歲的姑娘;那張她曾經想一下子劃開的奶油色小臉蛋,其實不過是個草包而已。維奧萊特起初對那個姑娘一無所知,隻知道她的名字、年齡,還有就是那家合法執業的美容院對她的評價相當不錯。於是她著手搜集其他信息。也許她覺得可以用那種方式揭開愛情之謎。祝她好運,咱們走著瞧。她見人就打聽,首先去問樓上的鄰居瑪爾芳——是她第一個把喬的臟事告訴了維奧萊特,而且,喬和那個姑娘就是用她的公寓作了愛巢。從瑪爾芳那裡,她了解到那個姑娘的住址和家庭背景。從合法執業的美容師們那兒,她了解到那個姑娘用什麼顏色的口紅,她們用了哪把火剪子給她燙頭發(我倒是覺得那個姑娘不需要把頭發拉直),那個姑娘最喜歡哪個樂隊(“苗條貝茨”的黑檀木鍵倒還不錯,可那個主唱肯定是他的女人,要不他乾嗎讓她糟蹋他的樂隊呢)。維奧萊特請教了樂隊的人,跳起了那個死去的姑娘曾經跳過的舞步——整整一套。她把那種舞步跳得滾瓜爛熟——雙膝惟妙惟肖,所有人,包括她的前男友,都覺得她惡心極了,這一點我當然不意外。這就好比看著一隻浪跡街頭的老鴿子去啄貓兒掉下的沙丁魚三明治的渣子。可維奧萊特偏偏非常執拗,冷嘲熱諷和白眼都攔不住她。她出沒於PS-89學校,找認識那個姑娘的老師們談話。她也去了JHS-139學校,因為那個姑娘在長途跋涉去瓦德雷上學之前曾經念過那個學校,原因是她所在的區裡沒有一所高中招收黑人女生。有好長一段時間,她纏著那個姑娘的姨媽不放,那是個高貴的女士,偶爾能在服裝區找到俏活兒。到頭來姨媽也沒了魂兒,開始盼著維奧萊特來,跟她一起聊聊外甥女的少不更事和品行不端。姨媽把死去姑娘的遺物都拿給維奧萊特看,她自己也漸漸明白(就像我一樣),這個外甥女既固執又狡猾。有一件東西很特彆,姨媽拿給維奧萊特看,最終又讓她保存了幾個星期,就是那個姑娘的一張正麵照片。沒在笑,但至少是活生生的,而且非常大膽。維奧萊特鼓足勇氣,把它擺在自己家起居室的壁爐台上。她和喬都迷惘地望著它。這個家本來夠淒慘的,鳥都沒了,他們兩個又整天哭泣抹淚;可是春天來到大都會的時候,維奧萊特看見另一個頭發在腦袋兩邊各燙成四道波浪的姑娘走進公寓樓,胳膊底下夾著一張“正點”唱片,手上拿著一包生肉。維奧萊特請她進來試試唱片,萊諾克斯大道上的三角醜聞就這樣開始了。這事好不了,指不定誰要朝誰開槍呢。我為這大都會發狂。日光斜射,像刀片一樣將樓群劈為兩半。在上半塊,我看見一張張麵孔,很難說清楚哪些是真人,哪些是石匠的手藝。下半塊是陰影地帶,所有玩厭了的把戲都在那裡發生:單簧管和調情,拳頭和傷心女人的哭聲。這樣一座城市讓我容易做不切實際的美夢,容易感情投入。噯。就因為上麵是明亮的鋼鐵在搖晃,下麵是陰影,才會這樣。當我沿著河岸的一塊塊青草地望過去,看見教堂的尖塔,看見公寓樓奶油色和紫銅色的大廳,我才覺得踏實。是的,很孤單,但是高高在上,牢不可破——就像一九二六年的大都會,所有戰事都已結束,而且再不會有下一次了。下麵陰影裡的那些人為此感到高興。終於,終於,一切都欣欣向榮了。聰明人是這樣說的,他們的聽眾和讀者則表示同意:新時代來臨了。注意啦!都過去了!悲傷的玩意兒,醜惡的玩意兒,讓人無可奈何的玩意兒,過去人們生活的方式,全忘了吧!你們看吧,曆史終結了,你們大家,還有一切,終於都欣欣向榮了!在大廳裡,在辦公室裡,無所事事的人們憧憬著未來的計劃、橋梁和迅速對接的地鐵列車。A&P超級市場雇用了一個黑人職員。長著大粗腿和粉紅色貓舌頭的女人們把鈔票卷成綠色紙筒存起來,然後大笑著摟作一團。普通人把小偷堵到小巷子裡,把丟掉的錢馬上搶回來,如果這家夥是個傻瓜、搶錯了人,他可要遭到小偷們的圍堵了。阿飛們四處分發糖果,儘可能讓自己引人注目,為了嘩眾取寵,他們衣著格外花哨,並且尋釁滋事。誰也不想給送到哈萊姆醫院的急救室,可要是輪到那個黑人外科醫師出診,自豪感就會令疼痛減輕。再有,儘管有人宣稱第一批黑人護士的頭發同正規的貝爾維尤護士帽不相稱,現在還是有了三十五個護士了——全部都是儘心儘責、技藝超群。沒有人說過這裡美妙,沒有人說過這裡日子好過。要緊的是果斷,還有,如果你對鋪開來的街道圖下過一番功夫,大都會傷害不了你。我沒有肌肉塊,所以我不能當真指望自己保護自己。可我知道怎樣多加小心。主要的一點就是保證不讓任何人完全了解我。其次,我仔細觀察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趕在其他人之前猜出他們的打算、他們的動機。你得明白,跟一座大都會較量是什麼滋味:我麵臨著各種各樣的無知和犯罪。然而,這仍然是我唯一的生活。我喜歡大都會,它讓人們覺得自己能夠為所欲為,能夠逍遙法外。我到哪兒都看得見他們:富有的白人,普通的白人。他們湧進由比他們更富有的黑人婦女裝飾了一遍又一遍的大宅;看著彼此的樣子,雙方都有點幸災樂禍。我見過黑猶太人的眼睛,洋溢著對自己以外的每個人的憐憫,掠過食品攤和放蕩女人的腳踝,與此同時,一陣輕風掀動了UNIA成員帽盔上的白羽毛。一個黑人男子吹著薩克斯管從天而降,在他的下方,兩棟樓房之間的空場,一個姑娘正認認真真地對一個戴草帽的男人說著話。他把手伸到她的嘴唇上,抹掉上麵的一點東西。她一下子安靜下來。他抬起她的下巴。他們站在那兒。她抓住提包的手放鬆了,脖子彎成一道優美的弧線。男人把手扶在她頭頂的石牆上。從他下顎的蠕動和頭部的轉動,我知道他長著一條絕好的舌頭。太陽溜進他們身後的巷子。它下落的過程構成了一幅美麗的圖畫。在大都會你想乾嗎就乾嗎,不論你乾什麼,它總在那裡支持你、塑造你。在它的街頭巷尾發生的一切,強者都想象得到,而弱者隻有羨慕的份兒。你要做的隻是留心它的來龍去脈——它向你展開的方式。要慎重,彆忘了你想到哪裡去、你明天可能會需要什麼。我在自己的頭腦中生活了好久,也許太久了。人們說我應該多跳出來一些,調劑調劑。我承認我跟外界挺隔絕的,可要是你也像我一樣被人撂在那兒傻站著,你的對象卻被另一個約會耽擱住了,要是他答應晚飯後隻陪你一個人,卻在你剛一開口講話時就睡著了——哼,你稍不留神就會變得不友善起來,我可最不願意那樣了。在大都會,友善是金;你必須十分聰明,才能找到既熱情好客又嚴加防範的竅門。知道什麼時候去愛,什麼時候放棄。要是不知道的話,到頭來你會失去控製,或者被身外的什麼東西控製住,去年冬天那件棘手的案子就是個例子。常言說得好,福兮禍所伏,沒有什麼是安全的——連死人也算在內。證據是,維奧萊特公開襲擊的恰恰就是葬禮的主角。還差三天就到一九二六年了。一大群善於思索的人看到了征兆(天氣、數字、他們自己的夢),相信形形色色的毀滅就要從此開始了。這個醜聞就是一道啟示,戳穿不忠之舉,警醒良善之輩。我不知道究竟誰更有野心——是末日預言者還是維奧萊特——可論起對未來的展望,誰也不是迷信者的對手。維奧萊特攪亂葬禮的那年冬天,停戰已經整整七年了,第七大道上的退役軍人仍舊穿著部隊發的大衣,因為他們買不起同樣結實的衣服,將他們在一九一九年時自吹自擂的身體遮個嚴嚴實實。八年之後,在維奧萊特出洋相的前一天,雪落在列克星敦大道和公園大道上就一動不動了,等著給地窖裡變冷的爐子運煤的馬車來軋實。在頭頂上那些五層公寓大樓以及樓宇之間窄小的木房子裡,人們互相敲著門,看看彆人缺些什麼,或者能給自己弄點什麼。一塊肥皂?一點煤油?一些雞油或者豬油,好給湯再添點滋味?誰家的丈夫預備好去瞧一瞧哪家商店還開門?還有沒有時間把鬆節油加在妻子們寫好後交給他的單子上?那麼冷的天,呼吸都很難受,然而,在大都會過冬不管多少問題他們都能忍受,隻要能安安穩穩地住在萊諾克斯大道上,離小精靈和他們琢磨出來的東西遠遠的,那就比什麼都值;這兒的人行道不論有沒有積雪覆蓋,都比他們出生的那些小鎮的乾道寬敞得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就可以站在車站上,坐上有軌電車,給司機一個五分鎳幣,想坐到哪兒就坐到哪兒。不過,你是不會願意到處亂走的,因為在你住的地方要什麼有什麼:教堂、商店、聚會、女人、男人、郵筒(可是沒有高中)、家具店、街頭自動售報機、賣私酒的館子(可是沒有銀行)、美容院、理發店、有自動點唱機的小酒吧、運冰的馬車、收舊衣服的、台球廳、露天食品市場、彩票銷售機,以及所有你能想象出來的俱樂部、修道會、工會、社團、兄弟會、姊妹社和協會。當然啦,為了服務,路都踩禿了,還有些小道在一個團體的成員侵入另一個團體的領地時被磨得溜光,那個地方一定出了什麼稀奇古怪、動人心魄的事情。電閃雷鳴、把人嚇個半死的那種。能讓你砰的一聲打開軟木塞,把冰涼的玻璃瓶嘴直接對到自己的嘴上;能讓你發現危險又鋌而走險;能讓你堅持戰鬥直到倒下,不論匕首捅沒捅到自己身上都能含笑麵對。隻要看到這一切,你就會感覺棒極了。同樣,知道你自己所在的大樓裡,妻子們給丈夫開了一張單子,讓他去找一家開業的商場;知道床單不能在下雪天掛出去,隻好像阿比西尼亞主日學校舞台上的幕布那樣搭在廚房裡,你的感覺也棒極了。在這兒,年輕人並不怎麼年輕,而且根本沒有人到中年這回事。六十歲,甚至四十歲,對任何人來說就足夠麻煩的了。他們一旦到了那個歲數,或者已經有一大把年紀了,就無所事事地看熱鬨,好像什麼事都是星期六五分錢三場的電影。要麼,他們就去管彆人的閒事,儘管連人家的名字都不記得,人家做什麼也根本不關他們的事。他們隻是愛聽自己說話,還愛看那些挨訓的人心煩意亂的麵孔。我聽說過幾個例外。有些老人並沒有因為有孩子可打就扇他們耳光,他們把力氣節省下來,準備用到什麼要緊的事情上去。最後一次帶著微笑和小禮物去求婚,或者把愛心奉獻給一個可能離了他們就挺不過去的老朋友。有時候,他們一心一意地照顧廝守了大半輩子的老伴,在夜裡陪著他們,讓他們高興,給他們拿必需的東西。可是在萊諾克斯那邊,在維奧萊特和喬·特雷斯的公寓裡,房間就像一個個蒙了布的空鳥籠子一樣。一個死去姑娘的臉成了一件夜裡必需的東西。他們兩個輪番掀開被子,從下陷的床墊上爬起來,踮著腳走過冰涼的亞麻地氈,到起居室裡去凝視家裡看上去唯一活著的東西:壁爐台上的相片,裡麵一個大膽的、不笑的姑娘正在盯著你。如果踮腳過去的是被孤獨驅使、從老婆身旁來的喬·特雷斯,那麼那張臉就不抱希望、不帶悔意地盯著他;因為她的臉上沒有譴責,他才從睡夢中驚醒,迫切渴望她的陪伴。沒有手指指著他。她沒有把嘴角向下撇,怪罪他。她的臉平靜、慷慨而又甜蜜。可如果踮腳過去的是維奧萊特,相片就完全不是一碼事了。那姑娘的臉看上去又貪婪、又傲慢,而且非常懶惰。一張臉就像牛奶桶上蕩漾著的奶油一樣,那種人是說什麼也不肯乾活的;那種人,從彆人梳妝台上拿東西,要是給人發現了,臉都不會紅一下的。一張鬼鬼祟祟的臉,那種人,你就是把叉子擺到她的盤子旁邊,她還要溜到你的洗碗池那兒衝洗一通。一張內向的臉——看見的全是自己。它說的是,你在那兒,是因為我在看著你。夜裡有那麼兩三回,他們輪番去看那張相片的時候,其中一個會念出她的名字來:多卡絲?多卡絲。黑暗的房間變得更黑了:在起居室,需要擦根火柴才看得見那張臉。遠處是飯廳、兩間臥室、廚房——全都位於樓房的正中央,這樣,月光或是街燈的光就不能從公寓的窗戶中照進來。衛生間的光線最好,因為它從廚房那邊伸了出去,下午能受到日照。維奧萊特和喬擺放家具時沒有參考《現代主婦》裡的房間布置,而是照顧身體的習慣,一個人從一間屋子走到另一間屋子不會撞到什麼,坐下來乾事情也得心應手。你知道,有些人往屋角擺上一把椅子或一張桌子,就為了好看,可根本沒有人會走到那裡去,更彆提坐下來了。維奧萊特在她家裡可不是這麼做的。所有東西放得都是地方,讓人覺得既合適又方便。所以,飯廳裡也沒有一張餐桌和配套的殯儀館椅子。窗下放著幾把又大又深的椅子和一張牌桌,桌上擺滿了青鎖龍、龍血樹和醫用植物,他們二人如果想打牌或是玩“通扣”,就把它們搬下來。廚房的空間足夠招待四個人吃飯,維奧萊特給一個主顧做頭發的時候,也能讓她伸得開腿腳。前廳或者說起居室也沒浪費,滿可以舉行一次婚禮。前廳裡放著鳥籠和給鳥照的鏡子,可是現在,當然,鳥沒了,維奧萊特帶著刀子闖多卡絲葬禮的那天把它們都放了。現在隻剩下空鳥籠子和孤獨的鏡子。再有,就是一張沙發、幾把雕花木椅,旁邊是幾張小桌子,你可以用來放杯咖啡或是一碟冰淇淋,要想看報也很方便,不至於把報紙翻個亂七八糟。壁爐台上本來擺著貝殼和五顏六色的石頭,可現在全沒了,隻剩下多卡絲·曼弗雷德的照片,鑲在一個銀鏡框裡,擺在那兒,整宿整宿地把他們折騰起來。這些不眠之夜搞得他們很晚才起,維奧萊特得趕緊把飯做好,然後就要忙活著給人做頭發了。維奧萊特做頭發很有一套,可她沒受過專業訓練,也就沒有執照,隻能收二十五美分或者五十美分。但是,自從出了多卡絲葬禮上那檔子事,她的好多老主顧都找借口自己做頭發或是讓女兒燒熱火剪子了。維奧萊特和喬·特雷斯以前並不需要那點做頭發的零錢,可現在喬動不動就曠工,維奧萊特隻好提著她的工具越來越頻繁地跑到熱得過分的公寓裡招攬生意,那兒的女人總是下午才醒,往茶水裡兌杜鬆子酒,不理會她做些什麼。這些女人總是需要做頭發,有時候,她們明亮的眼睛由於憐憫而黯淡下來,會給她整整一塊錢的小費。“你得吃點東西了,”一個女人對她說,“你難道不想比你的火剪子再胖一點嗎?”“你閉嘴!”維奧萊特說。“真的。”女人說。她仍然睡眼惺忪,用左手托著腮,右手扶著耳朵。“你要是任憑男人們胡來,他們會把你折磨成一根精細的軟骨。”“是女人,”維奧萊特答道,“女人折磨我。男人從來沒折磨過我。是這些餓急了的小姑娘打扮成女人的樣子。不喜歡她們那個歲數的小夥子,不,她們要的是老得能給她們當爹的男人。到處晃蕩,抹著口紅,穿著透明的長統襪,打扮成你知道的那種……”“我的耳朵!姑娘,你要把它也燙了嗎?”“對不起。真對不起。實在、實在是對不起。”維奧萊特停住手,開始擤鼻涕和用手背抹眼淚。“噢,見鬼,”女人歎了口氣,借機點了支煙,“現在我估計你該給我講那種討厭的老掉牙故事了,說什麼一個小姑娘是如何把你搞得一團糟,可這不怪他,因為他隻不過想著他自己的事走在大街上,是這個小騷貨撲向他,把他拉上了床。省口氣兒吧,你死的時候還用得著呢。”“我現在就用得著。”維奧萊特試了試熱梳子。它在報紙上烙出了一長條焦印。“他搬出去住了嗎?他跟她在一起?”“不。我們還在一起。她死了。”“死了?那你是怎麼回事?”“他什麼時候都在想她。他腦子裡除了她沒彆的,不去工作,睡不著覺,整天整夜地難受……”“哎喲!”女人叫了一聲。她把煙灰磕掉,掐了掐煙頭,把煙屁股小心地放進煙灰缸。她向後靠在椅子裡,用兩根手指按住耳輪。“你倒黴了,”她打著哈欠,說道,“倒大黴了。不能跟死人爭奪愛。回回輸。”維奧萊特承認,事情肯定是這樣;她不光是把喬輸給了那個死去的姑娘,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也愛上了她。她一不想方設法羞辱喬,就羨慕起那死去姑娘的頭發;一不用花樣翻新的粗話罵喬,就在頭腦裡跟死人低聲交談;一不為喬的食欲不振和失眠症操心,就琢磨多卡絲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她的姨媽說是褐色的,美容師說是黑色的,可維奧萊特還從未見過一個淺膚色的人長著漆黑的眼睛。有一點是肯定的,她的發梢需要齊一齊了。維奧萊特記得,無論從照片上看上去,還是從棺材裡看上去,那姑娘的發梢得齊一齊了。頭發留那麼長很容易發脆。就剪上那麼四分之一英寸,看著就棒極了。多卡絲。多卡絲。維奧萊特從睡眼惺忪的女人家裡出來。路邊石旁的雪水又凍上了。儘管前麵還有七個結了冰的街區要走,她仍然很高興,因為那個約好了到她家廚房來的顧客三點鐘之前是不會到的,她還有時間做一點家務。得乾點什麼了,因為沒有事情可做、沒有一大串雜事和一大堆任務要完成是不可思議的。如果她做完了一件事,沒有另一件活等著她馬上去做,她可能會在空中揮動雙手,會發抖。她點著爐子,讓廚房暖和起來。她一麵往白襯衫的領子上噴水,心思同時已經轉到了床底部,一條床腿完全從床架上掉了下去,裂得太厲害,釘不回去了。顧客來了,維奧萊特往她稀稀拉拉的灰頭發上打肥皂沫,憑著老婦人一貫的自信在適當的時候停下來,嘟囔一句“我的老天爺呀”,然後借機去把連接爐門和鉸鏈的繩子重新安頓好,再預演一下怎樣向收房租的懇求延緩三天。她覺得自己需要休息休息了,找一個無憂無慮的下午,心血來潮地看場電影,要麼乾脆坐在鳥籠旁,聽孩子們在雪地裡玩耍。休息一下的念頭對她很有誘惑力,可我覺得她是不會喜歡休息的。她們都那樣,這些女人。一直想著放鬆一下,擁有一個空間,不需要任何東西來填充,隻有她們自己的意識在流動。可她們是不會喜歡的。她們很忙,還在琢磨著怎樣更忙些,因為這樣一種沒有什麼要緊事可做的空白會將她們擊垮。不會有遍野的黃花九輪草湧進那塊空地,也不會有日光熹微的清晨來臨,不飛蒼蠅,也不炎熱。不,絕對不會。她們讓肥皂、修修補補和冒險的對抗把頭腦和雙手占滿,因為如果有一刻她們突然閒了下來,那等著她們的將是滲出的憤怒。已經融化,濃濃的,緩緩流淌著。一路上很在意、很挑剔地挑選著準備埋葬的東西。要麼就是在時間的一個鼓點上,在她們的乳房下麵,斜刺裡滑過一股她們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悲傷。一個鄰居來還借用的線軸,不光是線軸,還有一根特長的縫衣針;兩個人都站在門框下麵,客人為主人學了一通她跟樓下那個女人的好笑的對話;是很好笑,她們哈哈大笑起來——一個笑得捂住腦門,另一個笑痛了肚子。主人關上門,她還在笑,過了一會兒,才拉起毛衣的翻領,把笑出的眼淚從眼中擦去,然後跌坐在沙發扶手上,因為眼淚流得太快了,她得用兩隻手去擦。於是,維奧萊特往領子和袖口噴著水。然後專心致誌地給那三四盎司像嬰兒頭發一樣柔軟和好玩的灰頭發打肥皂。不是她奶奶打肥皂、撥弄著玩又念叨了四十年的那種嬰兒頭發——那個因此得了名的小男孩的頭發。也許維奧萊特當上理發師就是因為那個——她聽奶奶及時雨特魯·貝爾講了那麼多年巴爾的摩的故事。那些年裡,她跟薇拉·路易斯小姐住在愛迪遜街上一所漂亮的石頭房子裡,那兒的亞麻床單是用藍線繡了花的,她們除了養育和疼愛那個金發男孩以外就沒什麼事可做,後來那孩子跑了,也使大家失去了曾經精心愛護的秀發。維奧萊特打斷葬禮的時候人們非常憤怒,可我相信,他們不會感到吃驚。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離喬看上那個姑娘還早著哪,維奧萊特就一屁股坐在了大街中央。她沒摔跤,也沒人推她,就那麼無緣無故地坐了下來。過了一小會兒,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來到她跟前,可是她搞不懂自己為什麼坐下,也不明白他們說些什麼。有個人想端水給她喝,被她打掉了。一個警察跪在她跟前,她就滾到一旁側身躺著,捂住眼睛。他本可以把她關進去,可是圍觀的人們嘟囔著:“噢,她累了,讓她歇會兒吧。”他們把她抬到最近的台階上。慢慢地,她回過神來,撣掉衣服上的土,赴約遲了一個小時,這正好讓那些慢騰騰的婊子滿意,她們除了做愛其他什麼都不著急。據我所知,這種事再沒發生過——坐大街——可是,儘管沒人聲張,她的確企圖偷那個嬰兒來著,雖說這件事沒法證明。大家知道的是:維奧萊特到的時候,鄧弗雷家的女人——母女二人——不在家。她們不是記錯了日期,就是決定去找一家有合法執照的美容院——可能隻是洗洗頭,因為在衛生間的水池裡是沒辦法洗那麼厚的頭發的。事情到了這一步,就要靠美容師了:你得平躺著,而不是向前傾斜著身子;你不必把一塊毛巾捂在眼睛上麵擋肥皂水,因為在一家正規的美容院你的頭是倒向後麵垂進水槽的。所以有的時候,儘管合法的美容師不如維奧萊特內行,一個常客還是會溜進一間美容院,就為了能舒舒服服地洗個頭。一次能給兩顆腦袋做頭發是很走運的,維奧萊特一直盼著七點鐘的預約。她按了門鈴,沒人答應,她就等著,心想,也許她們在市場耽擱住了。過了一會兒,她又按了按門鈴,然後靠在混凝土欄杆上,問隔壁一個正要離開大樓的女人知不知道鄧弗雷家的女人們到哪兒去了。女人搖了搖頭,不過又走過來幫維奧萊特看了看窗子,覺得很奇怪。“她們在家的時候把窗簾拉上去,”她說,“出門的時候就放下來。跟常人正好相反。”“也許她們在家時想看著外麵。”維奧萊特說。“看什麼?”那女人問道。她立即生起氣來。“陽光,”維奧萊特說,“讓屋裡進點陽光。”“如果她們需要的是陽光的話,早就該搬回孟菲斯去。”“孟菲斯?我還以為她們在這兒出生的呢。”“那是她們讓你那麼以為。可她們不生在這兒,甚至不是在孟菲斯,而是考特鎮,一個誰都沒聽說過的地方。”“我的天哪。”維奧萊特說道。她很驚奇,因為鄧弗雷家的女人都是舉止端莊、城市氣很足的大家閨秀,她們家的父親在136街上擁有一家店鋪,她們自己也有跟紙打交道的好工作:一個在拉菲特收門票;另一個在會計行工作。“她們不想讓人知道那個。”女人繼續道。“為什麼?”維奧萊特問。“神氣唄,那就是為什麼。就是因為一天到晚擺弄錢。你注意沒有,那些靠擺弄錢謀生的人是怎麼變得神氣活現的?就好像錢不是你的,是他們的似的。”她朝遮著簾子的窗戶咂著牙床,“陽光?得了吧。”“呃,我每隔一個禮拜的禮拜二給她們做頭發,今天就是禮拜二,對吧?”“可不。”“那,你說她們上哪兒去了呢?”女人的一隻手伸到裙子下麵,把長統襪的上端重新係一下。“不定到什麼地方,假裝著她們不是從考特鎮來的呢。”“你是從哪兒來的?”這女人單手綁牢長統襪的本領給維奧萊特留下很深的印象。“考特鎮。很久以前就認識她們兩個。到了這兒,那一家子裝得好像他們以前從來沒見過我似的。就是因為去擺弄錢,而不是擺弄掃帚;我倒是應該拿拿掃帚了,趁我還沒丟掉這份沒用的工作。噢,天哪。”她深深地歎了口氣,“留個便條吧,乾嗎不呢?彆指望我去跟她們說你來過。沒必要的時候,我們從來不說話。”她把外套扣子扣上,然後,維奧萊特說她還要等上一小會兒,她就揮揮手,意思是隨你的便。維奧萊特在寬闊的台階上坐下,把裝著火剪子、頭油和洗發水的提包安頓在自己腿肚子後麵。當嬰兒抱在她懷裡的時候,她把毯子慢慢拉上來圍住他的臉蛋,對他那蜜糖一樣甜的、黃油顏色的小臉來說,一絲兒風都太涼了。他那大眼睛裡迷蒙的凝視逗得她直笑。她覺得心裡踏實極了,一種活蹦亂跳的光在她的血管裡亂竄。喬肯定會喜歡,她想,喜歡他。她的心思迅速地轉到了他們的臥室,琢磨著在弄到一個真正的搖籃之前她能用個什麼東西先充充數。樣品箱裡已經有了柔和型的肥皂,這樣她就能馬上在廚房裡給他洗澡了。他?是個他麼?維奧萊特準備回家看個究竟,她因此激動得仰天大笑起來。這大笑聲——又輕鬆又響亮——向一些人證實了這次盜竊,也讓她在另一些人那裡丟儘了臉。一個躡手躡腳的女賊偷了小孩以後,難道會在離她抱走孩子的柳條搖籃不到一百碼的街角引起大家的注意嗎?如果孩子的姐姐要跑回家一趟,托她照看一下,一個好心的、清白的女人難道會抱著孩子四處閒逛,而且那樣大笑嗎?孩子的姐姐在屋子前麵尖叫起來,把鄰居和過路人都招了過來,同時還掃視著人行道——上上下下地——大聲喊著:“菲利!菲利不見了!她抱走了菲利!”她用兩隻手攥住嬰兒車的把手,不願意向她掃視過的地方跑去,就好像,她要是離開搖籃,裡麵隻有她剛剛扔進去的唱片——她跑回屋取的就是這個,現在正擱在她弟弟剛才躺過的枕頭上——唱片也會消失似的。“哪個她?”有人問,“誰抱走了他?”“一個女的!我就走了一分鐘。一分鐘還不到!我請她……我說……她說行……”“你把一個活生生的娃娃扔給一個陌生人,就為了取張唱片?”那個男人聲音裡的憎惡弄得姑娘滿眼都是淚水,“但願你媽媽把你撕個稀爛。”意見和裁決像火柴一樣在人群中點燃。“還不如隻蚊子懂事。”“誰把你帶壞的?”“叫警察吧。”“有什麼用?”“他們至少還能找一找。”“你倒是看看她為了什麼把娃娃給丟下的。”“是什麼?”“《長號藍調》。”“老天爺呀。”“等她媽媽回來,她就會比所有長號都更知道憂鬱了。”這一小撥人越來越對那個不負責任的蠢姑娘、對警察、對嬰兒車上的唱片感到氣憤,把綁架孩子的人都給忘了。這時,路旁的一個男人問道:“是她麼?”他指著街角的維奧萊特,大家都順著他的手指把頭轉過去。正是這個時候,維奧萊特一想起馬上就能知道孩子是男是女了,就樂不可支地仰頭哈哈大笑起來。能夠還她清白的證據是那一提包做頭發的工具,現在還在維奧萊特等人的台階上放著。“如果是我偷了你的孩子,我會把提包、把我謀生的家夥都留在這兒嗎?你覺得我瘋了嗎?”維奧萊特氣得直冒煙,眼睛眯起來,緊盯著孩子的姐姐。“真那樣的話,我會把什麼都拿走的。還有嬰兒車,如果我真那樣做了的話。”對於大部分人,尤其那些責怪姑娘的人,這聽上去是真實可信的。當那個姐姐——反正她是太笨了,連個孩子都看不住——跑回屋為一個朋友拿唱片聽的時候,這個女人把提包放下,隻不過是在抱著嬰兒散散步。再說,一個笨得連孩子都不會看的姑娘,誰知道她的腦子裡還會有什麼?對於少數人,這聽起來不像真的,而且非常可疑。如果她隻不過在逗著孩子玩,她乾嗎要走那麼遠?乾嗎不在房子前麵走來走去,像正常人那樣?況且,那是怎樣一種大笑啊!怎樣一種啊!如果她能那樣笑,那她不光能忘掉自己的提包,她連全世界都能忘記。滿懷著得意和憤怒,維奧萊特奪過提包,說道:“這是我最後一次在這條街上幫人忙。看好你們自己那該死的孩子!”她後來也一直是這麼想的,把那個事件看成了對她人格的侮辱。暫時充數的搖籃和柔和型的肥皂都讓她給忘了。然而,那跳蕩在她血管裡的光還會不時地在她記憶中重現;過不多久,逢上個陰天,房間裡的一角照不到燈光的時候,鍋裡的紅小豆好像永遠也煮不軟的時候,她就會想象一種能被她抱在懷裡的光芒。需要的話,還能分給像井底那樣黑暗的地方。喬從來沒聽人說起過維奧萊特在大庭廣眾之下發瘋的事。斯塔克、吉斯坦和另外幾個男性朋友彼此之間談論這些事件,對他卻不敢多說什麼,隻是問問:“維奧萊特怎麼樣了?最近不錯吧,她?”可是,她背著人的時候頭腦中的裂紋,他是知道的。我稱之為裂紋,因為事實就是如此。不是裂口,也不是裂縫,而是白天的陽光中那些黑暗的縫隙。她早晨醒來,異常清晰地看見一幅幅真真切切的小景致。在每一幅景致裡都有具體的事情要做:做飯啦,乾活啦,碰上顧客和熟人啦,走進什麼地方啦。可是,她沒有看見自己在做這些事情。她隻是看見事情被做下了。每一幅景致都沐浴著陽光,被陽光抓住;可以假設,在陽光停止的曲線上有一個堅實的基座。其實,根本就沒有基座,隻有通道,人們天天邁過的縫隙。但陽光也不是無懈可擊的。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陽光也有裂痕、粘得很糟的接縫和不知所終的脆弱之處。徹底不知所終。有時候,正趕上維奧萊特心不在焉,她就會跌進這些裂紋,就像那回,本該把左腳跟邁到前麵,她卻後退一步,一盤腿坐到了大街中央。她以前可不是那樣。她曾經是個乾脆利落、有主見的姑娘,是個勤勞肯乾的年輕女人,是個快嘴、饒舌的美容師。她喜歡自作主張,而且說一不二。她選擇了喬,剛一在晨光中看清他的模樣就拒絕再回家了。由她做主,他們闖出案件多發地區,住進了上城一套寬敞的公寓房,那房子本來已經許給了另一戶人家,可她硬是坐在房東的門口爭到了手。她四處招攬顧客,徑直走上前去向他們介紹自己的服務項目(“我做頭發手藝更好、價錢更便宜,時間和地點由你來定。”)。她在肉鋪和馬車貨攤上跟人討價還價,儘量爭最好的、多爭一點(“把那點零頭給我放上去。你稱的淨是稈兒;我買的可是葉子。”)。早在喬站在雜貨店裡看一個姑娘買糖果之前,維奧萊特就已經跌進過一兩道裂紋了。感覺到那種不知所終出現在她的嘴裡。幾個詞隻是彼此連在一起,就讓一句本來正常的話變了味。“我不相信這個月8出來過,”她想著每天的數字搭配,說道,“一個都沒有。肯定要出來了,所以我在每一張上都掛上一個。”“沒有這麼玩的,”喬說,“拿上個數就彆變了。”“不。8要到了,我知道的。到了八月份就到處都是——其實整個夏天都是。現在它要從躲著的地方出來了。”“隨你便吧。”喬正在檢查一批“克裡奧佩特拉”牌的化妝品。“想加上個零和兩三個彆的數給它加倍以防萬一。那個站在你旁邊的漂亮姑娘是誰?”她抬頭望著喬,等他回答。“什麼?”他皺起眉頭,“你說什麼?”“哦。”維奧萊特飛快地眨了眨眼睛,“沒什麼。我是說……沒什麼。”“漂亮姑娘?”“沒什麼,喬。沒什麼。”她的意思是說對此沒什麼可做的了,但是的確有什麼。很輕的什麼,但是挺討厭的。就像那回,海伍德小姐問她什麼時候可以給她奶奶做頭發,維奧萊特答道:“兩點,要是靈車不擋道的話。”從精神崩潰中解脫出來並不很難,因為沒有人給她施加壓力。他們也是這樣麼?也許吧。也許人人都有個不聽話的舌頭,渴望著自行其是。維奧萊特閉嘴了。話說得越來越少,最後,她跟人家的對話幾乎隻剩下了“呃”或是“天啊”。比一張任性的嘴巴更叫人不能原諒的是一隻擅自做主的手,它居然在一個鸚鵡籠裡找到了一把丟了好幾個星期的刀子。維奧萊特不言不語,保持著沉默。慢慢地,她的沉默讓她男人感到煩惱,然後覺得困惑,最終變得消沉起來。他娶了一個主要跟鳥說話的女人,其中一隻鳥還會回答:“我愛你。”